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英家有女未长成

孙昊抬头看了看街上,只见两个仆妇打扮的中年妇女满脸焦急地来回乱走,还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好像寻找着什么。他不露声色,也不低头看身边蹲着的小小人儿,小声问道:“她们是什么人?来抓你的坏人么?”万一这粉团儿般的丫头是像电视剧常有的桥段那般,不愿意接客从妓院里跑出来,或者受不了主家虐待逃走的小姑娘,说不得他今天就要管管闲事、惩戒惩戒那两个坏女人,再将人带走,交给会中无子女的姐妹抚养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嘟着嘴道:“那是我家的嬷嬷,天天都把我关在院子里,闷也闷死啦!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才半个时辰就要我回去,我偏不回去!家里又没人陪我说话,没人陪我玩,我要在外面多玩会儿!”

孙昊呼出一口气,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忽然站起身,对那两名正想往分头往街道两边寻找的仆妇挥手,大声招呼道:“两位大姐,你们家姑娘在这儿!”

“啊!你这道士不讲义气!”那小姑娘一下子跳起来,身高还不到孙昊胸口,跺着脚嚷道:“你明明答应让我躲一躲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要是真让你从家里人眼皮子底下逃走了,我那才叫作孽呢!”孙昊呲牙吓唬小丫头:“京城里拍花子的拐子多得很!看见你只有一个人,非得把你捉去卖了不可!”

“哪……哪有那么多拍花子的拐子!”小丫头被吓得微微一缩,又瞪眼哼道:“我才不怕他们!我会武功的!他们又打不赢我!”

这时那两个仆妇已经一脸惊喜地跑到了近前,一人叫道:“小……小姐!可算找到你了!吓死我们了!”另一人对孙昊连连道谢:“道长!多亏你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掏出两块约莫几钱的散碎银子就要送上。孙昊伸手推拒,笑道:“把你们家小姐看紧点,京城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是被人伢子盯上可了不得!”那仆妇点头称是,又推来送去了次,见他是真的不收银子,便也罢了,带着那小丫头千恩万谢而去。

那小姑娘被紧紧拉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狠狠瞪他,见他还在笑嘻嘻的挥手,更加愤愤不平,吐着舌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孙昊这一年多来,所见女子要么是涂着死人一般的白脸、缠了奇形怪状三寸金莲的小脚妇人,要么就是皮肤黝黑粗糙、五大三粗的乡下女汉子,或者是趾高气扬、前呼后拥的大脸盘旗人女子,都和他的审美标准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入眼者简直寥寥。今天突然碰上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竟然也有些不舍,心中一动,叫道:“你家住哪里?你要真是在家里无聊,我可以来你们家院子外边,隔着墙给你讲故事!”

他倒不是起了什么坏心思,这丫头放到后世,最多才上初一初二,甚至还有可能是小学,干巴巴没胸没屁股,他可不是炼铜的变态。只不过人嘛,对可爱漂亮的人或事物天生就有好感,孙昊既喜欢她的活泼俏皮,又阻拦了别人奔向的自由大计,隔着墙给她讲几个故事,稍稍做些补偿,也未尝不可。

两名仆妇对望一眼,脸色都有点不太好看,本以为这个道士是个好人,没想到却是放长线钓大鱼,还打听起家里住址来了!事关小姐的清白名声,即使他是个出家人,那……那也不成啊!

小丫头闻言一喜,挣脱了仆妇的手跑回来,两眼亮晶晶的,问道:“真的!说话算话!”

孙昊点头笑道:“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贫道是出家人,从不欺人。”

“好!我家在南城的小石桥胡同,门口挂着一对写了英雄的‘英’字灯笼的就是了!”小丫头大乐,叽叽喳喳地说道。

孙昊脸上笑容一窒,渐渐变冷:“你姓英?是旗人?”他记得后世里娱乐圈有一家子姓英的就是满族,就以为英是满姓。后世的满族人是中华大家庭的五十六民族之一,和现在处于统治阶级的旗人可不是一个概念,若这小丫头是旗人,他就万万去不得了。

小丫头奇道:“谁告诉你我是满鞑子了?英姓从来就是汉人的古姓好不好?英氏出自偃姓,皋陶之后,以古国名为氏。你这道士都不读书的,还给人测字呢!”说着瘪了瘪嘴,一脸怀疑孙昊是在骗别人钱的表情。

好吧,孙昊暗暗抹了把汗,他还有系统可以随时查网络呢,都没想起先查查再说话。这会儿赶紧让系统一查,英达原本姓赫舍里,果然是用满人旧姓改成的英姓,而英姓还真是纯正的汉人姓氏,忙拱手道歉:“好好好,是我学艺不精,错怪姑娘了!”

“这还差不多。”小丫头得意地哼了一声,又道:“道士你叫玉虚子是吧!一定要来给我讲故事哦!这次可不能再骗人了!我记住你了!”却是看见孙昊的卦摊桌布上用大大的字写着两行广告词:“纯阳高人玉虚子,铁口直断判凶吉”,下面还有三行小字:“代念代写书信文章、伤风感冒跌打损伤、祖传秘制狗皮膏药”,确实是一副江湖骗子的做派。

孙昊点头微笑:“一言为定!”

