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雷公天书(一)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一声声沉响滚过我的头顶,而下边的哈熊依旧没停下来的意思,闷头折腾个不停。

那铁塔杵在这儿几十年了,锈得只剩一个虚架子,地基被刨松后,让哈熊这么连推带撞,摇摇欲坠的眼看就要不行。我心如死灰,连绝望的情绪都没了,自己要么马上蹦下去让哈熊咬死,要么等着铁塔倒下去被压死或摔死,要么被随时可能落下的雷电击死,竟然有三种死法可选,真不是一般的纠结!

天空中闪电和雷声的间隔越来越短,说明雷闪的地方正越靠越近,我脸上汗水夹着雨水湿漉漉的,嘴里却阵阵发干,心想不能这么等死,还是要搏一把,打算直接跳到哈熊身后,看能不能逃得掉。

但我想都还没想完,身子又是一抖,“嘎嘎嘎”一阵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后,整个儿铁塔终于失去了平衡,开始急速地往一边歪倒。我眼前发晕,紧接着就是失重的感觉,四肢死死缠着几根角铁,闭眼等着最后落地那一下。

耳边一阵风声,可没想到铁塔并没有直接倒下去,而是只歪了一半又猛地停住,跟地面形成了一个几十度的夹角,“吱呀”作响。我则挂在铁梁上,随之轻微颤动,离地面也就是三米来高了。片刻间哈熊还没过来,这是老天爷给的机会,我两腿落下松开了手,脚一着地就开始飞跑。亡命逃出了几十步,哈熊也立即撵了过来。

然而我跑着跑着却不知怎么的,感觉皮肤不自觉地剧烈颤动起来,脖子和胳膊有虫子在钻一样的刺痛。惊悸之间脚步稍慢,紧接着身体周围突然闪起一片巨大的白光,而我就像被人用大锤夯在裆部一样,两腿竟一下酸麻,之后眼前发黑,人一栽昏了过去。

也不知晕了多久,我被人拍着脸叫醒。一睁眼见是武建超,他拿着手电正蹲在我面前,满头满脸是血。

我人还没完全清楚,张嘴第一句话就是问熊呢?他拿手电一照,那哈熊就趴在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我一个机灵弹起来,条件反射的就想跑。武建超抓住我,说别跑了,早就死了。

我将信将疑地爬过去看,见哈熊的确是死了,这才松了口气。接着注意到四周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雷停了,雨也停了。而几十米外的铁塔,这时已全然倒在了地面上,底部的角铁扭得像麻花一样,塔基的土也被剜出来不少。

我甩甩头,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昏倒之前那一下白光大闪,应该是闪电被半塌的铁塔引了下来。我当时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所以并没有被直接击中,至于为什么会两腿发麻晕过去,大概是跨步电压的关系。

这知识高中物理学过,雷电流入地下后,会在附近形成电压降分布,我两只脚分别踩在前后两点上,连通了有电位差的两处,人就中了电。不过电流只是从我一条腿到另一条腿,没经过心脏和大脑,所以只是晕了过去,没死。而哈熊恐怕是因为体形太大,前后腿之间差不多有两米,距离长电位差就大,跨步电压也比人大得多,就被直接电死了。

我把自己和哈熊周旋的事情说完,武建超也讲了他的经历。当时他被熊驮着跑了一段,觉得不是办法,后来瞅准机会,蹦上了一棵大树。他见熊竟一直紧追着我,没管他,就立马下了树,折回去捡枪和手电,想赶快过来救我,可来到之后,却发现我和哈熊一前一后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他说头一眼看见,还以为我跟哈熊同归于尽了。

我说我有啥本事和哈熊同归于尽,人没了枪,就只有屁滚尿流逃跑的份儿。要不是那雷劈得巧,我早就死球了,这次能侥幸得脱,实在是运气。

当时我们的情况很不好,我下半身还在泛酸,小腿的伤口疼得发木,恐怕会影响走路。武建超则更严重,他脑袋让哈熊撕了个大口子,一片头皮都翻了起来,血淌得脖子肩膀上都是,有的都干成了血痂。

这一趟出来,大哥没找到,却跟哈熊不明不白干了一场,俩人还全挂了彩。虽然很丧气,但现实条件已经不允许我们继续了,特别是武建超的伤,必须赶紧回去好好处理。

我把上衣脱了,两条袖子撕下来,给我们的伤口简单包扎,剩下的部分就全缠到了脚上,我的一只鞋找不到了,只能这么凑合一下。武建超下来得急,只拿了枪,背包啊什么都还在上头的红松林里,但这会儿黑灯瞎火的,也不想再拐回去。按说把死熊剥皮取胆也能赚一笔,可我们实在是没心情也没那时间,就放着没管,直接往山下走了。

然而刚走了几步,转过一个坡,我们就吃惊地发现,远处的一道山脊背后,竟然在刺眼地放光,赤红冲天,空中还没散去的云层都被染成了猩红色。这个场景异常熟悉,武建超停住骂了一声:“地光吗,狗日的,怎么又要地震?”

我冷汗也马上冒上了脑门,但多看了几眼后,又发现了问题:“不对,好像还有烟。”紧接着,我们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爆响,我精神更加紧张起来,心说难道刚才有闪电把树引燃,山上失火了?

我越瞅越觉得像是那边山上着火了,但纳闷的是,刚才不是下雨了吗,林里树木都浇湿了,怎么可能烧得起来?武建超却说山里天气怪,有时会有牛背雨,一边下雨一边晴,起火的可能是没雨的地方。

火光还比较远,烟味一时也还没飘到,但森林大火不是闹着玩的,看那边赤焰升腾,搞不好一会儿就会蔓延过来。我们俩不敢再多耽搁了,快马加鞭地往下赶。水火不相容,谷底有那么大一片湖,应该比较安全。

我脚上有伤,天黑了又看不清道儿,走得太急摔了不少跤,却根本不敢停,直到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老金场,才稍稍定下心来。但我们此时再转身一望,远处山后的火光,竟然又没了。

仰着头一时错愕,我确信自己刚看见了冲天的火光,但现在那里的天空却是一片死寂和黑暗,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难道是看错了?或者就在我们下山的时间里,那地方下雨把火浇灭了?再或者,刚才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那红光根本就不是山火?毕竟我们俩谁都没见过真正森林大火是什么情景。

我和武建超瞎猜了几句,完全不得要领,而身上的伤口却在阵阵作痛,催着我们赶紧回去。但就在经过那片铁皮房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周围“嗡嗡嗡”的,似乎是有人在小声说话,可我们在身边的几间铁皮屋子里找了找,根本没有发现一个人。

金场里铁皮房很多,我们住的地方在另外一头,平时干活也都是走那边,这一带是不常来的,更很少进去看。难道这里藏着人?可人又在哪儿呢?

