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那年,他从西苑公寓离开,经过内部调查,被降职了,上头直接说他这一辈子,升职的可能性都不大了。审讯结束后,他被送到和裴西约定的地方——安阳村。
裴西知道有小叔的存在,他担心裴西会对小叔不利,所以早早通知小叔离开,果然到安阳村时,小卖部已经不成原样了。后来就像猫捉老鼠一样,裴西一直跟他玩各种游戏。
他们数次交锋。
彼此都曾在死亡边缘徘徊。
为了拿回裴西研制多年的病原体,他该给了都给了,该舍的都舍了,包括这条腿。
“他是外籍退伍士兵,这件事牵连太广,将他抓起来后,就交给上头处理了。”
冯拾音感慨:“他还真是难缠,不过也难怪,西点军校出来的,他本身就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他搓搓手,想了会又问,“五个月前我去西点,你们都已经离开了,当时是什么情况?”
“我和他都受了伤。”
说这话时,他的手抚摸了下膝盖。
温敬把水杯放下来,推着冯拾音的衣领说:“今天就到这,不早了,你走吧。”
冯拾音愣住:“我走?走去哪?这不是还有间屋子嘛。”
“没有被子。”
“凑合一晚上不成问题。”
温敬说:“叫三轮车去镇上,有宾馆。”
“我不去。”
“我帮你叫。”她掏出手机打电话,师傅没几分钟就到了。
冯拾音指着她,一边朝外走:“行,你行啊!温敬,你让我来我就来,让我走我就走,靠!老子凭啥要听一个女人的?成,要不是我赶了一整天的车,也累了,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抓着头发跳上车,捂着包哼唧:“我明天再过来,给我准备饭。”
温敬弯唇笑了:“知道了,快走吧。”
冯拾音走了之后,她烧水给周褚阳洗澡。她把放在货仓的大木桶拿出来,刷了一遍后,把热水倒在里面,用木盖子盖上。连烧了两壶水后,她把帘子拉起来,站在他面前。
“你自己还是我帮你?”
周褚阳按住她的手臂:“我可以,你出去吧,身上会湿的。”
“好,我就在帘子外面,你有需要叫我。”
正常人脱一条裤子只需要三十秒,他花了三分钟,期间还撞了木桶两回,每回都是半条腿贴着地面。
帘子是透明的,水汽蒙住了上面的暗花,只让外面的人看到一个轮廓。
在他第三次摔坐在地上的时候,温敬掀开帘子,帮他把右腿的裤子拉下来,又扶着他坐进木桶里。
“水烫不烫?”
“还好。”他看着她。
她低头拿毛巾、肥皂和脸盆。
“把眼睛闭上,我给你洗头。”她看了眼肥皂,又说,“明天去买洗发乳,之前忘了,肥皂可以吗?”
“嗯。”他从水里伸出手,摸她的脸,“温敬,看着我。”
她抬头,把肥皂抹在他头上,语速飞快:“闭上眼睛,水很快就会冷的,不要浪费时间。”泡沫的香气是柠檬味的,充斥了全部的空间。
这间小小的卫生间,灯光是暗黄色的,一张帘子遮住里面的水汽,水汽氤氲笼罩了里面的两个人。
泡沫进了眼睛,他用水洗干净。泡沫又进去,他再洗。
温敬察觉到,手停下来:“为什么不闭眼睛?”
“想看看你。”
“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
周褚阳拉住她的手,唇角微抿:“我可以亲你吗?”
她低下头,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唇。手从后面绕过去,托住他的头,她的手穿梭在他坚硬的后颈,一直往下深入。
水汽萦绕,一室芬芳。
他忽然惊醒,拉住她的手,扑通一声钻进水里。动作太大,惊起的水花打湿了一头的泡沫,也淋得她胸口湿濡一片。
她气喘吁吁地盯着他。
“怎么了?”
“没、没事。”他在水下揉着眼睛,缓慢钻出来,扭动了好几下,指着窗台的位置,“帮我把搓澡巾拿过来。”
温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你要搓澡巾还是肥皂球?”
