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铁塔鬼火(一)

我脑袋“嗡”的一声,定在了那儿。对方走近了一步,一人冷冷说道:“枪放下,站起来。”

我没有动,不是不想动,而是突然间脑子空白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这和刚才相比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子弹迎面飞来,不过一瞬间,等你判断中没中枪时,只是接受既成事实,不用太多思考;而被人用枪指着头则复杂得多,自己要不要反抗,怎么反抗,对方会不会开枪,怎么开枪,全凭各自的心情,生死一线,却代表了无数可能。

当时我整个人是半蒙的状态。对面俩人见我没反应,又大喝了一声:“听见没有?”说完“砰”的又是一枪,打在我身前的地面上,激起了一蓬土。

这一枪顿时把我打清醒了,虽说自己也有枪,但对方人多,还占了先机,手指一动就要我命。我权衡了一下,觉得眼前情况不清不楚的,武建超在他们手里,也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就乖乖放下了枪,学着电影里俘虏的样子,举着手缓缓爬了起来。

刚才趴着看不清,这时一起身,才发现那些人和我们一样是老百姓打扮,不是林业公安和黄金局,倒像是淘金的。那俩人看我站起来了,一人继续盯着我,另一个赶紧跑过来拾枪,又一脚跺在我后腿窝上,我猝不及防“扑通”跪倒,紧接着脑壳一沉,话都没说一句,就被一个狗吃屎压在了地上。

我撅着屁股啃了一嘴土,当时心里就大叫后悔,他娘的枪杆子里出政权,刚才我手里有枪,他们还有几分忌惮,这会儿枪没了,岂不是随便人家捏扁搓圆。这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太嫩了没经验。

武建超当时也被死死摁着,显然很不满意,但也只能破口大骂。然而骂着骂着,他声调又突然一高,变得更加亢奋:“狗日的臭老毛子,你怎么在这儿?他妈的,还不快放开我!”

我吃力地拧过头,翻起眼皮向上瞅,只见人群里跑出来个大高个儿,正弯着腰探头探脑地打量我们俩。再一看,那人高鼻深目一脸汗毛,头发卷卷眼珠子发蓝,不是别人,竟然是之前见过的那个俄罗斯族人,阿廖沙。

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遇见熟人,那绝对是意外中的意外。

事情说起来跟假的似的,但懂点儿哲学的都明白,偶然的巧合之中,都存在着一定必然。虽然事后看不是什么好事,但不得不承认,那一年,我们和阿廖沙实在是太有缘分了。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当时阿廖沙一看是我们,也是非常惊讶,直嚷嚷着快放人放人。既然是他,那么眼前这帮人十有八九就是淘金的了。我们站起来后,又是惊奇又是愤怒,问阿廖沙这是怎么回事?

阿廖沙连连赔不是,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让我们过去聊。树林外边一百米不到就是他们的营地,也是一片空地,挨着一条小水沟,两团篝火上架着锅,四五顶土帐篷在旁支着,还有一顶用树枝搭成的窝棚,工具粮食堆在另一边,他们拢共十几个人,这点儿东西也不算多。

几个人站起来给让开了地方,我们坐到了其中一堆营火边,下边的伙计都坐到了另外一边。弯腰前我眼睛一瞥,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女人,不过天色很暗,没瞅清楚脸。

正好这时大哥也追来了,掂着枪举着火把,一脸紧张。他刚一听见那几声枪响,就知道出事了,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场面,也是一怔。

我问老爷子怎么样了?大哥把火把一扔,坐了下来,说老头儿没事,刚才是掉到井里出不来了。人现在已经捞上来了,赵胜利正照看着。

我奇怪,问哪来的井?人不是在屋里找到的吗,屋里怎么有井?

“你问我,我问谁去?”大哥一时半刻没心情解释,只是追问阿廖沙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阿廖沙一笑:“知道这地方的,又不是只有你们!”

阿廖沙虽说是个白俄后裔,但他家也算是按台县的淘金老户,过去的掌故知道不少,说这事要是从头说,那真是三岁死了娘,一说话就长了。

他爷爷,本来是个在西伯利亚鄂毕河边开金矿的小贵族,十月革命后逃到中国的西部地区,衣食无着的,就靠着技术在山里的大小金矿混饭吃,后来就在这姊妹海金场干。可没几年金场被大军阀占了去,又引来了苏联人,他爷爷一辈子最怕苏联红军,吓得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山。虽然老太爷到死都没再碰金子,但这深山里的金场,还是没少跟家里人提起。

如今阿廖沙重拾祖业,成了那几年这一带的第一拨淘金客,生意大路子野,比我们强得多。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今年一场山洪让他赔了个底儿掉,他本钱被冲没了,手下人也死的死散的散,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才想起家里老人以前常说的后山金场。

跟我们当初一样,阿廖沙也是不甘心就这么完了,于是问清了老金场的位置,归拢起最后一点儿家底,找了十几个人,打算到后山赌赌运气翻本儿。只不过他走的路线很准,中间没有绕远,早到了许多天,但终究还是遇上了我们。

至于刚才的误会,阿廖沙解释说,那女的也是他带来的人,营地边上的水沟因为整日的淘沙,水很脏,她就跑到湖边洗衣服,结果正好碰上了我们。这种地方,猛地见着个生人,谁都得哆嗦一下,更何况是个女的,也不能怪人家转身就跑。

而他们当时正收工做饭,那女人突然大叫着救命跑回来,见她身后树影晃动,还以为是什么野兽在追,一帮伙计想都没想就直接开了枪,打完才发现不对。好在两枪都射偏了,他们枪里装的都是打熊打鹿用的独子儿,一枪一个大血窟窿,人挨上准没好儿。

这话听得我是心惊肉跳一阵后怕,心说幸亏用的是独弹,那第一枪可是擦着我头皮飞过,要是用霰弹,铅砂喷出来的面积跟脸盆差不多大,我就算不死也得毁容眼瞎。

武建超本来就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一说这个又来气了,指着阿廖沙直骂,说他手底下伙计也太狂了,没看清瞎开枪且不说,看清了是人,还又踢又踹直接把我们按地上,狗日的还真把自己当政府了?黄金局清山队都不带这么横的!

阿廖沙连连道歉,把酒举到武建超脸前,一个劲儿解释说山里头遍地凶险,风吹草动难免紧张,手下人是反应过度了,还是让他大人大量多包涵。

要说阿廖沙态度已经很不错了,他这是和我们有交情,才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其实那些金老板一个个都心黑得很,要换成别人,枪打了你就打了,就算真打死又能怎么样?山高皇帝远的,心情好挖个坑把你埋了,心情不好,随便把尸首往野地里一扔,又有谁来管?

我觉得老揪着这事说,实在没什么意思,就换了个话题,问阿廖沙怎么想的,来这么深的山里还带着个女人,多不方便啊?

他们仨讳莫如深地对视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却没人答话。看他们这种反应,我似乎有些懂了,正巧这时那女人进来给我们倒水,场面有点儿尴尬,还是再换个话题比较好。我想起了他那个得森林脑炎的妹夫,就问病人怎么样了?

他叹了口气,说命是救回来了,但后遗症严重,半边身子瘫痪,人也变得傻了吧唧的,话都说不成,躺在家里天天针灸、推拿做康复。这一下苦了他妹妹,伺候完孩子伺候瘫子,还要到处寻医找药,太遭罪了。

森林脑炎的急性期死亡率和后期致残率都很高,这我知道,听阿廖沙说得那么惨,也不好再多问。我只是建议他找蒙医(蒙古族的传统医学)看看,他们有治这病的方子,有时西医中医治不了的病,少数民族倒有办法。

最后反倒是大哥,提了个我和武建超都没注意到的问题,那就是,阿廖沙他们为什么放着金场里现成的铁板房不住,反而要来这边搭帐篷?