那说话的声音很快消失了。我俩凝立在原地,有些不敢动。这一天也太邪门了,遇见哈熊前的鬼火,刚才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的红光,还有现在,我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耳朵,是不是有一样出了问题。

武建超屏着气,悄声问我怎么回事。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身旁的屋子里,又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我不信。”

这三个字很分明,我听得再清楚不过,整个人一哆嗦,手电飞快从窗口照进去,但黑漆漆的屋子里除了凌乱的杂物,仍旧不见一个人。我牙一咬冲进去,在那堆东西里乱扒,翻遍墙根暗角,想找出藏在里边的人,可根本没有结果。

屋里被我搞得尘土飞**,我咳嗽着,满心迷惑地走出来。一抬头,这才注意到武建超刚才竟一直站在屋外没动,正皱着眉发呆。我拍拍他问他愣什么,他像是回过了神,看见我突然后退了一步,沉着嗓子说:“大学生,你可别逗我!”

我不解:“我逗你什么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那间房子,干咽了口唾沫道:“我怎么听着,刚说话的,倒像是你的声音?”

我心一颤,立马反驳:“你他妈少胡说,我声音我自己听不出来?”

武建超却是极端认真:“真是你的声音,我胡说干什么?要不你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他信誓旦旦的,把人说得心里发毛。我不知为什么,对那话发自本能地反感,脱口骂道:“听个屁,我才懒得说!”骂完扭头就走。

我压根不信武建超说的,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却证明了他并没有骗我。而且生活中似乎确实存在这种现象,就是自己听自己讲话的声音和别人所听到的,区别会十分的大。而在当时,我虽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也还是打鼓,因为这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两个字——有鬼。

我不再理武建超,有几分落荒而逃似的,头也不回往前走,可当来到我们自己住的铁屋边时,又听到了有人吵架的声音。我一步迈进门,就看到屋里王老爷子和赵胜利竟扭在了一起,俩人拉拉扯扯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

我用力咳了一声,他俩一见我回来,马上分开了。我问他们这是干嘛呢?他俩却同时摇头,说没干嘛。老爷子的表情还算自然,赵胜利却明显有些心神不定,眼神乱飘。

我心说今天到底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不正常。这俩人明显有问题,我正要继续往下问的时候,却又突然听到武建超在外边叫人,声音很急。

我忙奔出来一看,见不远处武建超半蹲在地上,两手还托着个人。那人满身都是脏水和泥,武建超说刚他还没进屋,就隐约听见求救声,接着就看见这人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摔进泥里就站不起来了。

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哥回来了,可抹开那人脸上的泥水,却是一张年轻又不熟悉的脸。那年轻人努力睁开了眼,看见我们,吃力地挤出几个字:“几位老板……救命……”说完就一歪头,昏了过去。

武建超说这人是从阿廖沙他们扎营那边走过来的,难道他们出事了?还要救命?那人浑身发软,人事不知,就先让老爷子搬他回屋里照顾,而我们不敢耽搁,三个人带上东西,马上跑过去查看。

举着火把和手电刚穿过树林,我们就看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阿廖沙营地旁的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几顶帐篷和窝棚七零八落地全散开了,周围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十几个人,地面上的土像被犁过一样,都拱起甚至翻了出来,而附近的树木上,还残留着几簇未熄的小火头在跳动。

修罗地狱般的惨象,让我们马上意识到,恐怕这里刚遭雷击了。武建超和我立即冲上去救人,挨个翻找,但大多都不成了。雷击而死的人,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种浑身焦黑烤熟的样子,烧伤只是小部分,而在雷电流强大的机械效应下,那些人的衣服片片粉碎,皮肉则像是被撕裂似的绽开,看得人头皮发麻,分外可怖。我想到了自己之前的经历,阵阵犯寒后怕,如果不是那道闪电劈得恰到好处,只怕我也早就成了这个样子。

最后总算找到了两个还能喘气儿的,是阿廖沙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小工。我和武建超手忙脚乱地往旁边抬人,赵胜利则远远站在旁边,害怕得根本不敢上前,嘴里还在那儿念叨什么上辈子作孽,天打雷收之类的话。

阿廖沙不省人事,但呼吸和心跳都还算有力,另一个小工的情况却很不妙,生命体征微弱得随时都会消失。我正忙着给他做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武建超却跑过来一拍我,说他们少了个人,那女的不在这儿了。

如果少的是个男人,片刻间还不好察觉,但女的就一个,目标很大,武建超才会这么快就发现问题。我手上动作不停,只是问他看漏了没有,可能是人还能动,走远了,让他再往附近找找。

武建超摇摇头还没说话,这时天边又猝然一片电光闪起,几秒钟后响雷炸裂,接着就是绵延的回音,像是一堆大铜鼓轰隆隆滚过天顶,震得地上的人鼓膜生疼。

又打雷了,我背上的汗涌上来。这里是刚刚遭过雷击的现场,我们哪里还敢多待,急怱怱地把赵胜利吼过来帮忙,拖着那两个人飞快地离开了。地上的十几具尸首还有那个不见的女人,也只能留到以后再说。

两个伤员被我们抬回了铁屋。一道道闪电也撕开漆黑的夜幕,再次尖厉呼啸而来,轰隆隆响成了一片,天空犹如闪耀着十几轮太阳一样,照得人睁不开眼。

最先来报信儿的年轻人已经醒了,他们给阿廖沙又是掐人中,又是推拿灌水,而我则不停地给那个小工做心脏按压。但不知是我的手法不对还是怎么的,那小工的心跳越来越弱,最后就直接消失了。

我不想放弃,武建超摸了摸那人的脖子,拉住了我胳膊,说人已经去了,别费力气了。我不听,还在继续动作。他却一下把我扳到了一边,指指自己的脑袋说:“你先顾着活人行不行!”