“搓澡的。”
“好。”她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他好像没有反应,依旧指着窗台。
温敬握住他的手,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她低下头,“我帮你吧,后面够不着。”
“不用,我够得着。”他伸出手,“给我吧。”
温敬往后退了两步,把搓澡巾摆在篮子上,突然说:“我忘记外面还在烧水了,估计都要烧干了,你自己拿一下。”
她掀开帘子,快步往堂屋里跑。
过了一会,她又赤脚走回来,从帘子的缝隙往里面看。篮子挂在他头顶不远处的洋钉上,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碰到篮子的底,又往上伸了点,抓住篮子,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拿到搓澡巾。
他顺着搓澡巾的边角找到突破口,动作缓慢地把手套进去。
温敬一声不吭地朝外走,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煤气灶上的水壶嘴冒着白气,一直咕噜咕噜地叫着。她把火关掉,拿起抹布盖在上面,拎到水池边。
厨房没开灯,光线很暗,她没注意撞上了水池底下砖头,往前趔趄了一步,一整壶开水坠落在池子里,盖子飞出来,水溅出来洒在地上。
温敬跳着脚冲出去,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全都浇在小腿上,整张脸通红。
好在她穿得多,刚刚又刻意救了自己一把,腿上只是有点红。在井水泡了会,她洗了把脸,回房间换了条裤子,又回到洗手间。
周褚阳看她:“刚刚什么声音?”
“打井水的时候,桶掉地上了。”她盯着他的眼睛。
他瞥向她的下半身:“那烧的水呢?”
“烧干了,我现在重新烧了。”她温柔地冲他笑,抚摸他潮湿细软的头发,“周褚阳,跟我说句话吧。”
他又抬头,摸到她的脸:“你想听什么?”
温敬与他的视线对焦,缓慢松了口气,紧紧抱住他。
“你给过点过的歌。”
他沉吟,手指划过她的唇。
“最后一首?”
“嗯,说吧。”
“说什么呢?”他眯起眼睛,又转移视线不看她。
温敬捧住他的脸,深深凝视着他:“你不说我来说,是永不结束。周褚阳,你给我点的最后一首歌,是永不结束。”
她低声重复:“永不结束。”
这一夜温敬和周褚阳依旧各自拥被入睡,她睡得浅,时不时翻个身,看一眼身边的人,然后再入睡。记不清是第几次醒来,身边的人不在,她一下子从**爬起来,倒把窗边的人吓了一跳。
周褚阳靠在窗台上抽烟,目光沉沉。
她看着他,他磨蹭了一阵,把烟掐灭了,拍拍身上的烟味,重新躺回**,从头至尾一声没吭。
温敬看着他睡觉了,才又伏下身,趴在**。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抓住他的被角,压在胳膊下。这样任何一丝搅动,她都会立刻察觉。
冯拾音来的时候,她正在揉面。他凑过来挑了根榨菜放进嘴里,嘟哝道:“你在弄什么?”
“看不出来?我要做煎饼。”
“你会吗?”冯拾音看到她手机里的教程,大笑,“一顿早饭而已,不用这么麻烦啊!”
“让开,别挡着。”
“做给他吃?”他贼笑,“你能不能行啊?”
“没做过,但要试试。”
“唉,你这样不对,要这么揉。”冯拾音卷起袖管,“我来我来,你让开。”
温敬被挤到一边,看着他大手搓揉,一会的功夫面团就成形了。
“怎么样?”