他摆摊的地方在崇文门,往南就是北京南城了,近得很。没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孙昊就打听到小石桥胡同所在,找到那家门口挂着一对“英”字灯笼的人家,绕着墙溜达了一圈,来到后院的墙外,放下肋下夹着的小马扎,端坐下来,咳嗽一声,慢悠悠朗声道:“贫道当年云游四方,在河北寿光县时,认识了当地一个叫做宋焘的前朝禀生,他给我讲了一个他祖父亲身经历的故事。不知各位想不想听啊?”

这一段胡同此时空空****,人影都没一个,哪有人回他?不过才过了几息,便有一颗红枣从院子里抛了出来,“嗒”地一声,落在他身边地上。孙昊微微一笑,知道里面的人在听了,开讲道:“宋焘跟我说,他祖父有一次卧病在床,忽然迷迷糊糊看到有一个小官儿,手里拿着帖子,牵了一匹白马来到他家的院子,对他说:‘宋禀生,走罢,请你去考试。’宋焘的祖父很奇怪,问那小官儿:‘都没听说考官到咱们县了,怎么马上就要考试?再说我还病着呢!’那小官儿也不解释,一个劲儿催他上路……”

孙昊讲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一篇叫《考城隍》的故事。他答应了小姑娘要给她讲故事之后,还颇费了一番脑筋。那姑娘年纪小,他心里即使没有半点别样意思,给人家讲什么白雪公主海的女儿之类有情情爱爱的童话也肯定不合适,况且明清时代的国情和男女之防,也不合适讲这些。之前小丫头随口就说出了英姓起源,看得出来她读的书不少,西游记三国水浒之类明代就已成书的故事多半都看过了。虽然她会知道这么生僻的知识,和她很可能就姓英有很大关系,孙昊也不愿意冒险再讲这些耳熟能详的书,免得再次被一个丫头片子笑话没学问。

此时的蒲松龄才二十几岁,多半才刚刚开始收集整理他的《聊斋志异》,肯定没发表,孙昊从里面挑些不涉情爱、没有男女狐鬼奸情的故事出来,应该能让小孩子喜欢。

院墙里面,之前他在街市上碰到的小姑娘双手托腮坐在石桌边,笑吟吟地听得十分开心,两个仆妇寸步不离守在旁边,开始听到院外果然响起那个道士的声音,她们还紧张了一番,害怕那道士给自家小姐灌输什么不该待字闺中的少女听到的污耳朵之事。听了一会儿之后,发觉是一个正经的志怪逸事,才放下心来,渐渐也听得入神。

没过多久,一篇故事讲完,孙昊夹起马扎飘然而去。墙内三人半天没听到声音,那小姑娘踩着墙边假山一跃而起,扒在墙头往外看,却哪里还有人?

小丫头松手落下,不满地撅起了菱形的小嘴儿。

一个仆妇轻声道:“小郡主,这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另一名仆妇道:“应该是真的吧?他是道士,遇到这种事情肯定多,而且说不定他还真的能沟通鬼神呢?”

“神神怪怪的,谁知道是他编的还是真听别人说的?”小丫头娇俏地哼了一声,在自家人面前,她就不用卷了舌头说官话了,全是软软糯糯的云南口音:“才说一个故事就跑了,要是明天不多补几个,我就……我就把枣儿换成石子,砸他满头包!”

第二天下午,孙昊又到老地方坐下,问完话之后,墙里丢出来的却既不是枣子,也不是石子,而是一块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怕砸到了他,辨认着他的声音,还丢得远远的。孙昊勃然变色,捡起碎银子抛了回去,他手头准,先把银子扔到围墙上,再滑落进院子,不至于打到院内人,提高声音说道:“你若把我当说书的给赏钱,那我也不用来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丢出个纸团来,孙昊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墨迹未干的小字:“抱歉”,字迹娟秀,甚是工整。

孙昊微微一笑,这才坐下来,说了个《九山王》,是讲一个狐狸精被凡人杀了满门,设计报仇,变化成一个老头鼓动仇人造反,让仇人也被朝廷满门抄斩的故事。

第三天,他说了个《柳氏子》的故事,刚讲完,正准备收拾马扎走人,墙里忽地又丢出个纸团来,上面写着:“还想听昨天那种有狐狸的故事”

他笑了笑,对墙里叫道:“明天再给你讲。”次日过来,果然又讲了个《狐嫁女》,乃是说狐狸能在远处偷别人东西,却不敢置为己有。故事名字虽是狐狸嫁女,但既然没有情爱或奸情,也不怕有轻薄之嫌。

他日日都来,便像这样一人在墙外讲,小丫头和两名仆妇在墙里听。每天他过来坐下,先问一句:“有没有人要听故事啊?”里面丢出个枣儿来,他便开讲,讲完就走,里面的人也不出声,偶尔有纸团丢出来,也是说的次日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孙昊常常在外头笑道:“小丫头白听故事,要求还恁多!”里面就又扔出个纸团,大多数时候是画着个吐着舌头的鬼脸,少部分则在纸上画着个大大的笑脸。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这一日他下午再来,路过英家大门时,却发现院门大开,门口的灯笼也不见了。他心头疑惑,走到后院墙外的老地方,问了一句:“有没有人要听故事啊?”

没人扔出枣子,也没有纸团,果然是已经搬走了。孙昊站了一会儿,莫名有点惆怅,叹了口气,背着手慢慢走了,从此再不来这条胡同。

时间晃晃悠悠,不觉又过了月余,一天夜里,他的院门突然被人敲响,是会里的暗号。孙昊打开门,丁五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孙道长,有人受了伤,郝掌柜请您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