关帝劈刀 陆~玖

天津的茶楼,自清道光年兴起,和别地儿的茶楼不一样,天津茶楼的茶水只送不卖,来茶楼的茶客不是来品茶,而是为了来看戏,要想把茶楼开起来,你必须得有过硬的戏班子撑台,反过来大茶楼也能“捧角儿”,无论你是京剧、评剧、河北梆子还是南北曲艺,在天津你都能找到对应戏码的茶楼。

然而,这行买卖可不是那么好做的,茶楼之地,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处,做这一行必须手眼通天、黑白通吃,做人更得八面玲珑。在天津城的大小茶楼里,三笑茶楼绝对是排得上号的。茶楼的掌柜花二爷,长袖善舞,无论是江湖上的豪强,还是官面上的贵胄,花二爷都有往来。据白九了解,这花二爷除了经营茶楼,暗地里还做着倒卖情报的买卖,若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失踪多年的骆悲,花二爷这条路子绝对是首选。花二爷这人有个规矩,买卖消息明码标价,十根小黄鱼起,上不封顶。

熬了一夜,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宋翊听了花二爷这档子事,转身就要回家拿钱去,多亏白九手快,一把拉住了宋翊:“宋大小姐,知道你家有钱,可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啊!花二爷见你是给官家办事,出手又阔、办案又急,不坐地起价才怪!”

“那你说怎么办?还有两天,咱要是破不了案,陆黄牙和霍奔就会掀起腥风血雨,到时候天津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宋翊急得直跺脚。

“给我一天时间,准保把消息弄来!”白九一拍胸膛,显然是胸有成竹。

“你又打的什么鬼算盘?”

白九一抽鼻子,来了一嗓子念白:“山人我!哐叮叮哐……自有妙计——”

一天后,白九带着宋翊吃过晌饭,穿街过巷来到了桃花堤。老天津卫有“七十二沽”之说,城内二十一,城外五十一。桃花堤就在西沽的北面,堤上种着桃树,间插垂柳。有诗云:寻芳步步踏青来,柳外何人筑钓台?七十二沽春水活,午景声里野桃开。桃花堤上风景宜人,堤下是两排三层砖木混合结构的西式小洋楼,顶部碧瓦坡顶,立面清水砖墙,多为达官贵人养金丝雀的去处,里面住的不是戏班子里的头牌就是艳名远播的交际花,每个小院儿进出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个个穿金戴银、鲜衣怒马。

白九领着宋翊,在小洋楼堆里一阵穿梭,选定了一处院墙,然后手脚一翻,跃上了墙头。两人跳下院墙,在假山里一阵转悠,才摸到了小楼底下。两人轻手轻脚地往二楼卧室的窗户底下一蹲,耳朵一歪,便听到那卧室里传来阵阵响声。

“哟!花二爷!您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呀?”屋里传来娇媚入骨的声音。

“小金花,我的宝贝,二爷想你啊!奈何家里那母老虎又凶又猾还多疑,二爷我实在是脱不开身——来,让爷香一个!”

白九在窗户底下掩嘴一笑,凑到宋翊耳边道:“别看花二爷现在威风,早年发迹却是借了老丈人叶大财主的光,想当年这花二爷风流倜傥,是有名的京戏小生,后来被他现在的夫人看上,抢回家中做了个上门女婿!好家伙,他那夫人可真是了得……”

白九还没说完,只听院外一声闷响。

“砰——”院外的大铁门被人撞开,一个壮妇人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闯了进来。

只见那壮妇人生得铁塔一般,豹头环眼、腰阔十围、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肤色黝黑,怒发浑如铁刷钢线,却偏偏烫了个时下流行的摩登波浪卷儿,一身墨绿色的旗袍穿在身上,勒得好像随时会崩裂,衬得身材分外威武,当真是一条“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的女中豪杰。此人正是花二爷的原配夫人,闺名唤作“叶芙蕖”。

“姓花的!”叶芙蕖站在院内,两手叉腰,直如舌尖里绽出了一声闷雷,吓得宋翊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白九道:“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中,这叶芙蕖就是我招来的,是我差了个小乞丐往花二爷府上送的口信,把今儿个花二爷密会小情人的时间、地点透给了他夫人,哈哈哈哈,你就瞧好吧!”

说到这儿,白九纵身一跃,爬上了二楼,顺着窗子钻进了卧室,藏在了窗帘后头。

卧室里,花二爷光着雪白的屁股,正满地乱转。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那婆娘来了,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小金花吓了一跳,连忙从**跳下来,披着棉被就往衣柜里钻,花二爷刚穿上褂子,在屋里到处找裤子,刚转到窗帘边上,只见窗帘“哗啦”一下,从中分开,白九手里提着花二爷的裤子递了过来。

“花二爷,您是找这个吗?”

“谢了啊……”花二爷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接过裤子。刚套上一条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抬头,正看到一脸坏笑的白九!