武建超的头其实一直在流血,包扎之后也只是强撑着,现在可能有点儿顶不住了。我闭眼叹了口气,心说也是,就叫他坐好,招呼别人过来帮忙照着亮儿,轻手轻脚解开了缠着他头的布条。那半个脑袋全血糊糊的,头发都黏在了一块儿,有的还和掀起来的头皮搅在了一起,乱糟糟的惨不忍睹。

赵胜利见血犯晕,“咝咝”抽冷气,惊问咋弄成这样的?武建超被我揭伤口疼得眼角**,却颇有英雄气概,咬着牙就答了俩字:“哈熊。”

我煮了一小锅淡盐水,就这么一边用剪子铰去头发,一边用盐水洗,好不容易才把整个伤口清理出来。因为是被熊爪刮出来的,形状很不规则,像是一张咧开在头上的大嘴。头面部血管最多,循环很丰富,口子这么大,寻常的包扎手段根本止不住血了,必须外伤缝合。

我把意思一说,武建超问在这地方怎么缝?我从行李里找出平时补衣服用的针线,说就用这个缝。他有点儿怀疑,说这行吗?我惨然一笑,说不行也得行,要不你就得流血流死了。

我学的是兽医,只在实验室里用兔子练过一次缝针,但现在除了我没有别人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正规的医用缝合针都是弯的,我就挑了根最大号的缝衣针,略加改造,用火烤软后掰出角度,再放进冷水里淬硬。把针线泡在酒里算是消了消毒,又准备好纱布,一切停当,就差开始了。

没有麻药,我怕武建超吃不住痛,就叫赵胜利和老爷子两个把他按着。他却一把将他们推开了,说自己一个人没问题。我说我手潮得很,你可别乱动。他点点头,喝了口酒,两手一撑,梗起脖子闭眼说来吧。

我深吸口气,眯着眼,第一针穿过了他的头皮。没有持针器,只能用手指捏住针,再用拣金砂的镊子配合着作业,一针结束打个结,剪断线头,再下第二针,血还在不停地往外冒,也只能不停地用纱布蘸干,然后继续。

灯光很昏暗,但是窗外雷霆咆哮,刺眼的电光映进来,倒是增添了几分意外的照明。而我手上的感觉告诉我,武建超在微微颤抖,这么个缝法,说不疼肯定是骗人的。他呼吸十分粗重,明显是在压抑自己的反应。

我数着一共缝了二十一针,总算把武建超裂开的头皮重新撮在了一起。虽然针脚歪七扭八,但伤口缝合后能起到按压止血的作用,渐渐地就不怎么出血了。

完工之后,重新包扎敷药,我累得额头全是汗,两只手发虚。武建超更是脱了力一样,话都不想多说,顶着满头的纱布,嘴唇泛白,倚在墙上喘气休息。

我喝了口水,洗去手上的血污,这才顾上检查自己小腿的伤口。还好只是破了点儿皮肉,现在也没法儿打破伤风针,只能简单包了包了事。除了腿上的伤,我又注意到没穿鞋的那只脚的外侧,竟还有一块类似烧伤的痕迹,可能是之前电击的关系,禁不住一声感慨,他奶奶的,我们这哪是淘金,这根本就是玩儿命。

他们那边折腾了许久,阿廖沙胳膊动了一下,也终于醒了,但人还不太清楚,四肢老是不停地抖,还直喊头疼。我处理完自己的伤,接着给他检查,可刚剥开了那只剩几片碎布的衣服,我的手不自觉地就停住了。

阿廖沙毛茸茸的胸口上,不知为何竟印着大片的红色花纹,一道道树枝形状的线条交叉纠缠在一起,从脖子一直延伸到大腿根,红得十分妖艳,很有几分诡异。我摸了一下,感觉不像是文身,难道是刚才遭雷击的原因?

“天书!”老爷子在我身后突然一声惊呼,手里的电筒也掉到了地上。我回头问他什么天书?老爷子后退了两步,指着阿廖沙身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哆哆嗦嗦地说这是雷公天书,这毛子恐怕是作孽太多,老天要降雷收了他。而人遭雷劈后,尸首上就会留下天书,上边用仙文写的都是他犯下的罪过,咱凡人看不懂。

赵胜利受封建迷信毒害也是颇深,老爷子这边说完,他立刻也嚷起来,说赶紧把这几个人扔出去,老天爷一次失手没劈死他,肯定还有第二次,我们跟他在一块儿太晦气了,说不定要受连累。

那报信的年轻人本来精神很委顿,这时一听紧张起来,拉住我衣服两眼带泪,操着西北口音急道:“这位老板,千万别不管我们哪!一个雷下来十几个人全没了,就剩我们俩了,就剩我俩了啊,深山老林的我们怎么办?我们老板有金子,等他好了肯定会报答你们的,您可别不管我们啊……”

我被他们几个吵得心烦,摆摆手叫他别慌,转而去解开那个死去小工的衣服,发现他身上也有那种红色花纹,但不知什么原因,颜色比阿廖沙的浅得多。又让那年轻人脱下衣服,却没有发现。

我本不信鬼神之说,虽说这两天的事让我的信念有点儿动摇,但见死不救的事还是不会干的。当时不知道那花纹怎么回事,不过猜着应该和雷电有点儿关系,就没有理会赵胜利的聒噪,继续给阿廖沙检查。把他全身骨头摸完一遍,没有太大损伤,只不过在左腿上发现了一些灰白色的肿块,似乎是电烙伤,就用盐水给他洗了一下,包扎上药。至于内脏会不会有问题,人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凭我们现在的烂条件,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年轻人的情况似乎也不太乐观,除了刚才激动那一下,人一直很萎靡。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告诉我说自己头晕,全身没力气等等,但我也只是听听而已,没法儿有别的表示,只能说多休息休息就好了。之后又闲聊了两句,才知道他是青海人,是阿廖沙招的小工,叫杨要武。

那个年代中国人的名字都带有时代烙印,我一听他叫“要武”,就知道是“文革”年间生的人,问他十几了?他手一撮,答十七了,虚岁十九。我听了暗暗摇头,心说比我还小六岁,还是个小孩儿呢,就经历这种惨事,这才是造孽。

一切忙完,我终于缓了口气,这才转过头注意起外边。雷电一直在持续,但很奇怪的只是干打雷,没有再下雨。

那是我人生头二十年都未曾见过的大雷暴。天地间犹如有一把巨大的弧焊枪在工作一样,电光接连闪个不停,亮如白昼,映出山后厚厚的云层,像道云做的墙似的耸立在空中。

同时因为闪电太密集了,虎啸狮吼般的炸雷连成一串,我从窗口望着这慑人的奇景,已经分不出哪声雷属于哪道闪电,只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战栗,一个人在大自然的震怒面前,是如此的卑微与渺小。

从昨天半夜开始,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了,我觉得要把头绪好好理一理,可是无论怎么想,依旧觉得纷繁复杂,根本无从谈起。而这时,一道灼目的霹雳突然从半空落下,如同条闪亮的银蛇一般,一口咬到了矗立在湖边的大铁笼上。我脑中同样灵光划过,一时清明了许多:这里打雷闪电这么厉害,从此着手去想,很多东西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我上学时化学和生物相对较好,物理只能说学得一般,但对雷电基本原理还是懂的,简单说就是带电云层的火花放电现象。这老金场地处高山,面向大湖,湖中还会爆发沼气。甲烷之类的气体又远比一般空气容易电离,也就是说,这山里的云更容易生电。

任何事物多了就是过犹不及,雷太多也就成了灾。难道山上的铁塔既不是什么天线,也不是什么钻塔,而是避雷塔?而那些湖边的大铁笼也并不是拿来关人或者关什么动物的,它们和这些铁板房一样,都是所谓的法拉第笼?

