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雷公天书(二)

至于赵胜利跑掉的原因,则需要从好几天前说起。

首先是昨天下午,当时我和武建超正在山上跟哈熊拼命,老爷子和赵胜利还留在山下湖边,这本来没什么,但之后下起了大雨,赵胜利就变得不正常起来。

他先是一个劲儿地望天,自言自语地问这雨什么时候能停。而随着雨越下越凶,人也越来越坐不住,就跟憋了泡屎找不到茅房似的,在原地团团乱转,时不时看眼外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老爷子问他到底着急什么,他却又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持续了十几分钟,赵胜利就跟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竟一个招呼都没打,突然抬脚冲出了屋子。

那会儿下得正紧,赵胜利一头扎进水幕,转眼就不见了。老爷子心里奇怪,在后边叫了一声没反应,咬咬牙也跟了出去。追着那小子一路跑到小河那里,从远处见他在河边转了几圈,像是选了个地方,然后就“扑通”跳了下去,浮浮沉沉地开始在水里边**。

雨很大,小河也跟着涨了不少,人这时候下水很危险。老爷子看赵胜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就跑过去问。赵胜利没想到他会跟来,明显的一阵紧张,最后才不得不坦白,说他是在找自己藏的金子。

听到这里时,我还没察觉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纳闷怎么能把金子放在水里?老爷子一解释我才了然,说原来好多天前,赵胜利有次在那小河里捞菱角吃,无意中发现了水下的河岸上,藏着个比胳膊粗的土洞。他趴下用手一掏,一半湿一半干摸不到头,于是就突发奇想,把那儿当作了自己放金子的地方。那位置倒是真的很隐蔽,只可惜他没考虑周全,所以天一下雨就着急了,因为担心涨水会把洞里的金子冲走。

这附近生活的有河狸,大哥曾说它们会打洞做巢,我心说难道赵胜利在水下发现的洞子,是人家河狸的家门口?在那里藏金子,也亏他想得出来。不过如今回头再看,我却只能感叹赵胜利太自作聪明,假如那时他没有多此一举,他后来结局也不至于那么惨。

不过在当时,我只觉得老爷子绕了一大圈,还是没讲到关键地方,就叫他少啰唆没用的,赶紧说赵胜利为啥要跑。而他咳嗽了一阵后,只往下多说了一句话,我就彻底明白了。

老爷子告诉我,赵胜利找到金子后,俩人又一起回到铁皮房,当时他们浑身湿透,就各自换衣裳。谁知老爷子只多留心瞅了一眼,就正巧看见一块儿花生豆儿大小的金子,从赵胜利脱下的衣服里掉了出来。

果然是金子。我深吸了口气,事情的轮廓总算浮了出来,其实从刚才武建超的态度,再回想昨天晚上老爷子和赵胜利的不正常,前后因果其实很容易联系,欠缺的只是具体细节罢了。

现在我唯一不明白的,就是那些金豆子的来历问题。老金场的品位虽然高,但这一个多月干下来,我也没见过花生粒那么大的金子,赵胜利手里的肯定不是我们淘出来的东西。

我问金子哪来的?老爷子笑了笑,说他当时也是这么问的,可事情交代出来之后,简直让人不敢相信。那些金豆子是赵胜利捡的,而地点,则就在我们天天睡觉的铁板屋里。

说到这里,要提一下那房子的结构。金场里的铁板屋,只有墙面和房顶是铁的,而内外两层铁皮当中打有土坯。但就是我们那间房子的一处墙角,却不知被谁掏空了一小块儿,变成了个夹层,里边藏的就是那些金子。金豆子应该不止一颗,但因为赵胜利一直护着,老爷子也没看到具体有多少。他猜那可能是当年某一个工人从矿上私自带出来的,但后来因为什么原因没能拿走,留存至今,正好便宜了赵胜利。

我嘴巴微微张开,说这怎么可能?老爷子却提醒了我一下,说就是在湖里发现电缆那天,之前有段时间,赵胜利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当时我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过现在可以明白了,他就是在那时找到的金子。

就在眼皮底下的东西,我们几十天竟一直没注意到,实在不能怪谁,只能说赵胜利这小子太走运。他当时的心情,我完全可以想象,一颗金豆子少说也要十几克,随便几粒就够买台拖拉机了。但高兴归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了问题,他这一趟来后山连本钱都没出过,全是靠大伙儿的帮衬才成的行,而我们之前又定好了规矩,挖到的金子按人头平分,可这么一大笔金子算是大家一起挖的,还是他自己捡的?又该怎么处理?

于是说贪心也好,自私也罢,面对横来的财富,随便换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独吞。最后,赵胜利瞒着大家,把金子藏在了河狸洞里,这才会有后来冒雨去取,又不幸被发现的一幕。

再往后的事情,因为牵扯到自己,老爷子就含糊其词起来。不过我也已经能猜出个大概了。

他看到了赵胜利私藏的金子,但后来并没有对我和武建超讲,打的什么算盘不言自明。谁看见金子都眼红,老爷子很可能威胁了赵胜利,要求分一份给自己,说否则就把事情说出去如何如何。而金子两个人分总比五个人分好,赵胜利两权其害取其轻,也不得不同意。不过很可能他们条件没谈拢,就争执撕拽起来,结果正好又被我回来撞见。

我当时就发觉了不对劲,可那俩人虽然都掐上了,但在保守秘密这个想法上还是一致的,所以把事情继续瞒了下去。而之后紧接着就是杨要武来求救,我忙着去阿廖沙那里救人,也没顾得上再去深究。

头天夜里赵胜利一直拱来拱去地没睡,这个我知道。估计他那时就打起了逃跑的主意,而老爷子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为了看住他,所以才自告奋勇地值班守夜。今儿早上两人同时都不去帮忙收尸,大概也是相同的理由。至于武建超会那么生气,可能是觉得老爷子不老实,都屎憋屁股门儿了才把实话说出来,搞得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儿,我心里又不由得冷笑,怪不得赵胜利那天晚上会梦游跳河,敢情是他把金子私藏河里了,结果心理压力太大,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来龙去脉已经清楚,我不愿意再多问什么,扔下老爷子转身走开。我自然希望武建超能把赵胜利追回来,不过说实话,那时候我对金子的话题已经有些厌倦了,主要是感觉心凉。发现原来几个人之间的关系是这么脆弱,朝夕相处却各怀心思,底下竟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

