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铁塔鬼火(二)

刚才我们出门都只顾着看前边,谁也没注意身后,直到这时拐回来了,才发现原来墙上写有东西。那字很潦草,像是用石子刻在生锈的铁皮上的,但我认得出,的确是大哥的笔迹。

“安心干活,五天后我回来。”——这很明显是写给我们看的,但我们四个傻站在原地,对着那十个字盯了将近十分钟,也没完全搞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

字面上的意思好理解,也就是说大哥如今不在,并不是我先前想的那样,暂时被哈熊隔在了别处,而是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天没亮就出去了,只在墙上给我们留了个信儿。

但人不见了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大哥为什么要走?到哪儿去了?又要干什么?这些他一丁点儿交代也没有,就这么趁着赵胜利睡着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悄悄跑了。还留了几个字,叫我们好好干活,等他五天后回来。他妈的,这算个什么情况?

我们立马检查东西,发现除了少了支枪和一些子弹外,大哥的背包不见了,剩下的那些熏肉也少了许多,这东西吃着方便还顶饿,很适合一个人出门带。直到这时我们才真正反应过来,大哥的确是走了。

当时他们几个的第一反应,就是我大哥卷着金子逃了。但再一想就知道不可能,和阿廖沙那些金老板不同,我们的金子都是边淘边分的,每人只知道自己那份藏在什么地方。大哥离开,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那短短一行字带来的震动,远远要超过刚才出现的哈熊。长久以来,大哥就是我们这帮人的主心骨,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走就走了。大家一时都无法接受,也实在是想不通。武建超推推我,问大哥之前有没有给我说过什么,或者有什么交代?

我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王老爷子却明显不满意这个回答,沉着脸说他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还听见我们两个在外边讲了很久的话,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又质问我,到底有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的事情?

我看看他们,只能非常无奈地解释,说大哥是跟我聊了很久没错,但那讲的都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和现在的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要说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也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那个大家都看见了,也用不着我说。

我把同样的话说了七八遍,他们依然一脸不肯相信的表情,围着我非要拿个说法。我心情原本就不怎么样,到最后实在被逼火了,一把将他们推开了,大吼一声:“他妈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问什么问?我亲哥不见了,我他妈不比你们急?”

场面一时僵了起来。他们见我发了脾气,也就不再多说,悻悻然地走开忙起了各自的事。我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只能站在那儿,愣愣地盯着墙上的字发呆。

然而看着看着,我就发现了个刚才没有留意的细节。

我眯起眼,又凑近看了看,发现的确有问题。这句话里“五天”的那个“五”字,写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本来是个“三”,后来被添了两笔,才变成了“五”。

字被改动过?我不敢确定,又自己在大腿上把那俩字虚写了一遍做对比,更是觉得墙上“五”就是从“三”改过来的,因为不符合笔顺习惯,所以看着奇怪。

但这事情就有点儿蹊跷了。我心说难道是有人从中捣鬼,把大哥留的字给偷偷改了?但这又不是康熙的传位遗诏,动个数字就是天壤之别,单纯把三变成五,只多了两天,似乎并没什么太大意义。

我装着揉眉骨,不动声色地斜眼瞧了瞧武建超他们,看不出什么异样。又把刚才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我们几个都是在一起的,那三个人在时间上没机会,而且也想不到动机。

除此之外,剩下的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字,是大哥自己改的。他先刻了个“三”,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又加上两笔改作了“五”。但这当中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义?

我卷上根烟深吸一口,按按太阳穴,逼着自己从最初的惊诧和迷茫里走出来,开始真正地思考问题。大哥办事一向很稳妥,人也闷,都是把事情放肚子里,不想周全不说。那他这次不声不响地选择离开,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能想到的,就是昨天下午他听说湖底有电缆的事后,人就变得不对劲起来。先是发愣、不理人,而后又半夜三更的跟我拉家常,一直到现在失踪了,这里有个过程。但这和水下的电缆有关系吗?是不是大哥从电缆想到了什么,又不好给我们说,才有了那些反常举动,就像我们在草甸子上迷路的那晚一样。

分析到这儿,思维就进了死胡同,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大哥把我们撇下,自己走掉。有什么事,是连我这个亲弟弟都不能说的?

我不得不换个方向,开始揣测他当时的想法。如果大哥不是偷偷走了,而是告诉我们他有事需要出去几天,大家会有什么反应?我想第一肯定会追问到底什么事,第二是拦着他不许去,说直白点儿,因为大哥对我们很重要,其他人谁都可以不在,只有他不能。可见大哥悄悄离开的本意,不光是不想让人知道,主要是不想被我们干扰。

那他把“三”改成“五”又是为什么?粗心写错了应该不会,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那只能说明,大哥写这些字时,心里是很有些犹豫的。毕竟他也担心我们,而且马上就要回家了,不能耽搁太多时间。但同时,他又不能确切地预计自己会离开多久,把三天变成五天,只是自己给自己放宽了一点儿期限罢了。

这时我的心忽然缩了一下,记起大伙儿之前好像商量过,打算一个星期后就打点东西出山。时间不等人,假如过了五天大哥没回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等?或者再假如,他要是永远回不来了呢?

我拍拍脑门,不敢往下想了,正好武建超走来叫了我一声。他冲我扬扬下巴:“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武建超带我来到屋后,让我自己去看。我有些莫名其妙,问他看什么?他嘴巴啧了一声,弯腰蹲下一指地面说:“你瞅这脚印儿。”

这屋子周围原本草木丛生,我们嫌蚊虫太多,就把杂草全铲了,成了片光秃秃的软土地。武建超一说,我才注意到地上有一趟脚印,只不过因为土太松了,所以轮廓不是特别清晰。

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大哥,很傻地问了句:“这是我哥的?”他“呸”了一下骂狗屁,提醒我说:“昨天夜里,你忘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觉得这些脚印,是昨晚上房子后边那东西留下来的。这个推测不算离谱,我看了看,是有点儿那个意思,但还是怀疑,因为这也可能是我们自己踩出来的。

武建超像是知道我会有这么一问,两句话就把我推翻了。因为那脚印前半部分,能很明显看出脚指头的印子,而我们都穿了鞋,这明显不对。

这话无可反驳,我只能承认,又拿自己的脚比了一下,更是一惊。要说我四十三码的脚不算小了,但地上那脚印竟比我的鞋还大一圈儿。这次不用提醒我也明白了,因为类似的痕迹不久前刚见过,那就是哈熊。但疑问接踵而来,大哥不是说哈熊都是白天活动吗?而且早上那母熊也没招惹我们哪,难道还有一头?

我们俩正琢磨的时候,赵胜利又凑了过来,他没在意地上的脚印,而是拍拍我,结结巴巴地说:“老老爷子让俺问你,恁哥跑跑跑了,咱们还开开开不开工?再淘出咧金子,咋咋咋咋分?”

我怔了一怔,才弄清他话里的含义。老爷子和赵胜利跟我大哥没太多交情,他人不见了之后,他们怕我再撂挑子,这样一下少了俩劳力,淘金速度肯定大受影响,而且剩下几天大哥不在,淘来的金子就不能算他那一份,所以才有这么一问。只不过老爷子比较滑,知道我正心烦意乱着,就怂恿赵胜利这傻货来触霉头。

想清楚后,我心里一阵阵发苦:大哥失踪,我们又让熊盯上了,这金子还淘个屁啊!他妈的一帮人眼里,怎么除了钱就没别的了?

