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温敬一脚踹开了厨房口的暗门,这个暗门和墙面一样刷了白色,门栓在外面,从厨房里面看是看不到的,所以她一直都以为这是一条墙裂缝,厨房只有个大门,谁知还有个外开的暗门。

她站在暗门后,看见一条长长的甬道,这条道从厨房边缘砌过来,是封闭的。她一步步走过去,声音很低:“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他们家还有条侧开的回廊。”

“哦,回廊里都有什么?鱼塘,花园?”

“有一堆砖头。”

她爬上砖头堆,看到墙的外面也堆了一些砖头,正好够一个人爬过这个院墙。她跳下来,接着往前走。

“有一些木屑,刨具,还有些彩纸,元宝蜡烛之类的。”

墙砌到尽头,便连接上大宅的后院了,因为外砌在厨房边缘,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她看着那堆元宝蜡烛,身体微微向前倾。

“这都是什么?听着怪磕碜的,元宝蜡烛不是祭拜用品吗?又不是清明节……”

“嗯。”她没动那些东西,捡了根木柴压在砖头堆底下,走回厨房,从里面关上门,门和墙又融为了一体。

“他家里没有人,准备这些东西做什么?真是奇怪。”萧紫又嘟哝了句。

温敬从厨房出来,站在庭院里左右看看,还是进了右手边她的房间。关上门和插销,她开始拍墙面上的缝。

“你在做什么?”

温敬说:“我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暗门。”

“暗门?你当演电视剧呢?哪有人在家里搞这种东西啊?”萧紫笑了两声,话音一转,“不过他也有可能啦,毕竟他那种身份。”

温敬点点头,手机开着扩音,她爬到柜子下面,推那条深缝。她推了两下,暗门从里往下翻出一个窗口大小的滑道。

她朝着滑道爬过去,把头伸出去看了眼,是她刚刚来过的外接的甬道,被一堆木柴给挡住了。

“找到了?”

“嗯,还真有。”她笑笑,“不过好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能他父亲离世的时候,大伙把他家都翻遍了,所以也知道这里有个暗门。”

“哦,难怪,那你赶紧把那个暗门堵死了,别再让人进来了。”

“好。”她拍拍手,从柜子下退出来,任由那个暗门还原封不动地虚合着。

萧紫没听见声音,不确定了问了遍:“堵了吗?”

“堵好了。”她看一眼手机的电,“快没电了,我不跟你说了,外面好像变天了,我要把被子收回来,就这样,挂了。”

温敬重新回到与厨房接通的甬道,将木柴摞在一起堆成先前的样子。她弄完这一切后回屋,就听见外面许多人在喊叫,她也跟着跑过去,拉着其中一个人问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降温,堤坝又裂了一条大缝。

现在全村都在进行紧急维护,水利站派了好几个车队过来抢险。

温敬回屋里也拿了件雨衣套在身上,急急忙忙跟着大部队一起去堤坝。她到那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这了,男人们都被村干部分配了任务,在下游埋沙袋。镇上也派了消防队过来,正在进行抢修。

整个天黑沉沉的,暴风雪说来就来。

远处有人拿着喇叭在大喊,说得方言,温敬听不懂,只看到那人说完后,圩埂上的妇女们都开始往外退,抱着孩子的和弱瘦老人都已经往回走,余下的多是年轻人,叽叽喳喳讨论不休。

黑发和卷发的也在里面,不过隔得远,瞅了她两眼便继续说话。

温敬也看着她们,视线转了圈,捕捉到什么,定定看过去却又不见。

有个半大的孩子不肯走,被拉扯着从温敬身边经过,她朝旁边让了两步,那孩子却硬要留下来看热闹,和家长争执起来。圩埂路窄,两边都是水。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抢险队,刚要往那边过去,却被那孩子一撞,脚下一滑,斜斜地冲到了冰面上。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无数吵杂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看到消防队的人都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趴在那别动!”一个消防官兵大声喊道,“快!把绳子拿过来!”