回到阿廖沙营地那里,见他们已经准备埋人了。我赶紧走过去说先别忙,跟地上躺着的那些人挨个比了比脚后,挑了双我能穿的鞋,脱下来拿走。他俩在边上看着,也没说什么。

鞋我当场就换上了,是双大头解放鞋,走了两步还行,就是鞋底前掌上有道很深的痕迹,一看就是天天踩铁锹磨出来的,金客子们的鞋大都是这么穿坏的。我进山时一共带了三双鞋,路上走烂一双,干活几十天磨透气儿了一双,昨天逃命时又跑丢了一只。虽然这会儿顺死人的东西用有点儿晦气,但我必须给自己弄双鞋穿,否则光着脚没法儿走出山。

阿廖沙埋人没有另外挖坑,而是直接用了他们之前采砂掘出来的大坑,把尸首挨个码进去后盖了层帆布,就开始一下下往回填土。面对此情此景,我突然有一种宿命般的感觉,这些人恐怕谁都不会想到,他们当初干活时挖的,竟会是自己将来的墓穴。

我拿起铁锹搭手帮忙,阿廖沙却是边干边念叨,说死一个人他得赔给人家三千,这里十三个,还有前天晚上那个,加在一起就得四万多,今年一大半又白干了。

都是爹生娘养,他一个人头三千块的算,虽然作为老板没什么错,但感觉上他那不是心疼人命,而是在心疼钱。我在边上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人的死,至少有一半是我害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杨要武年纪小,突然死了这么多同伴,在一边没铲几下土就蹲着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又哼哼唧唧唱起了歌。他边唱边哭,调子哀怨悲惨,但用的是方言,含含混混的我听不明白,但这时候也不好问。这时老爷子也过来了,一听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唏嘘,还跟着那歌词哼哼起来。我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才小声告诉我,这娃子是个花儿把式。

我不理解,说什么花儿,你们不是都管金子叫“花儿”吗?老爷子摇摇头,说不是金子的“花儿”,这个花儿是他们青海、甘肃一带的山歌,很多人都唱,杨要武唱的这段叫《沙娃泪》。青海人都把淘金的苦工叫沙娃,其实讲的就是我们金客子的事情。

老爷子是甘肃人,也不大懂杨要武的青海话,不过还是给我翻译了几句,什么“手心里的血泡都磨烂,半碗清汤半碗面,端起个饭碗星星全”,什么“一心回家没盘缠,吃苦挨饿罪受完,沙娃眼泪淌不干”……歌词其实很粗糙,诉说的也都是淘金辛苦,思念家人的意思,但唱的就是我们当时的生活,曲子也催人泪下,我听来十分感触,更被坑里那些死人激起了负罪感,只觉得那歌词儿一句句都在抽我的心一样。

等好不容易起成了坟,我觉得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扔下工具扭头就走。神思不属地回到铁板房那里,我先在墙角找着了那个藏金子的夹层,掏了掏没剩什么东西。当时心里难受又没法儿找人说,我不由得长叹口气,摸出武建超剩下的最后一点儿白酒,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烈酒顺着喉咙往下,火辣辣烧成一团倒是畅快,但心口狂跳,反而觉得更憋闷。

借酒浇愁愁更愁,晕劲儿渐渐上来,我迷迷糊糊地靠在门边,眼前花花的就看见杨要武从远处走了过来。刚才喝得太猛胃里不舒服,我倚着墙慢慢坐下,而这时杨要武已经到了跟前,看着我欲言又止的,似乎有话想说。

我打了个酒嗝,问他干嘛?他抹了把哭出来的鼻涕,凑近了用商量的语气问我道:“老板,要是今晚上不打雷,咱能不能别住这儿?”

当时我脑子里嗡嗡叫,说实话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他看我很不解的表情,就抬手指了指我身后的铁板房,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像是怕谁偷听一样,压低了声音解释说:“这里头,有鬼!”

之前那人就说“有鬼”,现在杨要武又说!我心“怦”的一跳,酒立刻醒了大半,赶紧揉揉脸坐正了,让他把话说清楚。

杨要武没有直接答,反而是先来问我说:“你们住了这么久,没见过吗?”我不禁愣了愣,想起了金硐里那个影子,心说难道是那个?但嘴上没吭声,对他摇了摇头。

杨要武似乎有点儿疑惑,不过也没再问,干咽了口唾沫就开讲了,说的都是阿廖沙他们那边的事。而我从头到尾听完后,忍不住骂了声狗日的,心里蹦出了武建超之前的一句话——老毛子没跟我们说实话。

我们刚来时大哥就注意到了,阿廖沙他们一帮人宁愿在外边睡帐篷,也不住金场里的铁板房,显得很不正常。当时问题提出来,阿廖沙给的解释是因为在房后发现了大片烧焦的尸骨,他觉得死人太多不吉利,就带人搬到了另一边。这说法其实挺牵强的,但当时我们只是稍觉奇怪,糊糊涂涂都没往深处想,直到那天和杨要武聊过,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严格说阿廖沙并没有骗人,他只是没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们罢了。他们在房后的沙坡地发现了焚尸坑不假,但促使他们从铁板房里搬走的真正原因,归结起来还是那句话,这里头有鬼。

阿廖沙他们比我们早到十几天,刚来时也很自然地住进了这些铁板房,结果头天夜里就发生了怪事。说是一个守后半夜的工人撞邪了,晚上老听见奇怪的声音,他起初以为是谁在打呼噜说梦话,但听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因为声音是从旁边没人住的屋里传出来的,有时清楚有时含糊,断断续续的像是几个人在说话,但探头过去瞧,却又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来来回回很多次都这样,他就害怕了,叫醒了几个人和他一起找,却还是一样的情况,这不是闹鬼是什么?

杨要武说那时除了几个当事者,大多数人还都没把这当回事。毕竟山里风声鹤唳的状况很多,天天大惊小怪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了,而且他们人多胆壮,手里又有枪,所以也没怎么觉得害怕。但后头的事情却越来越蹊跷,先是一天后阿廖沙藏金子时发现了那堆烧煳的尸骨,接着又有几个人也说听到了那种声音,于是大家私底下开始议论,说会不会是那些死人阴魂不散,缠上他们了。

我本是不怎么信邪的人,如果杨要武前几天说这些,我肯定会认为他在胡扯,但现在却不得不信了,因为昨天晚上,我就经历了类似的事。可这些铁屋里究竟有什么,真的是鬼在讲话?武建超怎么还说听到了我的声音?