我一时躁劲上冲,直欲发作,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不为别的,要是把人都得罪了,我自己说不定会被他们孤立,那就太吃亏了,只能压了压火儿,没好气地答道:“该干活干活,吃完饭就开工。金子你们愿意咋分就咋分,行了吧?”

“好好。”赵胜利连连点头,满意地跑去找老爷子汇报了。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无奈地叹了口气。而武建超在一边一直没说话,他盯着那脚印研究了一会儿,又突然道:“不对。”

没等我问为什么,武建超拾起一把铁锹就去了湖边,不到两分钟又跑了回来。他把铁锹往我眼前一放,那上边有片他铲来的泥,而整块泥中间,是一个哈熊脚印。

他说你比比,好像不一样。我拿着铁锹,和地上的脚印认真比对了一下,立即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意识到,我们刚才全被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误导了。

仔细观察了就会发现,哈熊的脚印是平的,看不出足弓,而屋后的这些脚印却都明显有足弓。而事实上,自然界有足弓的脊椎动物只有一种,那就是人。

武建超没上过生理解剖课,只是单纯觉得两种脚印形状不同,还思考不到这个层次。听我解释了之后,他脸上的神色也变了变,皱眉问:“你是说,昨晚上那个黑影根本不是哈熊,也不是啥动物,而是个人?还他妈没穿鞋?”

我点点头,他却脱口而出骂了句:“操他娘,越来越乱了。”

之后我和武建超又去了阿廖沙那里一趟,先说了我大哥失踪的事,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情况,意料之中的,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接着我又把屋后的脚印,附近可能藏了个“人”的事情说了说。阿廖沙更是诧异,手下十几个人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有什么人,林子里有熊倒是真的。

我有些失望,就打算回去。可要走时脑子又灵光一闪,想起我们来这里之前,赵胜利曾喊过瀑布上头有人。马上转身问阿廖沙,说他们有没有到过瀑布那边?他摇头说自然是没有,整天淘金都忙不过来,谁会吃饱了撑的跑那么远去看瀑布?

听了这个答复,我心说果然,和武建超对视了一眼,心里更是发毛,看来在这片深山里活动的,并不只有我们这些人。如果赵胜利没有看错,那么一个多月前在瀑布上边偷窥我们的,很可能就是那些脚印的主人,可这家伙到底什么来路?又有什么意图?

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然而可恶的是,我发现自己竟什么都做不了。当时我内心很想去找找大哥,但这里群山莽莽,林海无边,让人望而生畏。别说一个人了,就是把几个师的人扔进去都藏得下,我们没那个本事去大海捞针,只能等着大哥自己回来。

而面对那些脚印,也是一样的道理。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除非那个莫名其妙的“人”能再度出现,不然就凭我们几个,同样是毫无办法,无从下手。

不能主动出击,但被动的防御还是做了一些。我们用了个最笨的方法,就是在房子附近挖了几个深坑,盖上树枝沙土做成陷阱,一是为了防熊,二是想试试看那个人会不会自投罗网。至于能起多大作用,那就听天由命了,主要是求个心安。

忙完之后,几个人又合计了一下,觉得老爷子的考虑也有道理,时间不能干耗着,既然大哥留话让我们安心干活,那就干活好了。大哥是个有分寸的人,说不定五天后真就如约回来了,我们再操心还不是多余?

可不管如何往好处想,五个人突然少了一个,大家一时还是不适应,那种异样十分明显,尤其是吃头一顿饭的时候,气氛很怪,笼罩着一种莫名的焦躁和紧张。这状态也好理解,对我们五个人的小集体来说,大哥就是灵魂,如今他不在了,剩下的人就像被砍了头的蛇一样,自然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很平静,接下来的几天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哈熊没来,那个“人”没再出现,而且我们每天淘出的金子,甚至比大哥在时还要多。但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吃饭食不知味,干活心不在焉,发呆浑身不对劲,睡觉也是噩梦连连。那种等待的感觉,根本就是种煎熬。我竟然有些庆幸,亏得大哥写的是“五天后回来”,如果他写个十天半月,到时候我非崩溃到死不行。

大哥走后第四天,死水一样的日子终于有了点儿波澜。那天下午,我们突然被阿廖沙叫去帮忙救人。

情况是他们因为人多,早早就把外面堆的矿砂全淘干净了,不得已只能下金硐接着挖,玩起了地道战。结果不小心把几十年前留着用来承压的保安矿柱掏空了(矿柱上也含金子),一时坑道失去支撑,顶板塌陷,瞬间埋进去三个人。

我们一共挖了四个多钟头,中间又塌了一次,才最终把金硐挖通,但三个人里已经死了俩,身子都快凉了,而剩下那一个被拉出来时精神恍惚,满嘴胡话,浑身都是血和成的泥,场面非常之惨。

那是我淘金后第三次经历死人的场面。当时看着那两具尸体,突然有一股巨大的悲哀袭遍我的全身,与其说是为死者感到伤心,不如说是兔死狐悲。淘金就是这样,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人命如草芥,今天是他们,也许明天就是自己。

事情完了之后,我们几个回去。当时夕阳正浓,橘红色的晚霞映在湖面,一片碎光。我忘了从哪本书上看过一句话,说北美的印第安人认为黄金是太阳洒在地上的汗水,但在那种心境下,我却只能慨叹:金子不单是太阳的汗水,更是淘金客千百年来的血泪。

等待的过程既漫长而又短暂。阿廖沙他们发生事故之后,又是一整日过去,第五天了,大哥依旧没有回来。

我的情绪已经从最开始的惶恐和不安,逐渐变成了麻木。看着当天的太阳慢吞吞沉下,我的那种绝望越来越强烈,觉得自己的担心正一步步变为现实:大哥也许真的回不来了。不得不说,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山里危机四伏,可以说出事的概率比不出事都大,他只有一个人,随便一个闪失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而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奇怪的念头也开始在人脑里发酵。武建超他们三个人避开我私下讨论的次数越来越多,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从他们对我不断地试探和询问中,我听出了一个意思:他们竟然怀疑整件事都是我跟大哥制造的阴谋,大哥先无声无息地消失,而我留在原处,最后里应外合,置他们于不利。

对于这种十分有想象力的想法,我已经懒得解释什么了,只能报以苦笑,心想要真有阴谋就好了。我宁愿自己是个策划阴谋的知情者,也不愿像现在这样,一头雾水地痴痴傻等。

自从大哥失踪后,我几乎夜夜失眠,那晚我躺在屋里,依然满腹心事,一方面是自我安慰,琢磨着那“五天后”,是从当天开始算呢,还是从第二天算?如果是后者,那么还有一天时间。

而另一方面,我也做起了最坏的打算:粮食已经所剩无几,照计划,我们两天后就该出山了,假如大哥到时仍然没回来,我该怎么做?是再等几天,还是按行程离开?如果要等,武建超他们会愿意吗……