阿廖沙被问得一愣,过了两秒才一声干笑,说正想跟我们聊这事呢。他拿出一个玻璃瓶,放在我们的面前道:“你们看看这个。”

那瓶子一亮出来,我就一声低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边装的,竟然是一个玉米粒儿大小的金块,金红金红的,虽然外表裹了点儿灰土,但仍晃得人眼晕。

黄金是极其稳定的金属,在自然中基本以单质形式存在,不过大多是细小的微粒,天然成块的金子其实很稀有,所以每有发现,都会引起轰动,甚至新闻报纸都会报道。我才淘了一个多月的金子,就听过不下五个版本关于狗头金(一种大块自然金,形状不规则酷似狗头)的传说。

阿廖沙这块金疙瘩,有小指肚子大小,虽然称不上珍稀,但也算是少有了。不光是我,就连武建超也啧啧称奇,说他在按台县淘金许多年,这么大的金豆子还真不多见。

连声惊叹中,大哥把那金子取出来看了看,皱眉问:“这不是天然金吧?”

阿廖沙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点点头缓缓答道:“这是人戴的金牙。”

事后我特意查过,人镶的金牙其实分两种,一种是为了摆阔,把一颗好牙磨得窄一些,在外边包裹一层金皮,张开嘴金光灿灿很是富贵;还有一种,是真的缺了颗牙,就用金子铸颗假牙,两边做俩套子箍在好牙上,补齐了方便说话吃饭。阿廖沙给我们看的应该是属于后者,不过一般所谓金牙,大都是金合金或者镍铬合金的,而他那颗却是高度纯金,可能跟这里就是金矿有关系。

阿廖沙说金牙就是他挖到的。那片铁皮房附近有一片沙坡地,草木长得特别茂盛,他本想在那里藏金子(金老板雇的工人大多只领工钱,不拿金子。挖出的金子过了天平后,打包签字,让老板悄悄埋起来,临走一起取出),却没料到挖坑时一下刨出了许多死人骨头,那金牙就夹在其中,上边还卡着半颗烂牙,被他捡了出来。

我问该不会是挖着以前的坟地了吧?惨死劳工的乱葬岗之类的。

阿廖沙却摇摇头,说不像是那种地方。现在天晚了,让我们明天过去看,骨头多得不像话,少说有几十个人堆在一起,很大一片。而且那些遗骸的骨头都很碎,黑乎乎的都有些烤煳碳化的感觉,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十分奇怪。

他觉得埋着那么多死人,鬼森森的不吉利,只在铁板房里睡了一晚就搬了过来。虽然帐篷不大舒服,但这边靠着矿点儿还有水沟,淘金比较方便,住着心里也安稳。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另一边坐着的几个工人转过头来看我们,阿廖沙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把头扭了回去。而武建超对他这个说法显得有些不屑,撇嘴说:“就因为这个?狗日的,你见过的死人还少哇?会怕死人?”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我从大哥手里拿过金牙,细细观察后,果真看出了一些牙的样子,可一想到这是死人嘴里的东西,心底又隐隐犯寒气。

假设尸体是几十年前留下的,那么既然有金牙,就说明死者们不全是贫苦的矿工,大概还包括有点儿身份的人,应该不是残害劳工之类的事情。但那年头民间还不兴火葬,会放火烧尸,而且一烧这么多,肯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才需要用这种手段处理死人?一般来说,尸体火葬的无害化比较彻底,对环境的危害也小。这让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些联想,但一想起大哥的告诫,我出于谨慎就没敢乱讲,而是反过来问阿廖沙说除了这个还知不知道别的什么情况?比如那些大铁笼和山上的铁塔,他爷爷有没有提到过?

阿廖沙却是一问三摇头,说自己记事时老人家已经不在了,这老金场是从他爸爸嘴里听来的,因为转了几道手,很多信息都含糊不清,他们能走这么远找对地方已经不错了,谁还指望知道什么别的东西?

我还想再问问,可突然毫无征兆的,一串巨大的“隆隆”轰鸣声,猛然在我们周围剧烈的响起。我们不知就里,被吓了一跳,都“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今天没有昨晚的漫天大雾,夜空很晴,一丝云都没有,隆隆的巨响从黑暗的远处传来,像是雷声,但又和雷声有大不同,显得诡异而低沉,似乎是来自地下。好像一列列疾驰的火车,从我们脚下接连驶过,越开越近,然后又越开越远。

整个山谷都跟着震颤,天地间的空气也躁动了起来。我们站在原地一时发傻,跑远了几步才发现声音似乎是来自远处的大湖,一波又一波的,时大时小,不见有停下的意思。

大哥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很不好看。我的心也是极度忐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地震,山洪,从经验看似乎都有可能,可听声音又都不太像。

然而,比这奇怪的轰鸣声更加奇怪的,是阿廖沙手下人的反应。他们只是在起初几秒钟怔了一下,之后就吃饭的吃饭,抽烟的抽烟,该干什么干什么,表现十分淡定,仿佛这骇人的声响根本与他们无关一样。

一边是大惊失色,一边是平静异常,反差如此之大,我们三个看着他们,更加迷茫了。阿廖沙这时才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叼烟抱着手,看笑话似的瞧着我们。

武建超跑过去,蹦起来揪住他的领子,吼着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阿廖沙把他推开,叫我们别慌,说这地方就这鬼样子,隔三岔五地响一下,声音都是从湖里传出来的,过一会儿就停了。他们头几天也是吓得要死,可一直没见出什么事,时间长了就慢慢习惯了。

话是那样说,但我们肯定做不到他们那么处变不惊,声音一直在持续,紧绷的神经就一直松弛不下来。三个人围着阿廖沙问东问西,可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几分钟后,轰隆声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停下了,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只剩下一阵微风拂过,山林沙沙作响。没有地动山摇,没有滚滚洪水,让人甚至有些怀疑,刚才那巨大的动静会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我当时的感觉,除了惊悸,竟还有一点儿怅然若失。本以为巨响过后,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却没想到就这样不知所谓的结束了。就好像一部电影刚给了观众一个极其震撼的开场,紧接着就出现“全剧终”的字幕,难免会让人失望。

刚才那声音这么吓人,大哥担心留在铁板房那边的赵胜利和老爷子,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直招呼我们赶紧回去。临走前,阿廖沙给了武建超一塑料桶散装的伊力大曲,当作之前的赔罪,又让我们顺走了一些干电池。

我们很快走出了营火的范围,进入树林后,就听不见阿廖沙他们说话的声音了。而这时走着走着,大哥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懂了。”

我跟武建超一愣,问他什么懂了?大哥边走边解释,说他知道为什么铁板房里会有井了,就是老爷子掉进去的那口井。

按道理这地方靠着湖,附近还有小河沟,根本用不着井,更不该把井挖在屋子里。但一结合湖里发出的轰鸣声,事情就好理解了。这个井不是为了吃水用水,而是为了做研究。通过井,可以更清楚地采集地下的声音,而湖水和周边地下水是联动的,如果再装一个测潮仪,还可以记录水位变化。至于井打在屋子里,可能是为了保护观测用的仪器设备。

我略有所悟,就说《地道战》里日本人为了探听咱们民兵挖地道的动静,就在炮楼地下埋了几口缸,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哥点点头,说扯得有点儿远,不过意思的确差不多。要是他猜得不错,只要用心找,附近应该不止一口井。不过当年的人观测到了什么东西,有没有得出结论,如今隔了几十年,就不得而知了。

武建超也觉得是那么回事,说其实真要论起来,挖井就是人最早的钻探活动,但他马上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觉得,那老毛子没跟咱说实话。”

我又是一愣,问他从哪儿看出来的?他却摇摇头,说没从哪儿看出来,他就这么觉得。这边正说着,武建超又突然停了下来,好像觉出了什么不对劲,低头翻起脚一看,自言自语地问:“什么东西?”看完立刻大骂起来:“我操,那群狗日的,咋把屎屙这儿来了!让老子一脚踩上!”

