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姊妹海老金场(二)

大哥这话一出,大家立马停了下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走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一起。我们面面相觑,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根本没有方向的漆黑夜色,让人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多少有些气恼,本想责问大哥怎么领的路,可转念又觉得,其实每个人都有责任。

回想这么多天下来,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切听大哥的安排,很少有人自觉主动地注意过路线之类的问题。因为大家都觉得,找路记路这种事情,理所应当该归我大哥这以前的勘探员负责,剩下的人只要跟着走就行了。

但当时天黑雾大的,环境又陌生,大草甸上没什么特别的识别标志,所以即便是大哥,在没有很精确地图的情况下,就算刻意想记路,也不见得能看清楚。恐怕大部分也只能凭着直觉,我们走错路,其实在所难免。

我这时已经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听大哥的话出来找马了,现在马没找到,又遇到这种烂事。不过郁闷归郁闷,也知道这时互相埋怨没用。当时我们站在一段缓坡上,就稍稍分散开看看周围,想先弄明白现在处在什么地方,再决定下边怎么办。

大哥自己的罗盘仪忘在了营地的包里,这时把我的要了过去,拿手电照着看了看,又瞧瞧腕上的手表,眉头皱了起来。他说大方向其实没错,搞不好我们早就路过了扎营的地方,但因为能见度太差,没看见导致错过去了。

这个推测很有可能,营地的火堆十有八九已经灭了,没法儿给人提示,而我们的视野又不清楚,即便打着手电筒,也和钻进了澡堂子一样,根本瞧不见几米外的东西。所以就算我们跟帐篷只隔着几步远,但只要看不到,很容易忽略。

无奈之下,大哥重新确定方向,要我们再拐回去。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一味地依靠别人,开始很仔细地观察周围的情形,生怕错过什么东西。不过说实话,视野依旧很差,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是图个心理安慰。

然后就这样刚走出没几步,我无意看了眼脚下,心里一动——奶奶的,怎么感觉这地方有点儿熟悉?

还没等我开口叫住大家,走在前边的大哥又猛地停了下来。手电筒昏黄的光圈里,重重的雾霭中,一个巨大的朦胧黑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离我们不到两米的地方,挡住了前方的去路。

那绝对是万分意外的场景,大伙儿同时定住,一齐僵直在原地。草地湿滑,赵胜利脚底没站稳一屁股坐倒,慌慌张张爬起来,转身就往后跑。我反手用力一抄,一把又将他抓了回来。

我拽着赵胜利,往前走了两步,说你看清楚了再跑。

这就是所谓的杯弓蛇影。那毫无征兆出现在眼前的黑影,不是我们担心的哈熊,而是我早先探路时发现的那个无头石人,而脚下的缓坡,则恰好是那片高地的一侧。

我们停下时石人就已经在附近了,但因为雾气和夜色的阻挡,所以一直没注意到。直到稍一走动,离得已经非常之近了,这才猛然遭遇。当时的感觉,并不像是你走近了它,反倒像是它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一样,我们差点儿一头撞上去,讶然中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东西?”大哥绕着那无头石人看了一圈,还踢了一脚,转头问我。

我点点头说没错,也走上前去,再一次打量起这石人,嘴里忍不住喃喃骂了出来:“狗日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说实话,突然又见到这个大家伙,我除了吃惊,更是满肚子的疑问。因为,事情变得有点儿蹊跷了:

我记得很清楚,白天探路时,我们是以营地为起点,顺湖岸兵分两路,朝着相背的方向走的。最终大哥他们发现了金场,我和老爷子找到了无头石人,也就是说我们扎营的位置,大致应该在这两点中间。

当时马是朝着老金场方向跑掉的,我们追过去什么都没找到,又掉头往回走。虽然可能因为视线不好错过了营地,向前多走了一截,但不管怎么着,也绝不该如此快的就碰上石人。要知道我和老爷子第一次找到这里时,足足用了大半个白天的工夫,距离已经相当远了……

我努力考虑着其中的因果,但思路很快被打断了。大哥从身后叫了我一声,回头一看,发现大家都已经转身离开了,只剩我慢了半拍还站在原地。

独自面对着没了头的石人,阴森森的越看越不对劲,我打了个冷战,慌慌张张追上大伙儿,径直走到大哥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这里头有问题……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往下讲,就感觉胳膊一疼,是被大哥捏了一下。我愕然收声,转头看向他,却见他什么表示也没有,还是一脸正常冲着前边,瞅都没瞅我。

我心说没事捏我干嘛?疑惑地放慢脚步,伸手揪住大哥的袖子,让他侧过身子。大哥却明显不想慢下来,反过来推了推我,示意快走。我自然没那么好糊弄,干脆停了下来,瞪着眼睛盯着他。

大哥见我这副表情,眉头皱了起来,左右看了眼,用很小的声音飞快说了句:“不用说,我知道。不想出事就快走!”

他语气有点儿急,措辞也严厉,说完用力挣脱了胳膊,又拍拍我的肩膀,匆匆走到了前边。

“什么意思?”他那话让我疑惑更甚,又抓着他追问。他却不再理我,甩开我的手,步子更加快。

当时一起的还有武建超他们,而大哥不动声色地捏我,明显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所以我也不敢动作太大引起别人注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走到了前头。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是王老爷子。他身体不行了,打一开始就落在最后,而且越走越慢,一直喊让我们等等。我叹了口气,回过头停下,抓起他的一只胳膊开始架着他走。

老爷子哑着嗓子道了声谢,倚着我走了会儿,大概喘匀气儿后,又偷偷地问我:“你们哥儿俩……刚说什么呢?”

我和大哥的那点儿小动作,到底还是被人注意到了。不过我当时没回答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大哥那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说他知道,知道什么了?还说什么不想出事,又能出什么事?一句话十几个字,说得含含糊糊,只能是让人一头雾水。

老爷子看我不搭他的腔,也就没再问。而我因为搀着个人,落在了最后,大哥回头不住地叫我们快走。

其实我们走得已经不算慢了,可大哥从刚才开始,就一个劲儿地催促,起初还不怎么明显,后来神情渐渐紧张,语气也越来越急躁。赵胜利还傻乎乎地问他这么着急干啥?大哥却根本不理他。

当时给我的感觉,大哥这不像是在正常走路,倒像是在带着我们逃命一样,不管不顾的,只想着跑得越远越好。

再联想到他刚才的话,我心头突然一震——“不想出事就快走”——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好说的危险,这才要带着我们逃也似的离开?那到底为什么,因为石人?