不知不觉地,倦意最终战胜了焦虑,我还是蒙蒙眬眬地睡着了。但不知睡了多久,又忽然被人叫醒,我迷糊着睁眼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大哥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于又看见了大哥,我心里石头落地,一骨碌坐起来就问:“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大哥却不回答,只是一拍我道:“快收拾东西,咱们走。”说着自顾自转到墙角,开始急匆匆地往背包里塞吃的。我一时明白不过来,问这大半夜的去哪儿啊?他却没再理我,东西装满后,一抡包,两步走了出去。

我还迷瞪着,但看大哥动作这么快,也只能赶紧爬起来,胡乱收拾了一下就向外跑。然而脚还没跨出房门,我就觉出有些不对,回头一瞧,屋子里空空的,赵胜利、老爷子刚才竟都没在,向前一瞅,武建超也不见了,房前只剩下一小团篝火。

人呢,都走了?我刚想问大哥怎么回事,可一转眼却发现他根本没等我,打着手电已经跑出去了很远。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不禁有些紧张,咬牙抓起另一只手电,急急追了上去。

大哥顺着湖岸走得飞快,我只能拼命地在后边赶。然而跑着跑着,前边的人竟突然不见了,而我在眼前的泥滩上发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脚印应该是大哥走过留下的,但那形状,却和几天前我们在屋后见的一模一样。

我不禁停下,弯腰用手电去照,头顶却又响起大哥的声音:“看什么呢?”我直起身看他,还没说话,大哥却突然对我极其诡异地一笑,轻声道:“看脚啊?你看我的脚!”

我一低头,天灵盖顿时吓飞了起来。大哥的脚,有一张八仙桌那么大,而我整个人,都站在他的脚上。

当时我失声惊叫,身体一弹,人立刻清醒了。睁眼发觉自己依然躺在屋子里,狗日的,原来是个梦。抹抹脑门的冷汗,暗笑自己没用,心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哥这一走,可把我折磨得不轻。

刚才吓了一跳,出了许多汗,我感觉有些渴,索性起来找水喝。但坐直了左右一看,头皮立马又绷了起来。屋子里竟只有我一个人,老爷子、赵胜利睡的位置都空着。我有些慌了,跳起来急冲出屋子,武建超果然也不在。

人全不见了。我扶住门差点儿摔倒,面对空空的营地,突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双手抱头,心想难道自己的梦境成真了?或者,我依然还没醒?

我试着揪了揪头发,很疼,似乎不是做梦。愣了一愣后,我稍稍冷静,这才注意到此时屋外竟是大雾弥漫,已然又是一个雾夜。

雾气逼仄之下,篝火烧得有气无力,光线孱弱,让我想起了那晚迷路的经历,心里又是一阵不自在。不过火还没熄,证明武建超他们肯定刚离开不久。我咽了口唾沫,扯着喉咙冲外边喊了几声,大叫他们的名字。

我这边声音刚落,武建超就从浓雾里跑了回来。他一见我,赶紧比划了一下:“嘘,别喊!赵胜利又梦游了。”说完抽出两个烧着的柴火,摇一摇晃亮了,转身又钻进了雾中。

我跟着武建超,举着火来到了白天干活的小河边。先看到了打手电的老爷子,接着又看见了正在“散步”的赵胜利。

原来就在我睡着的时候,赵胜利突然坐起来,走出去又开始梦游。惊动了守夜的武建超不说,还无意间踢醒了靠门睡的老爷子,俩人怕他掉进我们挖的陷阱里,不放心之下就跟上去看着。这才有了刚才我一起来见不到人的一幕。

我本以为赵胜利还会像上次那样铲土干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的火光之下,只见他探着腰,深一脚浅一脚,一直在那小河边来回溜达,嘴里念念有词,遇到障碍物,竟还会很笨拙地避开。

看那家伙跟个魂儿似的幽幽走着,也不知到底想干什么,我就小声问武建超:“他这样多久了?”

武建超撇撇嘴,说他头一支火把都烧光了,恐怕有十来分钟了。我心想照着上次的经验,时间也差不多了。可这边话还没说出口,赵胜利就突然停了下来,竟一个转身,“扑通”跳进了河里。

晚上的河水还是很凉的,赵胜利一蹦下去,立即被冷水激醒了,怪叫一声后就开始瞎扑腾。我们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拦都来不及拦,只能赶紧跑过去捞人。

赵胜利被我们水淋淋地拉上了岸,而正巧这时,安静了几天的湖底又开始隆隆作响。这么多天我们早就习惯了,可那家伙神志还没完全清楚,听着那轰鸣声,人大呼小叫的,手脚一个劲儿乱抓乱踢,按都按不住。武建超嫌他烦,两个耳光扇过去,这才彻底消停。

他上次梦游跑出来干活,倒还好理解,可这次竟是发癔症跳河,就有点儿吓人了。我大声问:“你到底梦见什么啦?学屈原啊你?”

赵胜利却哭丧着脸,大张着嘴满眼惊恐,结结巴巴的,只会翻来覆去说自己啥都不知道,一醒就在水里了。驴唇不对马嘴互相嚷嚷了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么几分钟,湖底的巨响如期停止,我们觉得没什么事了,打着哈欠正打算回去的时候,转身又听到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静了下来以后,周围随便一点儿动静就很刺耳,我们稍稍分辨,那声音是从小河上游传来的。

难道是那个“人”?武建超拍拍我,我也心领神会,马上给老爷子打了个眼色,让他看着赵胜利别乱动,两人一起摸了过去。

雾气浓厚,附近又都是茂密的树丛,视线很不好。我和武建超蹑手蹑脚地顺着河边向上走了一段,那窸窣碎响竟变成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却什么都看不到。

武建超一拉我,屏着气悄悄往身前指了指,意思是就在那里。谁知我一停,那声响也静了下来,接着旁边的灌木突然唰唰一抖,一个毛茸茸的黑影“嗖”的一下子从我们脚边蹿了过去。

本以为是个人,结果大小差了这么多,我吓得差点儿跳起来,火把也掉到了地上。下落的火光正好照出那东西的身形,竟是一只超大号的灰老鼠,加上尾巴恐怕有一米多长,从我们眼前倏忽而过,“哧溜”钻进了水里。

那老鼠速度很快,我们紧撵了两步没追上,水面上只剩一串散开的涟漪。武建超没回过味儿来,咋舌道:“妈的我没看岔吧,这耗子咋比狗都大?”