温敬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已经有裂缝的冰面,咬着唇点点头。她一只手支在冰面上不能动,另外一只手压在肚子那,有一下没一下揉撞击的部位。

救援行动只维持了十分钟,她就被直接拉上了岸,送到了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有个官兵给她送来了干毛巾和热水,嘱咐她:“快点喝了暖暖身子,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能走路了就赶紧回去,知道吗?”

她点头:“谢谢你们。”

“不客气。”那人咧着嘴笑笑,一下子冲出了帐篷,拿着扩音器对外面喊,“女人孩子都赶紧回去!有什么好看的?”

温敬全身都湿了,头发掉了几根在脸上,还有的都在颈窝里,她搓了搓脸,又把头发都抽出来,沥干水,用毛巾裹着擦了几下,然后把热水都喝光了。

暖了好一会,她脸上的血色才回来。

帐篷的帘子没有放下,雪花顺着风一直往里面鼓。才只是下午四点多,外面就黑漆漆的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消防官兵们都朝河堤岸跑过去,指挥官大喊:“怎么搞的?谁让你们下去的?快拉上来!”

她刚站起身,外面就冲进来一个人。

“你怎么还在这?快点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发生什么事了?”

“有块地方塌了,现在水堵不住,哎,我不跟你说了,你记得快点回去!”那人拿了东西又马上冲出去,她跟在后头,看到河堤岸围聚了一大群男人。

雪下得很大,夹着黄豆大小的冰雹,一颗颗砸下来。温敬站了一会,微微蹙眉,对岸的人一直朝她挥手,大喊着“快走快走”,她捂着头往帐篷的方向退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盯着对岸。

有个男人从人群中心走了出来,背对着她,佝偻着腰,扶着右腿,走两步停一会,走走停停爬上了圩埂。他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长到膝盖的位置,里面是一条黑裤。

他爬上圩埂,整个人蜷缩了一阵,又站起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抹暗沉沉的黑。

温敬丢了毛巾,拔腿朝圩埂上跑去,身后的消防官兵大喊:“喂喂,你慢点!那边很陡!靠,搞什么,刚刚还不肯走,现在跟逃命似的,你慢点啊!掉下去还得救你……”

她摔了一跤,又爬起来。等她从对岸冲上圩埂的时候,那道黑影已经不见了。她迟疑了半分钟,回头看了眼堤坝的位置,手指攥得紧紧的,一直没有松开。

回到家就看见行李箱被人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密码盒被撬开了,箱子里的东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她检查了下,发现大部分文件和书都还在,就少了两件衣服和一台笔记本。

她嗤笑了声,扶着床头坐下来,手机彻底没电,已经关机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没有听见咔哧咔哧的声音。凌晨四点左右醒来过一次,翻到手机给周褚阳发过去一条短信。

依旧没有回应,她等了五分钟,又拨了电话过去。

黑夜中好像从哪里传过来一串铃音,只短暂维持了两秒,之后再次偃旗息鼓。

这一夜大雪过后,整片村庄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寒冷中。

温敬再次去了大堤坝,抢险工作已经收尾了,留下了两名消防官兵驻守观察,等大雪过后再回去。见到她又过来,那个之前和她说过话的消防兵冲她挥手:“你怎么又来了?现在全都是雪,看不清路的,你不要瞎走了。”

她把一壶热水递过去:“谢谢你们昨天救我,这是我煮的生姜汤,喝了御寒。”

“行,我们收下了,你赶快回去吧。”

她没动,看着河堤岸的方向,嗫嚅:“昨天参与抢险的除了你们,都是村上的人吗?”

“应该是,怎么了?”

“没什么,后来是怎么堵住穴口的啊?”

消防兵愣了下,摸摸后脑勺说:“那会抢险太着急,我都没注意,应该是用沙袋强堵上的吧。”

“你忘啦?昨天有个男人跳进水里堵着穴口,我们才能及时把沙袋都堆上去的。”另外一名消防兵喝了口生姜汤,苦着脸吐了吐舌头,继续说,“要不是那男人正好在堤岸,跳下去得及时,估计也不会那么快堵上。”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天太黑,又匆忙,都没看见那人的样子,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你小子能知道啥?他挺牛的,右腿不太好都能挡得住水流那么急的穴口。”

“右腿不太好?”温敬问。

“嗯,好像是个瘸子。”

“穿得黑色衣服吗?”