到最后,我们似乎是被他焦灼的情绪感染,又或者是心照不宣地察觉到了什么。就这样被大哥催命一样赶着,踩开绊腿的牧草,几乎是以竞走的速度,开始在漫天大雾中疾行。

但是很显然,这种状态不可能坚持太久,大概一个钟头之后,所有人差不多到了极限,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然而最让人恐惧的是,我们依旧没找到营地的帐篷。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可以想象,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假如我们把眼睛蒙上,想要很快找到卧室厨房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身处大雾弥漫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深山大草甸上。

老爷子最先坚持不住了,鬓角上全是汗,腿上使不出力道,抓着我直往下软。我看老爷子情况不太妙,又生怕这回再迷失方向,也不敢继续走了。喊住了大家,喘着粗气说不是有指北针吗,快点儿再拿出来看看。

武建超从见着石人起,就一直没吭声,这时大概想说什么,可他转头来看我的时候,又突然脸色一滞,咽了口唾沫说:“用不着了,你看你后边。”说着抬起手电筒,越过我的肩头向后照去。

我听他语气不对,脖颈子跟着一紧,急忙转身,又立马惊怵地讲不出话来。

我的身后,正矗立着一座缺了头的石人。它毫无声息地站在如墨的冷夜中,身周雾气如烟,仿佛就在那儿静静地等着我们一样。

此情此景,把所有人都打蒙了。我们看着那石人,心生敬畏,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这是个很难接受的事实,现在看来,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原地。

一时谁也说不上话来。武建超为了节约电池,先关上了自己的手电,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们恐怕是遇上鬼打墙了。他以前在内蒙古时就碰过一次,在毛乌素沙漠边缘,几个人在风沙里困了一天两夜,也是不论怎么走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永远都会转回原点,邪得很。

他讲述的语调很平静,但声音微微发颤,显然那是一段相当不愉快的回忆。身边巨大石人带来的压迫感,又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紧张,武建超说完后,大家又是相对无言。

我偷瞅了眼大哥,他从兜里摸出支烟点上,一口一口抽得极快,拿烟的手似乎还在轻轻地抖,而手电散射出来的光,映出他脸色铁青。我心说他刚才担心的,就是这个吗?

除了赵胜利在那里神经质地念叨“这咋办,这咋办”,几分钟过去了,没人吭声。

我觉得有必要打破这种局面,开口说鬼打墙其实也没那么玄乎,有科学家做过研究,那是因为人的左右腿长度有微小差异,在没法儿分辨方向时,感觉是在沿直线走,而事实上会不自觉地往一边偏,只要距离足够长,就会绕一个大圈回到原地。

我话音未落,武建超马上骂了一句“放屁”,叫我不清楚就别瞎掰,装什么大头知识分子?要知道他们当时可是开着汽车的,当过司机的都知道,开车时要不停地打方向盘来回调整方向,不可能像我说的那样,始终往一边偏。

武建超言之凿凿,我顿时无话可说了。其实从内心讲,我也不大相信那套解释,毕竟五个人不可能同时都左腿长或者右腿长,还一齐走歪。

但之所以要那么说,是因为刚才武建超一提他在内蒙古当兵的经历,我就想起了他那个在石人边走失的战友,脑海里很快地浮现出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联想。

于是几乎是本能的,我就搬出了那些“科学”理论,只为了自我开解,只是没想到话一出口,就被武建超用事实推翻了。

气氛变得更尴尬了。大哥揉揉脸一声苦笑,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我稍一考虑,试探着轻声问:“要不,我们再走一次试试?”武建超却马上接口,说用不着试,肯定会转回来的,语气又冷又冲。

我正想说那总不能干站着吧?赵胜利却在边上拉了拉我的衣服,皱着眉头咧咧嘴,说他想拉屎。我有些不耐烦,说你想拉就拉呗,跟我讲干什么?他微微一迟疑,竟然转过身,“窸窸窣窣”就开始解裤子往下蹲。

我赶紧把他拦住,说虽然想拉就拉,可你至少挑挑地方啊,怎么跟牲口似的,站着说开始就开始?要是尿尿也就算了,可你这是拉屎。武建超也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远点儿拉去。

赵胜利面露难色,转头看了眼武建超,嗫嚅了一下说:“俺,俺怕……”

看着他目光闪烁,我一怔,马上懂了。看样子,不止我一人想到了武建超那个战友半夜下车解手儿,结果人失踪的事。赵胜利这是害怕自己一泡屎拉完,就再也回不来了。

武建超以前就说,自己一见到石人就浑身不自在,这时看得出他是强压着焦躁的情绪,整个人都在绷着。他这时也明白了过来,顿了一下,却依旧强作镇定地骂,说怕个鸡巴毛?

赵胜利明显要憋不住了,大腿夹着,苦着脸看着我们,既想去又不敢去,表情很纠结。大哥叹了口气说:“你去吧,别走远,我用手电照着你。”

赵胜利一听如蒙大赦,跑开了几米,蹲下来开始。我们晚饭时喝了不少茶,如今已经出来好几个钟头了,的确到了释放的时候。我一听他“淅沥沥”的声音,很没出息的自己也有了小便的感觉,就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

我站在赵胜利旁边,解开裤带刚要开始的时候,夜里的天又忽然变了,竟然不知不觉地起了风,风哨子由远而近地号,好像女人在凄厉地哭。我被冷风一吹,脖子后凉飕飕的,打了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一眼,可这一瞧不要紧,我们的身后,居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大哥的手电光,就在我走过来的几秒钟里,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头皮猛地一奓,心脏跟着收紧,呼之欲出的尿意全缩了回去。颤声叫了声大哥,没听见人应,吓得转身就往回跑。

我提着裤子刚在黑暗里跑出了几步,慌乱中又马上被人抱住了。接着脸前一道光亮起,刚好打在我眼睛上。我视线一花,就听见大哥的声音:“没事没事,电池没电了……”

电池没电了?我简直哭笑不得,他娘的人吓人吓死人,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心说这回丢人丢大发了。推开大哥抓我的手,正想骂他们几句时,边上的武建超又突然惊声道:“坏了!”

他拿着手电筒,向我们刚解手儿的地方几下横扫,光斑所及之处却是一片空旷——赵胜利不见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刚才那么一乱,恐怕半分钟都不到,赵胜利就没了!其中的诡异之情,简直无法言语。

那一次我是真怵了,强风中头发乱飞,只觉得呼吸急促,遍体生寒,几秒钟里脑袋嗡嗡作响,基本处于短路状态。

武建超估计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明显慌了,抓着手电毫无目的地四下乱扫,嘴里大叫着赵胜利,可声音发抖,有些底气不足。王老爷子一直没说话,刚想讲什么,一开口又是阵剧烈的深咳。

只有大哥还算冷静,拍拍我们,说别乱别乱,再认真找找。我们稍稍这么一定神,就从风声中听到了赵胜利的声音,手电马上追了过去。

只见赵胜利提溜着裤子,从石人身后颤巍巍地爬了出来,哆哆嗦嗦地向我们这边走。可他还没靠近,就顺风飘来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接着我们发现他竟然满脸是血,惊讶之下一齐后退半步,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小子比我还窝囊,刚起风的时候,他正拉到半截,接着听见我的怪叫,回头发现手电光没了,顿时吓掉了魂儿,裤带都没系站起来就跑。只不过他惊慌中跑错了方向,踩在自己的屎上滑了一下不说,又被掉下来的裤子绊倒了,正好一头磕在石人脚边,头晕眼花地趴了半晌,听到我们的喊声才又站起来。也怪不得武建超匆忙之下,手电筒没照到他。

好在没什么事,我们松了一口气。不过逮着赵胜利一通猛熊是少不了的,这都数不清是第几回了,每次都是他这么折腾大伙儿。想到刚才一惊一乍的全是自己吓唬自己,又觉得啼笑皆非。说到底,还是精神太过紧张的缘故。

一会儿的工夫,风越刮越大,当时我浑身是汗,有剧烈活动后的热汗,也有刚惊出的冷汗,里外全湿的衣服很快让烈风吹了个通透,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不过起风了是个好事情,因为大风刮起来后,雾气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消散,手电筒照出的范围马上变大了。大哥对我们打了个手势,说:“走!”