我瞧着水波**漾的小河,似乎有些明白了,对他说,要是我猜得不错,那只怕不是什么耗子,而是那种会啃树的河狸。刚来的时候就听大哥说起过,这动物比大熊猫都珍贵,这次总算是见着活的了。可惜只有惊鸿一瞥,除了吓一跳,狗屁都没瞧清楚。

到头来又是虚惊一场,我们哭笑不得,议论着回到了房子那里。这时营火只剩下小小的一撮了,武建超赶紧跑去添柴拢火。而我本来想回屋睡觉,但没料到一只脚还没进门,一个黑乎乎的高大人影,竟突然从屋里迎面冲了出来,“哐”的一下和我撞了个满怀。

我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又被猛推了一下,整个人倒退了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而对方一丝停顿都没有,飞身跃起,竟直接从我头顶跨了过去。我坐在地上还想反身去抓,可根本就抓不住。那人落地还撞翻了老爷子,又扳开赵胜利,一闪身转眼跑掉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家猝不及防,武建超大喝一声,跳起来就去追。结果刚追出没两步,就听见前边大雾中“呼啦”一下,老天爷开眼,那人正好掉进了我们之前挖的陷阱里。

每个陷阱底下,我们都埋着削尖的木棍,所以不管是人还是熊,掉下去铁定没跑,不被扎出几个透明窟窿都不拉倒。当时武建超一声招呼,我们几个马上跑了过去,围在陷阱的坑沿儿拿着手电探头往下一照,又同时皱眉闭上了眼,转头不忍再看。

坑底那人脸朝下趴着,看得到后脑勺,看不到脸。他手边有一个包,身上还背了杆枪,只是身体有几处已经被刺穿了,木棍的尖头上沾满了血,支支棱棱地直指向天,看起来触目惊心。

也许很多人读到这里,都会觉得我们挖陷阱插木钉,摔下去就是死,手段太过极端,一点儿余地不留。但我想说明的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陷阱管不管用是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谁也不敢疏忽大意心慈手软,残忍就残忍吧,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行,实在是被逼无奈的选择。

手电的光线下,陷阱里尘土飞扬。谁知我又仔细一看,发现那人身材挺高的,还穿了身蓝外套,我愣了不到一秒钟,脑袋顿时嗡的一声,悚然想起大哥平时有一件常穿的咔叽布工作服,就是那种蓝色。

我越看越觉得像,心里发闷差点儿一头栽下去,慌张大叫:“快拿绳子,可能是我哥!”他们一听也变了色,马上取来绳子,把我坠了下去。

“快快!”我嘴里大喊,抓着绳子往下秃噜,一边秃噜一边暗咒,他妈的好像就是我自己,想出这个往坑底埋木楔子的主意。要是趴着的那位真是大哥,他妈的我也不用活了!

我脚刚触到底,就见那人似乎动了一下,他两只手撑着地面,看样子竟是想爬起来。我急忙叫他别动,说完避开身边的尖木楔子,小心蹲下,凑了过去。

一共有三支木棍刺透了他的身体,一处在肩一处在腿,都不算致命,但最当中那个,是生生在人肚子上扎了个对穿,尖木棍上红通通、黏糊糊的全是血,就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很是吓人。我心里暗叫不妙,腹主动脉被刺破的话,那这个人就只能死不能活了。

坑底飘**的灰土和血腥气混在一起,让人直欲作呕。我忍着咳嗽,心口狂跳,两手颤抖着伸出,抱住那人的头轻轻扳了过来,用手电一照,这才松了口气——还好,那不是大哥的脸。

但紧接着,我又“咦”了一声,发现眼前这家伙,我竟然还认识。这是阿廖沙的人,就是昨天下午,我们才从塌方的金硐里把他救出来的。

阿廖沙手下那一帮人很多,我根本认不得几个。但昨天下午帮他们救人,这哥们儿就是埋在矿井里的三人之一,被抬出来后我还给他检查过身体,这才有几分印象。

那人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惨叫,我却陷入了困惑,心说这人半夜钻我们屋里干什么?前几天那些脚印又是怎么回事?刚想到这儿,我下意识地就去看他的脚,心里又“咯噔”一下,那脚上没穿鞋。

这时武建超也爬了下来,问情况怎么样?一听我说是阿廖沙的人,也明显错愕了一下。可他拿着手电在坑底照了照后,又站起来冲上边大喊,让赵胜利赶快去找阿廖沙,带人过来帮忙。

我一听大惊,赶紧制止,说你犯什么浑,这会儿怎么能找阿廖沙?人说不定就是他派来的,还不知道打了什么坏主意,你把他们招来不是引狼入室吗?

赵胜利停在原地,不知听谁的好。武建超却对他摆摆手,说快去!然后捡起了那人手边的包,扔在我面前,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包儿,还有枪,狗日的全是我们的东西!”

我一看果然是,但还是没理解他的意思。武建超气急败坏地道:“他妈的,这孙子偷咱们的粮食还有枪,是打算自己逃跑下山,懂了没有?”

他这么一说,我总算有些明白了。金老板们雇来的工人大多生活悲惨,经常有人受不了老板和工头的毒打虐待,偷偷逃跑。这种事我在河谷时就见过不少,没想到如今来了这里,竟又经历了一次。这人连鞋都没穿,可见逃跑得相当慌忙,但一个人什么都不带肯定是出不了山的,又正巧刚才我们营地没人,他就想铤而走险,来偷东西和枪,却没想到落了个这种结果。

疑虑打消,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那人受的伤不可谓不重,肩膀和腿上暂且不论,肚子上那根棍子,从位置上看很可能刺破了腹主动脉,这地方十分要命,根本不敢乱碰。我只能让老爷子扔下来一条毛巾,缠在木棍和皮肉相接的地方,先一定程度上裹住伤口止血。

人体在受重创后会分泌肾上腺素,一时感觉不到疼,所以那家伙掉下来后还会叫会动,甚至想爬起来,但到了这会儿就不行了,只剩下时断时续地呻吟,从牙缝里流出了血。

救人如救火,我一方面心急如焚,却又没有办法。虽说这是个陷熊的坑,我们挖得很大,但三个人挤在下边,还是施展不开。而且人被串在木棍上,棍子又不能拔,光凭我们俩也无法把他搬出来,只有等赵胜利领人来了再说。

几分钟过去,创口一直在缓慢地往外渗血,渐渐把整条毛巾浸透了,那种潮湿和温热的感觉,一点点传到我的手上。我叹了口气,冲上边喊了一声,让老爷子赶紧去煮锅开水,待会儿可能要用。同时心里说阿廖沙怎么还不来,赵胜利是个大舌头,别再什么都说不清楚。

另一边,武建超把没扎上人的木楔子都拔了出来,又给那人另外两个伤口包扎了一下,正弄着,手又突然一停,抬头对我道:“你听这家伙哼哼唧唧的,怎么好像在说话……”

那人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叫也不知道应,只剩下时有时无的低吟。我仔细一看,发现他嘴片儿翕张,还真有点儿像说话,但声音很小,不知道讲的什么。

武建超又趴下去听了一下,眉头皱起,似乎也没听出太具体的内容。而这时头顶传来一团嘈杂的脚步,我小舒一口气,阿廖沙他们总算到了。

当时阿廖沙从上往下一瞅,也大大的犯难,说这人出事后精神受了点儿刺激,他们没打也没骂,一直让他躺在帐篷里休息,怎么会晚上就趁着雾偷跑了?要不是赵胜利跑去叫人,他们恐怕要到早上才发觉。

看他还在啰唆,我急得不行,说哪儿有那么多废话,先救人要紧。问清他们来了几个人,接着就开始分配。伤者身上的棍子如果硬拔,那么本身被堵住的动脉就会瞬间大量出血,接着人就会出血性休克,很快就会死。我想了想,只有让武建超扶着,我自己从旁边轻轻往下挖,把埋着棍子的土刨掉后,再叫上头的人挖条斜坡下来,就这么连人带棍儿的先一起搬上去。

忙活了快二十分钟,我们终于把人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让他侧身躺下。我检查了下伤口,因为搬运的震动,渗血的速度又加快了,人也基本昏迷。

他们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却一时无语,犯起了难。按常理,这时候该把人送医院抢救,但现在显然没这个可能,只有自己想办法。然而依照我粗浅的急救知识,像这种伤情大概是先开胸,截断大动脉止住出血,再取出木棍,之后消毒,排空气,缝合包扎用药等等一系列工作。但理论上说得再好也没用,首先我肯定没那个技术不用说,就算单论硬件,我们也只有几片感冒通、云南白药和一些医用纱布,基本狗屁都做不了,束手无策。

这些情况,我刚才一直瞒着没敢讲,主要是怕他们知道后就不再出力救人。眼下实在没了主意,就只好说了出来,让大家一起决定,毕竟人命关天。

可这边话还没说完,就有人骂了起来,说之前看我那么积极,还以为有啥好办法,结果忙了半天还是个死,早知道还费什么劲?这不瞎折腾人吗?