我们初来乍到时正是暮春,打雷下雨的日子不多,而现在已经进入了夏季,这些东西的作用才显现出来。当年的金场很可能是为了在夏天维持正常生产,才放置了这些防雷的设施。

照这个思路,我越琢磨越觉得有理。他们在铁塔周围撒盐,是为了降低接地电阻,增强避雷效果。而法拉第笼,就是给人在打雷时临时避险用的,所以铁笼上还要蒙铁纱网。

听说有的大型建筑内部所有的钢筋是焊接在一起的,就是一个防雷结构。其实法拉第笼最好做成球形,这样表面形状最均匀,防雷效果也最好,但比较费工夫。这些大铁笼修成长宽高都相等的正方体,估计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却忍不住一阵哭笑不得,假如事实果真如此,那我们之前考虑来考虑去,也不知是想得太复杂了,还是想得太过简单,竟然完全没猜到点子上。

就在我打算把这发现告诉其他人的时候,脑子又转了一个弯,突然心如锤击,不由得眩晕起来:哈熊把山上的避雷塔推倒了,阿廖沙的营地就遭了雷,难道说那十几条人命,是我间接害死的?

避雷塔的原理并不真的避雷,而是引雷,只是把巨大的电流导入大地,消除危害。而现在避雷塔被弄倒,闪电在高处没了固定的目标,就好死不死地劈在了阿廖沙的营地里。

天灾变成了人祸,虽说不是主观故意,但客观上终究有我的原因。想到十几个人因此而死,我忍不住一个寒噤,冷流从脚底升起,只觉得双膝发软,站都有点儿站不住了,扶着墙慢慢坐了下来。

杨要武可能看我有些不对劲,就问怎么了。我却连看都不敢看他,低头摆摆手说没事。他跟我们不熟悉,也没再追问,而我捂着胸口,心里翻江倒海,滋味复杂得很。

首先当然是负罪感,但愧疚之外,还有更多的是恐惧,倒不是怕那些惨死的鬼魂找来报仇,而是怕被阿廖沙和杨要武知道。我无法想象他们知道事实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我很清楚,假如角色换一下,我肯定杀了那人的心都会有。

心里头仔细措辞了许久,我才避重就轻地把有关那些避雷设施的看法说了,主要是告诫大家再打雷时一定要躲在铁板房里。其他人不知道避雷塔被哈熊推倒的事,听完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有武建超明白怎么回事,好在他没提出来,只是无言地转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雷声依旧响个不停,电光照进来,映得屋里每人的脸都是惨白而透明。我们煮了点儿面疙瘩汤,凑凑合合吃完后就休息了。老爷子自告奋勇地守夜,他歪在门口,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们。而我则直挺挺坐在墙角,心事重重,根本无法入眠。各种念头轮番敲击,脑袋又昏又沉,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无心之失,努力把心思放在眼前。

刚才想通了铁笼铁塔的真正用途,我先是一阵激动,之后情绪大起大落,而这时再回过头考虑,发现其实并没什么值得兴奋的。虽然猜到了一些“真相”,但这个有限的真相让我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且这些发现,对我们眼下的处境并没有太多帮助,甚至可以说情况还更糟了。

除了那些铁笼和铁塔,依然有很多事没法儿解释。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感觉就像翻开一本陌生的小说,直接从中间一页开始读,不知道前因后果,也看不懂伏笔转折,只是无知地跟着剧情跌宕起伏,结果一路发展下来,损失惨重。

雷声持续了一个多钟头,终于渐渐移远,直到消失。突然安静下来,我还有些不适应,但又很快发现,屋子里并没有往常该有的呼噜声。大家似乎都没真正休息。王老爷子自然不能睡,时时低声咳嗽,武建超头上有伤不敢躺下,龇牙咧嘴的根本睡不着,赵胜利倒是躺着,却拱来拱去的不知在搞什么,阿廖沙和杨要武经历巨大变故后,好像神经出了点儿问题,昏睡一会儿,就会乍然惊醒。

思前想后许久,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真正需要考虑的,并不是怎么发现老金场的“真相”的问题,而是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这个最现实,现在死了十几个人,大哥依旧不见踪迹,剩下我们六个病的病伤的伤,我真的很怀疑,以我们现在这个状态,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山。

我脑子里乱哄哄地闹了半宿,但终归太累了,还是在天亮前眯着了一会儿。不过刚没睡多久,就被阿廖沙的一声惨叫惊醒了。

那家伙已经好了很多,至少脑子完全清楚了,那声惊叫就是被自己身上的雷击纹吓出来的。他手还是有些抖,跟得了老年病一样,而且右半边脸似乎瘫了,面皮耷拉着,完全没表情。不过他倒是看得开,说大难不死就值得庆幸,没啥好抱怨的。相比之下,那个和他一起抬回来的小工已经在外边躺了一夜,尸首早都硬了。

杨要武年纪不大,却是个机灵人,逢人都叫“老板”,对自己的老板更是殷勤,早上起来打水洗脸,端汤递饼,恭恭顺顺跟个小丫鬟似的。金老板大多作威作福,阿廖沙手下的人虽然死了,但他们一个多月淘出的金子还在,我大概能猜出杨要武打的什么主意。不过阿廖沙似乎觉得他殷勤过了头,在我们面前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怪。

雷雨闪电之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但我们已经没心情享受这些,那边还躺着十多个死人,阿廖沙他们要过去收拾残局,我内心有愧,自觉地过去帮忙。武建超考虑着我们的背包掉在了山上,打算过去搜刮些必需的东西,也跟着来了。

事发现场之惨,我不知该怎么描述,但那情景绝对是终生难忘。营地周遭的草木树叶,与旁边绿油油的植物相比,颜色都有些枯焦发黄,而旁边的一棵大树则拦腰而断,树干被击得粉碎,一片片犹如被机器切割加工出来的一样,整齐得吓人,但用手一捏,又都化成了细粉。

杨要武昨天跟我们讲过,变天后他们都躲在窝棚底下打扑克,后来打起了雷,也没多在意。结果一个闪电劈中了大树,电火花又斜着蹿到了窝棚上。他当时正在远处撒尿,只看见窝棚下的人同时歪倒在地上,接着自己也被震晕了。

营地一片狼藉,武建超弯腰捡起一件东西,“啧”了一声,甩手又扔到了一边。那是杆猎枪,只不过枪管被闪电熔成了一团铁疙瘩,没了用处。昨晚事急看得不清楚,这时再见了那些死去的人,更是感觉狰狞恐怖,悲惨异常。再加上四周七零八落的杂物,以及满地残枝落叶、木屑树皮,仿佛雷击那一瞬的景象重现,我心头一阵抽搐,不敢再去多想,只能埋头做事。

给十几个人收尸,不是个轻松活儿,我们本来还喊了赵胜利和老爷子帮忙,但他们嫌晦气,死活不肯过来,也只能算了。我们把尸体挨个摆成一排,阿廖沙却是左望右望,没瘫的那半边脸上露出疑色,转头问:“我那‘情况’呢?”