武建超直叫晦气,赶紧走到一边在树干上蹭鞋底。我们站住了等他,放低火把一照,不由吃了一惊。那坨屎也不知是谁拉的,竟出奇的巨大,一条条差不多有莴笋那么粗,颇为壮观的堆在一起,中间有个坑,是武建超刚踩出来的。

我还没看出什么,大哥见到后,却倒抽了一口凉气说:“好像是熊屎!”

在按台山,除了哈熊,的确没什么东西能把屎拉成这个样子。大哥蹲了下来,小心捡起一块熊屎,掰开来贴在手腕上试了试温度,脸色又是一变,屎还没凉透,那熊可能还在附近。

我瞬间寒毛倒立,不自觉攥紧了枪。武建超也不敢再弄鞋了,抄起铁锹站回我们身边,警觉地注视着周围,生怕黑漆漆的树林里突然蹦出头熊来。

我们在山里走了那么久都没见着熊,而就在刚才,可能是一头哈熊被阿廖沙他们烧饭的香味引来了,在营地边这小树林里溜达了一圈,还留了泡屎。

静候了一会儿没见什么异动,大哥道了声快走,我们马上火把开路,胆战心惊地飞快穿出树林,之后仍不敢停步,一路跑回了铁板房那里。

途中经过湖边时,我借着火光望了一眼,湖水黑沉沉一片,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整个姊妹海就像安详地睡着了一样,根本无法想象,刚才那滚滚的闷响,就是来自这里。

回到我们自己扎营的地方,这才稍稍安心。赵胜利已经在生火做饭了,老爷子半躺在一边,人还有点儿迷糊。武建超走过去,二话不说先往火堆里添了几把柴,说把火搞大点儿,哈熊就不过来了。我和大哥也忙着给猎枪换子弹,霰弹杀伤面虽大,但威力太小,对付不了皮糙油厚的哈熊,必须用独弹。

刚才那轰隆声也把赵胜利吓得不轻,这时见到我们,激动得泪都快下来了,可一听有哈熊,又吓得没了谱,赶紧帮着加柴火。这样忙活一阵做好了防范,我们小松一口气后,这才发觉身边飘着一股恶臭味儿,低着头互相一找,原来是武建超脚上沾的熊屎。

武建超骂咧咧地跑到一边刷鞋洗脚,大哥的脸上却露出了更多的担忧。他说他在地质队时,曾听老队员讲过,哈熊跟人一样,什么都吃,但消化能力不是特别强,屎的气味跟吃什么东西有很大关系。

简单地说,如果吃素,比如草籽根茎或者浆果山葡萄,屎就会是烂菜叶子味或酸果酱味,但如果闻着很臭,那拉屎的就很可能是个爱杀生吃肉的主儿。而且按台山的哈熊还有个毛病,就是捕到猎物并不马上吃掉,而是把尸体埋进土里,等到腐烂发臭后再吃,屎更是尤其的臭。(也正是这个原因,按台县当地人也常用“属哈熊的”,来形容那些把东西放臭才吃的懒汉或者吝啬的人。)

武建超的脚臭烘烘的洗也洗不掉,正郁闷不已,听我大哥说得厉害,来气道:“天天让个熊弄得紧张兮兮。狗日的再厉害也是个畜生,让老子遇上了,看不一枪撂倒,熊皮熊胆也老值钱了。”

“咱不是正经猎人,你一枪撂不倒它,它一巴掌可就撂倒你了。”大哥无奈地摇摇头,说他刚讲那些又不是为了吓唬大伙,还是像以前交代的那样,往后吃的东西一定要收拾干净,不能敞着放在外边,出门记得带枪别落单,走路的时候别忘了弄出点儿动静,就算真遇上熊了也别慌。总之命是自己的,一定多注意。

老说这个也没意思,我们简单吃了饭,就挑了一间铁板房,清理清理打算住下。我想起了阿廖沙说的焚尸坑,问住这儿会不会有问题。武建超却很不在乎地一笑,说没那么多讲究,死人有什么可怕,活人才会害人,反正他是不想睡帐篷了。

我们那时用的叫“土帐篷”,十分简陋,就是在帆布当中顶个棍子支起来,把四个角用橛子钉在地上,睡觉时几人头朝木棍,脚向四边,稍不注意就会倒掉,非常不舒服。相比之下,铁板房虽然已经锈烂得不成样子了,但还算结实,好歹有个天花板可以遮风挡雨,远胜帐篷。

那屋子里摆了七八张有上中下铺的实木床,看样子以前就是住人的。只是几十年的历史,家具都朽得没法儿用了,全被我们搬出来当了柴火。正干着,武建超敲了敲屋子墙上的铁板,有些疑惑地问我们:“你们说,这旁边就是老林子,他们盖房为啥不直接用木头?”

我们手上一停,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才没留意,现在一想的确有点儿奇怪。这一路过来,在林区里见得最多的建筑,是那种哈萨克木屋。整个儿房子不用一颗钉,防风防雨还防震,就地取材,十分方便。而这金场附近就有森林,建房子放着现成的木头不用,反而大费周章地搭铁板屋,的确是让人费解。难道他们觉得铁屋子更结实些?

我们讨论了几句,没得出个一二三来,也就算了。这里奇怪的东西实在太多,一天下来眼花缭乱的脑仁都想疼了,啥都没搞明白,实在是懒得再去琢磨。

这边差不多都忙完了,老爷子才哼哼唧唧缓了过来,我真有点儿怀疑他是故意的。问他之前怎么会掉井里,他说是林子里突然走出了头哈熊,他不敢开枪,本想躲到房子里去,却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他这话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心里暗道侥幸。当时我们几个人在这附近慌慌张张跑来跑去,谁也没留意有哈熊,要真冷不丁碰上了,会有什么后果实在不敢想。

按说那匹死马还没收拾,可天晚了,大家也都累得很,只能留到明天再干。当天晚上我们不敢有丝毫松懈,除了老爷子,四个人轮班守夜,我是头一个。

身后传来了鼾声,火光以外的地方全是一片黑暗的死寂。我抱枪坐在屋外照看着篝火,脑子里所想的都是这一天的见闻,一桩接一桩,真是感觉毫无头绪,乱得要死。

自打早上进入矿区开始,除了那些金硐和矿山设备,这里有太多东西超出了我们的预计。湖边的铁笼,山上的天线,阿廖沙说的焚尸坑还有湖底的巨大声响,每一样都那么不正常,每一样似乎都笼罩着秘密。

那些东西是什么用途,这里又曾发生过什么?我不是当事者,猜不出,更不会有人告诉我。但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片姊妹海金场,在几十年前,绝不单单只是淘金那么简单。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早上,我跟大哥首先去了那个焚尸坑的地方。葱郁的草木中,还留有阿廖沙前些日子翻挖出的痕迹,果然是尸骸杂乱,让人不忍细看。