我很生气,却又无法发作。阿廖沙把那人挡下,问如果把棍子抽出来会怎么样?毕竟也存在没扎破动脉的可能,总可以冒险试一下。我无力地摇摇头,说那也是凶多吉少,凭我们现在的条件,十有八九救不活。

他明显有些失望,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问我如果不抽棍子,这样能撑多久?我回答说很久,如果血能止住,一两个钟头,甚至一两天都有可能,不过肯定比死还难受。

“你的意思,他现在就是等死了?”阿廖沙问。我点点头,却马上意识到不对,又赶紧摇摇头。

突然一阵沉默,许久后阿廖沙深叹了口气,说那既然这样,给他个痛快吧,说完就开始解伤者身上的猎枪。

我马上就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心说这怎么行?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看清楚,他还没死呢!”

我被他推了个屁股蹲儿,爬起来又拦住他,把话重复了一遍强调:“你他妈看清楚,他还没死呢!”说完瞧了瞧周围,希望有人来帮我。但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阿廖沙的人,一个个远远地站着,连句话都没有。

“那你有本事你救他啊!我这是为他好,早点儿了断总比活受罪强!”阿廖沙喝了一声,使劲将我的手甩开,把枪管顶到了躺着那人的太阳穴上。武建超也从背后抱住我向后拖,对我说他们的人就让他们自己定,咱们别掺和。可我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往前挣,怒瞪着阿廖沙吼着说:“你这是杀人。”

阿廖沙手停下,看着我,一声冷笑道:“我杀人?这事儿到底怨谁,大家心里清楚。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们不管了。”说完他把枪一扔,转身叫上自己的人,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阿廖沙离开了,武建超也无奈叹了口气,放开了我,问我下边打算咋办?我软坐在地上,揉了把脸说:“不知道。”

其实从理智上,我能理解阿廖沙的做法,反正是个死,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但从感情上,我始终无法接受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他杀了的事情,我们没那个权力。

傻坐了一会儿,我起身端来烧好的开水,剪开衣服给那人洗了下创口,我也知道做这些完全是徒劳,只是求个心安罢了。事实上阿廖沙说得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我们挖的陷阱害死了他。

“何必浪费药材呢。”武建超蹲在我身边,看着我给那人敷云南白药,可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拽了我一下,“快看,醒了。”

地上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瞪着大而无神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十分艰难地想说话。我们四个一齐凑了上去,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听了半天,却只没头没尾的听出了两个字:有鬼。

有鬼?我们四人面面相觑,都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只好趴下去继续听。但不久后,那人就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我们互相讨论了几句,也是不得要领,事实上,连刚才他说的是否真的是“有鬼”这俩字,我们都不敢完全肯定。

他们三个没了耐心,相继回去休息。我则一直守着那个人,聊尽最后的人事。昨天我们把他救了出来,现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他死,而且很大程度上是被我们害的,所以我的情绪相当复杂,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不过刚才只顾着救人,很多事情来不及细想,现在头脑冷静下来后,我就意识到了一些问题,越来越觉得,我们之前得出这个人是受不了阿廖沙虐待才逃跑的结论,似乎很有些不妥。

前边说过,我当时还算个唯物论者,对于怪力乱神的鬼魂之说,是不大信的。所以自然而然地就联想起阿廖沙不止一次提起,事故后这个人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不太正常,心说所谓的“鬼”,会不会跟这个有关系?

我还想知道更多,可注定没人可以告诉我了。四个多钟头之后,地上那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因为休克,所以去得无声无息,之前那次醒来不过是回光返照,到死也没再说出只言片语。这期间武建超不止一次提醒我,说这其实是在折磨他,还不如痛快点儿,要是我下不了手,可以让他来,但最终我都拒绝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认识到了当年的幼稚。每当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剩下的只有惭愧和悔恨。自己年轻伪善的代价,却要一个无辜的人来承担,这是最大的不公平,而单纯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就让别人在临死前受尽痛苦与折磨,才是最大的残忍。

天亮后,我给死者稍稍整理了一下遗容,就挖了个坑匆匆下葬了。看着一封新土想立个木碑时,才想起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当时我情绪很低落,武建超就安慰我,说这只能算个意外,淘金横死的人太多了,这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叫我别想太多,这事儿不能全怪我们。我不想多说,点点头转身走了。

昨晚出了这种事,而且只剩一天就该回家了,大家都没了干活的心思,我正好落得个清净,洗去了满身的血污和灰泥,就坐在湖边直直发呆。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昨晚残余的雾气,阳光晒在我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我想抽烟,但烟纸烟叶前两天就用完了,只能用枯树叶子卷了个“大炮筒”,又粗又笨跟个烟囱似的,抽起来又辣又呛,但也凑合了,主要是我必须得找点儿事做,不然脑子老是不停地胡思乱想。

苦干三十多天,我们一共淘了六百多克金子,带出山卖掉每人能拿八千来块,这已经是内地一个工人十几年的工资,离万元户只有一步之遥,绝对称得上可观了。但回想这几个月的经历,尤其是死人之类的惨事接连不断,让我不由得怀疑,为了黄金,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眼下我大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他们当真明天就走,我又该怎么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吗?

过了一会儿,武建超坐到了我身边,看着远处的天问道:“算今天已经六天了,你打算咋办?”我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说不是还有一天吗,还能再等等。

我一怔,想不通怎么会突然扯到这个话题,问他什么意思?武建超看着我,有几分认真地说:“我觉得吧,因为你哥心里有事情,一直压着他,所以不敢结婚。”

“能有什么事?”我又问他哪来的结论,他却高深地一笑:“我和他也认识好几年了,总能看出一点儿。”

大哥平常很少回家,前几年我父母在的时候,就常催他结婚,可他就是不结。我也问过原因,他却总是笑而不答。这时经武建超一说,似乎是有那么点儿问题。不知怎么的,我又突然想起了那两本奇怪的日记,在火车上时我只是偷看了一眼,就被大哥熊了一顿,难道这里头真有什么隐情?

大哥的事还没想清楚,我又猛然意识到武建超身上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忍不住反问道:“你还不是三十多了,怎么也没娶媳妇?”