按台县的金老板们喜欢把自己的小姘头称作“情况”,我们明白他问的是那女人,却只能摇头,说昨晚上就没见着。他对那女的显然还是很上心的,这时急了起来,说那能到哪儿去了呢?死了也得有个尸首啊,总不会是让电烤化了吧?他急得团团乱转,求我们再帮忙到处找找。

几个人四处散开,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搜寻。我扒开灌木丛走出了百十米,人没找到,却在林中的一个大树墩子上,看到了两只硕大的背包。几步走近看清,我立时站住不敢再往前了,心说怎么回事?这明明是我们丢在山上红松林里的东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对,又向后退了半步。这时身后一声响动,我惊然转身,却什么都没看到。正想喊人,却紧接着头顶一黑,一个巨大的人影突然从天而降,一下子把我砸到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先是“咔嚓”一声,我听到了全身骨头变形的声音,然后整个人脸向下,被死死压在了地面上。霎时我就明白自己遇上了什么,但一口气窝在胸口,想喊已经喊不出来了。

我们之前只想着哈熊已经死了,少了这么大一威胁,在林子里走动也放心了许多,却没想到一时大意,竟把那个神出鬼没的“人”给忘了。他(她/它)应该是躲在树上等我靠近后,突然跳了下来。我完全没防备,五脏六腑震错了位,头磕在地上,竟一下背过气去,很没出息地眼前一黑,晕了。

好在这一晕时间不长,气息顺了后马上醒了过来。我眼都没睁开就先大叫呼救,可声音还没完全喊出来,嘴就被一只大手堵上了。那手的指甲很长,抠得我脸上生疼。不过对方似乎并不想杀我,而是一手捂着我嘴,一手箍住我两条胳膊,抱着我飞快地向后拖。

刚才那几下折腾,到底弄出了点儿动静,武建超他们离得也不算远,似乎察觉到了问题,不知哪个人问了声:“谁?”接着就听到了脚步靠近的声音。

我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只能嘴里“呜呜呜”闷叫,两条腿乱踢乱弹,却仍挡不住飞快地倒退。四周猛地一暗,我眼珠左右一瞟,发现身边黑漆漆的全变成了土壁,只剩下眼前一团亮光远去。傻了片刻,马上意识到这“人”竟是要把我拉进金硐里,心说这还了得,只能更加剧烈地挣扎。

可对方力量出奇的大,我又被压制着,无论怎么踢腾都没用。眼看硐口的光线越来越远,我深知要真被拖进去就完了,索性两腿张开,一下用力挂住了一根支护坑道的木头护柱,牢牢夹住,想拖延时间挨到武建超他们来救我。

那“人”顿了一顿,发现了我的动作。但坑道在那一段很窄,只容一个人通过,他没别的办法,只能不要命地往里头拉,想把我的腿扯开。那柱子少说有几十年历史,被我们这么拔河似的一弄,竟然有些松动,硐顶扑簌簌掉下了几蓬土。

人大腿内侧的肌肉向来很少锻炼,可夹着柱子偏偏又要用到那几块肌肉。僵持了几秒,我感觉两条腿抽筋,腰都要被撕裂了。同时那护柱也被扯歪了许多,头顶开始成片成片地往下掉土块儿,似乎随时有垮掉的危险。只是那柱子现在就是救命稻草,我也顾不了三七二十一了,只能两只脚紧紧勾在一起,咬定青山不放松,两眼圆睁,盯着硐口的那片光亮,希望有人能快来。

终于硐口一暗,一个黑黑的剪影遮住光闪了进来,之后就传来了武建超的声音。他喊的什么我没听清,不过心里还是一松,心说谢天谢地总算到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时又听得“呼啦”一声,那护柱竟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在我和那“人”的合力摧残下,忽然被整个儿扯倒了。

支木朝着我的方向歪倒,我不得已放开了腿。那“人”正拼命地把我往里边拉,这一下力气使空,抱着我倒退飞了出去,刚巧向后避开了砸下的柱子,两人仰面滚在了一起。

这一下摔得不轻,不过那人垫在下边,力量大部分吃到了他身上。我感觉他箍着我的手一松,立马拧身挣脱,根本没时间管别的,爬起来抱头就往外跑。

巷道里支撑的护木都是一梁二柱一组的“门”字形结构,一边柱子倒了后,上头的木梁和另一边柱子也会跟着瘫掉。地面晃了晃,大块土石瞬间下落,巷道内灰尘激**,天塌地陷。我正向外冲,突然一股巨大的气浪迎面涌来,竟又把我猛推了回去。

武建超都已经冲了进来,但又被逼了出去。他边退边喊,让我快出来。可我当时虽还能看到出口的光,但前方土石大面积垮落,过去也得被砸死。危急中容不得犹豫,只能一咬牙,回身往相对平静的巷道深处躲。

我一边脸上火辣辣的疼,估计是被刚落下的东西剐伤了。头顶仍然有土屑纷纷落下,左右还有两具没垮下的木头支架,这时在坑顶余力的挤压下,发出“吱吱咯咯”的变形声,听着十分怕人。那是货真价实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心里发慌,想起身上还有半盒火柴,赶紧摸出来划燃,护住火苗前后一看,又忍不住一阵泄气。

老年间的矿井,没有主副井之别,也没有进出口之分,更不会有安全设施的概念,王老爷子说这叫“独眼龙”,全是耗子洞似的,来去只一条道儿。而当时的我,被困在了一段长不到十米的空间里。不仅是出口方向被堵住了,就连往里走的那一头儿,竟也被因连锁作用而掉落的碎屑物堆了个七七八八,可以说是进退不得,郁闷至极。

火柴很快燃尽,只能撒手丢掉,身边的世界重新陷入黑暗。我赶紧再擦亮一根,往更深处一看才发现,被困住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那个把我抓来的家伙,就趴在几米外的地方。

自从几天前发现屋后的脚印,这个“人”一直没再出现过,刚才稀里糊涂一番贴身纠缠,仍旧没看见正脸,连是老少公母、高矮胖瘦都不清楚。现在终于能看到他真面目了,我心怀好奇,一时忘了处境的危险,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火柴的光昏黄细小,巷道里又烟尘弥漫,视线相当不好。当时那人半个身子都掩在土里,脸被埋着,还看不到长相。但他身上竟然毛茸茸的,全是几寸长的红毛。我心里“咯噔”一下,吃惊想,难道碰上野人了?