“是,一身黑。”消防兵说,“当时我就在他旁边,看得很清楚,他上岸的时候我还看到他脸了,白得吓人。”

温敬不说话了,掉过头爬上圩埂,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进了门她的速度又慢下来,轻轻走到房间,被子衣服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没有被人动过。她又走进厨房,停顿了两分钟,推开暗门。

整个甬道里全是积雪,厚厚的一层落满了墙头。

有一串脚印横斜交替在地面上。

甬道的尽头,一堆元宝蜡烛都被装在塑料袋里,还有一只纸盒子,上面封了黄条,写了红字。

纸盒子是手札的,支架留下的木屑和刨具都放在另外一个塑料袋里。

她没有走过去,就这样看了会,关上暗门。

这一夜温敬没有睡,一直趴在柜子底下,耳朵贴住深缝。大概凌晨两点半,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院后头传过来,声音很轻,拉扯了几下塑料袋,踩断了砖头最底下压着的树枝。

她把暗门推出一个缝,藏在柴堆里偷偷朝外看。

一双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右脚虚点地,没有支撑力。很快那两只脚从她面前经过,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厨房。

暗门打开后,一个黑影投射到了墙壁上。

厨房灶台后的草垛被人压了几下,发出几声沙沙的响音,慢慢又恢复平静。

十分钟后,她爬到**,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浑身轻颤,有压抑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第二天她去找周风南,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二叔的家。

周风南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一直孑然一身,白天上工,晚上回家,逢雨雪天气休息,在家里做农活,打麻将。

温敬去的时候,周风南正坐在廊下抽烟。

那是一天里阳光最明媚的时候。

她在院子里磨蹭了两个小时,最后拿着一张照片,被周风南拿着扫帚赶出来,叫了辆三轮车去镇上,买了些元宝蜡烛和纸钱,全都用黑色的塑料袋装着拎回家。

她又坐在天井边洗脸,她洗得很慢,搓得脸上泛了红,依稀想起什么,打电话给冯拾音。

电话接通的那刻,她的鼻尖又开始泛红。

“在哪里?”

冯拾音那头全是风声,嬉皮笑脸逗她:“怎么好久不给我电话?一来就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上回你说在西点有他的踪迹,现在呢?”

冯拾音清清嗓子,咳嗽了声:“我找过去的时候,已经没了他们的消息。温敬,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我找了一些关系,知道了裴西的下落,他现在在西部某个秘密监狱里,听说受了很重的伤,但没有死。”

温敬换了只手托住手机:“你知道我不关心他的死活,周褚阳呢?”

“他们在西点发生了些事,闹得挺大的,我的关系告诉我,当时和裴西在一起的中国人已经死了。”冯拾音吸了吸鼻子,“我不确定一定是他,所以我还在查,是生是死,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过了一会,她把脸从膝盖里抬起来,低声说:“不用了……”

电话那头的风声一下子就没了。

冯拾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为什么?温敬……你别这样,现在还没有看到尸体。再说了……我相信他,也相信你,才只有两年而已,你不会放弃了吧?喂……你说话,说话呀!你还好吗?温敬,你怎么了?快说话!我靠!”

“你回来吧。”

“什么?”他不确定地大喊,“你放弃了?”

“我会给你一个地址,按照地址找过来,和我见一面吧。”

她没再听冯拾音说话,直接挂断了。回到房间将手机充电,然后倒头睡觉。凌晨一点四十分,闹钟叫醒她,她穿上衣服,拎起黑色塑料袋出门。她走得很慢,仔细靠手电辨别着脚下的路。

雪消融了许多,但她从未走过这条路。

她来到黑发女人所在的那一排庄上,沿着小路一直往里面走,经过大概二十几户人家后,来到一座小桥上,桥后面就是墓区。

她按照周风南提示的位置,来到东北角区域。

周褚阳的父亲名叫周城,石碑刚修过不久,上面的红字还很鲜艳,并不难找。周风南说,周城的忌日在明天,但他们这边有早忌之说,所以大部分人家都是清晨时分就来祭拜的。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七分。她把袋子里的元宝纸钱都倒出来,一张张烧掉,十几分钟后,火灭了,余下一地的灰烬。