“你是谁啊?”花二爷吓得一激灵,回头就要去拿桌子上的手枪,刚退了半步,就被白九一把拉住。

“二爷!我还能是谁?我是来帮你的大救星啊!”白九说。

“什么星?”花二爷眼睛一亮。

“大——救——星!”白九拍了拍花二爷的手背,一字一顿地说道。

与此同时,只听小洋楼底下传来了叶芙蕖的声音:“你们几个,把门给我堵住了!那几个,跟老娘走,今天非扒了兔崽子的皮!”

花二爷闻声,吓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把甩开了白九,向窗户下面看了一眼。

“我的娘,这也太高了!”花二爷哆嗦了一下,小脸儿白得像纸一样。

“二爷莫慌,小人白九有一计,可以助您渡过此劫。”白九说。

“什么计?”花二爷一把抓住了白九。

“只是有一件事……”白九一嘬牙花子,神色里满是为难。

“只要你能救我性命!莫说一件,便是千百件我都依你!”

“空口无凭……”

“凭个屁!就凭‘花二爷’这三个字,就是江湖上的金字招牌!不信你打听打听……”听到叶芙蕖“噔噔”地上楼梯的脚步声,花二爷的尿都快吓出来了。

“也罢!我白九是信得过花二爷的为人的,您在床下委屈一会儿,且看白某的手段。”

花二爷抱着衣服跟鞋,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床底下。

白九趴在门上听了听叶芙蕖的脚步,将花二爷的情人小金花从衣柜里拽了出来,让她躺回到**,给她盖上了被子,自己从桌子上拎起了酒瓶子,往胸口上倒了些酒,又小呷了一口,坐在床边,脱下了外衣外裤,点了根烟。刚嘬了两口,卧室的门“砰”的一下,被叶芙蕖一脚踹开。

“姓花的——”叶芙蕖一声怒吼,冲进屋来。

“谁?!”白九故作惊惧地从**跳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裤子。

叶芙蕖看见白九,一时间愣住了,懵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姓花……姓花的呢?”

“花你大爷啊!你是哪儿来的泼妇?”白九蹦起来,指着叶芙蕖大骂。

此时,小金花也极为配合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又是委屈又是娇嗔地扶着床边问道:“白爷,这女人是谁?”

小金花是天津卫当红的歌女,叶芙蕖是知道的,此刻见小金花和白九这般情景,叶芙蕖心里也犯了含糊。

白九掐了嘴里的烟,扭头柔声说道:“好宝贝,白爷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野女人。”

叶芙蕖眼睛四处扫了扫,没有发现花二爷的踪影,又**着鼻子闻了闻,果然,白九身上一身酒气,看样子,这两人应该是在此私会了很久。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啊?再不走,我打电话叫巡警了!”白九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叶芙蕖一跳,跟着叶芙蕖的打手们一瞪眼,挽着袖子就要动手,却被叶芙蕖伸手拦住。

“老娘受小人算计,误闯了白爷的院子,得罪了。”叶芙蕖甩了一下头上的波浪卷儿,朝着白九拱了拱手,做了个江湖礼,而后一摆手,带着一众打手,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叶芙蕖刚走,白九连忙蹲下身,将花二爷从床底拽了出来,急声说道:“花二爷,事出紧急,对小嫂子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客气了!”花二爷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说道。

“楼后街口处,小弟已经给二爷备了一辆胶皮车,拉车的脚力冠绝津门,相信您一定能在尊夫人之前,赶到您该去的地方。我就不送了,这张纸条您收好,上面是我求您查的事儿!得罪得罪!”

白九将一张纸条,塞进了花二爷的口袋里。

花二爷提上皮鞋,冲着白九骂道:“我他娘的在床底下才想明白,今天这事八成就是你小子给我下的仙人跳,好骗我帮你查消息,但是二爷我现在手里没证据,拿你没辙。行,你厉害,二爷认栽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花二爷啐了一口痰,小跑着蹿出了门。

白九穿好了衣裳,和小金花道了个别,顺手揣了一包桌子上的茶叶,仍旧从窗户翻了出去。

黄昏时分,龙王庙内,白九在土灶上烧着泡茶的水,宋翊在一旁说道:“你怎么知道花二爷会把消息送到这儿?”

“你就放心吧,我已经跟他自报了名姓,凭他花二爷的手段,怎么可能找不到龙王庙。”

白九的话还没说完,龙王庙突然传来了一声弓弦响。一支羽箭电射而来,直接揳进了龙王庙的匾额上。

“好大的火气!”白九笑了一声,搬来一架竹梯,从匾额上拔下了那只羽箭。白九拆开箭杆上绑着的书信,一字一句念给了宋翊听。

“白九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敢下套坑你花爷。虽然咱俩的账早晚得算,但是你家花爷混江湖,讲的就是个‘信’字,你让我查的那个叫骆悲的人,我查到了,他现在改了名姓,叫作‘段西峰’,在保定开了一家小镖局。五天前,段西峰接了一笔生意,说是一个河北的富商在天津谦德庄里看上了一个窑姐,着段西峰给那窑姐送一笔钱,让她赎身,再把她带回河北送到富商家里做姨太太。按照段西峰的脚程,今天傍晚,就该到天津了。我跟你说白九,这消息可金贵得很,年初的时候,有人花了十五根金条,也打听过这骆悲的下落,天津城里的命案,我也有所耳闻,你胡乱掺和这事,最好小心点儿,别弄到最后,你花爷我还没动手收拾你,你自己先翘辫子了!”