我和武建超立刻会意,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拖起半死不活的王老头儿,迎着风,再次离开了那让人心悸的石人。而赵胜利把背心儿撕开了拉出来,草草捂住头上的口子,一身恶臭地跟在后边。

空气流通,大雾消退,这会儿视线清晰了些,我们的速度却慢了很多。体力不支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们走得格外小心。

武建超举着仅存的手电,在周身飞快搜索,剩下的人都瞪大了眼,连一棵草一块石头都不敢放过,生怕再把扎帐篷的地方错过去。大哥更是恨不得走一步看一眼指北针,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

同时,我们还有意沿着和湖岸大致平行的路线行进,宿营地离湖不远,这样可以做个参照,进一步消除走错方向的可能。而且事实上也谢天谢地,我们也终于没像上次那样,又转回石人那里,这让人多少有些庆幸。

身边及膝的牧草在风中如海浪般起起伏伏,沙沙作响。我们几个轮流拖着王老爷子,在黑咕隆咚的大草甸上跋涉,又累又冷又渴,风灌进耳朵眼儿里,时间久了还觉得疼。

但这都能忍受,只是我的心,却越走越凉。因为快两个钟头了,依旧没有看到扎营的地方。武建超的手电光甚至还照到了远处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我暗暗咂舌,心说怎么不知不觉又走了这么远,都跑到草甸子的边缘来了?

就在我越来越怀疑的时候,大哥又突然喊了一声:“停,别走了。”

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河不宽,也就是几米的样子,但让人十分奇怪的是,水面之上,不知为什么覆盖着一层细眼儿铁丝网,上边缠满了疯长的杂草藤蔓,和地面连在一起,如果不是大哥提醒,真会没看清一脚踩上去。

这地方我从没来过,但大哥和赵胜利显然认得。两个人在黑暗里对望一眼,颓然坐倒。大哥一声叹息,说从这儿再往前就是老金场了,言下之意很明白——我们又走错了。

我气急败坏地一跺脚,蹲了下来,两手狠狠地往地上一拍,忍不住想骂娘。当时的感受,简直可以用歇斯底里来形容。从追出来找马算起,已经过去了大半夜,我们中间几乎没有休息过,连口水都没喝过,全在不停地走路,但无论如何,就是走不回扎营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之前还有弥漫的大雾可以作为借口,而如今雾气退散,却依然没见到营地的影子,这恐怕已经不是简单一句“走错了”或者“看漏了”可以解释的了。

而这时,武建超发现了新的问题,他蹲下扯掉缠在铁网上的杂草,用手电照了照下边的河水,皱眉问道:“这河用网罩着,是怕人掉下去,还是水里有什么东西,要用铁网封起来?”

大哥有气无力地接过手电,指着河对岸的几个半截木桩,说都不是,河那边就是矿区了,其实河是人工挖的,而铁丝网本来是竖着的,只不过后来天长日久向外倒掉,正好盖在了河面上而已。

武建超提出来的正好也是我的疑问,此时借着手电光,果然可以看出河岸有人工渠的痕迹,而铁丝网一边高一边低,有的地方支棱翘起,也并非规规矩矩地盖在河上。

不过这种事,说实话用不着我们关心,眼下真正需要头疼的问题是,我们的营地究竟哪去了?

“啪嗒”一声,武建超一言不发,又把手电关了。乌漆抹黑的,大家一时失去了讨论的欲望,各自休养着体力,心里做着猜测。我小肚子坠胀,想起刚才的一泡尿根本没撒,走到河边对准河水重新开始。

又是一阵强风吹过,河上的铁丝网一阵“哗哗”沙响,夹在风哨声里,让人听得头皮发麻。而接下来从远处小树林那边,竟然传来了一串“喀喇喇”的巨大声音,十分突然。

我浑身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系上裤子。除了王老爷子,他们仨也奇怪地站了起来。我们稍加分辨,觉得像是树木的枝干折断落地的声音,貌似是有棵树突然倒了。

武建超打开手电照了过去,但光线射程有限,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大哥反应很快,伸手就把电筒的灯口捂住,说关掉。情况不清楚,开手电只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风虽然大,但还不至于把树刮断。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也绝不会有人半夜伐木。最有可能是什么野生动物,可究竟什么动物能把一棵树给放倒?

几乎用不着思考,一个词瞬间闪现在我脑中。

大哥和武建超马上将肩上的枪摘在手里,开保险上膛,低伏身子严阵以待。而我则是口舌发干,一只手摸着怀里的沙木萨克折刀(几寸长的小刀,说实话没什么用),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只想落跑的赵胜利。

大哥说过,遇上熊千万不能慌,表面上要装得若无其事,让哈熊认为你碍不着它,打个哈哈各自走开最好。如果转身就逃,反而会惊着对方。

然而我们屏气凝神,紧张地等了十几秒钟,耳边却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唰唰震颤的铁网,小树林那里又没了动静。

我干咽了口唾沫,心说总不会是天牛闹灾闹到这边来了吧?捅了捅前边的大哥,意思是问他怎么办。大哥不敢怠慢,最后看了眼前边,慢慢地转过身,极轻地说了句:“撤。”

我们当时状况很不好,除了枪和手电,东西全放在营地里,没吃没喝,大半夜的连团火都生不起来。本打算就在河边待着,等天亮了再回去找营地。可那里的树又莫名其妙地倒了,如果真是哈熊,再不走人就有点儿缺心眼儿了。

我们不敢惊动树林那边,大气不敢喘,蹑手蹑脚地带上老爷子,强打精神再次上路。摸着黑,跌跌撞撞走了很远,直到确定身后没东西跟着,才重新把手电打开。稍微松了口气,感觉两脚发软,脊梁上全是汗。

而从这儿再往后的事情,我的记忆就不那么清晰了。体力不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意志在一步步崩溃。

可以想象一下,我们五个大男人,还带着指北针和电筒,在漆黑的草甸上摸索了整整一晚,结果却是不该看见的全看见了,想看见的全看不见,不管怎么折腾,就是找不到我们的营地,搞不好附近还有头熊,这叫人如何能不紧张。

打个比喻形容,我们当时就像一群迷失在黑暗里的孤魂野鬼,完全不知道自己踏出的哪一步是对的,哪一步是错的,步步惊心,却又只能漫无目的在旷野上来回游**。那种绝望与挫败感,很难描述,但确实十分折磨人。

我已经完全走蒙了,双腿机械地迈动,浑浑噩噩地跟着大哥,眼前只剩下手电筒越来越微弱的光线,视线渐渐模糊,脑子也恍惚起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也记不太清了。印象中是手电筒因为连续使用,最终闪了几下后彻底不亮了。于是我们五个人蜷缩着挤坐在一起,等着天亮。

身体的劳累让我一停下就想睡觉,但因为环境的关系,心里不踏实再加上冷,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起,只能是一种半梦半醒的假寐状态。

意识全然不受控制地在自己运转,一会儿闪出小时候的往事,一会儿是奇怪的几何图案,一会儿又是铺天盖地的金子和呼啸而来的洪水,你方唱罢我登场,乱成了一锅粥。

黑暗里正迷糊着,边上的赵胜利忽然幽幽地说了句:“会会,会不会是,是谁把咱们的东西拿跑了?你们忘了?俺瞅见过瀑布上头,有,有人……”

赵胜利口吃,我在心里把语言重新组织了一遍,才完全明白,悚然一惊,人又清醒了,同时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别看这家伙平时不怎么上道儿,但这个说法的确有几分道理。

细细想来,我们之前似乎有些陷入误区,只是单纯地认为是找不到营地了,却根本没有想过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假如营地已经不存在了呢?