冯拾音揉出一块圆形饼,朝她嘚瑟。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挺不错的。”她又把他挤到边上去,开始烙饼。
“等等,拿这个擦下脸。”他递过来一张面纸,指着她的脸颊部位,低哼,“都是面粉,丑死了。”
见她擦不干净,他直接上手。
温敬躲闪了下:“正好,你帮我看着火,我去屋里叫他。”
她刚回头,就看见周褚阳站在厨房门口,唇角微微下抿。她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快洗脸吃饭吧。”
冯拾音跟着搓搓手:“你去陪他,这边我来弄吧。”
温敬回头:“那交给你了,看着点火,别糊了。”
“行了行了,真啰嗦。”
她陪着周褚阳回到屋里,帮他换裤子。
“这两年你不在,冯拾音一直在帮我打探你的消息。”她拍拍他的左腿,套上裤脚,又到右腿。
“前不久在西点,我知道裴西受了很重的伤,你也是,对吗?”她将裤管套进手里,撑开来往他腿上拉,从小腿经过的时候,她的手指轻柔抚摸在他已经萎缩的部位。
周褚阳及时按住她的手。
“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点不太习惯,我可以自己来。”
“那行,你自己穿。”
她松开手,站在一旁看他。
周褚阳弯腰,把裤子拉到大腿,支起半边身子,套上腰,又换另外半边。裤子穿好后,他把右腿搬下去,全靠在左腿的力量穿鞋,拔了一次鞋跟不成,又拔了一次,还是没成功。
温敬蹲下来帮他。
她把鞋套箍在手上,抬头看他:“你要我帮你吗?”
他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遍,你要我帮你吗?”她咬着牙,“我知道我不帮你,你再多试几次,七次八次,十次,总该成功的,对吗?可是如果我帮你,一次就能成了。周褚阳,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
他继续默不作声。
温敬一拳头捶在他的大腿上:“你说话呀,说呀!有什么要说的统统都说了!”见他还紧闭牙关,她红着眼继续捶打他的腿,一下又一下。
“说话呀!把你想做的都说出来!”
眼泪不断往下掉,她一边抽噎一边死死盯着他:“你说话呀,要我求你吗?那好我求你,求你别这样了,别都憋在心里,都说出来。要我走是不是?要跟我分手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活着,这一辈子都不再给我交代了是不是?”
她又是一下捶打在他胸口,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一下子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周褚阳喘了口气,抹了把脸,抬头看她,眼睛里遍布红血丝。
“我现在还没全废,以后有可能就全废了。左脚萎缩不明显,但是两三年都未知,必要时得截肢。还有眼睛,最终弱视还是失明,我不清楚,其他的并发症还没有明显。”
他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瞳孔放大。
“我和裴西在西点的时候,受到了病毒辐射,虽然没有直接传染,但是病原体变异了。温敬,未来我会变成什么鬼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敢想。”
温敬闭了闭眼,手按在地上,青筋暴起。她忽然收回手,抱在胸口,痛苦地低嚎了几声。屋子里异样沉默,厨房里还有翻锅铲的声音,又大又突兀。
过了很久,连锅铲的声音都变小了,她还低着头。
周褚阳喊了一声:“温敬,看看我。”
她擦掉鼻涕眼泪,揉揉脸,努嘴微笑,看进他的眼睛里。她走过一条漫长曲折的羊肠小道,才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而此刻的他,此刻他眼中的自己,并不那么美丽。
“还有吗?还有要说的吗?”
他语调慢沉:“我们之间早该结束了。”
“你一定要这样?如果我说不呢?”
“我会离开。”
……
“好,好,我答应你,我可以走,求你别再消失了。就这样吧,在这里平静地生活,活到老。”她认命了,垂下头。
温敬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冯拾音叫了辆三轮车,还是昨天的师傅,把她送到镇上。她在公交站台等了很久,看着一辆辆车出现在她面前,再疾驰而过。到了下午四点多,车站的学生多了起来。
一群初高中生连推带挤地把她逼上了车。
没有位置,她站在学生中间,恍惚意识到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了,难怪这么多学生都赶着回家。
整个车厢里吵杂一片,全是年轻的面孔,她混在其中格外醒目。她每看向一个人,那个人都会看向她,然后匆匆转移视线。
她挨个看清楚人世间的面孔,抚过深深的发际线,一场浓雾又吹皱黑发红颜。
旁边的学生惊喜喊道:“快看啊,下雪了!”
车到桥口,方向盘开始打转,急速刹车,所有人趴在窗口还没看清那场突如而来的暴风雪,一辆大货车已经笔直地朝他们撞过来。
天旋地转的瞬间,她感觉这一生到了尽头。
温敬,moveon。
温敬,it'sover。
……
周褚阳从梦中惊醒,胸腔闷闷地疼,一声惊吼卡在喉咙口里,他的眼眶瞬间湿了。冯拾音坐在天井抽烟,听见声响冲回屋里。
“怎么了?”