念完了花二爷的信,白九从梯子上一跃而下,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具从崔三海手中得到的猴脸儿面具,看着远处的落日,喃喃自语道:“且容咱们会会这位前瘦马营的统带。”

保定之地,号称“北控三关,南达九省,畿辅重地,都南屏翰”。此等交通枢纽、人流聚散之地,自古便是镖行林立。骆悲当年离了瘦马营,改名换姓,躲藏于此,除了一身武功,别无谋生之长,凭着多年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镖局。奈何近年来,洋枪洋炮等火器开始普及,武功再高,一枪撂倒,很多靠着刀枪棍棒、内外拳掌立门押镖的老镖局黄的黄、倒的倒,大门大户尚且如此,骆悲这种小镖局更是不能幸免,招来的镖师、账房、趟子手,没到两年就跑了个精光。骆悲无奈,只能自己亲自走镖,恰好这一趟有雇主托牙行的中人上门,让他往天津押送一个贴着封条的匣子,说是匣子里有金条十根,乃是给天津谦德庄里的一个窑姐赎身用的。镖行有规矩,有道是“镖单如铁”。接了镖,就得走到底,这匣子里的东西是雇主贴了封条的,镖局无权拆开。不过骆悲倒是掂了掂分量,说是十根金条,倒也相差无几。

话说,这骆悲化名段西峰,从保定出发,白天赶路,晚上休息,数日后,于日落时分到了天津城。镖局押镖号称“三不住”,一不住新店,二不住易主之店,三不住娼店,为的都是减少押镖的风险。骆悲来过天津多次,每次都住在城南的老店——泰安客栈。

眼看乌金西坠,玉兔东升,骆悲在泰安客栈门前下了马,向伙计买了草料、清水。伺候好了马匹,骆悲进了二楼客房,往桌子边上一坐,掏出怀里的干饼,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就往嘴里填。

“哗啦啦——哗啦啦——”

骆悲头上的瓦片发出了一阵密集的响动,骆悲一眯眼,吹熄了桌上的灯,反手解开背上的包裹,轻轻一抽,拔出了一把秋水长刀。

“嘶——”骆悲深吸了一口气,缩在了窗户后头。

“啪嗒——”窗缝里伸出了一把短刀,挑开了窗闩。

“呼——”一声风声响起,一道人影破窗而出,骆悲一眯眼,腾空而起,双臂高举,“唰”的一道,将那人影斩成两段。月光穿窗而入,照在地下,骆悲定睛一看,刚才一刀斩断的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是一截裹着衣裳的烂木头。

窗户外面一阵风响,屋檐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蹲坐在房脊上的人影,那人戴着一张白漆的猴脸儿面具,两眼看着骆悲,发出一阵怪笑。

骆悲看到那白漆猴脸儿面具,整个人瞬间僵住了,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人影缓缓起身,走到了骆悲的窗前,朝着他一拱手,尖声笑道:“瘦马营骆统带,久违了。”

“你……你是谁?”骆悲攥紧了手里的刀,两眼直直地看向了那具白漆猴脸儿面具。

明月之下,那人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

“我是龙王庙的白九,我是来救你性命的!”白九看着骆悲,幽幽笑道。

半个小时后,泰安客栈内,一灯如豆。

白九给骆悲从头到尾讲了发生在天津城里的两起命案,并给他说了自己的推论,直讲得嗓子冒火,满舌头起白沫。

“来口水!”白九一把拽过了骆悲的水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凉水,坐在桌子上,看着骆悲说道:“我需要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具体的细节,否则,我抓不到蔡振义,天津城就是你的死地!”

“什么意思?”骆悲反问道。

“你押的这趟镖,就是一个局,一个把你骗到天津的局!我从花二爷那儿得到消息,十五天前,有人买了你的身份和下落。”

“什么?”

“什么个屁!骆统带,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骆悲的表情冷得吓人,只见他踌躇了一阵,伸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了那个雇主委托押运的匣子。

骆悲撕开了上面的封条,掀开盖子一看,只见匣子里装着的哪儿是金条,分明是几十块石头!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你想知道什么?”骆悲叹了口气。

“细节!”

“什么细节?”

