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十二月,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市。

又是一场大雪簌簌而下,广播里还在播报因为连日来的大雪造成的交通堵塞以及相关的意外事故,工程搁置,湖面结冰,学校放假,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雪季中,医院不得不变成全民狂欢的场所。

可就在这所闻名遐迩的著名医院的大楼最南边,有一场谈话正在上演。

“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在好转,只要定时做康复治疗,遵从医嘱吃药,每天睡十个小时,运动两个小时,三餐饱食,健康作息,半年以内身体机能就会恢复基础状态。只要不再接触辐射,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华人小护士开心地说完后,冲温敬眨眨眼睛,朝她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屋里暖气很足,温敬又坐了会,搓搓手抬起头来:“结果不是很好,你以后再也不能做研究了。”

顾泾川微笑:“的确不是很美好。”他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耸肩动作,“可是宝宝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是宝宝的错吗?”

温敬被他逗笑了。

“你被萧紫带坏了,她净教你这些有的没的消遣。”

“可我觉得很好,这样说来最起码还能逗你笑。”

“但是不能抹去现实。”

顾泾川被她的固执打败了,摇摇头:“往好的方面想,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最起码我还能活到老。失去研究这条路,我还可以去教书,但如果我这条命没了,你会怎么样?”

温敬揉揉脸,双手交叉在下巴,诚实地说:“没想过,不敢想。”

“所以,已经很好了。”他朝她招手,“又下雪了,带我出去转转吧。”

“外面很冷。”

“冷也不怕。”他痴迷地看着窗外,“我在**躺太久了。”

“好吧。”温敬认命,把他扶到轮椅上,拿了条厚厚的毛毯罩住他。从楼上下去,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全透明封闭,四面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本土名花,据说有很多人来这里住院,就是为了可以在走廊里听雪赏花。

温敬一直将顾泾川推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玻璃门,让风卷着雪花吹在他头上。他将手从毛毯里伸出来,伸出门外,真实地碰触到雪花。

“已经两年了。”他眉眼依旧好看,相比生病前过分的消瘦,他看起来胖了些,脸上竟然还浮现出了一丝红晕。

温敬坐在走廊边上的长椅里,拉着帽檐看他,眼睛里都是笑。

“你能醒过来就好。”

“看吧,相比较起来,我不仅能醒过来,还可以变得很健康,这已经很好了。”他轻笑着看她,“其实真的已经很好了,当初就算是被阮蔚带走,她对我也很客气,在船上和在医院里都没什么差别。”

“你是在安慰我吗?”

“温敬,我能安慰得了你吗?”他忽然苦涩地弯起唇,“如果我能安慰你,我一定会穷尽所有可能。”

“别这么说。”温敬调整了个姿势,挺直腰坐着。她试图转移话题,“阮蔚给我写过信,去年一整年写了有六封信,今年一封都没有了。我打电话询问过,那边说她得了急病去世了,她最后一封信里还请求我一定要找个好日子,替她将她的未婚夫安顿好。”

温敬直白地说:“这很显然,急病来得很凑巧,她连后事都已经安排好。”

“她心里有恨,发泄不出去。”

顾泾川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目光沉静安然,“她跟我讲过一些事,关于她和裴西。”

阮蔚深爱着自己的未婚夫,裴西利用这份深爱,不仅将她变成了杀人的武器,还趁机而入,在利用她的过程中筹谋了她剩余的,残缺的希望。她亲眼目睹了方志山的毁灭,更甚至利用他成长过程中性格的缺失,给予虚假的关怀爱护,长期地对他进行意志摧残,一手推动了他的死亡。

她内心怀罪,在有意识和无意识间不停徘徊,最终选择再赌一次。配合张信出卖裴西,输得一败涂地。

那个男人果然对她从来无情,她最后的希望也灭了。

顾泾川转过手背,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把手伸过去,覆在温敬的手上面。

“有很多次,我都想对你伸手,但总是顾虑太多,现在我终于可以伸出手,却全然不是当初的心态了。温敬,阮蔚的羡慕不无道理,我现在对你说得每句话都出自真心。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一次这样肯定及确信的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那个人也爱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分开?”