“几点了?”
“快天亮了。”冯拾音看着表,把烟递到嘴边,“哦,五点多了。”
周褚阳点点头,抹完头上的汗开始穿衣服。冯拾音靠在柜子上看他,屋内光线很暗,依稀衬出他半张脸的轮廓,下颚紧绷,极度不爽。
他看他穿得吃力,甩掉烟走过去。
“以后别脱了。”
周褚阳挡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你可以吗?”
他抬头笑了声:“脱个裤子都要人帮,我成什么样了?”
冯拾音摊手,又退回原位。
“在西点找到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不要告诉她,我答应了,但是看起来你并没有放下。”他重新掏出一根烟,快速吸了口,“来这里之前,我也已经打电话告诉你,温敬都知道了,但是你没有走。”
周褚阳把手机抄进口袋里,一瘸一拐朝外走。
“你根本不想走,你想见她!你心里还有她,分明还爱着她!”
“那又怎样?”他走过冯拾音身边,佝偻着腰,回过头冲他笑,整个人都被墙阴笼罩着。
“你想要她,你还想跟她在一起是不是?为什么要折磨她,折磨你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能怎样?你说我能怎样?我就是舍不得她,就是想见她,我能控制地了吗?可你看看我……”他捶打自己的腿,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你看我痛吗?我不痛了!我没感觉的……我还能活几年?你说吧,我还能活几年。”
他喘着粗气,转头朝外走。
冯拾音紧紧捏着的拳头逐渐松开,一股子气发泄在桌椅上,狠狠踹了好几下,又跟着他追出去。
“天还没亮,你去哪?”
“喂……你去哪?”
“她已经走了,你去哪里找?”
……
“你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行不行?”
“说句话,跟我说句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周褚阳猛地停下来。
停顿了一会,他又继续朝前走。
空旷的天地间洁白如缟,一夜雪后,枝头干净利落。年关至此,该热闹的都热闹起来了,还没热闹起来的也就这样过去了。
他走遍了整个村庄,最后来到周风南家门口。院子的门虚掩着,他停顿了片刻,推开门。
门顶上积雪簌簌往下掉,黑瓦屋墙沉沉发青,整个黑白天地间映着光。
温敬穿着红色的夹袄,皮肤雪白,挥着扫帚在这微光中转过头。
一条羊肠小道铺陈在她的脚下。
那是通往她心里的路吗?
他走过去:“怎么在这里?”
温敬握着扫把:“本来要上车了,碰巧看到你二叔,说有东西要给我,天黑了,就留我住了一晚。”
“他人呢?”
“不清楚,应该还没起。”她又问,“这么早过来,有事啊?”
周褚阳抿嘴:“嗯,找他有点事。”
“那我帮你喊他。”
“不用了,我等他,你忙你的。”他走进正屋,还没坐下,周风南已经提着一条扁担出来。
“你来干什么?我跟你说过的吧,不准你再跨进周家的门一步!你不把我的话当话是吧?”周风南不由分说,一扁担直接朝他后背打过去,“滚,你给我滚!我们周家没有你这样的混账东西!”
周风南撵着他往外推,步子大又稳,几下推搡就把他推倒在院子里。又大步跑回屋里,把礼品都扔出来。
“还有你,带着东西快点走,跟他一起走!”
温敬顾不上一地的礼品,扔了扫帚,跑过去扶起他。
拉扯间,他半条腿露在空气中,像条干巴巴的咸鱼干。
周风南瞳孔皱缩了下,嗓门顿时小了几个度:“回来这么多天都没来过我这里,现在来做什么?”
“二叔。”他恭敬地喊了声,“我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
周风南咬牙:“混账东西!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要动老宅!你就这么缺钱?你就这么着急要动你爹留下的唯一东西?”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在我这里拿到房产证!”他又拿起扁担,“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打死你信不信!”