“‘关帝庙江湖兄弟三结义,三岔河飞天大盗劫贡粮’的细节!”白九一拍桌面,抬头看向了骆悲的眼睛。

骆悲回忆了一阵,轻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光绪三十四年……”

光绪三十四年,湖北总督差遣了一拨官兵押解着给老佛爷的东西,从湖北出发走漕运古道入海河,再经北运河运入北京。这五船东西,名义上是贡粮京山桥米,实则是三箱金银珠宝。这三箱金银珠宝是孝敬老佛爷的,而京山桥米只是扯的幌子。湖北到京畿,路远水深,派大军押运势必引起贼人注意。所以这湖北总督就想了个法子,谎称给老佛爷运米,派了几十个官兵低调上路。湖北总督深知,势力庞大的大贼根本看不上这几袋大米;而一般的小贼,也不敢打贡品的主意,况且这运送的路线走的都是官道,料来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可是湖北总督万万没想到,眼看就要到京城了,偏偏在天津的三岔河口遇上了一帮亡命徒。他们趁着夜黑,在上风口直接点了毒烟,迷倒了船上的官兵,三个凶徒泅水爬船,将船上的几十名官兵全部杀了,然后他们将五艘小船划到了芦苇**里,把米分给了接应的饥民。

然而,这三个飞天大盗万万没想到,派完了米正要准备烧船的时候,突然从船板的夹层里,发现了三个大箱子,里面全是珠宝。这三个大盗傻了眼,连夜将三箱金银珠宝运走,藏了起来。

贡米被劫的事,老佛爷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别人不知道米船里藏的是什么,可老佛爷却一清二楚,那可是她老人家修园子的钱。于是乎,老佛爷勃然大怒,派了瘦马营最得力的骆悲,星夜兼程,直奔天津卫追查。骆悲到了天津,第一件事,就是抓了数百家中有藏米的饥民,严刑拷打,追问盗贼下落,然而收效甚微。眼看老佛爷给的破案期限就要到了,骆悲急得满嘴起火疮。正焦头烂额之际,骆悲却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飞天大盗蔡振义此刻就藏身海河渡口!

骆悲来不及验证这消息是真是假,连夜带人直奔海河渡口,在渡口的破茅屋内,刚好将蔡振义堵住,于是引发了一场血战,这蔡振义武功之高、出手之狠,远远超过了骆悲的意料,堪称骆悲平生所遇第一大敌。

好一场厮杀,从三更天一直鏖战到了天明时分,骆悲手下三十二人尽数身亡,骆悲自己也中刀二十七处,刀刀见骨。拼着性命不要,骆悲挑了他一条腿筋,用铁钩穿了他的琵琶骨才将他制伏。

“好走狗,若非老子遭人算计,中了酸筋软骨的毒,怕是你也赢不了我!”蔡振义浑身是血,乱发之下,一双血瞳,冷冷地瞪着骆悲。

骆悲将长刀一挥,架在了蔡振义的脖子上,冷声说道:“本官懒得和你绕圈子,说!那三箱东西,藏在哪儿了?还有,另外两个贼人去哪儿了?”

蔡振义一声狞笑,看着天外的雷鸣大雨,吼道:“狗官!老子纵使化为厉鬼,也必报今日之仇!”

“也罢!等到了京城的死牢,三百六十般刑具轮番招呼你,看你还能否如今日这般嘴硬!”骆悲拎着铁链提起蔡振义,向屋外走去。

骆悲说到这儿,突然停止了讲述。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白九急忙追问。

“后来我到了京城,把蔡振义押进了死牢。刚要进宫,我就得知了老佛爷归西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们瘦马营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脏活儿,仇敌无数,平日里与朝中文武相安无事,乃是仗着老佛爷撑腰;老佛爷一死,想杀我们的人可太多了,我知道大事不好,直接掉转马头,跑回了保定府。蔡振义后来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那三箱金银珠宝的去向,也没人再去追查。”

白九听完了骆悲的话,缓缓站起了身子,一边踱步一边说:“飞天大盗是三个人,都戴着这种面具对不对?”

骆悲看了一眼白九手里的白漆猴脸儿面具,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蔡振义的两个兄弟出卖了他,这两个人很可能就是郑青仝和崔三海,蔡振义如今回到天津大开杀戒,就是为了报仇。”

想到这儿,白九向外一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不好!三天的约定时间到了!今天就是三不管和胶皮会一决生死的日子!”

旭日初升,海河大堤上刚见第一缕晨光。

南北两边,黑压压的人群涌了上来,南边是“三不管”的陆黄牙,带着三百多号手操砍刀的汉子;北边是胶皮会的霍奔,也带着三百多号汉子,清一色的草帽斧头。人群之中,还有一顶黄包车,里面坐着一个长衫马褂的中年汉子,身长八尺四,生着一副虎须髯,面黄肌瘦,额下目若朗星,正是胶皮会的大当家——秦柏儒。

陆黄牙瞧见秦柏儒的身影,振臂一呼,大声骂道:“秦柏儒!好狗贼,你还敢来?”

秦柏儒下了黄包车,分开人群,轻轻解开了衣领,摸着自己的脖子说道:“秦某大好头颅在此,不知你陆黄牙有没有本事来拿!”