这种事随便想想都让人心里发毛,我脑子里又涌出了不少疑问,只是杨要武似乎还没讲完,不方便打断。他说那几天人心浮动的,各种乱七八糟的说法都冒了出来,但过了几天也没见出什么事,就像湖里的轰鸣声一样,隔三岔五来一次,日子久了人也就习惯了。

然而真正吓人的却在后头,第六天的一大早儿,突然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把大家惊醒,他们跑出屋来一看,发现当晚守夜的人竟死在了外边,像是被火烧死的,人被燎得焦煳,变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烂骨头。整个身子只剩下半条大腿还算完整,孤零零地放在旁边。

烧完的人体已经没了人形,但上面并没有残存太大的热气,房外的篝火也因为没人照料早就灭了。这说明人已经死了挺久。但屋里睡觉的人之前竟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突然被火烧死了?

杨要武回忆这一段的时候,眼睛瞪得异常大,多露出的眼白把黑眼珠衬得很小,嘴唇抖着,话音儿带颤,显然是怕到了极点。他说他们那一下完全炸了锅,十几个人里有的大叫,有的吓得说不出话,还有人当场就吐了出来,只有他们老板风浪见得多表现还算镇定,带了两个胆大的伙计开始前后的查,想找出人死的原因。

当时场面的惨烈,我没能目睹,但杨要武说他们收尸的时候,除了那条大腿,一个百八十斤的大男人,烧剩下的渣滓恐怕还不够装一脸盆。只有几块比较大的零件还能认出形状,其他部分几乎都成了灰。这让我心里又不由得打了个突,一具尸体完全化为灰烬,至少要一千多度的高温持续焚烧几个钟头,一千多度什么概念,差不多够古代人冶炼青铜器了,要真烧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没人发觉?

同时还有更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当时阿廖沙检查了尸体后,得出的一个结论竟然是:那人死的过程很快。因为周围一点儿挣扎的痕迹都看不到,所有烧过的东西加起来,似乎只有一个人以及他屁股底下坐的一小块地方。残骸旁边堆的柴火垛和锅碗瓢盆都完好无损,甚至还有半塑料桶高度白酒也安然无恙,这么易燃易爆的东西都没被火引着,实在是奇怪至极。

我心说假如杨要武所言没有任何夸张,那当时烧死人的恐怕就不是我们平常做饭吸烟用的火了。可究竟什么火能这么悄无声息瞬间致命,而且如此高温却不烧东西只烧人?总不可能是《西游记》里的三昧真火吧?

我心里一动,会不会是雷击?但马上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阿廖沙那里十几个人都是让闪电给打死的,我之前也见了,尸体的样子虽然惨,但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会被烧成黑炭。

难不成真的是闹鬼了?

我让杨要武接着说,之后的事情也简单了起来。当时因为出了人命,他们这些工人震动很大,把事情和之前发现的焚尸坑联系了起来,说肯定是以前那些人死得太惨,烈鬼作恶,现在又拉他们这些活人垫背。一时人心惶惶的全乱了套,还有人打算开小差儿逃跑,全靠阿廖沙领着两个工头(其实就是金老板的打手,帮着控制工人用的)拼命弹压,又是搬家又是许愿涨工钱,这才最终把人稳了下来。后来虽然平静了一段时间,但那帮人都成了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精神紧张,所以几天后我们突然出现,他们的反应才会那么大。

而听完所有的叙述后,我的感想大概分三层。首先是吃惊,毕竟这些事太匪夷所思了;第二是恍然大悟,因为以前很多想不通的地方现在变得合理了,前因后果也顺畅了许多;第三是又冒出了许多新问题,比如阿廖沙为什么不把全部实情讲出来,怕那时说了吓着我们?我看不见得。

同时,我又想起阿廖沙那个“情况”老是洗衣服的事情,正想问问杨要武,却发现他好像有点儿不对头,两手抱着自己的胳膊,身上哆哆嗦嗦的,对我说感觉冷,有点儿难受。

杨要武年纪还小,心智肯定也说不上成熟。我心说难道因为回想那些事,对心理刺激太大了?但看他嘴片粉白,表情也不太妥当,似乎不止害怕的样子,就用手试了试他额头。这一试不当紧,发现烫得厉害,虽然我没温度计,可也摸得出他这并不是情绪的问题,而是生病了。

十七岁的半大孩子,其实没算完全长成,干了一两个月的重活,这两天又这么折腾,杨要武八成是身子吃不消了。其实昨天晚上他就跟我说过不舒服,但我以为那是雷击的后遗症没多注意,谁知一拖到现在,发烧成这个样子,这小子也真是能忍。

我赶紧烧了些开水,给他吃了几片感冒通,让他回屋盖上被子捂捂汗。虽然杨要武说屋里有鬼,显得不大情愿,但现在眼看天气又要变了,指不定还会打雷下雨,我们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住了。

过了一会儿,阿廖沙和老爷子也拖着那个野人回到了铁板房这里,还带回了点儿给养和两把没被烧坏的枪。我看见阿廖沙,就很想问问杨要武刚才说的那些事。但想了想后,还是决定先不点破为好,因为我猜不出阿廖沙到底是什么用意,万一他打的是什么坏主意,说开了撕破脸,我一个人反而应付不来。老爷子我不敢指望,只能等武建超回来了再商量商量。

我装着没事似的跟他们招呼了一声,告诉阿廖沙说杨要武生病了。他跟被刺了一下似的,有些惊惶地问我不会是森林脑炎吧?我一怔,摇摇头说不会那么巧吧,啥事儿都让你赶上?

阿廖沙听我这么说安了心,往屋里稍稍看了一眼就扭头去干别的事了,问都没再问,似乎并不大关心。这又让我想起他之前数着人头算怎么赔钱的事情,心里不禁有些恼,这些金老板果真心黑,说起来杨要武还算救过他,他竟然也这么冷漠。

而另一边,那野人也不知道是不想说话,还是已经不会说了,张嘴全是些听不懂的怪声,反正到现在也没吐出一个带意思的词儿来。我们啥都问不出来,就把他扔到了隔壁的屋子里先关着,想过些时间再试试。此外我心里还有些犯愁,不知道这家伙将来该怎么处理,难道带回去卖给动物园?可就算我敢卖,人家也得敢要啊!

我们中午就没吃东西,这时全饿得前心贴后背,老爷子开始忙着做饭。我帮了把手,这边正忙着,身后阿廖沙却突然一声大喊。我回头去瞧,只见那老毛子站在湖边,指着对岸的方向冲我们兴奋道:“你们快来看,那边好像有东西!”