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就在报纸上看过湖北神农架野人的新闻,一九八几年更是炒得火热,全国别的地方也冒出了类似的报道,其中就包括这西部地区。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野人,但看那“野人”一动不动的,心说难道被砸死了?捡了个土块儿扔过去,也没什么反应。

无奈我又猫着腰走近几步,稍稍瞧清楚了些,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看错了。那人露在外边的胳膊是光着的,虽然茸茸的汗毛很重,可跟我们一般人皮肤还是差不多,他并不是身上长毛,而是裹着张带毛的兽皮。

我伸长脚踢了那人一下,依然是没动静,一试脖子,脉搏还在,看样子是被砸昏了过去。这时火柴又灭了,我一通瞎摸,总算从土里把他扒拉了出来,拖开了几步,死沉死沉的,虽然没法儿直观的比较,不过我还是感觉得出那家伙膀大腰圆,骨架子很大。

我把人翻了个个儿,再划着火柴,发现这是个男的,一脸络腮大胡子,乱蓬蓬的,把整个面孔盖住了三分之一,加上败棕一样的披头长发遮掩,几乎分不清五官了。而且我看他浑身皮肤发皴,一双大脚没穿鞋,上面厚厚的老茧硬得跟牛角一样,再加上眉骨高突,一身兽皮,倒有些像书本里那些原始人的模样。

金硐完全是顺着金脉的范围挖的,金子多就多挖,金子少就少挖,大小宽窄不定,我所在的那一段就尤其狭小,站都站不直。不过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结构才比较结实,没有跟着别的部分一起塌落。处理完了那个人,我蜷着坐了下来,开始思考自己怎么出去的问题。这里无须讳言,当我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就变得越来越害怕起来。

我相信武建超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救我,但根据几天前帮阿廖沙救人的经验,矿井坍塌一般是从中间向两边扩散,刚才我往里跑出了四五米,以此推算,整个垮掉的区域最少也要八九米。这不是个轻松的数字,上一次也是差不多的距离,我们十几个人挖了四个多小时,中间还挖塌过一次,才救出来了一个人。这回外边加上老爷子和赵胜利也才五个人,他们会怎么个挖法,还能不能成功,就不得而知了。

我本来想找几件家伙,试着自己向外挖出条路来。但金硐里除了土就是石头,几十年前的工具不可能留到现在,用手挖又不太现实。倒是硐壁上亮晶晶的,竟还剩有一些没挖干净的金砂,可是,这东西现在又有什么用?

我靠着硐壁枯坐了一会儿,感觉头顶不再往下落土了,巷道里的支架也渐渐安静下来。大地寂然无声,黑暗犹如潮水,触手可及的是冰冷的泥土,除此之外一片死寂,反而更加吓人。

火柴所剩不多,一根又灭了之后,我舍不得再用。身边的支架倒全是木头的,可我不可能拆下来生火,那样死得更快。然而黑暗总能激发人恐怖的联想,刚待了一会儿,我脑子里就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认为也许并不是周围没有光,而是我自己瞎了。

其实人是天生怕黑的动物,但如果不是有特殊际遇,一个人一生中也很少有机会能体验到那种绝对的黑暗。据说即便是子宫中孕育的胎儿,都能从羊水中感受到透过母亲肚皮传来的光线。而我当时的环境,却是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身边是无边无际的黑,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离你而去了,让人发自本能的胸闷难受。

于是我就跟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似的,每当熬不住的时候,就会划一根火柴,倒不是为了看到烤鹅或者圣诞树,只是给自己定定神。但火柴的长度毕竟有限,从燃起到熄灭,也不过十几秒时间,火头一消失,就又什么都看不见了,黑的像把头扎进一瓶墨水里,让人愈发失落。

我没有手表,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分钟,也可能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有一点儿能得救的迹象。心在一点点往下沉,我在巷道里如坐针毡,焦躁异常,浑身不由自主地打战。感觉自己就要受不了了,抱头想哭,那野人就躺在旁边,我心想他要能醒过来就好了,至少可以陪我说说话,哪怕俩人打一架也好啊。

半盒火柴只剩下了最后两根,我想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儿希望,强忍着不再去用。但没有类似经验的可能无法理解,长时间处于封闭黑暗的环境中,人对于光明的渴求,简直比犯毒瘾还强烈。我心里斗争了许久,理智终究没能战胜欲望,还是“哧”的一声,擦亮了倒数第二根火柴。

孱弱的火苗由小变大,映出我的影子,明暗交错间,紧绷的心情得到了一丝缓解。一转头,发现那个野人这时竟然醒了,正大睁着眼睛看着我。我刚想问话,可他却又突然周身狂抖,大叫了起来,哇啦哇啦犹如鬼哭狼嚎,完全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那家伙满脸胡子,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从声音中能很容易听出惊恐的情绪。我先是被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盯着我投在硐壁上的影子,眼神里全是害怕,就跟个受惊的动物似的,一个劲儿挣扎着往后边挪。

我起初还不明白,心说影子有什么好怕的。但又看了几眼后,也是浑身一震,意识到了其中的恐怖——土墙上,怎么会有我的影子?

我是坐在那里的,火柴拿在手上,光线在前,影子本该照在脚下和身后。也就说是只要我不回头,在那个位置是看不到自己影子的。但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道黑乎乎的人影,却恰恰匪夷所思地跑到了对面的硐壁上——一个正对着我,迎着光,根本不该有影子的地方。

仓促间,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然而傻愣了片刻后,我就已经万分肯定,那影子绝对不是我的。因为接下来是一幅更加诡异的场景:我明明没有动,那个影子却自己动了起来。

面对这种画面,我浑身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惊叫出声,触电似的就向后躲,但金硐又低又窄,根本退无可退,刚一起身就磕到了头,又被撞了回去。接着手指一烫,火柴烧完,一晃灭了。小小的一方世界再次全黑,那影子当然也看不到了,眼前只剩下火柴梗上的半粒红点儿和周围淡淡的烟硝味。

我太阳穴突突乱跳,后背冷汗浸湿,有种很无助的感觉。不管那诡异的黑影是什么,但只要有什么危险,我现在跟瞎子一样,逼仄的巷道里全无反抗的能力,只能等死。精神本来就高度紧张,现在终于绷断了最后一根弦,也跟着那野人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只能任凭混乱的声音滚出喉咙,驱散心中的恐惧。

封闭的空间十分聚音,两个人的声音加在一起,更显得尤其大,嗡嗡嗡震得我鼓膜发疼。喊着喊着,又有几片土簌簌掉了下来,我心底一个激灵:矿井正是不稳定的时候,再这么喊下去,保不住要被震塌,岂不是会被活埋在这里?