温敬连忙阻拦,周风南一扁担又下来,周褚阳立即翻身将她压在地上,咬着牙闷哼了声。
周风南动作没停,又怒气冲冲地给了他几下。他的肩膀逐渐往下,手臂呈弯曲状,弧度越来越小,最终绷不住彻底压下来。
他的手还护在她身上。
周风南却好像没了力气,将扁担往院子里一扔,背着手走回屋里。
温敬缓了好一会,在他之前爬起来,又伸手拉了他一把,手臂僵住,她又拉了把,将他拽了起来。他重心不稳晃了几下,温敬赶紧抱着他的腰,让他全部重心靠在她身上。
“还行吗?”
“让我缓缓。”他笑了声,“就这样别动,缓缓就行。”
过了十分钟,他率先朝前走。
温敬扶着他,脚步没有迟疑,她知道这是要回去了。
从前排庄上走过时,看见三三两两早起的村民,见着他们两个在雪地里踽踽而行也不作声,装作没看见从他们身边疾步而过。
温敬抿了抿唇,问:“你二叔……他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我爸去世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我没接。”
“他怪你?”
“嗯,他没有成家,我爸以前对他很照顾,他们兄弟感情很好。可是后来因为我,他们经常争吵。我爸是个老实人,护犊心重,不能听别人说我一点不好,每回都要跟人吵。我二叔就恨我不成器,更恨我不孝顺。”他声音低沉。
温敬迟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什么?”
“你的工作性质。”
“我签过保密协议的。”
“什么都不可以说吗?”
他停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也不是,你不懂……我能说的始终太少,说了还不如不说,知道了也未必好。”
他们回到家,冯拾音不在。天还没彻底放亮,温敬把窗帘全都拉上,也没开灯,在屋子静静地看他。
“你还要赶我走吗?”
周褚阳放在膝盖上的手缓慢下滑,攥紧了衣服边角,双腿抵触似的轻轻碰撞,摩擦了几下后终于停滞不动。他整个人低垂着,腰背是一道弯弯的扁担,被压得几乎变形了,却依旧不会断裂。
这是他骨子里最后一口气了。
温敬走过去,在黑暗中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下巴。她的手游刃有余,碰触他的每一寸皮肤。
回到最初。
她捧起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找上你的吗?”她轻笑,“怎么总是这个男人坏我的事,过了这么久还是这样。”
他被迫注视着她。
“你听着,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就记住一句话,我不会错。”她吻住他的唇,温柔碾压,“不要低头,不要回头,记住我的话。我选择你,这一生都不会错。”
周褚阳有一段时间又临近黑暗,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两把,什么都没碰过,最后他拦腰抱住温敬,将她的双手按在墙上,用劲掐她的腰。
他的目光似燎原的火,凶猛燃烧。
“温敬,适可而止吧!”
“你这男人,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她扭着腰,顶住他的身体。
周褚阳在这一刻失去了光明,他的世界无尽黑暗,可却有一双柔软的手在抚摸他的全身,在给予他黑暗中最极致的愉悦。她好像变成了一条水蛇,丰满妖娆,缠住他的腰,几乎勒地他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顶跨而上,掐住她丰盈的身体。指间触感真实,欲望疯狂燃烧。
她的身体仿佛淬了毒,无药可解。
“你记住,你活一天,我陪你一天,你活一年,我陪你一年,你活十年,我陪你十年。你活到下一秒,我陪你到下一秒。”
周褚阳笑了。
眯着眼睛,细长的纹路一直延展到灵魂深处。羊肠小道,乍现温柔。
他吐着热气挥洒汗水,轻声说:“你还真是,没我不行。”
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他屈从于她的美丽。
他们走向终结的时候,他臣服于她的一切。
温敬被压在湿漉漉的空调被上,手从他的发间穿过,脑子里嗡嗡嗡的,乍现了一片空白,这时她好像听见不远处的广播里在放一首老歌。
其实我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刺难以安慰。
爱人的心应该没有罪,为何在夜里却一再流泪。
……
她不自觉笑出了声,紧紧攀住他的后背。她从未如此用力地拥抱过他,周褚阳感受到一股从脚冲上头顶的快感,双臂一软,贴着她的身体趴下来。
他热泪盈眶,伏在她的耳鬓。
“温敬,老天待我不薄。”他沉沉说。
冯拾音临走前,和他们两人各自都有过一场谈话。
“半年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裴西发来的。他问我这世上最让人烦躁的存在是什么?”