我跑过去问他看见什么了?阿廖沙说水那边刚才有道光闪了一下,正好晃到他的眼,不知是啥东西。我一听来了兴趣,赶紧眯着眼睛朝湖那边望了望,可除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外,什么也没看到,就问他是什么样的光?

他那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这边就猛地感觉到眼前一眩,好像被光刺了一下。阿廖沙显然也看到了,又是一声惊呼,指着说快看快看。远处湖对岸,的确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小光点,来回一闪引起我们的注意后,就飞快地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愣了几秒钟,就马上反应了过来:那好像是用镜子反射出来的光——他妈的,湖对岸有人,正用反光镜给我们打信号。

大哥以前就跟我说过,在野外工作的时候,利用镜面反射太阳光引起远处人的注目,是种很常见的求救和联络手段,天气比较好的时候,在十几公里外都能轻松发现目标。他给我的那个62式指北针上,就装着一个带准星的反光镜,除了测磁偏角和坡度要用到之外,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这么使。

而现在看着湖对岸闪烁的光,我更是一阵激动。因为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懂得用这种方法朝我们这边打信号的,除了我大哥,我还真找不出别的人来。只是实在没想到,他许多天来杳无音信,居然是偷偷跑到湖对岸去了。可惜望远镜被武建超拿走了,不然这会儿就能看看他那边到底在干什么。

伴随着激动,我还有些生气。大哥留的字上明明写着“五天后回来”,可这第六天都快过完了,他才想起来往这边发个信号,也不怕我们扔下他走了。不过气归气,既然已经看见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回应一下,让他知道我们还在,就赶紧回屋找指北针。

据说专业的人员会直接用反光镜发莫尔斯电码,传达一定的意思,可我不懂这些,只能打开指北针乱晃一气。弄了一会儿就发现不行,因为天气有些阴,而且已经接近傍晚了,太阳沉到了我们背后,对面的方向还好,而从我们这个角度,根本就没办法利用反光。

“放烟。”阿廖沙看我着急,在边上提醒。我一听也是,赶紧跑到火堆边,把老爷子往旁边一推,挪开煮饭的锅,拿来一条橡皮水裤,割下几块儿就扔进火里。橡胶被烧后会冒黑烟,烟柱子马上蹿了起来,夹着那种胶皮的臭味直冲上天,貌似效果还不错。不过湖边到了晚上都会起风,只希望浓烟别那么快散掉,好让大哥瞧见。

太阳渐渐下了山,对岸的闪光也不再出现。我再次跑到湖边,极尽目力地向那边远眺,不过只能看到一片粼粼波光和朦胧远影,别的全不清楚。而这时我又突然心念一动,冒出了个不怎么好的想法:反光信号除了联络,还有个更大的作用就是求救,如果大哥这并不是为了打招呼,而是遇到什么危险,在施放求救信号怎么办?我们光在这儿放点儿黑烟,能顶个什么用?

夜色如期而至,老爷子下好了一锅面条,武建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就等不及先吃了。只是饭在嘴里,我却尝不出什么滋味,心里想的都是刚才的事。按说大哥跑了这么些天,一直没个音信,今天终于知道了他的行踪,算是个好消息。但一想到他同时也可能是出事了,我就更心神不宁起来。

要不到湖那边找找看?我心里刚这么一想,就马上晃晃脑袋打消了念头。昨天只是上个山就遇上了哈熊,差点儿把命扔了,而如今我们几个人病的病伤的伤,还有一个逃跑的没追回来,状况之糟,这事儿根本不用提,想想都成不了行。

杨要武只喝了点儿面条汤,就躺回去接着睡了。之前吃的药似乎没把病截住,他现在一会儿寒战一会儿发热,还老喊头疼腰疼。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让他多喝热水,加大剂量多吃了几颗感冒通。

照顾完杨要武,又去看那个野人。那家伙不但一句话不说,表现还更加奇怪起来。原本我们松了他手上的绳子,让他吃饭。可他不但不吃,还怪叫着把碗一下打翻了。来回几次都是这样,阿廖沙恼起来:“咱没那么多粮食给他糟蹋,他妈的爱吃不吃!”说完掸掸衣服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家伙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也没什么办法。就算是个牲口,突然换圈还会不习惯几天呢,他现在很抗拒我们,不吃不喝也算正常,大概饿上几顿自然就吃了。

夜色已然变浓,此时外边狂风大作,似乎又有雷雨开始在天顶酝酿。我回到平时住的那间屋,暗淡的光线下,杨要武正裹着被子浑身发抖,阵阵呻吟。老爷子和阿廖沙却跟没看见似的,坐在一边,显得无动于衷。武建超还是没有回来,我望着外边,开始担心起来,突然觉得实在不该让武建超去追赵胜利,这地方太邪门了,他头上还有伤,万一遇上什么危险,恐怕不好应付。

心焦地等了一个多钟头,武建超仍是没回来。外头果然又电闪雷鸣起来,虽然不如昨天的厉害,但那阵势依旧十分吓人。看着一道道闪电裂开夜空,我开始理解金场里为什么这么多防雷设施了,如果山里入夏后每天都这么个打雷法,装那些东西倒真的很有必要。可这么一来,武建超怎么回来啊?应该会先找个地方避避吧。

我正想着,老爷子却凑了过来,满脸忧色地问:“那啥,你说他会不会也跑了?”我问:“哪个他,你说老武?”老爷子点点头,他的意思,是怀疑武建超找到赵胜利之后,俩人怎么商量着把金子一分,就不管我们直接出山了。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还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转念再一想,又觉得武建超似乎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他和赵胜利压根不对付,怎么可能搅和在一起分金子?

老爷子却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世上只有金子不亏人。见了那么多金子,你就不是你了,他也不再是他,有啥不可能的?”

其实理智上,我很理解老爷子的这种想法,但在感情上始终没办法认同。而就在我张嘴想跟他再理论几句时,一个人夹风带雨地突然从屋外冲了进来,让老爷子的歪理不攻自破,因为进来的那人,正是武建超。

他显然是怕被雷劈中,所以跑得很快(其实这种做法不科学,跑得再快照样会被雷击),进屋后一下就趴在了地上,大喘着气,枪也扔到了一边。我和老爷子朝外望了望,发现他身后没跟着人,就问赵胜利呢,没追到吗?