这么一想,自己的声音顿时被吓了回去,可那野家伙仍旧惊恐地喊个不停,我担心金硐顶板真会掉下来,就冲他大骂了一声:“闭嘴,要塌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跟听懂了似的,真的安静了下来。

四周重归静寂,我咬着嘴唇,紧紧贴着冰凉的土壁,准备迎接可能出现的情况。然而一直等到心跳都恢复正常了,除了两人粗重的呼吸,依旧没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脑子慢慢恢复转动,虽说还是看不见,但经过一通发泄,也渐渐冷静下来,心说看那“野人”害怕的样子,应该不是他搞的鬼。但我们刚才看到的,究竟又是个什么东西?它突然冒出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吓人,可现在又没下文了。总不会是我在地下困了太久,精神错乱,产生幻觉了吧?

而我刚想到精神错乱,神经又紧张起来,因为事情间似乎有了点儿联系。那个从阿廖沙营地逃跑的工人,之前就曾困在金硐里,出来后人就不正常了。他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才会一心要跑,还在临死前说“有鬼”?

一念起那两个字,我心不由得猛地一缩,浑身寒战:难不成真有鬼?这金硐里究竟藏了什么?

因为眼睛看不到,所以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忽然又听见了一点儿异响,是从身后传出来的,很小很闷,但富有节奏。我整个人先是一颤,以为是那个黑影在作怪,无用地瞪大了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戒备。凝神又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分明起来,我分辨出是用工具挖土的动静,一锹锹一镐镐,轻微的“突、突”声透过泥土传了过来。

我掐了掐大腿,确认不是幻听,不禁大喜过望,明白这是武建超他们救我来了!既然这样,那么刚才头顶掉的土,可能并不是被声音震下来的,而是因为他们在打洞。

那“野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周围乱拱。不过他被绑着,硐子两头又都堵死,倒不用担心能跑哪儿去。刚才这家伙如果真是听懂了我说话,那就不是什么野人了,等出去了肯定要好好审一审,这里很多事情,估计都要着落在他身上。

只是自从听见了声音,我心情没有镇定,反而更加急躁起来,实在是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地方待了。当时我穿的是单衣单裤,在外边还没什么,但硐子里又阴又潮,待久了就觉得有些冷。塌落的石头可能留有些空隙,我还不用担心窒息,可是空气很不好,胃里、肺里都很憋闷。刚喊了那么久,嗓子又干疼,再加上喝不到水,喉咙里的痰就多了起来。

可让人气愤的是,老天爷就像故意跟我过不去似的,我这边越是急切地想出去,他们那边却越是要出问题。就在我听着他们越挖越近,马上就要把巷道打通的时候,却不知怎么的,那头的声音竟突然停了下来。

我起初还没在意,只是嘀咕说怎么没声儿了?可等了会儿仍是不见动静,我一颗心就渐渐顶到了嗓子眼,脑子里涌出了个冰冷的念头,他们该不会不挖了吧?毕竟几个人刚认识几个月,没什么理由一定要救我,挖了这么久还没挖到,放弃了很正常。

人到了这个地步,都变得极端敏感,我刚一冒出那想法,就急得几乎哭出来,好像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一样。然而之后的情况更是急转直下,身旁的支架又开始不安分地“咯咯吱吱”响起来,从头顶流下来的土,“呼啦啦”灌了我一脖子。这一段金硐,似乎也要塌了。

骤然间的变化,在黑暗里挤压着大脑。我当时已经基本崩溃了,只会抱头蜷缩在地上,不知道跑也不知道动(事实上也无处可跑),心说这百八十斤恐怕就要扔到这儿了。那种等着被活埋的感觉,我至今难忘,特别残忍,真还不如让车一下撞死痛快。

当然,既然我现在能在这里诉说那时的经过,就说明我并没有死。金硐晃动了一会儿后,又慢慢平息了下来。上头不再掉渣了,我又听到了外边工具掘进的声音,频率比之前快了许多,看样子他们也察觉到了危险,加紧了进度。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这是事后他们告诉我的,我当时已经没有这种概念了,只能说度秒如年),身边的硐壁突然“扑哧”一下,被捅透了个窟窿,另一边马上响起兴奋的喊声,说通了通了,又开始叫我的名字。

一丝久违的微光散进来,把我眼睛刺了一下。他们当时叫我,我可能应了一声,也可能没应,主要是脑子一片混沌,朦朦胧胧已经有点儿分不清真实和幻觉的区别了。只记得洞口被很快扩大后,一个人探进来了半个身子,然后两手叉起我胳肢窝,拖拖拉拉地把我弄了出去。

我终于能睁开眼了,重新看见了天空,发现它那么蓝那么好看。这时终于恢复了点儿思维,我立马一个激灵坐起来,指着金硐有点儿口齿不清地急喊,说快快,里头还有个人,快抓出来别叫跑了。他们几个不知道刚才的事,都是一愣,不过武建超很快把那家伙从里头拽了出来,证实了我的说法。

他们几个一看突然冒出了个从没见过的人,全跑了过去看新鲜。我也跟着爬了过去,把前因后果一说,他们也是议论纷纷,围着那野家伙就研究起来。

那人赤身**披了张兽皮,怪模怪样的,一脸大胡子遮住相貌,更看不出什么来路。大家都在啧啧奇怪,但似乎只有王老爷子不关心。他一人站在边上,冲着我们一脸焦急地说:“行了行了,人也救出来了。有啥稀罕的回头再说,咱先找赵胜利去吧!”

“老东西,你还有脸催!”武建超回头骂了老爷子一句。我不明白他俩这话啥意思,左右一看,这才发现赵胜利竟然不在,忙问:“赵胜利怎么了?”