他拍拍她的手,想到当初挂在姻缘树上的许愿条。

她望他一生安康,远离病痛。

他盼她一生安康,幸福快乐。

如今都可以实现了。

温敬却沉默了很久,沉默后又摇头:“我一直在等他,他还没回来。”

“两年的时间,那件事还没有结束?”

“裴西和他都没有任何消息。我有时候会怀疑是真的没有消息,还是仅仅对我隐瞒了消息。”她吸了吸鼻头,“你知道的,温时琛这人很记仇,眼里揉不了沙子,他不喜欢我们在一起,所以我经常会想是不是他促成了周褚阳的一去不回。”

顾泾川似乎明白,看她的手被冻红了,体贴地将毯子盖在她身上。

“你应该相信时琛对你的爱。”

温敬头埋得更低:“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所以从来不敢真的怀疑什么,也不敢质问什么。”她说了一会又抬起头,红着眼冲他笑,“请你谅解我,我的敏感和狐疑,颠三倒四不在状态,我只是有一点点想念他。”

“温敬……”顾泾川怅惘地凝视她,“去找他?”

“冯拾音一直在找,他一直都没放弃过找他。”

“那你呢?”

“我也会去找的,再等等吧,等等消息。”她战战兢兢扯出笑容,将脸上的碎发都别到耳后,坦然面向一望无际的雪白。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多月,以为等待还将无止境地蔓延下去,温敬却突然接到温时琛的电话。从订机票离开,到返回老宅只用了十七个小时不到。

老爷子晚年无病无痛,到了这岁数溘然长逝也算是一种解脱,大家都没有显得很悲痛。只是后事繁琐,好在一切都有人打理,温敬只需要跟在兄长身后,尽好最后一份孝顺,让老人安心离去。

前后丧期七天,忙完人人都累得好像退了一层皮,送走所有亲友,温敬又为徐姨安排好疗养院。徐姨坚持不肯再留在老宅,温敬心里明白她的苦,以前还有老爷子陪她守着这么一幢空洞的大屋子,如今老爷子去了,不管是这屋子,还是这屋里的人,都没有理由再留住她。

安顿好一切后,温敬又回到老宅,整个院子寂静无声,像是常年笼罩在迷雾森林里的空城。温崇言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又急匆匆赶回部里,正好和温敬迎面相遇,两个人简单说了几句话。

等到温崇言的几辆车离去,整个老宅愈发死气沉沉了。

温敬有气无力地踩在楼梯上,浑身绵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爬到二楼。她站在老爷子的门前,恍惚回忆过往。她一步步走进屋里,仔细翻看以前的旧照片,把架子上的书都搬到书房,又重新回去,靠在阳台的扶手上。

天色微沉,整片山野辽远壮阔。

不远处的山头威严耸立,泛着乌黑的红霞光芒,色彩诡异,仿佛是在用尽生命燃烧自己,与黑暗做最后的斗争。

终于,那抹妖冶的红还是被吞噬了。

温敬手指夹着烟,轻轻吐了口白雾,她双目迷离地盯着那猩红烟头看,一眨也不眨。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突然想起脚步声。她来不及反应,阳台的移门已经被拉开,她手忙脚乱地把烟藏到身后,表情像是犯了错的小孩,有些胆怯,也有些大胆。

温时琛揉揉蓬松的头发,上下打量她:“穿这么少站在这里做什么?”

“想点事情。”温敬随便说。

“噢,那想明白了吗?”