“砍死他!”陆黄牙振臂一呼,手下众人齐刷刷抽出了砍刀,和胶皮会的人马撞在了一起,刀斧乱抡,血流满地。

正厮杀间,潘虎臣也带着人赶到了,几十号警察朝天鸣枪,硬生生冲进了两拨人中间,将混战到一块儿的两方人马分开。

“你们在干嘛?当老子这个警察局长是个摆设吗?”潘虎臣举着手枪,指了指陆黄牙,又指了指亲自上阵、一身是血的秦柏儒大声骂道。

秦柏儒见了潘虎臣,将手里的斧子扔给了霍奔,在长衫的下摆上擦了擦手,上前冲着潘虎臣拱了拱手,说道:“潘局长,不是我秦某人不给您面子,而是‘三不管’的人欺人太甚,非要砍我的脑袋,我们胶皮会以命相搏,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潘虎臣歪着脑袋,向左一瞟,陆黄牙也分开人群,走了过来,手里的砍刀一举,指着秦柏儒骂道:“你杀了我们老大,血债血偿,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秦柏儒一声嗤笑,指着陆黄牙,看着潘虎臣说道:“您看,不是我要动手,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

潘虎臣一摆手,沉声喝道:“崔三海的死因,我们警察局正在查……”

“潘局长,我们给了您时间的,您答应过的,三天一过,我们两家打生打死,您都绝不插手!”陆黄牙打断了潘虎臣的话。

潘虎臣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大声喊道:

“还有三十分钟才到三天前我和你约定的时间,现在还在我的调查期内,失约的是你不是我!”

陆黄牙咧嘴一笑,看了一眼日头,将手里的砍刀“当”的一声插进了土里,指着砍刀的影子说道:

“好!潘局长,我就给您这个面子,再等三十分钟——”

“谢了!”潘虎臣拱了拱手,让两伙人带着各自的伤员和尸体退下了大堤。

“宋翊哪儿去了?”潘虎臣抓着魏虾米,急得直磨牙。

魏虾米抱着帽子,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就知道她跟着那白九走了两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案子有啥进展不?”

“小的我不知道啊!”魏虾米苦着脸答道。

“你知道啥?你就知道吃!”潘虎臣揪着魏虾米的脖领子,推了他一个趔趄。

与此同时,谦德庄街口处,白九管宋翊要了一根金条外带二十块现大洋,对宋翊说道:“咱们分头行事。记住,一定要按咱俩的约定准时赶到大神堂,否则我命休矣!”

宋翊重重地点头,转身消失在了街口,白九叹了口气,搓了搓脑袋,大踏步进了巷子,直奔谦德庄里最大的娼寮——百花乡。

进了百花乡的院子,白九甩手就是一根金条扔给了老妈子,找来了五六个姑娘,摆上了一桌酒席,听着吹拉弹唱,看着莺歌燕舞,上来就是一顿胡吃海喝。不一会儿就喝得五迷三道,昏昏沉沉。

“走!抬辆轿子,送送爷!”白九搂着个姑娘,掏出一把现大洋,往桌子上一拍,示意老妈子给自己派一辆马车送自己回家。

老妈子将现大洋收进袖子里,正要出去备车,却被白九一把抓住了胳膊。

“爷这是……”老妈子傻了眼。

“白爷我有个毛病,坐轿子[天津人管马车叫轿子。

]头晕,所以爷我讲究这个,马要壮,车要结实,车夫的手艺也得好,赶得快还得赶得稳。你这里有几辆马车啊?”白九满身的酒气,絮絮叨叨。

“回白爷的话,咱家一共十一台烟花轿子,都是好马好车,车里还铺了软帐子,包您……”

老妈子话还没说完,白九又掏出了一把大洋,回身一捞,搂住了一个姑娘,笑着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翠儿!翠儿,白爷问你话呢,你倒是吭个声儿啊!”老妈子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翠儿,好名字!”白九赞了一声,将手里的大洋放到了老妈子的手里,一指后院,摇头晃脑地说道:“所有的都在吗?”

“十一辆都在!”老妈子笑着答道。

“爷亲自挑一辆,要大,要舒适,爷要带着我的翠儿……”白九一声坏笑,搂紧了翠儿,大踏步地向后院走去。

后院当中,十一辆马车规规矩矩地一字排开,车上的马夫全都恭恭敬敬地站在车边等着白九挑选。

白九揉了揉眼睛,看似醉眼蒙眬,实则大脑在飞速运转。

凶手杀崔三海的时候,藏在了祠堂石像的后面,鞋帮上有泥蹭在了石像边角,那泥里有草梗,嗅之有一股马粪的臭味,再加上崔三海当晚真是要坐着烟花轿子来百花乡过夜……郑青仝死前喝了大量的酒,而且他身上浓重的脂粉气,说明他在死前也是到过妓院的,通过郑青仝嘴里的酒气可以判断出他喝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劣酒,而是上等的佳酿,得是城里高档的娼寮才有卖,从城里的妓院到偏远的渔村大神堂,几十里路的距离,是什么人才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恰到好处地将郑青仝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呢?