他们三人一时沉默。武建超走到一边儿拾起枪,掰开看了眼子弹,头也不抬地告诉我:“那小子跑了。”

我微微吃了一惊,问什么时候跑的?武建超说就刚才。

我还想问个明白,他却没工夫搭理我了,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把别着子弹的皮带扣在腰上,又带了一壶水,一拍阿廖沙说:“望远镜借我使使。”说完根本没等对方点头同意,背着枪转身就走。

阿廖沙有个62式军用望远镜,我们之前在营地里看见过,只不过因为过了闪电,外边的铸铁壳子被烧熔了一半。武建超借这东西,估计是待会儿找人要用。

我现在这个状况,就算想帮忙也有心无力。王老爷子本来在边上急得跳脚,一直催快点儿快点儿,这时看武建超走了,也跟了上去。但武建超似乎很恼他,转身一脚,“啪叽”把他跺翻在了地上。

我一看武建超竟动了粗,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问这是干什么?可他根本不睬我,而是指着老爷子恶狠狠骂道:“你他妈的哪儿也别想去,安生待着,回来再跟你算账!”说完就离开了。

老爷子被这么一踹,痛得半天爬不起来,只能冲着武建超远去的背影大骂,脏话土话一大串,也听不清到底说的什么。我当时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晃悠悠走过去,蹲下来,稍稍用力抠住他的肩膀,硬着口气问道:“老爷子,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还没等老爷子回答,阿廖沙却跑过来拉着我问:“大学生,你是让那人抓到硐里去的,对吧?”他指着躺在地上的野人,我也点了点头。他看着我,脸色却急切起来:“我那个‘情况’可能也被掳到里边了,咱得进去找找。”

“别问了,这是个怪物,不会人话。”阿廖沙只关心自己的“情况”,语气还是很着急。他的推测其实合情合理,雷击之后那女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结合我的遭遇,唯一的解释就是被眼前这家伙掠走了。但阿廖沙要进金硐去找,我却不敢立刻同意,只是告诉他硐里那头也被堵了,想找人就得继续往深处挖,恐怕还要费大功夫。

阿廖沙显然没听出我的潜台词,说无论如何也得进去看看,也不再管我怎么说,拾起铁锹又钻回了金硐。其实刚才那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们几个不顾安危把我救出来,现在需要我去救别人时,我竟然因为可能有危险而退缩,实在很不仗义。

然而,就在我鄙夷自己的言行,打算和杨要武一起跟上帮忙的时候,眼前的半条山坡又突然微微一陷,大山就像在咳嗽似的,轰轰然从矿井出口喷出一大团黄烟,地面跟着颤了起来。这情况不用说都明白,金硐终究是没支撑住,又塌了。

我心说这下糟了,拽上老爷子,和杨要武抢上就打算挖人。不过谢天谢地,还没等我们到跟前,阿廖沙就从硐口的烟团里冲了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朝外跑,拍着身上的土,气急败坏地把铁锹往地上一扔,“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叽里咕噜骂起了俄国话。

我被埋进去时还是早上,如今已经过了中午,鸡飞狗跳了大半天,几个人一个个灰头土脸跟西安兵马俑似的,不过好在没出什么大事。阿廖沙还想找他的小姘头,但金硐垮成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挖不开了,只能从长计议。他有气没处撒,就逮着那个野人揍了一顿,又是踢又是捶,把那家伙打得哇哇直叫。我赶紧拦着,说你打他干什么,打死了啥都问不出来了。

阿廖沙气哼哼地说:“你看那样子,能问出个屁!”我叹了口气,把他挡在一边,给那野人收拾起骨折的胳膊。眼下太复杂的处理也做不了,只能给胳膊简单复原位置,里边垫了层软衣服,上了点儿药,找树枝做了个夹板绑好固定。我手上干着,心里却在苦笑,自己还真成“大夫”了,医人又医畜,还得会接骨正骨。

那野人见我给他治病,倒也不抗拒,就是态度依旧很不友好,有次我凑得近了点儿,他竟一下勾起头张嘴就咬,吓得我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心说这人完全不懂好歹,到底哪来的?难道是山里的原始民族,就跟非洲那些藏在丛林里没开化的土著人一样?但很快,我无意中注意到了他的牙,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里无须多做解释,阿廖沙也明白我什么意思了。我们几个除了武建超,都是吸烟的人,深知烟垢的顽固,只不过大家贪图一时快活,不在乎这些形象问题罢了。这人牙上有烟渍,就说明他肯定曾长期吸烟。虽然我不知道古代人接触烟草的确切年代,但几乎可以肯定,地上躺着的这家伙,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土生土长的野人。

杨要武和老爷子再次凑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想通这一点后,我再观察那人时,就觉得他的混浊发灰的眼珠里,似乎也不全是野性难驯,好像多少还带着些未泯的人性和良知,他之前能听懂我说话的事,这样也能解释通了。

从脸上的胡子和皱纹来看,这人显得很老,但也推测不出他到底多大年纪。这么深的山,不是常人来的地方,我们猜要么是流落到这里的牧民、蜂农或者通缉犯(西部地区地广人稀,靠近边境,还容易搞到枪械,所以很多外地逃犯往口外跑),要么和我们一样是来淘金的,甚至说是当年金场遗留的人员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困在金硐里时我就想过,这里的很多蹊跷问题,估计都要在这人身上找答案。然而我尝试着跟他交流,他却只会咧嘴到处乱瞧,咿呀怪叫,愣是一言不发。对这号人,你就是上刑恐怕都不管用,我们一时彻底没辙,让人很是沮丧。

这头儿毫无进展,我的注意力又转了回来,想起了刚才的事,就扯住老爷子:“你还没说呢,赵胜利怎么就跑了?”

只能说,一切都和金子有关。

老爷子当时有些支吾,并没直接讲,而是把我拉到一边,避开了阿廖沙和杨要武,这才说起刚才的经过。

当时我被埋了进去,武建超把他和赵胜利喊过来帮忙。几个人收拾工具一分配,弯腰跪着轮流下硐,每人几米的朝前挖,后边的人往外运土,另外又砍些小树回来当支架,好边挖边支护,防范硐子再垮(也幸亏这么撑住了出口那一段,阿廖沙才没被埋进去)。

就这样干了好几个钟头,他们绕开塌冒的地段,从旁边打出了一条半米宽、将近十米长的通道,估算着不久就能挖到人了,更加快了进度。然而就在胜利在望的时候,不知谁提醒了一声,他们这才突然意识到,去附近林子砍树的赵胜利,已经好长时间没回来了。

当时几个人里只有老爷子知道底细,他发觉赵胜利不见了之后,立马捶胸顿足,直骂自己太大意了,让大家赶紧去追人。几个人一逼问,他这才说赵胜利并不是丢了,而是趁着别人忙乱的当口,卷着金子自己逃了。

阿廖沙他俩和我们不是一伙的,都懂规矩,一听是金子的事情,就马上闭嘴不再多问。而老爷子说一半留一半,武建超依旧不清楚那小子到底为啥要跑。老爷子催得虽然紧,而且这种节骨眼上,有点儿良心的人都不能把还埋在山肚子里的我扔下,转身去追赵胜利,所以短暂的停顿后,他还是选择留下继续救人。

老爷子看武建超竟动也不动,急得直蹦,恨不得自己去追,不过他很清楚自己身体不行了,就算撵得上,也肯定拦不住身强力壮的赵胜利。无奈之下只能钻进硐,一边帮武建超往后运土,一边把前后的原委说了个清楚,好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赶紧去把赵胜利找回来。不过巧的是,他这边刚断断续续说完,那边武建超就把金硐打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