“没有。”

“没想清楚的话就回自己屋里,别一天到晚随便乱想。”他敛下眼眸,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身后。却依旧什么都没说,直接转身离开。

温敬松了口气,将烟掐灭,剩下的一半抄进口袋里。

晚上温时琛也没留下来吃饭,给她发了短信,连夜出国处理一桩大生意。温敬没有情绪地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凌晨。

她是被饿醒的,强撑着从**爬起来,裹了件衣裳下楼去。

厨房的灯还亮着,她脚步顿住,意识忽然清醒,有些惊喜,也有些害怕。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厨房的门忽然被拉开。

萧紫系着围裙,端两碗面出来,抬头见她露出笑容:“哎哟是不是心有灵犀?我刚刚还在想,估计下好面条你也该醒了,果然你就出现了。”

温敬跟着她挪到桌台。

“这是什么表情?看见我很失望?温敬,你个没良心的!”萧紫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把筷子递过去。

温敬吸了吸鼻头:“没有,这么晚了,外面还这么冷,跑这里来做什么?”

“来看你。”萧紫呼啦吃了一口面,等身体热乎起来,见她没有反应,凑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快吃啊,发什么呆。”

温敬低头,搅了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只是当初坐在她对面的不是萧紫。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多,但因为一些事,她的心境没有变过,胃口也没有变。

即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却还是吃不下去。

萧紫很有耐心,陪着她吃了快一个小时,看她实在塞不下去了,这才拉着她上楼洗澡。温敬把外套脱了扔在**,拿着睡衣进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一只脚踩进浴缸,又缩回来。

她重新穿上睡袍出来。

果不其然,萧紫将她外套里的烟头都拿了出来,摆在梳妆台上。看她出来也不觉得奇怪,微笑着朝她张开手臂。

“过来吧,让我抱抱你。”

温敬慢吞吞地挪过去。

她在她耳边轻声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有点无聊,随便学的。”

“随便?”萧紫才不信,她看到了烟的牌子,是周褚阳以前最喜欢的红旗渠,五块钱一包。

温敬舔舔唇:“我哥让你来的?”

“嗯,这场商务会谈很重要,原先的安排就是我先过去,负责接洽项目方代表,但他一个电话,我就算已经上了飞机,也得回来。”萧紫看着温敬问,“很想他?”

“有一点。”

萧紫不说话了,洗手间里的水还在不停地流,水声哗啦啦的,横陈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回来之前和泾川通过电话了,他说他还没放弃,但他总有一天会放下。温敬,我就问你一句话,能放得下吗?”

温敬不说话。

萧紫一屁股坐在**,从包里掏出一张卡。

“我和温时琛不一样,他虽然是你哥,但我相信他不比我了解你,否则他也不会失策到派我这个敌方份子来做说客。”她笑眯眯地说,“温敬,我一直都相信你不会错,你这辈子都不会错,所以……拿着这张卡去找他吧。”

温敬也笑了:“卡是什么意思?”

“准嫂子讨好准小姑子?”

“也行,那我这个准小姑子就收下了。”

因为一些关系复杂的事,温时琛和萧紫只领了证,却一直没有办婚礼,大家都讲究一个仪式,再加上他们俩人没有公开,所以外界到现在都还以为他们是单身。

不过在温敬这里,已经不需要任何形式主义的流程了。

她抱抱萧紫,感慨良深:“这两年过得很慢,而我记得的却都是以前的事。”

“这很简单,人总是念旧的,你会经常想起他吗?”

“不只是他,我还会想起很多人,陈初,阿庆,徐工队的那些大男孩,还有阮蔚,方志山,甚至是裴西。”温敬坦然,“我都在想,如果还是以前那些人,一个都不少就好了。”

“如果是这样,生活会比现在更痛苦。”

“但至少可以看到想见的人。”

萧紫鼻头发酸:“你变得感性了一些,或许换个说法,这些感性都建立在与他相关的基础上。”她又一想,打趣道,“如果换成别人,你应当不会如此。”

“谁知道呢。”她轻轻说。

温敬手上有一个地址,是两年前的除夕周褚阳留给她的。

这两年她陆陆续续朝那里寄过许多物品,却没有勇气亲自去看一眼,怀揣着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希望的秘密,总怕自己走投无路,无路可走。

现在她是真的已经没有路了,除了去那个地方,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回他。

周褚阳的老家很远,但好在不偏僻,转了四五趟车就能到,到了当地一打听就能知道他家的位置,在离镇上不远处的一个村上,家家都有门牌号。

温敬到的时候,门是锁着的,她敲了几声没有人来应,就又敲了几下,然后把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旁边,她则坐在大门旁的榕树旁等人回来。她一直等到晚上,才有一个男人过来。

“你找谁?”