这时没了旁人,我才把昨天的想法告诉了大哥。说在那个年代需要用到火葬,现在想得出的,只有战乱或者瘟疫之类。这种事件往往会产生数量巨大的尸体,而大火焚尸可以断绝对环境的污染,同时防止尸体成为疫病传染源,是比较理想的解决方法。

但这就很麻烦了,战乱还好,毕竟跟现在没关系了,可如果是传染病,那这里以前说不定就是疫区,虽说几十年过去了,却很难保证不会有什么遗留的影响。

大哥拣出一具早已碎成了几瓣的颅骨,拼在一起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说我刚才说的那些他也考虑过,但我们不是游山玩水来了,淘金本来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各种风险肯定有。如今已经走到这里,总不能什么都没干就回去。只能尽量速战速决,别多事,弄够了金子马上走人。

我有些反感,问他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大哥却默然一笑,说有钱才有命,有时候钱还真就比命重要。我们有五个人,就算他同意现在就走,武建超他们呢?愿不愿意?到时又该怎么说服他们?把人逼急了,大不了把我们哥儿俩晾在这儿,跑去和阿廖沙干,那我们就抓瞎了。

我回去的信念本来就不甚坚定,被大哥拿现实一压,没多久就妥协了。金子还是要淘的,而且是不得不淘。而且人要是懒,吃屎都赶不上口热的,大哥说了要快进快出速战速决,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基本上干疯了。

接近夏天之后,日照时间越来越长,也给我们提供了便利,都是天一亮就开工,一直忙到晚上睡觉,十来个钟头连轴转。有时连吃饭都嫌耽误工夫,反正填坑不用好土,除了早上那顿,一般都是饿得受不住了,才胡乱弄点儿对付对付。那种争分夺秒的感觉,就像一些神话故事里,主人公赶在宝藏大门关闭前,疯狂往口袋里装金银财宝一样。

那一次,让我对淘金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严格说起来,淘金其实有“采”和“淘”前后两个环节,而采金又分为“水金”和“平地掘井”两种,我们之前在河谷里采的就是“水金”,指的是从河床中挖取金砂。而大军阀的这个金场用的则是“平地掘井”,因为这里的金矿囊基本上是隐伏、半隐伏状,上边覆土很厚,所以要用开窿(矿山坑道)的方式,让人抵达含金层,再根据矿脉的走向延伸坑道,将含有黄金的矿砂挖运出来。只不过我们去的时候,湖边遗留有当年采出来还没来得及淘洗的矿砂,就省下了这个步骤。

矿砂采出后,处理的方式又有不同。如果用那种纯人力操作的溜槽取金,行话就叫作“打小盆”,但如果是有机械参与,分工明确,大兵团配合的流水线作业,就叫“拉大滤”,原理差不多,但效率区别很大。

甘肃老爷子解放前曾在一个大金场里当金把头儿,指挥过拉大滤。他指点着矿区中一个个鼓起的小土堆和各样废弃设备,给我们勾绘出了一个基本流程。

一般来讲,矿砂从金硐里挖出来后,先要经过一定的机械研磨和筛选,再运到一段自然或人工堆砌的斜坡上,用连着水泵的高压水枪冲洗。含水的泥沙顺地槽流进下边的滚筒分沙机,再流上一字排开摆放的木制镏金板,木板上有成排的凹齿,水冲走沙后,金粒沉淀在凹齿里,最后将沉淀的精砂倒进筛金瓢反复淘洗,一天下来,可以淘出几百克的金子,产量十分惊人。当然,那还是老年间里土洋结合的办法,如果换成现在的一些联合淘金机或者采金船,出金量只会更恐怖,这就是工业化的力量。

当年的生产场景,我们已经无缘得见,但金场里残留的斜坡有十几条,应该都是拉大滤用的,不难想象在几十年前,那成百上千号工人协同劳作的场面,肯定是相当壮观。

只是说来惭愧,虽然已经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但我们没有那种人力和财力,依然只能沿用最原始的“打小盆”,手工劳作,只能在细节上做一些改进。

我们之前在河谷时,用的都是传统民间的那种老式船形淘金盘,就是俗称的金斗子。这种淘金盘尽管拿着方便,淘洗量也大,但因为本身结构不太科学,回收率比较低。所以这次进山前,大哥换了一种圆形的用抗冲击塑料制成的淘金盘,这种新盘子结构更合理,也比较轻便好带,不小心掉到水中还能浮起来,而且颜色是绿的,衬托之下金子和乌砂更容易分辨,利于操作。

以前我只负责提水,没接触过金砂的筛洗环节,这回大哥有意让我跟着学了一下,具体的操作比较复杂,我只会了个大概,如今也记不太清了,更是不好说明白。反正那是个技术活,我们几个里只有甘肃老爷子手艺最好,那是他年轻的时候,用几粒压扁的铅芯儿和一盘白沙苦练寒暑才成就的水准。

淘洗的手法大同小异,但新式淘金盘用起来讲究多一些,这让老爷子头两天很不适应。比如干活儿前一定要刷盘子洗手,因为细小的金粒跟油脂相排斥,所以手上不许带油带汗,淘金盘也必须绝对干净,要用钢丝球刷,要求在盘底刷出丝条状的粗糙表面,刷到用水一冲不留水珠,只有一层水膜的地步,都是为了提高出金量。

除了老爷子,我们四个从事的基本还是重体力劳动,强度比在河谷时更大。那感觉头两天还好,到了后来根本是种煎熬。但我们知道这不是给别人打工,每淘一克金子就有自己的一份,所以谁也没怨言,都在咬牙坚持。

当时累归累,但老金场也的确没让人失望,与前山那些一年被翻多少遍的熟窝子相比,出金量高得多,每天二十多克不在话下。只是这里淘出的金子颜色有些发乌,大哥解释是因为黄金常与铁矿共生,有时会裹上一层氧化铁膜,而这里不是冲积矿,风化程度浅,金砂表面杂质多,所以颜色就比较深。

超强度的劳动,日子长了,身体终究有些吃不消。有一天我吃饭时,看见咬过的饼上带着红印子,竟是牙龈出血了,一问发现大家都有这种情况。开始还以为是高原反应,但大哥说按台山海拔最高也就是三四千米,我们所在的地方顶多两千多米,一般不会有太厉害的高山症,应该还是太劳累的缘故,看来还是得悠着点儿,不能太拼命。

不过除了辛苦,深山里的生活反而比在山前河谷的时候好,我主要指伙食方面。因为周围物产比较丰富,有野葱、野韭菜可以调剂口味,武建超还会抓旱獭改善生活。他用的是内蒙古牧民的办法,把铁丝拧成的活套儿搭在洞口,用木橛子固定,人不须一直盯着,只要时不时去瞅瞅,把上套儿的猎物取走就行。

除了有肉吃,我们竟还在附近的小河里发现了许多野生菱角。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敢想象,以干旱闻名的西北内陆,竟然会有水生的菱角分布。大哥告诉我那是这里的特有品种,名字就叫按台菱角。那东西吃起来爽口,我们偶尔闲下来,就会采上一些当零嘴。但可惜的是,前些日子我和一个北边来的朋友说起这件事,他却告诉我现如今因为生态破坏,野生的菱角已经十分稀少了。

还是像以前说过的那样,抛开黄金带来的刺激,其实淘金这种劳动本身是十分单调且枯燥的。没日没夜地干,除了一点点多起来的金子,我们每天的活动,基本上都是“重复昨天的故事”。而岸边的铁笼,山上的铁塔,初看时觉得刺目,日子久了也会熟视无睹,湖底每隔几天轰隆隆响一次,我们一直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也只能慢慢习以为常了。