但下边的问题随之而来——拿走我们东西的是谁?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我的思路又一次拐进了死角的时候,武建超轻叹一声,说了句让人浑身冒凉气的话:“有人倒没啥,就怕不是人。”

武建超把赵胜利的想法又向前推了一步。

“你们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他顿了顿,接着道,“不是我们走错了,也不是什么人把东西偷走了,而是这地方太邪门,晚上一起雾,就会让草甸子上的一些东西消失。咱们的马可能发觉有问题,就跑了,我们跟着追出来,而留在后边的帐篷啊什么的,就那么静悄悄地没了……”

武建超平时大大咧咧的,极少用如此严肃的口气,这明显不是开玩笑。表面上看,这个想法简直匪夷所思,但此刻由他讲出来,却显得再自然不过了。

我没再言语,一股寒意涌了上来,也不知是因为在地上坐久了,还是他那话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因为我们同样可以照此理解,若干年前,他那个失踪的战友,就是在石人附近这么无声无息“消失”的。只不过那一次“消失”的不是东西,而是人。

因为这例子太直接了,思考起来几乎用不着拐弯。我猜武建超兴许早就这么想了,只不过一直藏在心里,现在才说出来而已。而且这说法其实很有逻辑,至少把前后的事情串在了一起,因果清楚,虽然“物体凭空消失”的概念十分扯淡,但荒唐中带着合理,这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这后边隐藏的东西,就太诡异了,我一阵阵头疼,本来就很乱的脑子更加混乱起来,不敢再往深处思索。不同于遭遇山洪或者地震,那些虽然危险,但至少看得见摸得着,能躲能逃,而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威胁来自何处。

气氛愈发凝重,最后只有武建超一人在说,却没人接腔。大哥用力推了他一把,叫他别胡扯了。边上的赵胜利更是不经吓,筛糠一样抖了起来,直叫快把手电打开,但这会儿哪儿还有能亮的电筒?

同伴的战栗,传到了我的身上。无边的黑夜,好像会吃人。

纬度高的地方,越接近夏季,天反而明得早。我们紧绷着神经,苦苦挨过了黎明前的那段黑暗。远处山后开始麻麻放亮的时候,大哥最先站了起来。

不抱希望的再次起步,我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在所有给养都“消失”的情况下,我们该如何回去的问题了。然而只走了不到五分钟,眼尖的赵胜利忽然惊呼着朝前一指,营地的土帐篷,竟赫然出现在前方不到一里远的地方。

这算什么事儿?

营地既没有被人移走,也没有凭空消失,它就是在那儿,晨光中依稀还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饭盆歪在一边,锅倒扣在地上,篝火变成了一堆有气无力的炭灰,被昨夜的大风吹得到处都是。

我跑过去后,第一个动作就摸了摸那些东西,怀疑是不是真的,不为别的,我只是有点儿不敢相信,我们真的又找回来了,难道昨晚上五个人全在发癔症不成?

确认之后,我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一阵好笑,觉得十几年的书似乎都白念了,自己先前一本正经地分析啊推理啊,现在想想简直跟傻子一样。这世上的事要操蛋起来,他妈的根本就不和你讲道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我不止一次回顾起那夜迷路的经过,却依旧想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几个比较简单的猜测,可以拿出来说一下:

首先是我们第一回遇到石人的事,当时我很迷惑,认为走到那里用的时间与白天相比太短了。但后来想想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探路时要沿着湖岸采土样,路线很曲折,耽误时间,这种情况下人估计起距离难免有偏差。如果后来是按照直线行进的话,也许事实上的路程比我想象的近,走起来也相对轻松。

其次是第二回遇到石人的事,也就是鬼打墙绕回原地的问题。几年前我在网络上看过篇文章,欧洲的科学家对这种现象重新做了研究,证明人迷路时绕圈走和腿的长短的确没什么联系,真正的原因其实在大脑。主要是人的前庭系统(管平衡的)出现偏差却无法修正,就会有一直左转或右转的倾向。

此外还有种更极端的可能性,那就是草甸上不只有一个缺了头的石人。也许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走回头路,只是碰上了另一个石人,但因为武建超先入为主的误导,就自以为遇到了鬼打墙。

最后一个,也是最让人想不通的事情:为什么我们来回走了那么多趟,却始终找不回营地?

也许是帐篷和广袤的大草甸相比,目标太小了,而黑夜里我们运气也实在太差,所以就是死活找不到。但想想又觉得很可气,因为那无头石人的占地面积不比帐篷大多少,我们却能接连碰上两次。

其实从内心来讲,我反而比较倾向相信问题并非出在我们身上,而是存在着什么说不清的特殊原因,才造成那晚我们五个人总是和营地擦肩而过。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虽然不如武建超想象的那么离谱,但对我们这种寻常人来讲,也是足够不寻常了。

只能说,那个地方,真的很邪门。

当然,上边说的那些,都只是我多年后的猜测,而且如今由于各种现实条件的限制,很多东西已经无从验证了。

而在当时我根本没什么精力考虑这种复杂的问题。早上看到营地后,提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武建超又生火烧了壶水,打算让大伙儿吃些东西缓缓劲儿,但还没等水煮开,我就歪在被子上睡着了。

然而没休息多久,我们就被一顿冰雹惊醒了。山区小气候变化无常,那雹子来得又急又猛,毫无征兆,天空划过几道横闪,鸽子蛋大小的冰粒子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

我们被砸得哇哇大叫,抱头乱窜,手忙脚乱地找东西保护,把帐篷都撞倒了。可我刚刚抽出支铁锹遮住头顶,“乒乒乓乓”没几秒,冰雹就停了,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两分钟,让人十分气愤。

起雾,刮风,下雹子,我们来了刚一天,就让这天气彻底整没了脾气。武建超把举在头上的铁锅扔到了一边,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东西。这么折腾了一下,也不用睡了,趁着天还早,抓紧时间准备搬家。

在这里才过了一夜,就发生了那么多事,让我萌生了些许退意。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没说出口。这事儿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晚上迷路了而已。虽然过程比较曲折复杂,但除了把老爷子累趴下了以外,我们既没死也没伤,人一个没丢,东西一点儿没少。费这么大劲来了,假如只因为这么个理由就回去,显然没道理。估计就算我提出来,也不会有人支持。

其实从其他人的脸上,我还是能读出相似的担心的。毕竟一夜的噩梦,不能当没发生过,但每人只是各自忙碌,彼此心照不宣地都没再提昨夜的事,可想法都跟我差不多吧。

打点妥当后,我们背起了一部分东西,往老金场的方向开拔。大哥和赵胜利带路,我们再度来到那条人工河边,经过了一座塌了半边的水泥桥,过河后就算进入了矿区的范围。刚刚的冰雹,金场这边下得比较凶,都还没怎么化,地上一层雹子差不多都有核桃大,甚至还有香皂一样的冰坨子,看着很是吓人。