他哈哈一笑说:“我不一样的,没女人愿意跟我。”

我问是因为坐过牢的原因吗,但话一出口,就自觉有些欠妥当。他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摇头说:“你知道我是劳改犯不假,可你知道我犯的啥事吗?”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他顿了一顿,盯着我缓缓吐出两个字:强奸。

强奸?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屁股忍不住往后挪了挪。

他却一声轻笑,拍着我满不在乎说:“你怕个毛啊,我又没强奸男的!其实我那顶多算通奸,可那破女人不愿出来做证,妈的非判我强奸……”

这边正说着女人,眼前就真出现了个女人。阿廖沙的那姘头又来洗衣服了,我和武建超很默契的话也不说了,一起侧过头开始看她。然而看着看着,我就犯起了嘀咕,心说这都打算走了,怎么一大清早就来洗衣服,这也太勤快了点儿吧?

接着我越想越不对劲,陡然发觉,自己长久以来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刚到那天,那女的就在洗衣服,此后每隔几天都会来洗衣服,而且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是天天都要来了。但每次就拿那么几件,并不像给他们一帮人洗的,似乎只是她自己的衣服。

以前我们都是乐得有女人看,没去多想。现在仔细分析起来,平常人就算爱干净,也很少每天都洗衣服的,更何况淘金的活又脏又累,他妈的,一个人哪有那么多衣服要洗?

我悄悄把这想法给武建超说了,他眉头也皱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没答话。我越琢磨,越觉得阿廖沙那伙儿人有问题,看那女人已经洗完衣服要走了,就一咬牙追了过去,叫住了她。

那女人停下回身,显然也是十分意外,问我有什么事。而我刚一开口就知道自己太唐突了,完全不知道下边该问什么,我低头红着脸,正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时候,人却突然一愣,眼睛不由得瞪大了。

我又顺着往上一瞅,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从她的裤腿一直向上延伸到裤裆的部分。屁股流血了?我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马上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

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往身后一看,也是颇为尴尬,急忙一侧身掩饰:“女人的麻烦,女人的麻烦,让你笑话了。”说着就一溜烟地跑了。

武建超走过来问怎么回事,我把刚才情况一说,他转身“呸呸呸”骂了句晦气(封建迷信的说法,认为女人的月经会带来霉运)。而我则一拍脑门,幡然醒悟,心说她每天都洗衣服,难道是这个原因?可那不该是二十八天才一次的吗?

我使劲揉着太阳穴,就在觉得将要想通什么事情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一个激灵,马上抬头找寻枪声的方向。正左顾右盼着,很快又是“砰”的一声,我分辨出来,开枪的位置就在不远处的山上。

我自言自语问怎么回事?而武建超却说了一句话,让我的心马上提了起来。他告诉我:开枪的可能是我大哥。

我不敢相信,问他何以这么确定?说不定是阿廖沙他们呢?

武建超却说当然能确定。我们的猎枪子弹都是他手工做的,子弹里装的火药,是他从炮兵剩余药包里拆出来的77高炮药,需要再加工几道手续,这样枪打出来声音大,威力猛,和阿廖沙他们七硝二碳一磺配的土火药完全不一样。别人分不出区别,但他一听就知道。

武建超先前弄子弹时我就在旁边看着,的确是这个情况。既然如此,也基本能肯定开枪的是我大哥了。那枪声并不算太远,难道是他回来了?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大哥开枪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我想到昨晚上那个荒唐的梦,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当时就想上山找人。可武建超拦住了我,说先不急,等等看。

然而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眼看都下午了,大哥依旧没回来。望着那片被密林覆盖的山坡,我如坐针毡,再也等不下去了,心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过去看看。但山里情形险恶,我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别再大哥没找到,又把自己搭进去。

权衡再三,我一咬牙一跺脚,把藏了三十多天的金子全挖了出来,一下拍在武建超他们三个人面前,说:“你们谁陪我去,回来金子就给谁。”

山上的老林子里危机四伏,我们平常干活时都不太敢深入,这时上山去找人,又是在那两声没有下文的枪响之后,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他们三个看见我拿出金子,眼睛闪起了光,但互相望了望,都没作声,显然在犹豫。

他们这种反应也在意料之中,八千多块的黄金当然诱人,但性命显然更要紧。已经千辛万苦干了几个月,眼下终于要带着金子回家了,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想再出事。不说他们,就是我自己,假如不是因为牵挂大哥,这时候肯定是不愿再去以身犯险的。

老爷子却说,我们可以和阿廖沙他们一起走,人多就什么都不怕了,用不着非要等我大哥。他这话不假,我瞪着他恨得牙痒痒,却也找不出更好的说法来反驳,只能晃着金子继续利诱:“谁愿意,我现在就给。”

我直直地盯着对面三个人,看着贪婪和怯弱两种表情在他们脸上交替出现,却迟迟没人回应。冷场了将近五分钟,就在我放弃希望,打算自己前往的时候,武建超终于发了话。他抓起皮袋子,仰脖把最后一点儿酒一饮而尽,道:“我去!”

我们马上开始收拾东西,而赵胜利则过来拉住了我,有些不满地说:“枪枪枪枪让你们带走咧,俺俺俺俺们咋办?”我一愣,心道也是,两条枪已经少了一条,这一支再被我们拿走,对他们好像有些不大负责。

武建超却不管那么多,回身一脚踹在他胯上:“滚你妈的山羊蛋,这枪你掏钱了吗?要枪找阿廖沙买去,他们枪多。”

我们带走了所有子弹,但考虑着一支枪火力不够,就又去找阿廖沙借了一支。上午的枪响他们也听见了,当得知我们要上山找人时,眼神一时复杂起来,说不清什么含义。但因为昨晚的事,我不想跟他们多聊,而且心挂着大哥的安危,也无暇去深想,只是催武建超快走。

打点停当,我们朝着之前圈定的大概方向,心急火燎地出发了。这之前我把金子塞给武建超,他却没要,他说自己以前欠我大哥一条命,现在权当还账了。推让了几下,他就是不拿,骂着叫我别啰唆了,真想给他金子,等活着回来了再说。我内心颇为感动,知道他不是爱作伪的人,就没再坚持。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武建超怀疑我们是否能活着回来,并不是在开玩笑。情况是明摆着的,大哥开了两枪没了动静,也不见人回来,遇到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而我们去找,也肯定不会只是轻巧地走一趟了事。可以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上路后,我整个人都十分焦灼,既为大哥担心,也为自己担心,究竟能有多大希望把人找回来,会是个活人还是个尸首,我更连想都不敢想。而天气就像是有意配合我的心情一样,之前还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转眼就阴沉了下来,一片黑云骤然遮没了日头,看样子是要变天了。但这已经无法阻止我了,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

山区的小气候变化无常,这时更加恶劣起来,我闷头赶路当中无意间望了望天,积聚在远处的层层乌云翻腾涌动,已然滚滚而来连成一片,泼墨般遮蔽了天穹。周围同时还起了风,穿山过林,松涛响起,“沙沙沙”的让人脖根儿的皮肉一阵阵发紧。

天色变暗了,林子里更显得黑,我们怕遇上哈熊,就按照大哥之前教过的法子,一路又是敲树又是唱歌,有意弄出动静。最后终于爬上了一处山岗,凭感觉应该是到了先前响枪的地方,大眼一扫没看到什么,就打算在周围转转找找。

当时我很矛盾,既想有所发现或者收获一些线索,但同时又怕突然看到什么让人绝望的东西,比如大哥的尸体血衣之类。就这么七上八下的,我们钻进旁边一片红松林,搜索了一阵,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正常。

林中有一块稍稀疏的空地,长的大多是椴树,但那些树上的树枝有许多折断的地方,一根根斜压在地面上,很不自然,远看很像有人搭出的凉棚。武建超本来正扯着破喉咙唱他的《基建工程兵之歌》,看到这幅场景,声音不自觉地就停住了,转头给我打了个呼哨,两人一起上前看个究竟。

那些树木枝干折断的样子很不对劲,断口的形状参差凌乱,根本不像用工具砍或锯出来的,倒像是用强力把木头直接掰折的。一排被破坏的树枝都很粗壮,有的甚至不算树枝,而是一棵棵碗口粗的小树,被从当中生生掰断,压倒在地上,看着相当吓人。

我和武建超疑惑地对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难道是河狸?可那附近根本就没有水面啊。但如果是人的话,这得多大的力气?