烟花轿子!这是白九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方法!白九向陆黄牙询问过那晚去接崔三海的马夫长什么模样。陆黄牙这个人一来脑子本就不好,再加上黑灯瞎火没注意,只知道马车上有百花乡的字号,但是赶车的马夫什么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没有办法,白九只好亲自来找。

“哟呵!站得怪齐整的。不错,白爷看着高兴——来啊,赏酒——”

白九一声吆喝,将酒壶给了翠儿,翠儿一手拿壶,一手端杯,一个人赏了一杯酒,白九嘬着牙花子一瞥,十一个人里,四个是左撇子。范瞎子说过,那凶手身高在六尺左右,仅此一条,又排除了两个人。

“白爷虽然今儿个只坐一辆车,但是你们个个都有赏!”白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袖子里抓上十几块大洋,往地上一撒,所有车夫瞬间蹲下身来,去捡落在地上的大洋,唯有一人,略一迟疑,才蹲身向前,去捡地上的大洋,下蹲之时,双脚下意识地换了一下前后,将僵直的右腿,挪到了后面。

跛足!就是他了!

白九眼睛一亮,伸手一指,笑着喊道:“你,就你了!那个老头儿,哈哈哈,白爷今儿坐你的车,去大神堂。去寻我一个寡妇相好的,再带上翠儿,哈哈哈哈!”

说完这话,白九头也不回地搂着翠儿钻进了马车,那老头儿愣了一下,赶紧拽下了腰后的马鞭子,拽着马车,出了院子。

没走多久,眼看到了城边上,白九甩了甩晕沉沉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了两块大洋塞进了翠儿的手里,摸着她的脸蛋笑道:“翠儿啊!白爷刚才喝得多,差点儿忘了,我那相好的醋劲儿最是了得,带着你多有不便,你叫个胶皮车,先回吧。”

翠儿接了大洋,乐呵呵地下了车,嘱咐车夫一定要对大金主白爷好生伺候。

就这样,车夫老头儿和白九一路无话,直奔大神堂。没过多久,白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此时,日头高升,眨眼就到正午时分,陆黄牙走到空地上,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砍刀,朝着潘虎臣一拱手,冷声喝道:“潘局长,该给的面子,我已经给足您了!我们吃江湖饭的讲究恩怨分明,血债血偿,接下来的事,还请您不要怪罪!”

“这……”潘虎臣话还没说出口,那边的秦柏儒也从树影底下走了出来,指着陆黄牙笑道:“陆黄牙!你要是个带把儿的,就少跟爷们儿打嘴仗!”

陆黄牙舔了舔嘴唇,一举手,大声喊道:“杀——”

“杀——”秦柏儒也是一声喊。

两拨人马拔腿对冲,眼看就要撞在一起!

忽然,河面上传来了一声喊:“且慢,杀人凶手现在就在大神堂!”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海河之上,一叶扁舟随波而来,摇桨的艄公将船划得飞快,船头上站着一个女子,赫然正是宋翊!

“姑奶奶!你总算来了!”潘虎臣一声大喊,喜不自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河边,将宋翊拉到了堤上。

宋翊喘匀了气,朝众人说道:“杀害郑青仝、崔三海的凶手名唤蔡振义,乃是光绪三十四年在三岔河口劫贡粮的飞天大盗,此人现在就在大神堂!”

潘虎臣一拱手,冲着陆黄牙和秦柏儒大声喊道:“二位再信我一次!现在赶紧和我赶去大神堂,若是有假,你们在大神堂再砍上一阵也无妨!”

陆黄牙和秦柏儒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一脸诚挚的潘虎臣,索性一咬牙,应了下来。三方人马,各出五十名好手,骑上快马直接出城,火速赶往大神堂。

两个时辰后,车夫老头儿将马车赶到了大神堂的村口边上,轻轻敲了敲车架子,低声说道:“白爷,大神堂到了,不知道您的相好是住在村里哪一间?”

白九翻了个身,轻声一笑,徐徐说道:“关帝庙!”

车夫老头儿一愣,随即答道:“白爷说笑了,哪有人是住关帝庙的!”

白九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幽幽说道:“我想知道,光绪三十四年,郑青仝和崔三海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时隔多年,仍旧恨意难泯,非杀之而后快!”

车夫老头儿两眼一眯,故作镇定地答道:“白爷!小人听不懂您的意思!”

“你早就知道郑青仝和崔三海二人酒色成瘾,经常光顾花街柳巷,你藏身百花乡,为的就是这个烟花轿子的差事。当晚,是你借着送郑青仝的名义,把郑青仝带到了这间关帝庙,砍下了他的脑袋,也正是你在三不管的关帝祠堂里借着接崔三海的名义,混进了三不管,杀了崔三海。你两次作案都是杀人砍头,并留下‘神鬼共诛之’的字样,不就是为了践行兄弟三人当年在关二爷面前发下的誓言吗?你就是——蔡振义!”

车夫老头儿的脸上时阴时阳,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幻了好一阵,突然发出了一声瘆人的狞笑,只见他一摇头,缓缓直起了腰背,两手一边挽着袖子,一边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

“龙王庙——白九!”

“聪明人都不长命,你不晓得吗?”