刚注意看了脚下,我一抬头,就又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湖的两侧都是高山,而就在我们这边远处的一片山坡上,茂密森林的空隙里似乎杵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明显很大,比旁边的树冠高出了一截。只是隔得太远再加上林间还有云雾,我穷尽目力,也只辨认出了个模糊轮廓,分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示意大哥去看,问那是什么。大哥摇头说不晓得,其实他昨天就注意到了,不过当时没顾上研究,就打算今天去瞅瞅,还有昨天晚上河边树倒掉的那地方,也得查一下,我们要在这里待差不多一个月,有必要搞清楚附近到底藏没藏哈熊。

我说那多方便,硐里有水,挖出砂子转身就能淘。大哥却摇摇头,说这事很麻烦,万一水积太深排不出来,人都进不去,还淘个屁的金子。

王老爷子如今只能当半个人使,不能背不能扛的,按武建超的话说,我们这是带个爹淘金来了。他这会儿走得轻松,在边上接着我大哥的话头儿,捋着胡子说金硐透水也不尽然是坏事,五行相生的说法“金生水,水生木”,看这周围溪水潺潺,大湖浩渺,野草丰盈,林海苍茫,绝对是长大花儿的地方,运气好能捡块狗头金都说不定。

大哥笑笑,不置可否。我肚子里觉得好笑,这老头儿其实没读过什么书,这几句话文绉绉的,也不知跟哪个风水先生学的,纯粹生拉硬扯,穿凿附会。

我之前还听说,西部一些干旱的产金区,缺水但有煤,只能用“火烧法”提炼砂金,一层煤一层矿砂层层叠加,大火烧上几天几夜后,矿石煅成了灰,砂金留在灰里,再用风车将灰与金子分开,最后拿药水儿洗掉杂质。要是照着老爷子的说法,不用水了改用火,难道是所谓的“南火克西金”?

矿区很大,我们走挺远了,还没看到真正意义上的金场。几十年的风吹雨打以及疯长的植物,使这里又基本恢复了自然原始的风貌,兔子和旱獭在草丛里乱窜,如果没有之前的水泥桥和铁网,初见之下,还真认不出这儿曾是一片繁荣忙碌的地方。

不过又往前走了一段,就出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湖边的一片坡地上,有一排高低错落的青色岩石,从远处看好似一段荒废倾颓的古城墙,我起初还以为那是老金场里遗留的什么工地,但走近后就发觉自己错了。这些东西跟淘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一块块的石头上,竟刻满各式各样的图画,穿衣服没穿衣服的小人儿,或者牛羊骆驼之类的动物,再有就是山川湖泊、日月星辰。

大哥昨天就见过这些东西了,告诉我说这是古代的岩画,应该是以前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留下来的。和草原上那些石头人一样,类似的岩画也是遍布整个西部地区,尤其是北部最多,除了按台县,旁边的几个县都有。

大哥说着,老爷子点头,武建超也没表现出太多的稀奇。他说他以前在内蒙古也见过差不多的岩画,好像宁夏贺兰山那边也不少,而且很奇怪的,好像很多时候有石人的地方就有岩画,不知道这当中有什么关系。

五个人里,就我跟赵胜利是第一次来西部,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转身仔细又看了看,那些岩画描绘的大都是古人祭祀、狩猎、放牧、跳舞之类的生活场景,说实话造型都挺幼稚的,有点儿像小孩子的简笔画,但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那种画风很干净凝练,意境十足,有种说不出的逼真生动。

青石上的一幅幅图,组成了一条远古的画廊,而画中人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又仿佛是凝固了的历史。可惜不管是历史还是美术,我们几个都是外行,所以只稍微停了一下就继续赶路了。不过岩画的那种穿越时空的特殊魅力,还是让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一幅幅的边走边欣赏。

“狗日的,来看,敢情这儿真有哈熊。”武建超在最前边,指着身前的一块石头招呼我们过去。那是一幅打猎情景,一位猎人刺中了一头大熊,手里的长矛扎在熊身上,熊受伤想逃脱,但猎人紧握矛柄不放,一人一兽正在近距离地僵持和纠缠,只是寥寥几笔刻画,就表现出强烈的动感,那种生死搏斗的紧张扑面而来。

看完了猎熊图,我朝前走了几步,又被另一块石头上的岩画吸引住了。那石头比较大,所以内容也相对多,一共有好几幅图画,各成一体又相互关联,似乎是叙事的,显得比较特别。

我仔细看了看,从上往下第一幅图,画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里站了一只老鹰模样的黑色大鸟;而第二幅图里,黑鸟飞出了圆圈,地面上的一群小动物在四散乱跑,像是因为恐惧在逃命;第三幅内容差不多,就是把动物换成了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惊慌奔跑的人是褐红色的,而地上还有一些躺着的人,颜色却和那怪鸟一样是黑的,似乎是想以此做出区别,说明他们已经被杀死了;到了第四幅图,就变成了战斗的场面,一群战士全身披甲,戴头盔执旗,手持盾牌弓箭,正在和盘旋在天空中的黑鸟搏斗,战况激烈但并不顺利,因为我看出那些发出的羽箭和标枪全都飞偏了,没有一支射中怪鸟。

岩画的主题大多很简单明确,但这一组无疑要复杂许多。石头上当然不可能有文字说明(就算有也看不懂),上边的故事,是我根据图画演绎出来的。我觉得很不理解,按说北方的少数民族天天狩猎,打只鸟该跟玩儿似的,可是画里这些人为什么那么惧怕那只黑老鹰?毛主席还写过诗,说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呢,雕不就是老鹰吗?

我把疑问讲了出来,大哥却摇摇头,说这种古代人的画儿并不完全是写实的,有时候可能会有象征,比如他画头牛象征女人,再画匹马又是个男人。这画里的老鹰不一定真是说老鹰,那时候还讲究图腾崇拜,有可能是指另一个以鸟为图腾的部落,两边发生了战争。

我觉得有点儿牵强,就指着第一幅岩画问,那这个圆圈是啥意思?大哥也答不上来。倒是老爷子在边上插了一句:“这个是日头。”

我说何以见得?老爷子回答:“按咱老祖宗的说法,太阳里蹲着一只三条腿儿的乌鸦,叫作‘日中乌’。”说着他又指了指那石头上的岩画,“你们看这圆里站了只鸟,跟算卦书里‘日中乌’的插画儿很像,说的八成就是太阳。只不过咱汉人的鸟是乌鸦,他们的鸟是只黑老鹰,有点儿不一样罢了。”

他一通鬼扯,我听了更迷糊了,说这都哪儿来的封建迷信思想,什么太阳里蹲了个乌鸦?俩事儿有关系吗?

“说不定还真的有关系。”大哥好像是从老爷子的话里得到了启发,马上接着说,中国古代的确有“日中乌”的讲法,不过那不是真正的乌鸦,而是指太阳黑子。古人观察到太阳上有些黑点,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就认为那是只乌鸦。《山海经》里说“金乌负日”,意思就是这个乌鸦会驮着太阳东升西落。

我根本就不信,说怎么连神话故事都扯上了?还说什么太阳黑子,太阳那么亮,古时候人连个墨镜都没有,他能看见黑子?