此时暗云下压,天已经黑得犹如锅底了,我们不得不打起手电,才能在树下看清东西。绕着那一片残枝断木研究了半天,没琢磨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转而搜索别的地方。谁知刚向旁边走出了几步,手电就照到了一个坟包似的小土堆,上边还长着一株奇怪的小树。

那“坟包”的土很新很薄,混着败叶,蓬松地堆在一起。可是刚走近一看,我就叫了声不对,用脚几下扫开表土,手抓着那株“小树”用力左右一晃,一具鹿头带着半截身子,就被我从土里拉了出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坟堆,而是一头被藏在地下的死鹿,那小树也不是什么小树,而是一只没被埋住的鹿角。我和武建超同时倒抽一口凉气,想起了阿山哈熊喜欢把猎物放臭了再吃的习惯,心里马上明白了七八分:倒折的椴树,还有这头死鹿,恐怕都是哈熊的杰作。

我把当年的所见一讲,老人立刻就明白了,告诉我棕熊因为体形巨大,夏天很怕热,但又不会上树,就只能在高山或通风口处做巢,把成片的柞树或椴树折断,支支棱棱搭一个大架子,然后自己趴上去纳凉避暑,山里猎人都把这称作“熊座殿”,说熊“冬仓夏殿”就是这个意思。(仓,熊类冬眠时藏身的树洞或地洞,称为“熊仓”)

当时我们看到了死鹿,就明白这是不小心闯进了哈熊的地盘,我举着手电赶紧朝周围一扫,没再发现有类似的土堆,心里暗暗庆幸,好在这是头死鹿,要是从土里刨出来的是大哥的尸体,我还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哈熊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此地明显不宜久留,我们一个激灵,起身就走。武建超边走还边骂:“狗日的千小心万小心,就怕遇上哈熊,结果现在跑人家食堂来了,也不知咱这算啥运气……”

我走在前边,转身说别骂了,一会儿熊来了就完了。谁知说话间没注意,脚底下一绊,好像是踢上了什么东西,感觉软软的。低头打手电一照,发现脚边的是一团毛茸茸的物体。再仔细一看,反应过来了那是什么东西,头皮立马奓了起来。

狗日的,那竟是头小哈熊崽儿,一动不动的,像是已经死了。

在不远处,武建超又发现了一只熊崽儿,也是死的。

两头小熊,两声枪响,武建超说难道是你哥干的?他疯啦?平常怕熊怕得要死,这会儿怎么又杀起熊来了?

我没说话,把熊崽儿尸体捡起来一看,就知道武建超想错了。那小熊身上根本没枪伤,只有脖子处有几个血洞,头软塌塌地耷拉着,一摸就知道颈椎断了,另一只也是一样的情况。我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这明显是被咬死的。但哈熊在山里根本没天敌,除了人,有什么动物敢招惹它们?

我心里纳闷,还想再看看,但武建超根本不管这些,扯起我就走,说俩小东西死在了这儿,万一让熊它妈回来了撞见,还不把我们俩生撕了!

劲风穿过山间,松林摇曳,沙沙作响,分外的阴森恐怖。这地方的确不能再待了,我们把枪握在手里,戒备着四周,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边跑。但跑着跑着,就发生了一件万分不可思议的事情,让我蓦地停住,愣在了那里——

不知怎么的,我手中猎枪的前端,竟突然冒出了一团明亮的蓝白色火光。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场景,只能说那簇火焰的样子十分妖异,犹如鬼魅一般缠绕在枪上,跳动闪烁,时而长时而短,好似一缕淡蓝发光的轻烟,在黑漆漆的背景中十分刺目。

他不知情一转身,发现自己的枪也“烧”起了火,下意识想用手去拍灭,但马上反应过来不对,哇地叫了一声,直接撒手把枪远远地扔了。结果那枪刚一落地,火光就没了。

我马上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枪丢了,鬼火一灭,四周恢复了昏暗,只剩下我们的手电筒光。武建超白着脸,惊恐地问这是咋回事?我只能摇头,不知如何作答。

等了一会儿,似乎没事了,我就小心翼翼地去捡枪。谁知刚一把枪拿在手里,那蓝火竟又突然爆了起来,而且忽地往旁边一飘,一下蹿到了我们两个身上,霎时就把我们缠在了当中。我们大惊失色,一个激灵又把枪给扔了,仓皇奔逃,可那些火苗拍也拍不灭,一直如影随形地追着我们不放。

匪夷所思的是,之后并没有发生烈火焚身的惨象,那蓝火似乎是冷的,并不烫。只是在我脸上“滋滋”作响,有点儿发疼,像那种刮大风时砂子吹到皮肤上的感觉,用手摸的话,还会有火光在指端跳动,与其说是火苗,还不如说是电火花。衣服上的金属扣子也是火花直冒,我们的头发也全竖了起来,我看到武建超的头发间还闪耀着星星点点的蓝光,想必自己也差不多。

就这样,蓝色的火在我们身上“烧”了大概两分钟,又倏地一下消失了。我和武建超没受任何伤,但依旧是惊魂未定,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遇见鬼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们根本没时间去进一步思考。因为身边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接着跳出了一只庞然大物,黑乎乎的林中我依然看得清楚,是那头老熊。

那俩死掉的小熊就躺在不远的地方,老熊的吼声满是悲愤,像是寻仇来了。我们明知道事情不是我们做的,但你没办法跟个动物讲理。而且要命的是,我们的枪刚扔在了地上,现在正好在哈熊脚底下踩着,根本不敢去捡。

事发突然,那哈熊的背毛全奓了起来,晃着头打雷一样狂吼,上下牙相撞发出“啪啪”巨响,接着前脚重重一拍地面,气势汹汹冲了上来。我俩短暂的惊愣之后,也是二话不说,转身撒腿就逃。

有些书上说,人见了熊只要倒在地上屏气装死,熊就会离开。这招儿不知有没有人试过,反正我是不敢。要知道哈熊连新捕的猎物都要放臭了再吃,它会不吃死人?看不把你的骨头都啃没了。

然而当时一跑起来,我们就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别看哈熊平时走路一拐一拐的很笨,但追起人来,速度简直比得上加足油门的拖拉机,人根本跑不过它。一路狂奔,哈熊沉重的脚步反而越来越近,震得地面颤动,好像要把山踩塌一般。