武建超坐起看了看我们,微微一闭眼,沉声说:“赵胜利死了。”

“死了?”听见这个消息,我和老爷子都是同时一声惊呼,但接下来的表现截然不同,我问的是:“怎么死的?”他问的却是:“那金子呢?”

武建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谁的腔也没接,只是异常疲惫地说:“给我拿点儿酒。”我脸一红,对他说酒喝完了。他怔了一下,马上又有些烦躁地问:“那有烟没有?”

我摸摸身上,又是一窘,正想告诉他烟也没了时,那边阿廖沙扔过来一个红雪莲的烟盒。武建超接住,从里头抖出根烟,闷声不吭点上,吸得极快,三口一根烟就没了。他一直都说自己不抽烟的,但这会儿不但抽了烟,还鼻喷烟棍抽得十分老练。我心里虽觉得奇怪,但这时也顾不上这种小事了,只是一个劲儿催他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武建超点上第二根烟,这次没有吸太快,蓝色的烟雾从他口鼻中流出,酝酿了一下才开始说:“我一口气追了十四五里地,从望远镜里看见了赵胜利,他身上背的东西多,那会儿正坐在石头上休息。我靠近了点儿,本来想偷偷摸上去逮他,可他突然一转头看见了我,立刻撒腿就跑,我只能咬牙在后边追,这么一前一后又跑出了两里地。开头我还真赶上一大截,可一直差了十几二十米死活撵不上,最后我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心里一急,站住开了枪……”

他一说到开枪,我人立马就炸了,跳过去揪着他领子骂道:“你他妈的疯了你开枪?人叫你打死了?!”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武建超瞪着眼,扯开我的手往外一推,又接着往下讲,“枪一响赵胜利摔倒,可他朝前一栽人又不见了,我上前一看,才发现那里有道斜坡,让他一路滚到了下边。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因为枪里装的是霰弹,那么远的距离顶多把人打伤,可那小子竟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我心里觉得有点儿糟,赶紧上前检查,却又发现他后背上干干净净的,连块伤都没有。我嘴上骂装什么装,伸手把他翻了过来,可就是这么一翻,却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武建超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眼睛眯起来,似乎在犹豫,但还是接着讲了下去。他说那时赵胜利趴在地上,从上头瞧好好的一点儿事没有,但一扳过来看到正面,却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那整个人从脸往下,一面身子全都焦黑如炭,牙和骨头暴露在外边,皮焦肉臭,面目全非,而且因为衣服也被烧得只剩一半,片片滑落。那感觉,就像条因为没翻锅而煎煳的鱼一样,挨着锅面的一半已经完全黑了,而另一半却还是生的。而且很明显就看得出,人早就没气了,不可能是刚才那一枪打死的。

当时我一听这种死法,脑子轰的一声,马上想起了杨要武说的那个被烧死的守夜人。但紧接着,我又意识到另一个让人后背发凉的问题:既然赵胜利早就死透了,那武建超之前追的又是谁?

这其中的诡异连我都想得到,更不要说武建超本人了。当时他一把事情说完,就抬头幽幽地问了句:“你们说,我是不是见鬼了?”

这话没法儿简单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场面一时很冷,阿廖沙和老爷子都在沉默,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从武建超手里拿了一根烟静静地吸上,盯着地面思考。

事情太过离奇了,离奇得让人不敢相信。我甚至产生了一些怀疑,武建超向来和赵胜利不对盘,会不会是他故意把赵胜利打死了,又随便扯了个故事来糊弄我们?毕竟我们淘金连个合法执照都没有,就算他真杀人了,我们也不敢去报案,否则事情一牵连一大串,公安指不定先铐谁呢。

越想越觉得不对,我就斜眼偷看武建超,想从他身上找出些破绽。但观察的结果,却让我很快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设想。因为此时武建超脸上呈现的,是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感觉具体形容起来很复杂,但我看得出,他这是在害怕。

这种害怕很难装出来,而且和遇到山洪或者哈熊的那类害怕不同,后者不过是生命受到威胁产生的恐惧,危险结束就会随之消失。而武建超当时表现出的害怕,却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阴森寒意。我之所以能理解,是因为前不久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就是在金硐里看见那个影子的时候。

但话虽如此说,事情还是有疑点,我问武建超到底看没看清楚,他追的那人真的就是赵胜利?不是脸都烧没了吗?

他对我惨淡一笑,无语地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了几颗脏兮兮的小石子儿,拿手来回搓了搓,露出一抹灿烂的金光。我马上明白了,这是赵胜利带走的金子,但转念一想,身上又冒出了鸡皮疙瘩,金子上沾的那层黑东西是什么,人烧出来的灰?

既然身上有金子,那死的人应该就是赵胜利了。武建超依旧没说话,把手里的金子搓干净,露出了黑灰下的本色。其中有个装满了砂金的小玻璃瓶,那是赵胜利一个多月的劳动所得,而另外的是几颗大小不一的金粒子,大的跟水果糖差不多,小的也像花生米。

老爷子拣了一块儿试了试分量,说这是金包石,和砂子长一起了,不过也够可以的。天然形成的金块不可能像人工炼出来的那么纯,多少都会含杂质,而且形状也不规则,有金包石的,有石包金的,也有半个黄金半个石头的。这些金子虽然不是很纯,但这么几块一分,我们每人至少能多拿几千块钱,本来是个好事情,可在这种时候,我想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我心口又开始犯堵,不光是因为那一连串无法解释的事情,更多的感想是替赵胜利不值。只因为这些金子和那一点点的贪念,就把自己的命都扔了进去,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虽然他有很多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但人都是有感情的,几个月朝夕相处,我就是再看不惯他,也不想他如此无端惨死。只可惜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死得多么雄奇壮烈或是诡异恐怖,人死不能复生,这就是事实。

伤感更是不必说,人不在了之后,我才记起了赵胜利的许多优点,至少他干活的时候很卖力气,从来不会像老爷子那样耍奸偷懒。其实仔细想想,我根本就没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大家都是小人物,谁也不比谁高尚,他想多赚点儿钱给家里添辆干农活的拖拉机,我来西部这边不也是为了大哥说的两台大彩电吗?

我不禁想起了老辈的金客子里流传的一句话,叫:“不流血金不旺,不死人金不到。”这几个月下来,从前山的河谷到后山的老金场,死人的事情越来越多,金子当真也是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科学依据,不过已经充分体会到了现实的血腥和残酷。

以前死的还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我也曾自认为运气不错,虽然一路上危险重重的,但至少我们这几人一个也没少。而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万事没有侥幸,赵胜利死了,我们所谓的运气恐怕也要到此为止了。外国人的《圣经》里说:“以剑为生者死于剑。”那我们这算什么,以金为生者死于金?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呢?