她没有当即离开,找到一块平坦的土坡,站在老树旁边。月色淡出了云层,整个天地里只剩下雪的光泽。

不久后,远处又传来脚步声,那声音一轻一重,左右腿有不同份量。

声音在周城的墓碑前停下来,黑色的人影笼罩住碑头,微微弯腰,将纸盒子和蜡烛都放下,动作缓慢地跪下来磕了个头。碰到余温未散的灰,黑影抬头,朝四处张望。

温敬从树的阴影下走出来,站在空旷的夜色中,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他也看着她。

半个小时后,温敬和他一起站在小道上。

她不说话,默默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回去的路程很快,比来的时候短了五分钟,她爬上床缩进被子里,焐热了手脚后,对他伸手:“把手机给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

两千多个未接来电,一千五百多条短信,她都以照片的形式截图保存了下来,可到他这里,却干干净净,只有一条信息。

两天前凌晨四点多,她发给他的:我知道你回来了。

当时他就在一道墙外,没有回复。

周褚阳扶着墙动了下腿,停顿半分钟后,在她的注视下坐到床边上。温敬把头发都拢到肩后,低垂着头,抿着唇,两只手时不时地交叠搓捏。

这样的沉默维持了二十分钟左右,她爬下床,从柜子里把另外一床羽绒被抱出来,铺在旁边。

“睡觉吧。”

他没动,睁着眼睛看他,眼皮子抬了好几下,最后归于平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温敬又重新钻回被窝,扭头冲他微笑了下:“睡会吧,好吗?我困了。”

这回他总算动了,半个身子在**,往里面挪了挪,然后弯腰拖鞋,一双黑色的球鞋还是春夏款,有漏气网,袜子上都是泥,被他扔到门边。露出来的两只脚都变形了,左脚还好点,右脚萎缩变成手掌的大小,五个脚趾头都不同程度地断了一截。他掀开被子,把右腿往**搬。

他脸色惨白,鼻尖沁出汗珠。

温敬又跑下床,从行李箱里翻出来一条运动裤,居家宽松款。她从床尾爬过去,伏在他身上,扒着他的裤子往下拉。那条黑色的运动裤很单薄,也很脏。

周褚阳按住她的手,她挥开,他不准,她抬头瞪了他一眼,这回他不阻止了,任由她帮他换下长裤。

“抬一下。”她拍拍他的腰。

他把左边半个身子抬起来,轮到右边时,双手撑在**,靠支撑抬了一点高度。

“好了,放下吧,不用……”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

右腿从膝盖往下都萎缩了。

温敬把她的运动裤拿过来,从脚背往上套。

“给你穿可能有点紧,将就一下,穿这个睡觉会舒服点,明天去超市再给你买新的。”她扶着他的腰,先套上右边的腿。

给他换好裤子后,温敬出了一头的汗。

她又找出来一件宽松的T恤,看着他换了。脱下衣服的时候,上半身的伤口露出来,大大小小又添了不少。

等一切都忙好,已经接近四点半了。

温敬把羽绒服盖在他的被子上,将电热毯开到最大,翻过身背对着他:“睡吧。”

她又做梦,猛然惊醒,已经中午了。

周褚阳还睡着,眉头微微皱缩,嘴唇抿成一条线,唇角下弯,双手握拳抵在胸口。温敬把他的手拿下来,使劲掰开,握在掌心里。

她干坐了一会,看到手机里冯拾音发来的短信,又过一会,她穿上衣服出门。

冯拾音风尘仆仆站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穿着单薄的夹克和牛仔裤,一张脸清瘦干净,瞅着她眉开眼笑。

“十六个多小时,我一分钟没敢停,到这才发现真要命的冷。”他搓着手朝她走过来,看了眼门后,“你怎么找到他的?”