大哥很不以为然,对我说《山海经》是神话没错,但也是中国第一本地理书,里边的内容并不全是胡扯的。还叫我别瞧不起古人,虽说一般情况下太阳光很刺眼,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在日出日落,或者雾天风沙天的时候,阳光减弱,即便不借助仪器,也能很容易观察到日面上的大黑子,他就曾亲眼见过。而且他以前搞矿产普调的时候,要查阅各种地方志,也经常看见“日中有黑子”“日中有黑气”之类的记载,这也证明古代人是能看到太阳黑子的。

北方少数民族逐水草而居,每天都要观察太阳,看得到太阳黑子不稀奇,再进一步认为太阳黑子是个老鹰,也不是不可以。好像西伯利亚就有一个民族,认为太阳里边有头驯鹿,指的也是太阳黑子。

他讲得有根有据,我却还是不怎么明白,只能说:“好吧,就算这个老鹰代表太阳黑子,可它怎么能从太阳上飞下来?还到处害人?”

大哥思考了一下,解释说可能和时令或者节气有关系,太阳活动会影响气候变化,而游牧经济对气候的依赖性也很大。这岩画上是太阳里的鸟飞下来了,也许是说明天气异常或者出现了自然灾害,所以这些人才会害怕,至于打仗什么的,可能只是种宗教仪式。毕竟我们不是搞历史或者考古的,太具体的东西也说不清楚,不过大概意思应该没错。

争论了半天太阳黑子,其实跟眼下的事情没多大关系,我们自己也觉得挺无聊的,就停下了话题。经过那些岩画之后,又接着往里走了一阵子,我们就来到了老金场的核心部分,也就是主要工作区。

此外在远处的湖边,因为多年大规模的淘沙取金,淤积的尾砂形成滩涂,长成了大片茂密的芦苇**。成群的水鸟徜徉其间,戏水觅食。我们早先在瀑布下发现的死野鸭子,大概就是从这儿来的。

而在更远的地方,我们甚至看见了一道延伸进湖中的水泥栈桥码头。我不禁咂舌,有码头就有船,而这片海子是相对封闭的水域,只有需要到对岸活动时,才用得着走水路,难道湖那边也是金场的范围?可惜湖面太宽了,对岸的景物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不过光看眼前的这些,就已经足够让大家啧啧感叹了,都说这官办的金场规模也太大了,那个军阀为了淘金,当真是下了血本。相比之下,我们带的那些溜槽啊淘沙盘之类的简陋工具,简直就是小孩儿过家家的玩意儿,拿出来还不够丢人的。

然而这种震撼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当然不是说情绪消退了,而是因为很快的,我们眼前就出现了更加惊人的东西。

矿区当中的一块空地上,静静地安置着一排巨型的铁笼子,十分高大,几乎与城市里的两层小楼相当,远看俨然一片规划严整的厂房,走近了之后,其庞大的体积立马占据了人的绝大部分视线。

那些笼子的主体,是用比拇指略粗的铁条焊成的,外面蒙了层铁纱网,铁网天长日久锈得糟烂,直接用手就能扯掉。脚下杂草丛生,猖狂的藤蔓植物攀着笼子爬起了一人多高,我扒开挡眼的草叶往里瞧,发现笼中阴戚戚的,却空空如也的什么都没有。

我后退两步,抬起头,皱眉打量着这些大房子一般的铁笼,又想起了之前在山坡上看到的黑影,心里突然有些懂了,头天晚上,赵胜利说金场这边有些奇怪的东西,指的应该就是这些。

金场里弄这么些个大铁笼子干嘛?不像是什么工矿器械,更不像是生活设施,如果要说感觉,倒像是进了动物园似的。只是笼子是空的,也不知几十年前里头关了什么东西。

身上负重太大,走了这么远,把背压得很疼,我放下东西,揉着肩膀绕铁笼走了一圈,也看不出什么。大哥和赵胜利昨天已经来过了,少了那份新鲜,拖着东西到另外一边安顿,老爷子没太多的好奇心,看了几眼也走了。武建超留了下来,抽出钢钎,把笼子下边的草蔓都扒拉了下来,接着在笼子下边的一角,我们发现了一道门。

我们俩掩着鼻子走进去,里边也是长满了草,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武建超拿起钢钎敲敲铁栏杆,说:“整这么大个家伙,干什么用的?关哈熊?”

我摇摇头,觉得不像。这些笼子太高大了,别说哈熊,就是塞几只大象长颈鹿都没问题。但真要关什么巨大凶猛的动物,这笼子的铁棍儿又显得有点儿戏,恐怕强度不够,承受不了太大的冲撞。

不过这都不是关键,最主要的是,金场弄这么些笼子装动物干什么?

我又想了想道:“说不定是关人的。就跟四川刘文彩的水牢一样,专关交不起租的农民,杀鸡儆猴。这矿场摆些大笼子,关上几个不听话的,好震慑劳工,让他们老实干活。”

“那也不对啊!”武建超走出来,指指那一排的大铁笼说,“这么多笼子,能装下多少人?工人全锁起来了,狗日的谁给他们挖金子?还有,关人的笼子弄这么高干嘛?又不是猴儿。”

我挠挠脖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这时赵胜利跑了过来,叫我俩过去,说我们的马找到了。

空地的另一侧有大片的铁板房,一幢幢淹没在草丛里,破败不堪,应该是当年矿场的人居住和生活的区域。大哥本打算挑间像样的屋子住下来,却正巧在房后发现了我们跑丢的马。

马是找到了,不过是匹死马。我们跟着赵胜利过去时,见那马躺在地上,边上蹲着大哥和王老头儿。我大概看了看,用手一摸,“咦”了一声,马尸竟还温温的没凉透,显然是刚死不久。

正想仔细检查一下死因,大哥却说:“不用看了,冰雹砸死的。”说完用手摸了一下马鼻子,伸到我面前,腥呼呼全是快凝住的黑血,应该是脑袋被砸中后淌出来的。

如此看来,这马并不是像我想的那样被野兽拖走吃掉了,而是在金场这儿一直待到早上,下冰雹后才被砸死。只是,它当初为什么要跑,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话说回来,马现在是死是活已经没区别了,反正都要杀了吃肉,能找回来就是个好事情。大伙简单吃了点儿东西,把东西堆在一起,留下支枪,就让不能干重活的老爷子守在这儿,防备死马被野兽拖走,而我们四个人还要再折回去,把剩下的那部分辎重背过来。

走到人工渠的时候,我们拐了个弯,想看看昨晚倒掉的那棵树,好确定有没有哈熊。大哥本来说自己去就行了,但我们觉得这不同于把老爷子留在金场里看东西,深山老林的,一个人行动不太妥当,争了几句,最后决定一起去,顺便再瞧瞧山坡上那黑影子是怎么回事。

好在刚一进树林,我们就看见了事发现场。倒掉的是棵青杨树,冲着小河的方向躺在地上,压坏了附近不少小灌木。我拿手大概量了一下,胸径有两拃多,已经算长成材了。

但奇怪的是,树干断掉的部位在离地大概二三十公分高的地方,断茬又新又整齐,露出白花花的木头。而且整个树是光秃秃的,很多枝枝叶叶不在了,树皮也少了很多,像是被切走了一样。

哈熊用蛮力推倒的树,明显不会是这样子。这杨树看起来更像是被什么工具伐断的,连枝杈都被齐刷刷削去了,我心里不由得一紧,难不成这附近真有人,还大半夜的砍了棵树?