忙碌中,日子一天天过去,粮食越吃越少,归期也越来越近。金场里各个奇怪的地方,始终困扰着我们,但大半个月一直平安无事,我也渐渐把当初的种种疑虑放下了。

然而,在我们以为安安稳稳熬完这最后十几天,就能收拾行装回家的时候,却发生了一系列让人始料未及的变故。

怎么说呢,我们是弄够了金子,却没能按照预计的那样,马上就走。

那是来到老金场的第二十七天,闷头苦干了这么久,我们很难得的休息了半个下午。

大家都各忙各的,大哥去找阿廖沙商量一起回去的事情,我跟武建超在外边转了一圈,收了几只旱獭回来,蹲在水边拾掇,而赵胜利缩在屋子里,抠抠摸摸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甘肃老爷子坐在另一边,捧着淘金盘,从上午淘出的精砂里,一点点往外清金子。这是淘金过程中最让人激动的一步,老爷子眼睛虽花,但干起这个倒是一点儿不含糊。他先往精砂中加了几滴肥皂水(洗涤剂能减少表面张力,防止微粒金被水带走),然后直接拿镊子把大颗粒的金子拣出来,接着用舌头舔湿指尖,把那些只有针尖大的金屑一点点粘住,再放到身边一个装了水的瓶里涮,把金子洗下来,如此往复。

过了一会儿,赵胜利终于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给我们帮忙剥洗旱獭,这东西皮子也值钱,而且身上有两个腺体,如果没剃干净,吃着味儿相当臊。我问他刚才在屋里干嘛呢?他嘿嘿傻笑,没答话。

跟着阿廖沙的那个女人,每隔几天都要到湖边洗衣服,那天又来了。她那边一出现,我们三个手上的动作就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睛一斜一斜地全在看她。

这也可以理解,除了老爷子,我们几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我更是连女孩子手都没摸过,在野外打混了这么久,说对异性没渴望那是骗人的。而且那女的身段还不错,走起路跟画画儿似的,所以看她洗衣服,已经成了这些天来我们固定的休闲娱乐活动。

我们那时已经没了烟花女这种说法,不过有金子的地方,从来不缺女人。淘金的女人不少,有男人带来的,也有自己跑来的,我记得那时候湖南的淘金客最多,他们带的女人也最多,男女伙居在地窝子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原始社会的群婚。

当然也有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淘金的老实人家,不过那绝对是少数。采金区里的男女,没几个是正经的夫妻关系。公开卖**的还没有,不过放得开的,可以白天干体力活,晚上开张接客;放不太开的,也会找个有地位的金老板或金把头儿投靠,两厢情愿姘居在一起,各取所需。

那天晚上,我没想到阿廖沙到这么偏远的山里还要带个女人,就问他怎么想的,见他们几个神情那么暧昧,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男男女女那方面。可事后大哥给我解释了一番,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只猜对了一半。

那几年,淘金的妇女除了供男人发泄外,还新担当了一项十分特别的工作,就是偷运黄金。

随着淘金的越来越多,国家查得也越来越紧,金贩子们收了金子送不出去,就想了个新鲜办法,让女人利用身体做掩护,把金子放进**里,蒙混过关。此外因为金子太沉,有的女人下边夹不住,金贩子还会逼着她们每天跑步,锻炼肌肉力量,提高业务能力。根本是把人当工具,无所不用其极。

这种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时间久了,知道的人也就多了。阿廖沙的路子比我们野,淘出的金子大都是自己倒腾到外边卖掉,这样挣得比较多。那女人一方面是他的姘头,带上可以解决生理需要,另一方面,偷送金子出山的时候,有个妇女打掩护,遇上检查什么的也要方便得多。

那女的每次拿的衣服都没几件,洗完就走。我们明知那是阿廖沙的相好,但就是很难管住自己的眼睛,都要等到看不见人影儿了,才会收回目光继续干活。而她估计在男人堆里混得久了,早没了那种矜持与羞涩,对我们火辣辣的眼神也不以为意,有时还会回头对我们笑笑,大方得很。

磨磨蹭蹭把旱獭收拾完后,我们就打了几桶水,在湖边抹洗身子。野外没啥条件洗澡,再加上冷,所以那是我们出发一个多月来,第一次搞个人卫生。

虽然是高山,可毕竟要夏季了,那天风和日丽的,湖水也被晒得有几分暖意。我们站在浅水里洗刷,一层层往下搓着黑泥棍子,同时看着远处芦苇**里的水鸟遨游鸣唱,还是颇有几分惬意的。按台山夏季凉爽,跟北方的苔原地带气候相近,所以鸟群里夹杂了许多流连于此的北极海鸟,更是漂亮。

我起初没在意,笑着说你不会是痔疮破了吧?他却很正经地摇摇头,说自己从来不长痔疮,真是大便带血,就那种发黑发暗的红颜色。

见他这样,我也郑重起来,说那可能是消化道的原因,问他最近肠胃有没有毛病?他认真想想,摇了摇头。

我说我就是个半吊子兽医,具体啥毛病现在不好查,咱们带的有云南白药,可以先冲成水喝喝试试,看会不会见轻。

我们这边说着,那边赵胜利却突然“哗啦”一下从水里蹿了出来,光着身子甩着老二儿,张张皇皇跑上了岸。我们问怎么回事,他白着脸,回头指着湖水哆嗦道:“水水水里有长虫。”

长虫就是蛇。赵胜利结结巴巴地形容,说就在离岸边不远的湖底下,趴着一条大蛇,有小孩儿胳膊那么粗,特别长。他刚一个猛子扎下去就看见了,吓得气都乱了,赶紧浮了上来。

我们一听,也是微微变色。按台县这边的确有蛇,而且数量还不少,尤其是前山那种乱石成堆、杂草丛生的山坳里最多。但姊妹海这里已经属于高寒山区了,我们二十多天一直没见过蛇,这会儿水里怎么藏了那么大一条?

如果是毒蛇,被咬了是要命的事情,我头皮有些发紧,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水下蹭过我的腿,低头一看,还好是鱼。我们赶紧站回干地上,武建超问赵胜利看清楚没有,到底是不是蛇?

赵胜利被这么一问,挠挠头,似乎又有些不太肯定了。只是张开两臂比划着,强调那东西特别长,他慌慌张张地没看着头尾,只瞅到了身子,倒是没见那蛇动。

他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头。一般来讲,蛇的身体是要成比例的,十几米长的巨蟒不会只有筷子细,拃把长的小蛇也不会比茶杯粗。要说小孩子手臂粗的蛇也不算小了,但听赵胜利描述的样子,似乎长得有些离谱。

真有蛇就麻烦了,我有些犹疑不定,说要不等等看,反正蛇不是鱼,肯定要冒头换气的。可等了一会儿却没见动静,武建超不耐烦了,说赵胜利说话向来不怎么靠谱,还是他过去看看得了,说完没等我明白过来,就一头扎进水里游了过去。

他游到赵胜利刚才指的位置,吸了口气潜了下去。可快一分钟过去了,一直没见人浮上来,我心一点点提起,说坏了,不会被蛇咬了吧?

就在我考虑怎么从水里救人时,武建超终于冒出了头,一抹脸冲我们挥手,大声喊道:“狗日的没蛇,是根电线。”

我们俩人游到后,武建超先抬手狠弹了赵胜利一个大脑锛儿,恶声骂道:“狗日的整天什么眼神?惊惊炸炸的,又让你坑了一回。”骂完就一摆手,叫我们潜了下去看。

湖水在这里还不算深,阳光在湖面留下一串光怪陆离的影子后,歪曲着投射到了水下。我们扒着水游到湖底,果然看到了一条躺在湖泥和水草中的电线。

准确地说那应该叫电缆,因为尺寸比较粗,水底模糊不清的,乍一看的确像条黑色的蛇。三个人浮上水面换了口气,一时摸不着头脑。其实自从见过山上的铁塔和大铁笼后,这金场里即便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们也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只是这湖底怎么会有电缆?难道山上的铁塔真是架高压线的?