温敬揉揉发麻的腿,问:“这是周褚阳家吗?”

男人一听立即变了脸色:“是,这是他家,但他不在。”男人又补充道,“我是他二叔,你来找他做什么?”

“我、我只是想见见他。”

二叔狐疑地扫她一眼,又看看她随身的包,挥挥手说:“你走吧,别等了。”见她不动,二叔又问,“天这么冷,等在这里算个什么事?你从哪边来的?”

温敬说从B市来,二叔一下子猜到什么,仔细打量她:“这两年一直送东西过来的就是你吧?”

温敬抬头看了看禁闭的大门,嗫嚅了声:“他爸爸呢?也不在家吗?”

二叔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了,他爸早就没了。”

温敬以为自己记错了,迟疑地问:“那他妈妈呢?”

“都没了,他妈妈去了二十几年了,他爸走了也有两年多了。”二叔说完又看她一眼,“你送过来的那些钱和礼品我都收着呢,你跟我来吧,都拿回去。”

她摇摇头,脑子里有点乱,贴着门站了会,低声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二叔没吭声,从裤腰带的钥匙扣上解下来一把钥匙,重重扔到她手里:“看看就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小村庄不大,有什么消息传一夜大家就都知道了,听说温敬一个人在那间空宅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都偷偷来看她。

温敬在院子里的井水旁边洗脸,洗好之后吃了碗小米粥,出门的时候想问问附近的超市在哪里,就有几个中年妇女过来搭话了。

其中一个挺时髦的,染着黄头发,发梢微卷,看着大概四十岁上下,姑且称作卷发女吧。

卷发女说:“你跟这家人什么关系啊?”不等她回答,又问,“是褚阳在外面的朋友?”

另外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拉了她一把,讪笑两声:“这不是挺明显的嘛,什么时候见有女人来找过褚阳?对吧对吧?”

温敬点点头。

卷发的又说:“那你过来了,褚阳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黑发的惊讶问,“你和他不是那种关系吗?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老妇人咳了声,推开她们俩,站在温敬面前:“别听他们咋呼呼的,都是农村妇女,没文化,其实大伙都是关心褚阳现在的情况。他现在……还活着吗?”

温敬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她挤出笑容:“怎么这么问?”

“你不知道?”老妇人惊疑不定地瞅瞅周围。

黑发的那个迫不及待地说:“你真不知道吗?他爸爸……”话没说完,就被老妇人的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老妇人啐了一口痰:“再乱说话试试看!”

那黑发的立即畏缩地低下头,钻后面去了。温敬见状更加疑惑,她不动声色地说:“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找他,之前有过他的消息。”

“这样啊?说起来他确实有很久没回来过了,既然这样,那你就再等等吧,再过几天就是他爸的忌日了,他要还活着,总得回来的。”老妇人叹了声气,摇摇头离开了。她一走,那两个年轻女人即便还有八卦的心,也没有八卦的胆了,紧跟着老妇人走了。

温敬若有似无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了句:“那小子也就仗着有张脸,还能骗骗女人,一年到头不着家,亲爹死了都没回。你看那个,长得多白多好看呐,一瞅就是城里来的,唉……指不定是哪来的露水情缘。”

老妇人严厉斥责:“闭紧你的嘴,积点德吧。”