我本以为武建超会马上发火,但很意外的,他竟只是狠狠剜了老爷子一眼,鼻子出气冷冷哼了一句:“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之后就没再言语,显得根本就不屑去争辩。我肚子里嘀咕,老爷子那想法也的确太小人了,就像先前说的那样,假如武建超真想独吞,金子到手后直接走人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回来,更用不着多此一举骗我们。

屋外雷雨初停,天地间陡然安静,空气里潮湿的水汽弥漫,我们几个人各自坐着,面面相觑,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而武建超整个人都显得很累,他走之前还说要回来找老爷子算账,但现在显然已经没那个心情了,虚脱似的靠在墙边出神,把阿廖沙那几支烟全抽完了,后来经我提醒,才想起来去擦擦身子,换了件干衣服。

武建超头上的纱布也全淋湿了,我给他拆下来换新的,看见伤口被水泡得似乎有点儿发了起来,感觉不太妙,眼下没有抗生素,只希望千万别感染就好。

同时我手上做事,眼睛还在注意阿廖沙。赵胜利的死法太过诡异,而且和那个被烧死的守夜人颇有些相像,我猜阿廖沙肯定会有所联想,就试探着问了问他的看法。可他只故作疑惑地敷衍了几句,就没有太多表示了。眼下时机不对,我也没有说破,只是看着他那张半瘫的脸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好嘛,你就接着装吧。

锅里剩的面条已经糗成了一坨,武建超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缓了一阵子可能感觉到饿了,就挖出一大碗吃了起来。我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又不禁苦笑,大哥已经不在太多天了,而这几个人里除了我之外,杨要武年纪小又生了病,顶不了太多事,老爷子整天只在乎金子,根本指望不上,阿廖沙更是不敢信也不能信,也就只有武建超最靠得住,可以商量商量事情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武建超这一回来,我心里就不自觉地踏实了许多,看他大概快吃完了,就一块儿讨论起了当前的情况。可我们从硐里的黑影,说到那野人的奇怪表现,一桩桩一件件,竟全都是问题没有一个答案。不过在我提到大哥从湖对岸发来的反光信号时,武建超立马发出了质疑:“你怎么就那么确定那是你哥?”

我反问说怎么就不能确定?那信号明显是发给我们看的,除了我哥还能有谁?你换个人他也不会这一套啊?

武建超摇摇头:“你也不想想,湖这么大,从我们这儿走到对岸,怎么着也得花好几天吧。你哥昨天还在这边的山上开枪呢,今天下午就能跑到湖对岸去给你打信号了?他长了什么腿,这么远的路一天就跑过去了?”

武建超一下提高了声音:“他妈的那么宽的水面,你能游过去我就信你!”我则马上接口,也没啥游不过去的,抱根木头慢慢游不就行了吗?

武建超似乎被我气着了,脸上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那好,就算真能抱着木头游过去。那你给我说说,你哥他去那边干什么?还有就是,这之前的几天,他又干什么去了?”

我一时噎住了,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武建超问得很有道理。人做事总是需要理由的,如果真是我大哥跑到了湖那边,随便他抱木头游过去也好,扎筏子划过去也罢,具体的方式方法只要想总会有,所以这并不重要。真正关键的地方,还是他为什么要去,这里头的动机是什么?

但如此一来,所有问题又都绕了回去。因为六天前我们就不知道大哥干嘛去了,现在依旧是不知道。而且话说回来,这一切还是建立在打信号的人就是我大哥的假设下,然而事实上武建超刚才那一通分析之后,我就对自己白天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眼前这湖,差不多比我在武汉见过的长江还宽,这几天还老刮大风,就算抱着木头,也很难说能顺利地游过去,所以假设的前提就要先打个问号。而另一方面,拿个镜子反射太阳光其实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我大哥肯定会这一手不假,但换个人也不见得就一定不会。毕竟除了那几束光,我们根本没看见人,而当时我马上认定对岸的是大哥,也的确太一厢情愿了。

既然如此,那么新的疑问又接踵而来。如果今天下午湖对岸的不是我大哥,那又是什么人?他往我们这边发信号又是什么用意?

隔壁就绑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如果现在告诉我周围可能还藏着别的同伙或者其他人,我也不会太惊讶。但眼下线头越扯越多,越缠越乱,我脑子里各种东西搅成一团,已经完全理不清楚了。

老爷子一直在边上听着,这会儿帮忙大胆推测起来。他一咳嗽,说打信号的会不会是阿廖沙那“情况”,娘儿们嘛,天天梳头洗脸的带有镜子,拿出来照照不就看见了。可惜他话没说完,就被阿廖沙一句“放屁”给否定了。那女人是昨晚上不见的,就这一天时间都不到,更不可能跑到湖那边去。

武建超则是一拍大腿,说也可能并没有什么人,而是对岸的一些碎玻璃、罐头瓶之类的东西反光,给我们造成了误会。我一听觉得有理,想起了阿廖沙有望远镜,就问他之前有没有往湖那边看过,都有些什么东西?他想了想,说也就是一些旧房子破码头之类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事情越说越复杂,我们实在是拎不清眼前的事情了,就开始讨论接下来怎么办。而这时,老爷子提了个我最怕听到的话题,那就是:我们什么时候走?

其实按原来的计划,今天本就是收拾行装出山的日子,只不过由于各种显而易见的原因,商量好的事情被耽搁了而已。而老爷子提议我们天一亮就走,理由是这地方太邪性,死了这么多人,实在是不敢再多耽搁。反正金子淘够了就该走人,自个儿还是得先顾着自个儿,至于那些跑丢的失散的,也只能希望他们自求多福了。

他这话十分自私,但说得也很实际,那“跑丢的”不用解释就是指我大哥。我不得不承认那是种万分纠结的心情,兄弟俩本就该同去同归,大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可能把他抛下一个人回去,但同时我又很害怕,假如他们几个都执意要走,我也说不好自己有没有勇气敢独自留下等大哥回来。所以老爷子话音刚落,我就立即出声反对,主要是怕别人跟着附和,到时候我孤掌难鸣拗不过他们。

好在阿廖沙也提出了异议,那女的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他显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小姘头,还想留下来再找找。我也赶紧在后面补充,说一是我大哥还没回来,我们不能扔下他不管,二是大伙儿伤的伤病的病,最好还是休整几天,等身体都恢复一些再走。