温敬抿唇:“他还在睡,我们走走吧。”

“行。”冯拾音把随身的包卸下来,往门口一扔,手抄在口袋里跟在她身后。

几天下来,雪已经消融了许多,但天气依旧不好,广播站里还在提醒村民做好防冻措施,明天可能又要变天。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冯拾音记性好,想了想说:“差不多把方志山抓进监狱里,当时应该刚从鹤山出来不久,你和他应该在医院休养。”

“不对,时间早了点。”她揉揉脸,提着眼皮子醒神,“我记得出院前两天,裴西来见过我,和我说了一些话,走的时候他和周褚阳迎面相遇。那次我先回了B市,过了一阵子周褚阳回来,期间我曾经打过电话给他,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任何回复,一直到夜里才回过来。”

温敬看着冯拾音:“当时你说他伤口发炎,去医院了,然后跟我说他后天回城,还记得吗?”

“你记性很好。”

“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才想要刻意记起来。那两天你没有跟他在一起?”

“对,我在处理鹤山后续,他去医院。我以为他伤得很严重,在医院里过了一夜,所以没有联系他。”

她点点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一切都呼之欲出。

那天她在参加阮蔚举办的慈善晚会之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没有接,过了很久才回过来。她说要去接他,他也不吭声。后来她急了,他才答应。

那夜满城都是雨声,他的声音布满泥泞。

温敬看着地上:“应该是那两天。”

冯拾音舔了舔唇,拉着她停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被谋杀了,在那两天是裴西下的手。”温敬声音哽咽,递过去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裴西一家人的合照,当时的裴西还是少年的模样,手里拿着西点军校的录取通知书,照片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叉。冯拾音盯着照片看了许久。

“那年除夕你问他想不想家,他给了我这个地址,跟我说让我多替他回来看看他父亲。我一直以为他父亲还活着……我没想到,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他说那话会是那个意思。”

十年间事,满目疮痍。

十年之后,颠簸周转,负重而归。月还是那年月,故乡还是当日离开的故乡,只是父亲的坟头已长满了草。

而他依旧只能沉默。

他们走到村口的泉水眼,冯拾音顺着台阶下去,捞了把水扑在脸上,他狠狠拍了脸两下,好像嫌不够,他把脸伸进泉口里灌了几口水,随后抓着头发瘫坐在地上。

“他什么都没说过。”冯拾音红着眼大喊,“他妈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

温敬蹲在他对面,用小树棍搅地上的雪。她的动作很轻很轻,轻到仿佛一粒尘埃被绞进了指尖,都能在手掌与粗棍间留下鲜血淋漓的痕迹。

那些沉重的,不为人知的过去,此刻都刻进了她的骨头里。

“最开始在安阳村,他因为928工程试探过我的身份,跟踪调查过我,说的话也是颠三倒四,没几句真的。后来陈初出事那晚,他让我走,说是求我了。说真的我没那么害怕过,怕得第二天一早就逃了。后来杰克打电话给我,指责我懦弱,当时我就在想,是呀我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怎么突然身上就背了一条人命呢?我真的很怕,我怕陈初来找我,我怕陈初不来找我,可我更怕他也跟着去了……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喊他的名字,清醒的时候靠在**全身都是湿的,一阵阵冷寒。”

她的语速很慢,慢后最后彻底停下来,停了一会又说,“我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无病无灾,骨子里的确是怕事的,真的想过逃,又明白逃不掉,所以我想那就扛着吧,咬牙扛着,不同任何人说,可是你知道吗?他后来找上门来了……你说吧,这么一个男人找上门了,我能放过他吗?我想行吧,就这样吧,就他了,有一个人陪我一起扛,这事就不会太难,对吗?”

“可是呢,他陪着我扛了这么久,我却没有来看过他父亲一回。”

温敬垂下头,身子佝偻着,仿佛要埋进地底下去。

“冯拾音,咱们都是普通人,对么?那你说说,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活成那样?”

他活着的真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温敬真的不知道。

她捂着脸:“他父亲忌日,他回来,却不告诉我。每天白天很早出门,不知道做些什么。晚上在我睡着之后,爬墙进来,给他父亲做纸盒子,睡在炉灶后面的草堆里。天气这么冷,也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扛得住的。前几天下大雪,他还去堤坝上帮忙堵了穴口。如果这些我统统都没有发现,或许十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了。”她抬头看着冯拾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

“如果我没发现,我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对吧?”