我看看周边,没见有人活动留下的痕迹,蹲下来研究那半截树桩,也看不出到底是锯是斧,或是凿子、刨子才能弄出这种形状的断茬。

我问大哥怎么看,他往那倒木上一坐,点起烟,说他猜可能是河狸。河狸是种比较大的啮齿类动物,生活在水里,喜欢吃树枝树皮,门齿坚锐,咬肌发达,几个小时就能啃倒一棵大树。

大哥接着又用手一指,说你看它让树朝河道的方向倒下去,就是为了方便把食物拖进河里吃掉。

“河狸?”我跟着重复了一句。这动物我知道,那时虽然没有《动物世界》,但河狸是种毛皮兽,还会分泌比黄金都贵的河狸香,很有经济价值,所以比较有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国内不少人研究人工养殖,我上学时,正好读过篇怎么治疗河狸出血肠炎的文章,这才有所了解。不过那论文里写的都是引种来的美洲河狸,我真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所以听大哥一说,略微有些吃惊。

此外我还在书上看过,河狸闻名于世,另有一点是它会在河上筑坝蓄水,抬高水位,保证自己巢穴的出口始终处在水下,防备天敌。世界上最大的河狸堤在美国蒙大拿州的杰斐逊河上,足有七百米长,上面甚至可以走人骑马。但我往周遭几下张望,不像有水坝的样子,问大哥怎么就能肯定是河狸?

大哥摇摇头,说我读书都读傻了,河狸会建坝是没错,但万事都有例外,按台县这边的河流常年高水位,河岸土质结实,河狸都是在地下挖洞,再把出口开在水里,偏偏就很少筑坝。

而武建超一听我说河狸香贵比黄金,就问河狸好不好抓,动起了打猎的念头。大哥却摆摆手说算了,这动物很珍贵,在我们国家还没大熊猫多,西部这边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禁猎了,1981年又在这里建了个保护区,但还是挡不住数量一年比一年少。我们现在守着座金山,犯不着造这种孽。

这里既然没哈熊的事,大家也都松了口气,发现河狸意义不大,我们心里还惦记着山上那个大黑影子,抽了支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之后沿着地势一路往上,对准了方向重新钻进密林。路上我又看到了许多巨大树桩,糟朽得很严重,长满了青苔木耳,看起来年代挺久远。我忍不住惊异,说难不成这都是河狸吃剩下的?

大哥却摇摇头,告诉我们说以前每个金场都有专门的伐木队,夏天时将大片森林伐倒,冬天把木材顺着雪道放滑到沟底,用来支护巷道。这山梁上的树,应该都是新中国成立后这几十年长起来的。

之后攀山跋涉的过程不再细说,七扭八转地走了许久,在穿过一片落叶松林时,我们透过前方树间的缝隙,影影绰绰的,先看到了几根纵横相交的粗大角铁。

我们知道那东西不远了,都加快了脚步,冲出松林后地形豁然开朗,眼前的小高坡上,耸立着一座用角铁和钢梁搭成的高塔,下头宽上头尖,样子有些像法国的那个埃菲尔铁塔,不过形状更细长些,只能算是一个粗糙简陋的缩水版,也就是三四层楼那么高。

但对于身高只有一米七左右的我们来讲,那也绝对是个庞然巨物了,站得近了,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屏住了呼吸。我们几个停下来大眼瞪小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心说怎么又冒出个奇怪的东西,都略略迟疑了一下,才又向前走近了几步。

塔底那些角铁构成的支架十分粗大,但如今被风雨侵蚀得相当厉害,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沾了一手的红黑锈鳞,看样子应该是和老金场同时期留下的东西。

又仔细一看,整个塔已经有点儿向一边歪斜了,看着摇摇欲坠的,给人感觉用不了多久就会垮掉。我心中又不免感慨,铁制的东西到底不如石头,草原上那些石人和岩画没有上千年也有几百年了,立在那里依然没什么太大变化,而这铁塔刚刚几十年就成了这个样子,在时间面前实在是脆弱。

然而这边还没感叹完,我马上又注意到别的不对劲:我们脚下的地面,也就是铁塔周围,怎么全是光秃秃的,干干净净几乎寸草不生?

我说的毫不夸张,那铁塔附近没有任何植物,方圆十来米的范围内地表**,土质泛白,隐隐约约的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线般,让周边的森林不敢越雷池半步。

大哥觉得最有可能是加了什么盐或者别的化学药品,土壤盐碱化后隔绝周围植物的生长,这样便于以后维修,而且能避免生物风化,对铁塔也有一定的保护作用。如今几十年过去,雨水和融化的冰雪还没把土里的盐分淋洗干净,看来那药劲儿不是一般的足。

但话题又转了回来,山坡上竖这么大个铁家伙,是干什么用的?

那种外形,说实话,有些像现在移动公司的信号发射基站,当然那时我们没听说过如此高级的东西,只是单从直观的第一印象上,觉得那像是个什么东西的天线,或者通讯用的无线电台站之类的设施。

但是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几十年前淘金的矿场装这么个巨型天线有什么用?是要接收信号还是发信号?电报,电话,听广播,看电视?那个年代可能吗?有必要吗?

除了天线,还有什么可能性?

武建超说会不会是架设高压电线用的铁塔?但我们都觉得不太像,而且几十年前,这种地方,似乎也用不着什么高压电。

我多瞧了那铁塔几眼后,又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细细一回忆,想起以前看过介绍大庆油田的纪录片,电影画面里倒是经常出现类似的东西,那是开采石油用的钻塔。我受到启发,说会不会是找金矿的钻探设备?就跟铁人王进喜他们钻油用的工具差不多。

武建超一听钻塔,连连摇头,说我太外行了,根本就是想当然。钻探,不管是地质钻探、水文钻探,还是石油钻探,虽然工艺不太一样,但必须有钻机钻杆、泥浆泵、搅拌机、水龙头、夹持器,提引拧卸等等一系列的基本设备,可不光立起个塔就能完事的。眼前这铁塔孤零零的连个工作台都没有,地上也不见钻探完成后止水封填的终孔,一看就不是钻塔。

被武建超噼里啪啦讲了一通,我这才想起他以前干的就是钻探兵,比我们都专业。既然他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了。这种问题上,赵胜利没什么发言权,我转头又问大哥怎么认为。

大哥摇摇头,说他也看不出什么。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没得出什么新鲜的结论。武建超提议说要不要爬上去看个明白,我说还是别,那么高太危险了,几十年前的老东西,够不够结实都不好说,万一爬上去垮了,人铁定摔死翘辫子。

眼看天色不早,想到还要回去搬东西,我们也觉得不能再耽误,就匆匆下了山。回到草甸子上的营地,我们把剩下的行李一次性搬完了。每个人身上的分量比早上那一趟还要大,我走了不远就觉得两腿打战,被压得阵阵腰酸,豆大的汗珠子下雨似的掉了下来。

他们三个和我想法差不多,都一言不发加紧了步子,我咬着牙坚持,直到走到水泥桥的地方后,觉得前方金场在望了,这才把东西放了下来歇歇。

大哥举着水壶一通猛灌,我扶着膝盖,正弯腰牛喘,赵胜利拉拉我胳膊,往远处一指,问:“大大大学生,你你你看那上头写写写的啥?”