“我不是聪明人,只是个好奇的人!”

“也罢,在你死前,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

光绪三十四年,海河渡口。草屋内,蔡振义、郑青仝和崔三海三人正围坐在一起,桌上有青鱼一条、窝头若干。

郑青仝和崔三海偷偷对视了一眼,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酒坛子,给蔡振义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和崔三海各倒上了一杯。

“哟!二弟,哪儿来的酒啊!”蔡振义见了酒很是欣喜。

“知道大哥好酒,我们兄弟特地从城里的大官家里偷来的!”郑青仝赶紧答了一句。

“二位弟弟真是有心了!”蔡振义喜笑颜开。

“大哥,小弟有一事。”崔三海看了看蔡振义,欲言又止。

“你我是结义兄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蔡振义拍了拍崔三海的肩膀。

崔三海嗫嚅了一下嘴唇,小声说道:“大哥,那贡粮里的三箱金银,足够咱们兄弟逍遥快活下半生的了……”

蔡振义闻言,脸色瞬间一沉,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大声喝骂道:“老三!这件事我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兄弟都是苦出身,做人最怕忘本。咱们劫朝廷的粮,为了啥?为的就是让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吃上一口饱饭。我告诉你,那三箱金银谁都别想动,我还要用它去买粮,给饥民分米呢!”

“可是大哥,人家的死活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崔三海刚说了半句,就被蔡振义一把揪住了领子,大声喝道:“放屁!老三你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若不是你嘴里的这些所谓的‘人家’,你能长这么大吗?咱们兄弟自小相识,你十二岁那年冬天,要不是打铁的孙二叔把你从窝棚里拽出来,放在炕头上捂着,你他娘的就冻硬了!你小子这才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自己的本吗?”

蔡振义性如烈火,越说越急,幸亏郑青仝上前抱住了蔡振义的胳膊,让他松开了崔三海。只见郑青仝拉着蔡振义回到了桌子前面,端起了酒碗递到了蔡振义手里,笑着说道:“大哥!老三年纪小,不懂事,您莫要和他一般见识——老三!还不快过来给大哥赔罪!”

蔡振义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瞧见崔三海认错,也不好再发作,只能端起酒碗,和崔三海一碰杯,仰头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

“不是大哥心狠,只是此事关乎为人道义,大哥也是怕你们行差踏错——咦?你们怎么不喝啊?”

崔三海和郑青仝一抬手,将碗里的酒泼掉,看着蔡振义,冷声笑道:“对不住了大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挡兄弟们的财路,就别怪我们兄弟心狠了……大哥你放心,三节两寿,少不了你的香火。”

“你……你说什么?”蔡振义拍案而起。突然,一阵无力的晕眩感传来,蔡振义只觉得翻江倒海般眩晕,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官府的人收到我的消息,很快就到了。咱们赶紧走!”郑青仝拉上崔三海,将草屋里的三口箱子装到马车上,转身就走。

崔三海一眯眼,拽出了腰间的刀,对郑青仝说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咔……”

郑青仝一把拦住了崔三海,急声说道:“咔个屁!蔡振义必须落在朝廷手里,否则没了替罪羊,朝廷还得查下去。你我兄弟且先改名换姓,往山东躲藏,待到风声过去,再回天津!”

就这样,郑青仝、崔三海二人用酸筋软骨的药酒,麻翻了蔡振义,带着三箱金银远遁山东。没过多久,待到蔡振义转醒过来,海河渡口的草屋,已经被骆悲给围住了。

就这样,蔡振义进了死牢,郑青仝和崔三海躲到了山东。偏巧正赶上老佛爷驾崩,瘦马营也跟着消亡,三岔口劫贡粮这事一下子变成了无头公案,无人再来追查。

不久后,连着大清朝都没了,蔡振义被稀里糊涂地从死牢里放了出来。与此同时,躲在山东乡下的郑青仝和崔三海知道风声已经过去,各自带着平分的金银珠宝回到了天津,一个在“三不管”开了赌场,一个开了马车行,过上了穿金戴银、酒色富贵的日子。

蔡振义断了一条腿,又被穿了琵琶骨,在死牢里蹲了多年。虽然功夫废了大半,但是仇恨却越烧越旺,为了杀掉背信弃义的郑青仝和崔三海,蔡振义也悄悄潜回了天津城。在了解了郑青仝和崔三海的行踪之后,蔡振义在谦德庄百花乡里当了个马车夫,借着接送郑青仝和崔三海的当口,将二人按在了关二爷像前,郑青仝死前苦求过蔡振义,奈何蔡振义早已下了杀心,求也是白求;而崔三海在拜关老爷时,抬头一看,直接看到了蔡振义举着大刀立在石台之上,当时就吓傻了!就这样,蔡振义一刀一个,将这二人砍了脑袋,并留下血书——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在这一过程中,蔡振义还从花二爷那里买来了消息,知道了骆悲的下落,于是蔡振义找了个牙行的中人,给骆悲派了一趟镖,将他骗来天津城,准备设局杀之。