冯拾音来拉她,拉了一把见她没动,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双手把她抱起来。他拍着她的脸颊,低声说:“温敬,醒醒神,想清楚点,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

“还撑得下去吗?”他问她,“看着我,大声告诉我,还撑得下去吗!”

温敬闭了闭眼,从他怀里退出来,缓慢直起腰。她将乱糟糟的头发都拢到肩后去,摊开双手擦脸,擦了好几回,抬头望着天。

她还很年轻,她这辈子还没有完。

“回去吧,他应该醒了。”

冯拾音一口气憋在胸口,整张脸涨得通红,他拉着温敬不肯松手:“你说吧,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别憋着!放弃也好,撑不下去也好,没有人会怪你。”

“说什么呢?”她问自己,也问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她含笑看他,眉目间平和温柔。

冯拾音一瞬觉得积压了数年的大雾都被风吹散了。

天地间一贫如洗,昔日之黑暗,再无法重现。

回去的路上,从前两排的庄上经过,远远地就看见一户人家门口站了许多村民。温敬加快了几步,连忙跑过去,还没到前就听见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们说说我冤不冤枉?他好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说我偷了东西,证据呢?害死了自己的老爹,连看都不回来看一眼的人,现在却在质问我,凭什么?他哪来的资格?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拿走的,现在被发现了,怀疑到我头上?大伙帮我评评理啊,我真的冤枉啊,这种二流子真是不要脸啊……”

人群里指指点点,小声嘀咕着难听的话。

被指着鼻子骂的男人说:“其他的都可以不要,把她的电脑还回来,她工作要用到。”

“什么电脑?我不知道!”女人尖叫,“我难道连台电脑都买不起吗?还要去偷别人的?你们大伙说说,我什么时候手脚不干净了?”

“是啊,褚阳,是不是误会?或许是被其他村上的小毛贼偷走了。你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一到年底就招贼,偷啥的都有。”

“就是,前儿个我晒在院子里的萝卜,还被人顺走一筐呢。”

“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怀疑人家,传出去坏了人名声。”

“对啊对啊!要说她偷的,证据拿出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千万不能再做混事了。”

那女人一听有人赞同,立马气势嚣张起来:“谁说不是呢?一把年纪了没个作为,弄成这死样子回来,人不人鬼不鬼的,一条腿都废了,怕是躲不过仇家了,才偷偷摸摸回来的吧?到这会还没娶上媳妇,以后谁能嫁给这种残废,谁敢嫁给你这种二流子?”

她这话一说,没人吭声了,实在戳人的脊梁骨。

冯拾音冲进人群里,气得大骂:“老子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嘴巴能这么毒呢,你竟然敢这么说他?你知道什么,你这么说他?靠!忍不了了,老子要撕了你这女人!”

“你要干什么?你是谁啊?啊啊啊!”

周褚阳上前拉住冯拾音,腿上力气不够,被冯拾音撞得往后退。人群立即躲闪,他没了支撑,一连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就要摔下台阶时,温敬扶着他的腰,将他往前推了一把,自己磕在地上。

她又很快爬起来,拉住周褚阳的手,站在他身前。

“不如这样,你给我们搜查一下,如果东西不在你家,我当众给你磕头道歉,如果在你家,你给他磕头道歉。”她对着黑发女人微笑,“上回我还送了你一套护肤品,这样东西不算在里面。”

黑发女人支支吾吾:“凭、凭什么啊?我清清白白的,凭什么要无缘无故的给你们搜查?”

“你是不敢了吧?做贼心虚!”冯拾音凶狠地瞪她。

“我、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就是不想给你们搜查,你们如果敢进去,我可以告你们。”黑发女人瞅了温敬一眼,又迅速转移视线,向人求救。

“你们都说说理啊?我怎么可以让一个二流子随便进我家,万一丢了什么东西,我……”

“闭嘴你这个臭女人!”