我顺着他的手望过去,这一带河边的铁网还没完全倒掉,只是被各种藤蔓攀着覆盖,远看就像条灰绿色的篱笆墙。而铁网后头,还有个几乎塌掉半边的岗亭一样的小屋子,上边也是盖满了草。赵胜利眼尖,从成片的植物间看到了块牌子,挂在入口的地方,被草叶遮住了大半,露出的那一小部分上,好像写有东西。

我走近几步,拨开牌子上面的遮挡,发现确实有字,但很意外的是,那些字我不认识。

牌子是铁皮的,被钢丝绑在木桩上,锈迹斑驳。那些字母是油漆刷上去的,脱落得很厉害,几乎无法辨认了。我使劲儿看了看,觉得不是英语,倒像是俄文,就把大哥叫了过来。

像我这么大的人,中学时基本都是学英语了。大哥他们那一茬儿人倒是念过俄语,他过来瞧了一眼,说确实是俄文,不过他也不认得。

我说你不是学过吗?大哥摇头笑笑,说初中是学过点儿,可后来“反修”把俄语也反了,就没再学,1966年又开始闹红卫兵,然后上山下乡,参加工作,丢了快二十年的东西,早忘到爪哇国去了。

我撇撇嘴,又问金场里为什么有俄文标牌?用苏联的机器就不说了,干嘛连中国字都不要?那些工人看得懂吗?

武建超笑话我道:“你当全世界都跟你一样是大学生啊?那年头九成九文盲,管你中文俄文,反正他妈的都不认识。”

大家笑罢,大哥说这里头有点儿历史,1933年那个军阀在西部地区掌权后,很长一段时间是走投靠苏联的路线。而苏联为了插手这个地区,也很帮他忙,驻军、派专家、贷款、修路、建厂开矿,还制定了两个“三年”发展计划,亲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这里许多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工业,比如飞机修配厂、油矿,都是那时打下的底子。所以这儿有俄文没什么奇怪,说不定整个矿区都是靠苏联援助才搞起来的。

我点头说怪不得,可由此及彼的,又忍不住要想,如果矿场是苏联帮忙建的话,那湖边的大笼子和山上的铁塔,很可能也是苏联人的手笔,可这俩东西不管是干什么的,似乎和金子都没什么关系啊?

临行前,大哥按照地质队的做法,给我们每人配了个小哨子,说是遇到意外时可以吹哨求救。此时那哨声远远传来,尖厉刺耳,我和他们飞快地对视一眼,通通色变:老爷子出事了。

大哥二话不说,把背上的东西一扔,抓起枪,甩开腿就往前跑,武建超抄了把铁锹紧随其后,我把东西一丢也着急地跟了上去,赵胜利好像犹豫了一下,就落在了后边。

从岩画那里到我们把老爷子留下的地方,其实还有相当长的距离。论起身体素质,我在四个人里最不行,飞奔了一会儿,大哥和武建超就把我甩下了挺远,赵胜利也撵了上来。不过这小子很贼,他一直拖在最后,可能是防备万一遇到什么不得了的状况,到时好转身就逃。

哨音催命似的,一阵急过一阵。我们心急火燎地跑到了那片铁板房时,冲在最前的大哥和武建超却突然停了下来,我加紧两步也追了过去,站住了一看,我们先前堆在一起的东西和那匹死马都在,只有老爷子和枪没了。

声音很近,应该就在这些铁皮房中间,但我们在周围焦急地转了几圈,四下张望却没看见人。几秒钟后,哨子也停了。大哥赶紧吆喝了几声,也掏出哨子开始吹,告诉老爷子我们正在找他。

听到了大哥的信号,老爷子又吹哨回应几下,不过声音有气无力的,让人一听都替他觉得气短。估计是年老体弱,再加上矽肺作怪,已经吹不动了。

大哥一个手势,我们稍微散开了些,顺着铁板房一栋栋找过去,可始终是只闻其音,不见其人。正着急上火的时候,旁边的武建超突然猛地一拍我后背,急道:“快看!”

我连忙回头,大眼一扫,正巧望见远处湖边码头旁站着个人,心头一喜,忙喊:“在那儿呢……”

然而,我还没完全喊出声,就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嗓子一顿,把剩下的半句生生咽了回去。因为这时我才真正看清楚,湖边的那人竟穿着件花衣裳。那不是王老爷子,倒像是个女人。

之前赵胜利一直说瀑布上有人,我们虽也担心,却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老爷子还没找到,湖边又冷不丁跑出来个女人,刹那间我没什么心理准备,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按说人是社会动物,我们五个人在无人的深山里穿行了这么多天,早就互相看厌了那几张老脸,本能上是很渴望见到新鲜面孔的。但是在当时,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同类,我最先想到的,不是亲近,而是危险。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同意,那种时候,那种地方,有人反而比没人可怕,更何况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人。我甚至还有些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是个人?而不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狗日的,别跑!”武建超大喝一声,拔腿就追。我刚回过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也该跟武建超一起去?

这时身后又响起了赵胜利的声音:“快快快来,人人人给这儿咧……”我回头一看,见那小子从远处一幢铁板屋里钻出来,手一指说老爷子就在里边,嚷着让我们快过去。

两头都有事,我正犹豫不知该去哪边,大哥喊了我一声:“你跟着老武,分开走。”说完把猎枪一甩,扔给了我,跑向了赵胜利那边的铁板房。

我手忙脚乱接住枪,再回身一看,那女人已经不见了影儿,武建超也追出了老远,正抓着铁锹,大呼小叫地往一个山头跑。时间紧迫,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赶紧追上。

整个金场坐落在草甸和森林的交错地带,一边是山,一边是湖。天色已经有些暗,那女的跑到了哪里,我早就看不到了,只能撵着武建超的背影,先穿过那一排大铁笼来到湖边,接着一转,沿着湖岸跑上了一片小台地。

半路上,我还看到了那女人扔下的东西,竟然是个塑料盆和几件衣服。这让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人才穿衣服洗衣服,这至少证明我们追的是个人,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台地是山岭延伸到湖中的一部分,我跟着武建超,顺着坡一通狂奔,好不容易爬上岭子,顾不得心慌气短,又钻进了一片杂树林。林子不大,闷头冲了几步就到了边儿,可还没等我完全跑出来,就听到“砰”的一声炸响,接着“嗖”的一下,什么东西擦着耳朵飞过,身后一棵树的树皮突然爆开,木屑纷飞,崩到了我后脖子上。

说来可笑,那一瞬间我先是一愣,意识到是枪声后,第一个念头竟以为是自己的枪走火了。可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头顶一根树枝掉落,我才明白过来,他妈的,这是有人在开枪。

我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地朝前一扑,抱着头趴在了地上。之前也算经历了一些危及生死的事,但被人拿着枪射,绝对是生平头一回。不过和许多小说电影中描写的不同,我那时的感觉,反而是木木的没太多反应,也没怎么害怕,只是想搞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别打别打,误会,哎?”枪声过后,最先传来了武建超的喊声,接着一团乱糟糟的脚步由远而近,然后是几个人的呼喝叫骂,中间夹着拳打脚踢的闷响。

我隔着藏身的灌木丛,只能听,却看不到具体情况,心说难道碰上清山队或森林公安了,怎么这么深的山里也有?可那女人又咋回事?我不敢怠慢,把枪一提火攥在手里,心脏“咚咚”狂跳,偷偷扒开了遮眼的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