温敬在门口站了会,锁上门去超市。昨天晚上她简单打扫了下屋子,堂院过去就两间房,一左一右分列在客厅旁。左边的房间里摆着二老的遗照,柜子里是一些旧衣服,旧鞋子。右边的房间里简简单单一张床,一张柜子,一双拖鞋。柜子里是一些铁制的模具,一床被子,外加两三件短袖。

她把床擦了下,把被子铺下来,凑合着睡了一夜。

到了超市,买了些必需品,还买了一张电热毯。周褚阳那间房里没有空调,被子又很久没晒过,有很重的霉味,她裹着羽绒服哆嗦了一夜,早上起来喉咙火辣辣的,疼得她差点说不出话。

她在家纺区又转了圈,添了两床羽绒被。随后找了辆三轮车把东西都送回去,到门口时又碰见他二叔。

看起来他更像是在等她。

周风南看着三轮车上的东西,又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有点凶:“跟你说了怎么不听!让你走怎么不走!”

温敬低头:“我只是想等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的。”

“他会。”

“我说了他不会,他连他爹死的时候都没回来,他怎么还会回来?说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周风南的唾沫星子飞出来,他抿了下嘴角,继续说,“走吧,快点走!”

温敬往门边上靠了靠,没说话。

周风南掏出根烟含在嘴里,拿出打火机,手有点抖,打了两次才点上烟。他吸了好几口,又看向温敬,摆摆手:“随便你吧,等不到你就会走的。”

他这反应就是默认她留下来,温敬也没有很高兴,毕竟她是第一次一个人生活。好在厨房里的煤气灶还能用,她简单下了碗面条,随便对付了去。

晚上和萧紫通完电话,她一个人坐在天井旁边,双手缩在袖子里,抱成一团想事情。大概过了很久,她摸出手机,按出那串熟悉的数字,盯着看了会,拨过去。

忙音很久,还是无人接听。

她又发了条短信过去,说些没有营养的话:今天的月亮很圆,就是天气很冷,也很干燥,我眼睛脱皮了,待会睡觉的时候得贴一张面膜。

想了想,她又把手机掏出来,继续发:面膜很冷,要先用温水泡一下,这样更容易吸收。你的脸应该也很干,等你回来了给你试试。

第二条信息发过去,她又开始打字:萧紫买了很多东西,她和我哥的婚期定在明年五月。那个时候我就该回去了,不管在哪里,都会回去的。

这两年,她给他发过许多条信息,但都石沉大海了。温敬把手机摆在柜子上充电,拎着水壶去洗澡。太阳能的水管都冻住了,用不了热水器。洗手间的位置不大,挂上帘子能捂点热气,不过实在杯水车薪。

她迅速地冲了一下,裹着棉衣跑出来,直接冲进被子里。哆嗦了好一会,身体才慢慢热起来。实在没有力气去拿手机,她就这么猫在被子里睡着了。

夜里睡得浅,也是听到了一些声响,她迷迷糊糊从梦里挣扎着醒过来,左右看了圈,又细细去听,确定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咔哧咔哧,一下下和什么工具摩擦。她抽过被子上的羽绒服套上,抹黑走到柜子边。

忽然撞上了什么,凳子倒了,院子里的声音消失不见。

她又朝前走了几步,先把手机按量,再透过屏幕的光找到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屋子里明亮了后,她才注意到手机的锁屏被动过了,需要过十五分钟才能重新输入密码。

她又在原地站了会,回过头去看房屋门的插销,没有松开,窗户也是关着的。她拿起手机重新钻回被子里,没有关灯。等到十五分钟过去了,她打开手机,查看了下通话记录和短信,都没什么变化。

院子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她呼出一口气,拿着手机裹着被子重新躺下来,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才又睡了会,醒来已经是十点多了。她到院子里找了一根棍子,挨个敲击墙头,大水缸,井口,水桶,柴堆,没找到相同的声音,她又找了根比较尖锐的铁钎,藏在衣服里。

问了附近的人,找来一名修热水器的师傅。师傅是镇上的,离这骑车大概有十来分钟,没多久就到了。温敬原先在旁边干站着,后来被师傅叫着帮忙搭把手。

她拧住水管,一边问:“您做这行多久了?”