“你搞清楚,不是我们不管你哥,是你哥先不管我们的。”武建超这次没跟我站在一起,他的立场也偏向早点儿离开,显然是赵胜利的死对他冲击很大,不过他态度不如老爷子那么坚决,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杨要武烧得昏昏沉沉的,说起了胡话,也没法儿表达自己的观点。五个人里相当于一人弃权,剩下的二比二打平。我苦苦哀求,武建超的口风终于有了少许松动,最后是阿廖沙这个当老板的拍板定论,说再等三天,三天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一定收拾东西走人。

老爷子对这结果很不以为然,撇着嘴说我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真再拖三天,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事。不过话虽这么讲,他却只能认了,因为无论怎么算,还是所有人一起行动最保险,老爷子不会像赵胜利那样不知轻重的一个人瞎跑。

归期就这样定在了三天后,有关回去的事,似乎也暂时压了下来。然而我现在回忆,却必须很心痛地指出,那次的讨论只不过是个开头,之后随着情势越来越恶化,这个话题总是不断地被人提起。下山的要求一次比一次迫切,而我们最后的决定,却最终造就了那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死人嘴里抠出来的粮食,帮助我们做出了再待三天的决定,但也就是这个决定,却死了更多的人。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每每回忆至此,我都很后悔没听老爷子的话。当初我们如果能及早出山,也许大家都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来了。

回程的日子一定下来,我们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烦人的事情暂时不愿再想,打算今晚先休息休息,有什么也得天亮了再说。

我又去瞅了那野人一眼,确认没什么问题,回去给杨要武喂了些水,搭了块儿湿毛巾,就各自躺下,扯上被子准备睡了。武建超排在守夜第一班,而阿廖沙瞒着我们的那些事情,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告诫自己千万别睡着了,要等他们都睡了,再偷偷跟他通通气。

可计划得再好,我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毕竟已经连着两天没正经睡过觉了,眼皮子一搭上就再也张不开。而最后的蒙眬中,我竟然听到了武建超的打呼声,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货比我还快呢,还守个屁夜啊!

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因为脑子始终不清净,我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其中最恐怖的,要数目睹了自己被各种各样的大火烧死了十几次。不过因为身体实在太累了,如此惊悚的梦境,也没能把我吓醒。

浑浑噩噩的不知睡了多久,我还是被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吵了起来,还没睁开眼就先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起身坐直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杨要武吐了,吐得满身满地都是,再转头看看外边,天还没亮。

屋里都是那种酸腐难闻的味道,秽物脏水开始顺着地势到处乱流,而杨要武侧躺在地上,还在不停地吐,吐完又滚到了身上,简直一塌糊涂。我们几个人全都醒了,虽然忍不住骂娘,但也得赶紧爬起来给他收拾。

呕吐很可能是发烧引起的,但杨要武那架势很吓人,他晚上本来没吃什么东西,可喝的那点儿面条汤混着胃液哇哇往外喷,竟能直直射出一尺来远,有些来不及从嘴里走的,还直接打鼻孔里涌了出来。肚子里的东西吐完了又开始一下下的干呕,那声音听着很深,感觉恨不得把肠子肚子全哕出来一样,样子别提多狼狈。

差不多两分钟后,杨要武终于停了下来,让他洗洗漱漱先坐到一边,我们四个则是被熏得皱着眉头,拿着铁锹又是铲又是垫,忙活了好一阵儿,才勉强把屋里屋外打扫好。不过那味道还在,要想散干净,恐怕还得再等会儿。

早饭很简单,搓了锅面疙瘩咸汤就能凑合一顿。不过喝的时候有点儿恶心,因为今天汤做稀了,怎么看都有些像杨要武刚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我稍一联想就感觉有点儿反胃。

硬着头皮吃完后,我也给那野人端了一碗。其实现在还喊他野人已经有点儿不合适了,不过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称呼,只好先这么叫着。那家伙还在睡,我一进屋他就醒了,坐起来漠然地看着我,比着之前已经少了许多敌意,估计是被关了一晚认命了。不过他一见阿廖沙情绪又激动起来,冲人龇牙咧嘴地嘶吼,还挣扎着想扑过来,大概因为昨天阿廖沙揍过他,现在还在记仇。

我把东西放在了他跟前,说吃吧。可他的反应很奇怪,看见面疙瘩汤竟跟见了炸弹似的,慌慌张张挪着屁股直往后缩,结果又一次把碗给带翻,面汤洒了一地。

阿廖沙生气道:“昨天不吃,今天还不吃。给我们耍性子玩绝食呢!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把剩下那半碗汤一下踢了过去,又上去踹了那野人几脚。

那人被踢得哇哇乱叫,我把阿廖沙拦住,摇了摇头,说他这不像是故意绝食。绝食是种需要很强自制力的行为,真正能做到的大多是伟人,比如文天祥和印度的那个甘地。但对于一个脱离社会许久,恢复了很多野性的人来说,这反而很难,假如他真的理智丧失的话,就不大可能战胜自己吃饭的本能。

而且看这个野人的样子,与其说他是不愿吃东西,倒不如说他是害怕吃饭。昨天也是,一碗面条上来就给弄翻了,知道的那是面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逼他喝硫酸。

我试着扔了块熏肉过去,他却吃了,又扔了块面饼过去,他也吃了。那家伙怕是有年头没吃过好东西了,捡起来狼吞虎咽一通猛塞,嘴上嚼着还不忘抬眼瞅瞅我们,生怕别人跟他抢似的。我又盛了碗面疙瘩汤,他还是一口也不喝,让人看着都替他噎得慌。

我觉得更奇怪,吃肉吃饼,怎么偏偏就不喝汤?这里头有什么区别?眼皮朝下一瞅,看到洒了一地的汤汤水水,心头猛然一震:面条里有汤,面疙瘩汤也是汤,熏肉和面饼子却都是干的。

这狗日的不会是狂犬病吧,要不怎么这么怕水?

狂犬病又叫恐水症,书上说所有的温血动物都可能感染狂犬病,而人类患者多数会发病身亡。想到这一点,我赶紧往后退了几步,把先前的经历回忆一遍,确认了自己没被他咬过,这才稍稍放下心。可转念想到我昨天爬铁塔的时候,被哈熊弄伤过腿,又不禁紧张起来。

我点点头觉得也是,都说百闻不如一见,这方面的知识我也只在书上看过,不如他有发言权。狂犬病又叫恐水症不假,但只凭不愿喝汤这就判断人有狂犬病,也的确有点儿武断。可反过来说,人又不是骆驼,这家伙光吃干的不喝水,难道不渴吗?他要一直这样,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会不会是水有问题?”武建超在边上说,又把碗端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显然也没闻出什么花样。老爷子却说,咱们这么多天都是吃湖里的水,不都好好的吗?