我们当时踩着水,不方便讨论,就打算先看看电缆到底通向哪里。再次下潜左右一找,发现那东西竟出乎意料的长,其中一头已经断掉了,断茬暴露在水里,还露出了半截金属导线,看样子早就不带电了。而电缆另一边,竟一直延伸进了黑漆漆的湖底深处,不知到底连接着什么东西。

我们抓起电缆,顺着往湖中心的方向摸着游出了一段距离,上上下下换了几口气,却依旧没看到电缆的尽头。湖这么大,越往深处游水下越暗,沉积物也越来越厚,电缆却不知道还有多长。我又一次换气时回头一望,发现已经离岸很远了,忽然觉得有点儿心虚害怕,就不敢再往前了。

我等武建超和赵胜利浮上来一合计,也都觉得该回去了。只是谁都没想到,就在我们要往回游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左手旁边不远处的一片湖面,竟突然“咕嘟嘟、咕嘟嘟”翻起了水泡。

我们首先愣了一下,马上侧头去看,只见一串串硕大的气泡正从湖底飞快地蹿起,冲出水面后又接连破裂。气泡越来越多,原本十分平静的水面这时全跟着剧烈翻腾起来,方圆几米内“咕咕嘟嘟”冒泡,好像烧开了的水。

突如其来的变化,我傻了片刻,忘了踩水差点儿沉下去。呛了一口后,马上意识到不对,那湖水“沸腾”的范围似乎在飞快地扩大,越来越激烈,眼见就要漫延到我们这边了。

情况似乎不大妙,武建超骂了句坏菜了,催我们赶紧游。同时远处还传来了大哥的喊声,他正沿着湖岸向这边狂奔,显然也是看出了不对劲,边跑边冲我们大叫快回来,声音要多着急有多着急。

而此时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湖中水面翻滚的地方,随着气泡升腾,竟涌出了大片的黑水,汩汩往外冒,正在极快地向外扩散。同时,还有一股极难闻的气味,像是厕所里的臊臭,顷刻就在湖水上空弥漫开了。

赵胜利水性好,速度最快,头也不回地往前游,把我和武建超甩下了很远,眼看就能上岸了。而我们俩极力扑腾,却终究是慢,也不敢往后看,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被黑水追上。

那股恶臭一寸寸弥散开,味道越来越浓。我呼吸了几口,刺鼻的气味直顶脑门,马上一阵吸不进气的难受。我暗叫糟糕,心说难道有毒?这边没想完,慌张又游了两下,接着就发现眼睛发花,四肢动作也不协调了,人直往下坠。

我想叫武建超帮忙,可一张嘴灌了口水,声音变成了咳嗽没喊出来。还好那家伙察觉出我在挣扎,伸手架住了我。他当时脸苦着,五官拧在了一起,显然也被那气味熏得够呛。

我们俩拼出全力往前游出一小段,那臭味淡了一些,又勉强可以呼吸了。等游到了脚能踩着地的时候,大哥和赵胜利跑下来,双双接住了我们,拉离了湖岸。

我们不敢再在原地逗留,一群人浑身滴着水,慌慌张张又跑开了几十米,到了个通风的位置,躲避那呛人的味道。停下来后,老爷子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大呼老龙王发威,开始不停地磕头。赵胜利也有点儿迷信,腿一软跟着磕了起来。

我们身后,大半个月来一直很平静的高山湖水,这时突然面目狰狞起来。几乎小半个湖面都变黑了,而湖心的位置仍在不停地往外冒泡,如同开锅的水一样,沸腾翻滚,声势十分骇人。黑水带出的恶臭也跟着弥漫到了岸上,不过被山风吹散了许多,已经威胁不到人的呼吸了。

武建超也是露出一丝惧色,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到底什么东西?鱼?妖怪?潜水艇?会不会和那轰隆声有关?

我还有些头晕恶心,抓住大哥的胳膊,说那臭气可能有毒。

大哥脸上却不见紧张,盯着湖里沸腾冒泡的水域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叫我们别害怕,说闻着这气味,像是湖底的沼气爆发了,不是什么大事。

在如此异常的现象面前,我们都一脸不信。大哥只好继续解释,说这事很多地方都有。这里湖水流速慢,周围又有大片芦苇,腐烂的植物堆积到湖底,积年累月发酵沉淀,肯定产生了大量沼气。到了一定程度,会冲破压在上面的淤泥,突然喷发出来,就成了刚才的样子。

那臭烘烘的味道就是沼气,甲烷没毒性,不过可能其中混有一氧化碳是有毒的。再说味道也不好闻,浓度太大了照样让人窒息死亡,我跟武建超头晕估计就是这原因。至于湖心涌出的黑水,应该是被沼气带上来的水草和泥沙。

大哥以为我们是贪玩下湖游泳,指着我们鼻子噼里啪啦训了一顿:“我一直说要小心,要小心。远怕水近怕鬼,没事儿瞎游什么泳?还嫌是非不够多不是?”

赵胜利一挨骂,张口结舌讲不出话来。武建超不吃我大哥这一套,满不在乎地捅捅我腰窝,意思是叫我说,他自己反而打了个喷嚏,回屋拿酒喝去了。

我这边跟大哥解释,说游泳的只是赵胜利,因为他在湖底发现了根电缆,我们才下去看的。大哥听到电缆,表情马上不一样了,收起怒气,面露疑色,默默听我把刚才的经过讲完,又让我给他指水下电缆的方位。

正巧这时,阿廖沙那边跑来了一个小工。他们也闻到了湖里飘过去的臭味,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大哥简单解释了几句,就打发走了。不过湖底有电缆的事,他一句都没提。

十几分钟以后,黑水随着湖水的缓慢流动,逐渐稀释消失,而那臭味却一直弥漫在空气中,久久没有散去。因为怕引燃沼气爆炸,我们等了两个钟头,估摸着大概没事了,才敢生火做晚饭。

中间我们又干了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大哥却一直站在远处,面朝着湖水,不知在想什么。饭好后我喊了他一声,他却没反应。我以为他没听到,就走过去找他。

大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湖水出神。可此时湖水早已恢复了正常,水波微微隆起,轻轻破碎,映出一抹晚霞,并没有什么太过特别的地方。

我从后边拍了大哥一下,没承想把他吓得一激灵,他转过身,竟直到这时才发现我来了。我说吃饭了,他嗯了一声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觉得奇怪,问他看什么呢?他却摇摇头说没看什么,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

他这副表现,让我留意起来,心说这湖里除了水还是水,有什么好看的?就算是湖底的电缆,站在岸上你也看不见啊!

吃饭时,我们又扯了几句电缆的事,七嘴八舌的,大哥却一直没发表意见,脸色沉沉的很安静。饭后一支烟的时候,他也卷了根点上。可他一直在发愣,根本没抽几口,直到烟头烧到手指,才惊了一下。他甩手把烟蒂扔了,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很严肃地对我们说了一句:“往后,谁都不许下水游泳,听到没有?”