“几十年了,从出来上工就开始做这个。”

“噢,那这个修理下要很久吗?”

师傅用开水浇水龙头:“不会,很快就好了。”

“嗯,我以为要很久。”

“哪能很久?靠这吃饭呢,一天就跑几家的话还怎么赚钱?”师傅嘿嘿笑了两声,“你一个人在家啊?”

温敬看了看院子里关着的门,慢半拍摇头:“不是,我先生也在,他出去办事了,快回来了吧。”

“先生?你们这称呼也太正式了,不过他一个大男人,连水管都修不了?”

“啊,是,他比较混,就会打架。”

“那你还嫁给他?”

温敬拢着头发,笑得像花儿一样。

“没办法,谁叫他长得帅。”

“嘿,你们这些姑娘,真是……”师傅动作麻溜,挥着铁钳朝她喊,“快点让开,让远点,别让水溅到你身上了!”

她赶紧松开手朝后退,等师傅装上新的水龙头了,递过去一条毛巾。阳光照在她肩上,将银灰色的羽绒服铺陈得亮晶晶的。

师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摇摇头说:“这衣服很贵吧?听你说的,你老公应该挺不务正业的,住的这房子也太老了,那你?”

她点头:“嗯,我随他回家探亲,平时都住城里。”

“难怪,我说口音不像本地人呢。”

“是啊,难得回来一趟,都有点不习惯了。这边是不是临近年关了,有点不太平?”

师傅一时没说话,等把手上的活做完了,才看着她说:“是啊,这一带小毛贼很多,都是一些辍学的高中生和社会青年。”他又检查了遍,“你看看可以用了没?没问题的话,我就走了。”

“多少钱?”

“就给四十吧,不能坑人。”

温敬让他等等,跑到房间去拿钱包,她抽出一张一百的,又看着钱包里剩下的钱,踟蹰了会,把钱都抽了出来,装在羽绒服口袋里,把钱包摆在之前放手机的柜子上。

从屋里出去,她看到师傅正朝厨房口的某个方向看,她轻声咳嗽,师傅搓着手过来。

“那我走了,有问题再打电话给我。”师傅背上工具包,温敬先一步去把大门打开,站在门外看着他。他慢几步跟上来,抬眼又看看她,笑了:“如果晚上一个人住的话,一定得关好门窗,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好的,谢谢您。”

温敬目送他走远,又在门口站了会,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过,原本欢声笑语的,看见她之后声音便小了很多,动作不经意地朝她指指点点。她又看见之前和她搭话的黑发女人,这回只有她一个人。

温敬把门锁上,跟上她们,她主动靠过去和黑发的女人攀谈。

“你们去哪边?”

“去大堤坝。”

“做什么?”

“马上又要降雪,温度要下降十几度,大坝会被冰层冻裂的,水利站让村上每家都出个人去帮忙。”黑发的漫不经心地斜她一眼,“正好,你就代替周褚阳去吧。”

她点头:“好,我需要什么工具吗?”

“不用,那里都有。”黑发的又看她一眼,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指着她的脸,“你今年多大了?”

温敬说:“二十六了。”

“我也二十六。”她立即捂着自己脸,视线躲闪,又饱含不甘,“你平时都用什么护肤品啊?怎么看着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是大学生。”

“就是一些很平常的,我还多带了一套,待会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拿给你。”

“真的吗?这多不好意思,要让你破费了,谢谢你啊……你刚来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家就在你前面两排的庄上。”

温敬微笑:“还真有点事要问你。”

很快就到了大堤坝,冰面上有部分消融了,他们走成一排穿行在圩埂小路上。温敬想了会,问:“他爸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黑发的一愣,为难地瞅了瞅周围,压低声音说:“两年前吧,大概也是这个时候。”

“你确定吗?”