我突然心里一动,有种不太好的想法,可正打算说话的时候,缩在墙角的野人竟突然出声打断了我。跟之前毫无意义的怪叫不同,他这次嘴里吐出来的,是几个很清晰的音节。

我们几个人都是万分意外,而那几个字他连说了好几遍,但那发音很怪,我听是都听清楚了,却完全没听懂。只有阿廖沙脸色忽然变了,一下冲上前,抓住那野人叽里咕噜就说了大一串,听着像是俄国话。可嚷了半天,对方根本不买账,他这才想起来回头告诉我们:“这家伙刚才说话了,是俄语。”

果然是俄语。其实看阿廖沙那种反应,我就已经大概猜到了,马上问:“那他说什么了?”阿廖沙脸色又变了变,说其实就是一个单词,“可落飞”,意思就是:血。

血?我听了一愣,问什么血,流血的那个血?阿廖沙点点头。

我更是不理解了,问这话什么意思,他为啥要说“血”?就没点儿别的了?阿廖沙又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就这么一个词。

这野人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竟然是俄语,的确让人有几分意外。武建超一把抓起那家伙的头发,让他仰起了脸,看了一看就骂了起来:“狗日的,原来是个外国人。”

之前因为浓胡子还有长头发遮着,我们一直没看清这野人长什么样子。虽然现在依旧是看不清,不过仔细观察后就不难发现,这家伙大鼻子高眉骨深眼窝,毛发茂盛,倒真是个西方人的轮廓。他那一双眼睛,也并非我起初认为的灰浑色,现在看来那根本就不是灰,而是一种发灰的蓝色。

武建超说得没错,我们抓了个外国人,而且很可能是苏联人。

稍微分析一下,就会觉得这种事不奇怪。那个军阀当年和苏联亲得穿一条裤子,这座金场很可能就是靠援助建起来的。想象得出,在几十年前,这里肯定有不少苏联人。这野人很可能就是当年苏联方面的人员,但不知什么原因,留在这里一直没走。

那么,假如不是当年的苏联人,又会是什么人?解放以后来的苏联援华专家?或者是和阿廖沙一样的白俄?再或者,是从北边潜伏进来的苏联特务?

问题越琢磨越多,而所有的答案,还是要从这野人身上找。之前就一直都盼着他说话,如今憋了这么久终于肯开口了,也算是个不小的进展。我们催阿廖沙赶紧用俄语再审审他,可是现实总是让人失望,接下来的沟通很不顺利。

一是那野人脑子似乎有点儿毛病,精力很难长时间集中,总是左顾右盼的,目光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十秒钟,这让交流变成了一项很有难度的工作。二是可能阿廖沙打过他的原因,那家伙对阿廖沙一直特别抗拒,态度完全不合作,几乎是水火不进,问什么都不说,最后逼急了情绪就失控起来,整个人乱踢乱挣,喳喳乱叫地开始发癫。

阿廖沙原本还指望着从这人嘴里撬出来他那小姘头的下落,可磨了大半天,耐心也耗尽了,火蹿上来又想上去打人。我们赶紧把他拦住,说你再打更不会说了。其实这时候换个人可能会比较好,但除了他,我们都不会俄语,谁也揽不了这个活儿。

还是那句话,遇上这号油盐不进的人,你就是上刑恐怕都不管用,实在是无可奈何。我试着给那野人让了一根烟,他拿过去吸了,吸完后竟还把烟头也嚼嚼吃了,心满意足似的哈哈傻笑起来。

武建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说你们看这家伙傻了吧唧的,说不定刚才说的就是一句疯话,正好被我们听见了而已,恐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我摇摇头,觉得不尽然。疯和傻其实是不同的概念,从这野人的表现来说,他之前抓我的时候,居然会把我们的包放在前面当诱饵,自己从树上居高临下地搞偷袭,显然是很有一定智商的,不能说是傻。可能只是精神上有点儿错乱,毕竟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一个人不想疯也得被活活逼疯。

武建超骂了一声狗屁,说猫逮耗子还会耍点儿小手段呢,你能把猫叫当回事吗?就算不傻,他没头没脑说个“血”又是啥意思?血什么血,鸡血还是鸭血?狗血淋头的血,还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血?

我没心思跟武建超抬杠,因为他那话又勾起了我心里另一个疑问,就是这家伙当初抓我干什么?他把那女的掳跑了还好理解,毕竟很多地方都有野人抢媳妇的传说,可我一个老爷们,他抓我回去有什么用处?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询问和对峙,我们聚在那个小小的铁皮屋里,在这家伙身上耗掉了整整一个大白天。那简直是我进山以来度过的最无聊的一天,不过这不能算是浪费时间,因为别的地方实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这里好不容易出现了个突破口,我们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可惜最后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无论阿廖沙如何威逼利诱,拳打脚踢,变着法子逼问,也没从那家伙嘴里抠出哪怕一丁点儿有用的东西。他从头到尾还是只说了那一个有意义的词,就是:血。

已经是下午了,偏西的阳光从窗户斜斜投进屋子,我们几个包括那个野人,都是精疲力竭。武建超不耐烦到极点,不愿意再陪我们耽误工夫,扔下句话说他做饭去了,走出了屋。

而看着那野人一副狗屁不通的样子,我也开始怀疑起来,就问阿廖沙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他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绝对就是这个词,怎么说也是他母语,又重复了好几遍,不可能听错!

可孤零零的一个“血”字,到底有什么含义?或者说想传递什么信息?是暗示还是比喻?实指还是虚拟?费解到让人无从下手。我叹了一口气,摁摁两边太阳穴,心说这连个上下文都没有,真是猜都没法儿猜。然而摁着摁着我的心就不自觉跳了一下,突然想到不是有句话叫“血浓于水”吗,“血”可能和水有关,他一直不喝水,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联系?

而就是这时候,已经走出去的武建超又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对我们气喘吁吁地急道:“快出来,出事了!”几个人对望一眼,跟着走出门。而武建超只是伸手一指,我们就被瞬间定格在了那里,全傻了——就在我们前方几百米外,整个姊妹海的湖水,全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