这句话没头没脑地砸出来,我们都是一愣,可看大哥一脸正经,几个人也“哦”了一声,算是答应。我问他怎么了?他却不说,敷衍了几句,又自己重新愣起了神,明显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我让他回去休息,说都这么些天了,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哥却笑笑:“还不想睡,陪你一会儿吧,正好聊聊。”

大哥烧了壶水,又卷了两支烟递给我,还真摆了个促膝长谈的架势。我虽然有些纳闷,却也不好拒绝,说聊就聊呗,反正长夜漫漫,有人陪着也不错。

我本以为大哥这是打算趁着夜深人静,跟我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可话头儿一扯起来,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是真正的闲聊。

我问他湖底电缆的事,但他似乎不想说这个,只是跟我东拉西扯。我被他带着,从小时候偷邻居家柿子,聊到了他插队走后,我和父母一起排队抢冬储大白菜的遭遇,说了几句各自上大学的事后,又转到了他在西部工作的故事上……完全是想到哪儿侃到哪儿,根本没个主题,枉费我先前还认真做了番心理准备。

聊得也算开心,但我越来越觉得气氛诡异,心说大哥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之前对人爱搭不理的,这会儿该睡觉不睡觉,跟我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来了?唱的哪一出啊这是?

大哥似乎谈兴很高,不停地说。我正想再问问,身后却传来了几声响动,回头一看,原来是赵胜利醒了。只见他从屋里拿出几块晚饭剩下的饼,用筷子串了,坐在火边烤了起来。那小子饭量大,看样子是夜里饿了,起来吃东西。

我觉得可能是刚才我俩说话声音太大,吵到了人家,就跟他道了声歉。可他却跟小孩儿赌气似的,没搭理我,不吭声盯着火苗,只是专心烤饼。没一会儿饼子热了,面香味儿飘起来,他三下五除二吃完,又接过大哥递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心满意足地说了句:“饱了。”拍拍手,站了起来。

后边的事就开始奇怪了,我本以为他会回去继续睡,却没想到这小子竟弯腰抓了一把铁锹,扛在肩上,话都没说一句就迈起步子走开了。

我觉得不对头,心说这大半夜的搞什么鬼名堂,就在后边叫了一声,问他干嘛呢?可那家伙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我,脸都没转一下,低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大哥也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竟也没反应。

事情明显不正常,我和大哥对视一眼,满是疑惑。眼看赵胜利那边都要走到火光之外了,大哥拿枪站了起来,扔给我个手电筒,说快跟上去看看。

那小子走得不快,我们几步就追上了,又喊了声,他倒是应了,我问他干嘛呢,他含糊着说:“干活。”说完竟带着我们一路走到了白日里淘金的地方,然后甩开了膀子,开始一锹锹往小推车里铲土。

我叫了几声,他又不理了。凑过去用手电一照,那家伙“吭哧吭哧”正干得起劲,可仔细看,就能发现他手脚似乎不太协调,动作也有点儿迟缓,而且面无表情,眼睛半睁半闭的根本不聚光,我伸手在他脸前晃了一晃,他都毫无察觉。

见他这副模样,我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太自信地看了眼大哥,轻声问:“他这不会是在梦游吧?”

我们起初还不敢确认,又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赵胜利的行动确实不像是有清醒意识支配的,这才断定他的确在梦游,而且属于睡得比较深的那种。

梦游这种事我听过不少,比如什么把马粪当馒头吃了,半夜给家里挑满一缸水之类的,其中最离谱的,是有人坐着火车跑出几百公里后,才发现自己刚刚睡醒。

但听别人的经历和自身亲眼所见相比,感觉还是很不同的。这事说起来可气又可笑,甚至还有几分恐怖。几个月朝夕相处,赵胜利一直没什么问题,刚才起来又吃饭又喝水还说了句话,感觉跟平常一样,我们缺少心理准备,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他在梦游。

老辈人都说梦游的人不能叫,否则突然醒过来会被自己吓死(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说法不科学)。大哥和我想到刚才竟喊了他那么多声,岂不是差点儿闹出人命?都不敢再动他了,但又不能这么放着不管,只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铲土。

说实话,当时四周乌漆抹黑的,而赵胜利半睁着眼,连个灯都不用,只是默不作声地闷头耍铁锹,脸上表情又扭曲,就跟鬼上身了似的,还是很有几分瘆人。

我心里忍不住琢磨,也不知人在梦游的时候,脑子会想些什么?眼睛能不能看到?过了一会儿,见他都累出汗了还没停下的意思,我又一乐,冒出了个不太厚道的念头,心说他要是天天这样就好了,我们能省不少劲儿。

在铲满了一车土后,那家伙终于消停了。站住了把铁锹一扔,就跟玩具突然没电了似的,直挺挺躺到了地上,几秒钟后就响起了呼噜。我们也跟着松了口气,说总算没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人这么躺着不是个事儿,我和大哥一前一后搬起赵胜利,打算把他弄回去。一路上都是轻手轻脚的,可就在要到铁板屋的时候,那家伙还是身子一震突然醒了,睁眼发现自己正被人抬着,吓得“嗷”的鬼叫一声,人一挣滚落到地上。

梦游的人都不记得自己梦游,我们蹲下跟他解释,可那家伙根本不信,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往后退,鬼哭狼嚎的聒噪,以为我们刚才是要把他怎么样。

我看他一副狗屁不通的窝囊相,心里烦起来,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甩手走到了一边。大哥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还是没用,也懒得再费劲,可就在他要站起来时,身形又突然一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马上回身按住赵胜利的嘴,厉声道:“闭嘴。”

我头皮一紧,手电筒唰地转过去,恍惚间照到了个黑影,一晃就消失在了屋后。接着传来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跑远了一些。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探头一望,房后却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看到。

武建超和老爷子都还在屋里,这不可能是谁出来解手。我警惕起来,抓着手电筒来回搜索,光斑扫向远处时,那黑影再次一闪而过,转眼又不见了。

“在那儿!”我喊了声就要去追,却被大哥挡了下来。他夺过我的手电,一个人掂枪摸了过去,只不过前边状况不清楚,一幢幢铁皮房中间曲里拐弯的,他没敢走太快,只能小心翼翼地照着路。

我不想睁着俩眼干等,转身就去取另外一个电筒和枪。这时赵胜利已经不鬼号了,只剩一脸迷茫,武建超和老爷子也被闹醒了,睡眼惺忪地抓住我问出了什么事。我心里急,三两句应付了一下,拿好东西就去撵大哥了。

可还没跑几步,大哥就转了回来,说追丢了。我问看没看清什么东西?他摇摇头,说天太黑根本瞧不见,可能是什么野兽,被烤饼子的香味儿吸引了,刚才屋子前头又没人,它就摸了过来。

一说野兽,我头一个反应就是哈熊,心里又是一阵后怕。这次其实算是我们哥儿俩擅离职守,刚才光顾看赵胜利梦游了,没起到守夜放哨的作用。也幸亏回来得及时,不然武建超和老爷子说不定都已经让熊给吃了。

我顾及他们的情绪,就没再多问。倒是大哥自己提了一句,说熊在夏季一般是白天活动,而且刚才那东西反应很快很灵活,感觉不是哈熊。

随后又说起梦游的事,赵胜利自己是打死都不信,我说铁锹还在那边扔着呢,要不要过去看看?他这才没再言语。武建超在旁边一通冷嘲热讽,说哎呀妈呀好怕,这几个月都是睡一块儿,亏得他没做梦把谁脑袋当西瓜切了!