此时,大神堂村外,扮作车夫的蔡振义三言两语便将案件中白九存疑的空白填补上了。

“哗啦——”蔡振义轻轻一摸车辕,从底下抽出了一把朴刀,长刀直刃,短刀头、长刀把,刀身无鞘。

白九蹲在马车的车厢内,听见外面有金铁破风声响,连忙纵深一跃向后滚去。

“唰——”蔡振义双手握刀,迎风一劈,半面车厢一抖,被刀刃劈得粉碎,白九后背着地,撑臂一滚,闪到一边。

一刀在手,迎风而立,蔡振义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两个瞳孔里神光四射。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撒腿便跑,蔡振义切断了白九的后路,白九只能往村里跑,却没想到蔡振义虽然跛了一条腿,但是跑得却不比白九慢多少。白九没窜出去百十米远,就被蔡振义堵在了村口的关帝庙前。

“呼——”一阵刀风从白九脑门刮过,白九一个前扑,躲过了蔡振义的刀。白九只觉头皮一凉,往后脑勺一摸,才知道刚才那一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脑后的半边头发被削去了一层。

“我的娘啊!”白九一声惨号,抱头钻到了香案底下,蔡振义一刀竖劈,将香案断为两截。香炉翻滚在地,白九一手挡住眼睛,一手抓起一把香灰,向蔡振义脸上扬去,蔡振义一扭身,避过了这把香灰,白九趁机绕柱而跑,蔡振义抱臂一刀,横切白九咽喉,却被柱子挡住,刀身入木三分。

“哼——”蔡振义一声闷哼,拔出了朴刀,拦腰一刀,砍向了白九,白九俯身蹲下,虽然躲过了刀锋,却被蔡振义飞起一脚踹在了肋下,瞬间踹断了白九两根肋骨。

“啊——”白九发出一声惨叫。他顾不上疼痛,在地上爬起来,向前一扑,从窗户一跃而出,落在地上。

“啊——我的娘——”白九一起一落,牵动了肋骨断处,疼得他脸色青得直发黑,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

蔡振义撞碎了窗棂也跃了出来,追着白九便砍。白九连滚带爬逃跑。突然,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潘虎臣一马当先,带着一百多号人冲了过来。

“救命!我后面——”白九发出一声大喊。

“唰——”蔡振义一刀砍来,刀刃上挑,贴着白九的大腿略过,飙出了一大片血花,白九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在尘土里一阵翻滚,滚到了庙外。宋翊滚鞍下马,快步跑来,将白九架住,潘虎臣一摆手,一百多名汉子将关帝庙围了个风雨不透。

“姑奶奶,你再来晚一会儿,这刀就砍我脖子上了……”白九躺在地上,冲着宋翊好一阵诉苦。

潘虎臣看了一眼陆黄牙和秦柏儒,上前一步,指着蔡振义喝道:“崔三海和郑青仝是你杀的?”

蔡振义一声冷笑,一转腕,将朴刀抱在怀里,幽幽说道:“此二贼,背信弃义,全然不顾当年结义时在关二爷面前发下的誓言,当斩!”

潘虎臣看准机会,抬手一枪。

砰——

蔡振义左臂中弹,血流如注。

只见蔡振义一声狞笑,从衣摆上撕下了一块布,将刀柄绑在了右手上,朝着潘虎臣骂道:“呸!用火器的不是好汉!”

言罢,蔡振义一咬牙,抡起大刀,高进低出,直奔潘虎臣杀来。

“砰——砰——砰——”魏虾米瞧见蔡振义越杀越近,吓得手一抖,直接扣了扳机。三声枪响后,蔡振义胸口一片殷红,只见他摇晃了几下,“铿”的一声,用朴刀做拐杖,支住了自己的上身,冲着白九咧嘴一乐:“你以为……困住我,就能保骆悲不死吗……”

白九听了这话,直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

“你说什么?”白九一声大喊。

蔡振义没有回答白九的话,只是仰头一笑,大声喊道:“今有蔡振义、崔三海、郑青仝三人,拜关老爷,结兄弟义,死生相托,患难相扶,天地为证,肝胆为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若有不肖,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啊——”

蔡振义一声大吼,反手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蔡振义仰面栽倒,一命归西。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拽着宋翊的肩膀,爬起身来,急忙喊道:“上马!快!他有同伙在泰安客栈!”

尾声

晓月如钩,泰安客栈二楼,骆悲就坐在桌子边上,手边还放着他的干饼和酒壶,还有——他的脑袋。

“砰——”白九一脚踹开了房门,一眼就看到了骆悲的尸体。

“他娘的!”白九一拳锤在了门框上,震得指骨一阵刺痛。

白九深吸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走到骆悲面前,只见那张桌子上,被人蘸着血写了九个大字:你叫白九!我记住你了!

透过泰安客栈的窗户,一眼就能望到海河水,清冷的月光下,白九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兽潜伏在水下,它在河面上甩了一下庞大的尾鳍,随后又潜入了海河深处,用一双冷漠的瞳孔,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