冯拾音在怀里摸了两下,掏出一张警官证。

“我是国际刑警,现在怀疑你与一桩盗窃案有关,请配合我调查。”

**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黑发女人震惊地看着他们,往后退了两步:“警、警察了不起啊,我、我就是不准让你们查。”

“你不想他进去嘛,我进去就行,你可以全程看着。怎么,还不配合?告你妨碍公务哦。”冯拾音一把推开她,大步朝屋子里走,几个村民跟上去,余下的人在门口继续看热闹。

温敬捡着空和他说话。

“什么时候醒的?”

“你走了之后。”

她看他又换上了先前的黑色长裤,脸色依旧有点苍白,捏了捏他的掌心。

“你怎么知道是她?”

“有一回看见她从里面翻墙出来。”

“是你回来的太晚了,每次她都偷完了,你才回来。”温敬低声说,“不过我感谢她,如果没有她偷偷摸摸,我不会找到你。”

周褚阳沉默。

她把手伸进他的羽绒服口袋里,摸到几截烟头,随便抽了根出来,用打火机点着,吸了两口,熟练掐灭,又塞回他的口袋里,抬头冲他笑:“还是五块钱的红旗渠?”

他停顿了片刻,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

“温敬……”

“别说了。”她抱住他,轻声重复,“别说了,你想要说什么,都别说了,别说出口。”

没有一会,冯拾音出来,众人面如菜色,黑发女人全身颤抖,一步一趔趄地跟在后头。走到周褚阳面前,她瞅了瞅温敬,又瞅瞅冯拾音手上的笔记本,腿打了颤,哆哆嗦嗦往下蹲。

她皱缩成一团,哭得都没声了。

“算了吧,这事就这样吧?传出去也不好听。”

“褚阳,你难得回来一趟,听叔的,这事就……唉,改天到叔家里吃顿便饭。”

“道声歉就得了,哪能真跪?不像样!”

“都是一个村的,没必要弄得这么难堪吧?不就是说了几句难听话,本来就是实话,你是很多年没回来,又在外面瞎混,怪不着大伙。”

……

温敬攥紧拳头,周褚阳按了下她的肩膀,对众人说:“不用了,就这样吧。”

他们回家,温敬煮了一壶水,给每个人一只杯子,满上,三人围坐在桌边,谁也没说话。冯拾音想到刚刚那个女人的污蔑,想到那些村民的指责,憋得整张脸通红,端着水杯一口喝完,气堵堵地坐在门槛上看着远方。

下午温敬去镇上的超市给周褚阳买衣服,每样都拿了好几件,又给冯拾音带了套小一号的。回来后屋里没人,她转悠了圈,爬到**睡觉。

其实她也气,气得胸口闷疼。

朦胧的意识里,有人给她盖上被子。她踢了两次,两次被子都重新回到她身上,之后她就不踢了,手无意识地翻出被子,又被拿回去。

触感不是很好,她却不肯松手,在低沉的意识间硬是拽了很久,又缓慢熟睡,醒来是因为嗅到了一阵香气。

堂屋里一桌子菜,冯拾音在摆筷子,看她站在门口,冲她招招手:“你醒了,正好洗手吃饭。”

她点头,走到厨房洗手。

周褚阳在灶台边盛汤,往里面让了两步,给她进去。她打开手龙头,随便搓了两下又走回来,从他手上接过汤碗。

“我来吧,你去坐着。”

他闷沉地应了声,扶着门槛走进堂屋,温敬跟在后面,若有似无盯着他的右腿。冯拾音注意到,嚷嚷道:“这排骨汤真香,我跟你们说,这两年我是一口热汤都没喝上过,可把老子馋死了。”

“那你多喝点。”温敬拿空碗给他,又盛了一小碗给周褚阳,“你也是,喝点吧。”

“呵……你这女人,真是一点也没变,袒护得够直接的。”

“羡慕?”她笑,“你羡慕不来的。”

冯拾音不理她,埋头喝了一碗汤。

一桌菜都是周褚阳做的,谈不上多好吃,但已经是温敬来这里的这么多天,吃过最好的一顿了。

他们都没喝酒,简单吃了饭,几个人坐在桌边说话。

冯拾音几次想开口都犹豫,但好歹还是问出来了:“说说吧,这两年发生了什么?”

周褚阳含住烟:“从哪里说起?”

“从最开始说起。”

“最开始?”他眯起眼睛,余光瞥向温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