“怎么不确定,每年一到这时候,小偷就特别猖獗,我记得那会我家丢了两个羊腿子,第二天他爸就去了。”

温敬被风吹得鼻头泛红。

“生病吗?”

“才不是!”黑发女人喊了一声,引来多双眼睛的关注。原本有温敬在,这些若有似无的探听就不会少,也不知道有多少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呢。再因为她这一声,大伙的视线都变得更加直接了,明明白白的寻思。

黑发的果然不再说话,他们到了堤坝下面,取了铁锹铁铲去破冰,然后用塑料膜封住堤坝。温敬一直跟在黑发女人身后,那女人开始回避,后来也随她了,等到天黑下来,他们也做完了事,便一起回去。

温敬又问了之前的问题,这回黑发女人很谨慎,她左右看看,附在她耳边说:“是谋杀,死相特别惨,唉……”

“谋杀?”她深吸了一口气,“凶手是谁?抓到了吗?”

“刚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小偷,这村上虽然发展不好,但平时邻里关系和谐,周老头为人又很憨厚,谁会跟他过不去要杀了他呢?无非就是小毛贼去偷窃,被他抓住了现形。”黑发女人走上一条黑漆漆的小路,温敬把手机电筒打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我们都想过,是不是认识那个毛贼才被杀害的,可又一想周老头又没钱,真是犯不着啊,为什么会这样呢?而且就算是杀人,也没必要……把人弄得都没个全尸。”

温敬忽然停住脚。

黑发女人被她的动作弄得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来拉她:“快点,快点走!杵在这里做什么?我就知道周褚阳不会跟你说这些,要是说了这些,谁还敢跟他?还敢一个人来这里?”

温敬蠕动了两下嘴唇:“和他有关?”

“嗯,当时大伙都太着急,没顾上太多,等处理后事的时候才在房间里看到凶手留下的东西,好像是一张照片吧。”

“什么照片?”

“我也不太清楚,我男人说是一张外国人的照片,指明留给周褚阳。当时大伙就都知道了,肯定是这小子在外面招惹的仇家,报复到他家人头上来了!”

黑发的女人拉着她的手往前拽:“说真的,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做什么,都多少年没过回家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早几年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周老头每次听见都要跟人拼命,可临到他死了,那小子却连个面都没露,亏得周老头还一直守在家里等他。”

她们刚搬过许多沙袋,手掌粗糙地很。那女人还死死拽着她,拽得她半个身子都发麻。

温敬被拽了几步后又停下来。

“做啥咧?还不快走!这条路黑,要快点过去!”

她反手拉住黑发女人:“照片呢?现在在哪里?”

“这我哪里知道!谁能留着那东西,不怕招来晦气吗?我们这边从来没有发生过谋杀案,就因为他,搞得大家新年都没敢好好过,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晚上都没人敢出门了。”黑发的跟她拉扯起来,“你放开我,哎,你拉着我在这里做什么?快点放开我啊!”

“照片在哪里?”她不肯松手,死死拽着黑发女人。

“唉,怕了你了,应该、应该在他二叔那吧。不过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这些的,真晦气,要被我男人知道我又碎嘴了一定得打死我,我们村上不让说这事的。”

“好。”

她终于松开手,又继续跟黑发女人朝前走。那女人走得急吼吼的,恨不得飞奔起来,温敬跟了一阵就放慢了脚步。没过一会,她便彻底看不见那女人了,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脚步声很轻,若有似无跟着她。

她迟疑了片刻,也飞奔起来,回到家门口,果不其然见那黑发女人还在等她。她松了口气,那女人也跟着害羞地笑了,支支吾吾说:“我、我来拿护肤品。”

“跟我进来吧。”她开了门,又朝外面看了眼。冬天的夜晚,北风呼啸而过,吹响了落叶,可一瞬之后,整片大地又变得寂静无声。

她把自己刚刚拆封的一套护肤品都拿给黑发女人,扶着她的手臂说:“用完一套皮肤就会光滑很多了。”

“真的?”黑发女人惊喜地摸了摸脸,又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温敬踟蹰不定。

“都知道这些事了你还不走啊?不怕他什么仇家再找上门啊?我是不知道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不过就那二流子,除了一张脸还有点看头外,其他哪里有值得你喜欢的?”