不是背井离乡,亲人故去,师友尽负,信仰背离,而是——被一个人如影随形。
这也就罢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披着正义旗帜的影子竟然想要越过法律底线,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进行裁决。
“虽然最终未遂,但他们每次交手,他都想要置裴西于死地,不计任何规则手段。”温敬手撑住双额,“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冯拾音想到一个可能性,摇了摇头,又瞪着眼睛看她。
“他母亲早逝,父亲是他前半生唯一的支撑,却被裴西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害了。他在长达十年的卧底生活中练就了一身沉默隐忍的本事,却无法磨灭那些扎根在心底深处的伤痛。我问过泾川,他说有可能是创伤后遗症,偶尔会有过激反应。”
冯拾音眼睛眨巴了下,湿润润的:“创伤后遗症?”他抹了把脸,强努嘴笑,“怎么跟做梦一样的。”
“他最终还是走在正道上,我想他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曾经看过医生,也积极配合过治疗。他能去给他父亲上香,就代表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可是周风南,他二叔对他一直都有误解……”
“他想把老房子卖了,去跟周风南一起住。”温敬坚定地看着前方,“慢慢来吧,都会变好的。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话,总会用行动慢慢做到的。”
“那你呢?”冯拾音眼眶也红了,“会很辛苦。”
“会比他还辛苦吗?”
“……”
“说真的,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这条路他还能走多远。但我的初衷不会变,我希望他倒下来的那一刻,是安息的。”
“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离开这吧。”
“我真羡慕他。”
她依旧还是笑。
冯拾音对周褚阳说:“这十年来,你执行过的任务,记录在秘密档案里的一切,都会伴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最终被模糊,周褚阳这个名字不会存在,你的身份职位都不会存在,唯一能证明你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是档案纸的颜色和厚度,以及首页上一个发黄的编号,显示最终状态是已经殉职。”
他的眼眶未曾干爽过,或许真正敬佩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在经历了十年的激流勇进后,他仍旧如刀锋一般笔直地站立在最初的位置上。
以热血纵横凉薄现实的天地之间。
希冀黑暗来临得晚一些。
“我想没有人能懂你默片一样的人生,但终有一天,她会懂的。”冯拾音说了句感性的话,倒把自己说笑了,“按照她说的,慢慢来吧,你没什么做不到的。”
周褚阳点头:“我曾经摇摆过,但现在时间不多了,所以不想再浪费。”
“温敬知道吗?”
“我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以前总想不明白,‘生前敞亮,死后清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好像多了一层领悟。”
“说说看。”
“活着的每一天,都渴望堂堂正正对得起国家,这样死后所有时间,所亲所爱之人才能因为我的清白而堂堂正正地活着。”冯拾音双脚并拢,脊背挺直,直视他,“到这一步就够了,真的,就够了。”
他眯着眼睛,含住烟。
“温敬只爱过你。”
“我知道。”
“活得久一点。”
“我尽量。”他扶着门槛站立,眼底黑瞎一瞬,又恢复明亮。他紧紧抠住门框,抬头说,“她一个人也能走完这条路,但我还是会努力多陪她一些时间。”
冯拾音点点头,抹了把脸。
“再见了,我的兄弟。”
温敬从后面走过来,和他一起目送冯拾音离开。察觉到他站立的姿态倾斜,她从腋窝下扶住他,轻声笑:“有点冷,手都冻红了,给我捂捂。”
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黑暗再度来袭。
“我们走吧,回屋去?”
“好。”
底下有门槛,他扶着门框跨了一次,撞到脚背。温敬立即回头,看着远处说:“阳光真好,我们先不回去了,你陪我晒会太阳吧。”
他正好顺着门槛坐下来。
温敬靠在他肩上。
“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记得。”
“嗯?”
你还能活着回来吗?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们一起晒个太阳,喝口小酒,睡个安生觉,走完这条路吧……
这是他们一生里最好的日子了。
而我们这一生最明媚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我相信,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苦,都是在等不善言辞的甜。
终有一天,你会遇见那个人,
以沉默预知所有甘苦,
用信仰支撑未知将来。
从生至死,永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