他这话让我心里却打了个突,想起了山洪那天夜里有人掐我脖子的事,心说该不会是赵胜利梦游干的吧?可他弄死我干嘛,要掐也该掐武建超呀?仔细再想想,又觉得很多地方不符合,暗笑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第二天还要干活儿,他们瞎掰了几句又重新睡了,大哥也没再找我聊天。我熬完剩下的一个多钟头,就把排下一班的赵胜利弄了起来,也去休息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只感觉刚闭上眼睛还没多久,就又突然被人一阵猛摇叫醒了。我睡着没防备,“腾”的一个激灵坐起来,发现晃我的是武建超。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冲我做了噤声的手势,神情紧张地抓起枪,把我拉到窗边,伸手向外指了指。

天已经亮了,初升的阳光中,远山蓝黛,芦苇青黄,水鸟上下盘旋,全然一片静谧祥和的晨景。但与此同时,就在我们房前几百米开外的地方,一头毛色棕红的大哈熊,正优哉游哉地从湖边走过。

我揉掉眼角的眵目糊,瞪圆了眼,仔细一看又发现不对——熊不止一头,而是三头,大的后边竟还跟着俩小的。

那是头带崽儿的母熊,打从进山开始,我听了各种关于哈熊的传说,这回总算是见到真的了。

其实从二十几天前在小树林里发现熊屎,老爷子又说见着了哈熊开始,我们对这种场面,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但谁也没料到,到头来会在这么一个大清早,人还没出门就转脸看见了熊,所以脑子一时没拧过来,多少还是有些吃惊。

要说棕熊我也见过,但那是在动物园的笼子里,而如今置身野外,人跟熊中间无遮无拦的只隔了几百米,我们的屋子又连个门都没有,其中的区别,决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心脏咚咚乱跳,害怕又好奇,扒在窗边偷偷地往远处瞧。三只熊溜溜达达地走在湖边,像是在散步。那老熊长得相当壮硕,肩背隆起,摇头晃脑的,大屁股一扭一扭走在前边,而俩熊崽子有成年的哈巴狗大小,像两个圆滚滚的大绒球,边跑边玩地拖在后头,还不时“喳喳”叫上几声。

这个金场荒废了几十年,附近的野生动物估计也很久没见过人了,防范意识不大强。哈熊的视力不好,这时正好又在上风头儿,所以一时还没注意到我们,看起来挺悠闲。

武建超就蹲在我边上,紧紧攥着枪。虽然他前面说过要打熊,但事情到了头上,还是不敢乱来。毕竟几百米的距离对于滑膛的双管猎枪太远了,他又没百步穿杨的准头,万一开枪了没打死,又惹着了母熊,后果肯定相当严重。

我们原本希望这熊只是过路的,来了就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正好相安无事。只可惜事与愿违,那老熊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回头等小熊追上,舔舔这个拱拱那个,竟躺在地上,陪着两个熊娃子嬉闹了起来。

母熊停下的位置,方向正好冲着我们的屋子,距离比刚才近了一点儿,武建超都快把枪攥出水来了,这时小抿了一口酒,深呼吸几下,轻轻把枪管探了出去,端起姿势,手指搭上了扳机。

他这是下决心想开枪了,但说实话这个距离打,还是有些太过冒险。我心里觉得不妥当,但此时已经箭在弦上,也不好再去阻拦,只能硬着头皮,紧紧盯着前边,等待枪响后的结果。

三分钟过去了,枪却始终没有响。不为别的,武建超这边刚刚眯眼瞄准,那老熊就突然把小熊留在了岸上,转身一步步走进了湖里。这一来距离又变远了,他犹豫了一下,只能无奈地抬起头,放下了枪。

那可能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机会目睹的场景。当时老熊让小熊等在岸上,自己游进了湖中深水,只露出个脑袋,随波逐流缓缓漂移,突然一个猛子扎下去,每次都能用爪子甩出一尾鱼。鱼一落在岸上,两头小熊就赶紧跑过去,按住了就开吃,母子配合无间。直到小熊几条鱼下肚吃饱,老熊才把捉的鱼叼在嘴里,游上岸自己吃,舐犊情深,可见一斑。

湖里鱼多,老熊的本事又好,十几分钟过去,一家三口的早饭就解决了。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老熊抖抖毛不再下水,躺在岸边晒起了太阳。

我看它们吃完了还不走,心里一阵阵叫苦。武建超又把枪支了起来,但还是把握不大,没轻易动手。赵胜利轻轻碰了碰我,张张嘴似乎想说话,好在他是个结巴,我赶紧出手把他的嘴堵住了。

但就在这时候,身后的老爷子竟好死不死地突然咳嗽了一下。他知道哈熊的厉害,所以也是极力地憋着,声音很小。但即便如此,那老熊好像还是听见了,突然警觉地坐了起来,转头看向了这边。

我们吓得赶紧缩到了窗户下边,避开大熊的视线,冷汗当时就冒了出来。武建超倒还算镇定,他一侧身躲在边上,托枪瞄准,却没扣扳机,可能是打算放哈熊跑近一点儿再打,这样机会更大。因为双筒猎枪只能两弹连发,万一打不中要害,让熊冲过来,很难有装子弹开第三枪的时间。

我脑子乱了几秒,才想起我们应该还有一支枪,急忙前后左右一找,却没看见。这还没什么,但紧接着,我就意识到了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屋里怎么就我们四个?我大哥呢?

打从醒了之后,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哈熊身上,竟然一直没察觉大哥不在。发现这个情况后,我更加紧张了,脱口想问人,但还是忍住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大哥出去都要带枪,现在枪不在,人应该是在外边。估计是看见了熊就原地藏了起来,没有贸然往回跑。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真正危险的是我们,三个人才一把枪,寒酸得都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俄国兵了。

那前后不过几秒钟工夫,时间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武建超一直没开枪,证明哈熊还没过来。而我们几个则躲在下边,赵胜利在微微发抖,而老爷子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似乎还想咳嗽,却捂着嘴使劲忍着,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怕人。

带崽儿的母熊都很暴躁,如果发起怒来,别说我们这屋子没门,就算是有门,恐怕也挡不住被它掀了。我冷静了一下,考虑着就算没枪,还是得找个家伙防身才行,就弯着腰爬到放工具的角落,想把那几根平时不怎么用的钢钎抽出来。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信。他扬手指指外边,意思让我自己去看。我直起身透过窗子望去,三只熊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了,正行色匆匆地往远处跑,很快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树林里。大概是母熊吃饱喝足后不愿生事,自觉选择了退让。

稍等了一会儿,确认哈熊不会再回来,我们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出屋子。湖边留有不少哈熊吃剩下的鱼头,同时在松软的泥地上,我们还发现了一些熊脚印。让人惊奇的是,哈熊的脚印和人的脚印看起来竟十分的像,脚趾、脚掌的形状很清楚,只不过尺寸稍大了一点儿。

刚才的事让人着实捏了把汗,但哈熊一走,武建超又有些后悔,说刚才还不如开枪呢,不然老有几只熊在附近晃悠,就跟个定时炸弹似的,总归是个麻烦,再说熊皮、熊胆也挺值钱,还能顺带小发一笔财。

武建超发着牢骚,我却依然有些心神不宁,因为直到这时,大哥还没回来。最后一个守夜的是赵胜利,我问他知不知道大哥干什么去了?他却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竟说天快亮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没看见我大哥出去。

“你……”我指着那家伙,想骂又觉得很无语,也不知他那守的是什么狗屁夜。叹了口气又向四周望望,依然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不禁皱起眉头,心说大哥一大早连招呼都没打就出去,想干嘛呢这是?

我肚子里嘀嘀咕咕地往回走,结果低着头没注意,一下子撞到了前边武建超身上。捂着鼻子,正想问他干嘛突然停下,可一抬起头,我就立刻愣住了。

眼前不远,我们屋子的外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行字:“安心干活,五天后我回来。”而这句话下边,是我大哥的名字和当天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