很快,我就听到身后哈熊“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紧接着感到耳后一股劲风袭来,马上背上一沉,身子一歪,就这么被哈熊扫倒在了地上。

我惨叫一声,心说完了,无望地向前挣了几下,竟没感觉到疼。原来是哈熊一口咬在那刚才还碍事的背包上,把我连人带包叼了起来,正来回乱甩。

紧要关头,我终于脱开了背包,顺势滚进草窠里,迅速爬起来夺路狂奔。谁知因为手电掉了,我看不清路又再次摔倒,一头栽进了一堆倒掉大树的下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哈熊松开背包转眼又欺了上来。前方倒木斜横的,我爬不过去,只能往乱树堆里头钻。那里地势比较洼,正好容下我的身体。

哈熊一下扑过来,从树缝里猛扎进头来咬我,好在那道缝隙窄,它大脑袋卡在两根大树枝杈间,一时没能伸到底,但熊嘴里腥臭的热气喷过来,让人一阵窒息,湿黏的涎水也随之滴下,全流到了我后颈上。

试了几次咬不到我,那哈熊急躁得一下子人立起来,直接一巴掌把那根断树掀开了,我瞬间暴露了出来。上回离得远还不觉得,这次几乎面对着面,两米多高的哈熊看着更是显得异常巨大。

我已经逃无可逃,哈熊重重落下,一座大肉山似的龇牙压了过来。被它粗重的呼吸吹在脸上,我绝望中只能闭眼等死。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砰”的一声枪响。我再睁眼,见哈熊身子一震歪了歪,竟痛嚎着丢下了我,循着那枪声冲了过去。

死里逃生,我心脏“怦怦”狂跳,赶紧爬了起来。开枪的是武建超,他刚才没只顾着自己逃命,趁着哈熊追我的当口,又拐回去捡起了枪,关键时刻救了我。

食肉猛兽越受伤越疯狂,那哈熊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径直扑向了打伤它的武建超。武建超又开了一枪,可也不知是没打中还是怎么的,那熊竟停也不停,咆哮着猛扑咬了上去。武建超躲避不及拿枪一挡,却被熊一巴掌抡甩出了几米远,接着不等他全站起来,哈熊又一下将他压在了身下。

人让熊这么一弄,十有八九要不行了。当时我本能地就想逃,但想到武建超刚才都没丢下我,这时也不能不管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想绕过熊,去捡另一支枪救人。

武建超求生意志比我顽强多了,竟和哈熊搂在了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地拼命抗争。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但四周黑黢黢的,慌忙间根本看不到那支枪在哪里。

那边人随时都会死,可我在地上左摸右摸,就是找不着枪,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而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武建超出人意表地突然怪叫了一声,也不知使了个什么功夫,竟然一翻,骑在了哈熊身上。

那哈熊估计一辈子都没被人这么骑过,暴怒至极,咆哮着前扑后仰,左跳右蹦扭脖子去咬,想把背上的人立即掀下来。可武建超在内蒙古骑过马,技术还不错,手紧紧攥着熊毛,两腿死命夹着,任它跳来跳去,就那么一直黏在了宽厚的熊背上。

其实那会儿老熊只要在地上打个滚儿,武建超就死定了,也幸亏熊没想到这一招,就会那么甩来甩去的瞎折腾。武建超当时上半身都是血,也不知是伤到了哪儿。他大概稳住后,就大叫快开枪。

我何尝不想开枪,但那枪也不知掉到了哪个旮旯里,他妈的就是死活找不到。而那老熊甩不掉武建超,转眼又瞅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跟忘了自己还驮着个大活人似的,不管不顾冲我奔了过来。

整件事说起来慢,可实际发生的时候,也就是电光石火的十来秒工夫。当时我一看熊又盯上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次扭身逃命。武建超刚还在叫“快开枪”,这会儿马上就改了口,趴在熊身上冲我狂喊:“快跑快跑!”

我撒丫子不要命地往林子外跑。哈熊紧紧追在后头,尽管背着个人,速度却丝毫不弱,跟个推土机一样,所到之处“咔嚓咔嚓”乱响,直接把挡路的小树全撞断了。

冲出红松林后,头顶的天已经几乎暗得像晚上了,大风呼呼,眼看就要下雨。当时我脑子还算清醒,开始顺着坡向山下跑。哈熊前腿长后腿短,下山反而不如上山方便,速度稍稍一慢,终于让我七拐八拐地拉出点儿距离。又忍不住回头一望,发现哈熊背上空空的,武建超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不过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顾不上担心他了,只能咬牙继续向前。

人在危急时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那么快,上山时爬了大半天的路程,让我两分钟不到就跑下去一半。只可惜那哈熊中枪后也是愈发狂躁,完全是穷追不舍,最后急了眼,竟收起腿一路骨碌碌滚了下来,直接兜到了前边又回头截我。

我一下傻了眼,刹车不及整个人滑坐在地上,赶紧连滚带爬地换了个方向继续跑,惶惶然鞋还掉了一只。而且因为这么一停,最初的那口狠劲泄掉,就渐渐觉得眼花腿软,有些体力不支了,心说这哈熊不依不饶的,光逃也不是办法,得想办法摆脱它。据说棕熊不会爬树,但问题是我也不会,不然还能上树避一避。

我前脚刚上去,哈熊后脚就赶到,扒着铁栏杆跳起来就咬我的腿。我腿一缩,触电似的把脚后跟儿抽了出来,哈熊“啪”的一下咬空,又伸出巴掌上来捞,一下扫到了我小腿,顿时血流如注。

当时我根本没感觉到疼,只知道攀着角铁一个劲儿往更高处爬,心里一个念头就是离哈熊越远越好。结果太过紧张,手脚转筋,差点儿一个踩空又掉下去,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慌忙蹿上了六七米,我觉得安全一些了,大喘着气低头去看,发现哈熊竟也想爬上来,但好在它爪子是并在一起的,不能像人手那样拇指和其他指头分开上下抓握,所以笨手笨脚地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摔了几个屁股蹲儿后,哈熊气急败坏,吼了一声就不再爬了,开始在塔根儿的地方发疯一样的刨土。我一看就知道坏了,这位是要拆塔。果不其然,哈熊挖了一阵后,就后退几步一下猛撞了上来,整座铁塔剧烈一晃,幸亏我一早找了根角铁抱紧,不然肯定要被震下去。

一人一熊就这么上下对峙,哈熊又挖又撞又推,力气就跟使不完似的。而我攀在上头,觉得晃动的幅度更是剧烈,铁塔每震一下,我的心都跟着一抖,可除了死死抓着铁塔外,又什么都做不了。

高处的风更大,一阵一阵狂风刮来,卷着沙石败叶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酝酿许久的大雨,此刻终于落了下来。倾盆的雨水中还夹着蚕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脑砸得我眼冒金星。然而最最可怕的是,天地间突然青光一闪,全然通亮,几秒后一声炸响传来,我猛然惊醒——打雷了。

看看闪光的天边,再转眼看看下边的哈熊,我不禁苦笑:这回真拉鸡巴倒了!打雷了,我还偏偏困在这么高的铁塔上下不去,狗日的不劈我劈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