“二流子?”

“就是街头混混,像他这种常年不着家,仇家下手还这么狠的,肯定是社会青年,估计在外面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敢回来见人。唉,只是苦了周老头这一辈子,妻子早逝,儿子还这么不上路子,不孝顺。”

温敬捏了捏嗓子,盯着她:“你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做这些啊,不然你跟我说,什么工作能几年不回家?能招惹那些会杀人的仇家?”黑发女人嗤笑了两声,见她还盯着她,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声音微抖,“看着我做什么?我说得不对?那你告诉我,他究竟在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是什么建国伟业,国家栋梁?”

她说到最后竟也不再害怕,十足的嘲讽嘴脸,看温敬一直站着,嘚瑟道:“说不出话来了吧?唉,我劝你还是早点收心,离开这儿吧。莫说他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跟着他这辈子就别想享福了,一定有得苦头吃。”她说完拿着护肤品走了,肥胖的身子左右摇摆,姿态很欢快。

温敬掀了掀嘴皮子,最终还是放弃。她把所有门窗都检查了一遍后,钻进被子里睡觉,夜里她又听见一样的声音,咔哧咔哧,这回听得仔细了些,好像是铁器撞击木头产生的。

她把铁钎攥在手里,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声音持续了大概十几分钟后就消停下去,如果不仔细听,后面那几分钟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捂着被子辗转反侧。

第二天醒来,她看到之前摆在柜子上的钱包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身份证。随身的书包也被刀划开了口子,里面的衣服少了两件,都是内衣。护照驾照之类的都还在,只是面膜和按摩仪之类的护肤用具全都没了。

好在她之前把现金都放在羽绒服里了,而她又是穿着衣服睡觉的,所以手机和现金就都没丢掉。

她简单洗漱了下,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打电话给萧紫。

“怎么?碰上小偷了?你有没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丢了几张卡。”

“那你身上还有钱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很好。”她眯着眼睛笑,坐在她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前面两排的村庄,因为在乡下屋宅林散,此处地势又高,所以不仅能看到前两排的庄子,还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黑发女人给卷发的在说什么,面容很是得意,卷发的爱答不理,可却禁不住好奇。两个人说了一阵,期间几次动手,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事后好像意识到什么,侧目朝她看过来。

一分钟不到,两个女人都飞快地跑进了家门。

她意识到萧紫还在那边说话,慢许久回应:“嗯,应该是贪钱的小毛贼,说不定今天晚上还会来。”

她背了一只书包,还带了一只行李箱,箱子锁着,被放在柜子里,所以才没被偷走,但她已经确定,箱子被移动过了。

“啊?那你在那边岂不是很危险?温敬,说真的,人生地不熟,你还非要一个人去那里!这不行,你把地址给我,我马上过来。”

“不用了,你还需要筹备婚礼,虽然还有好几个月,但我哥这么忙,要安排他的时间不容易。”她揉揉脸,起身回屋,经过厨房口时忽然停住。

萧紫说:“是啊,你又不是你不知道,你哥一直都是工作狂人,不过……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重返高尔夫球坛了,谁知道他竟然答应了明年开春的欧洲友谊赛,那场友谊赛要从二月一直打到五月。”

“你好像不是在抱怨他即将为了比赛,顾不上你们的婚礼筹备。”她打趣萧紫,“难得我哥竟然还藏着这门心思,算是把蜜月提前过了,还要过三个月,怎么?他跟你说你要全程随同了吗?”

“嗯,所有赛事的安排我都知道。”

“追了这么多年,总算到手了,真是不容易。”

“你别笑我……哎,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