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5.

杀人案很快就告一段落。

警察一出动,嫌犯立马就落网了。

后来听黎教授说,嫌犯叫牛力,是个智力低下的中年男人。

牛力原本家里就很穷,后来娶了个凶蛮多病的老婆,常年折磨牛力和他年迈的母亲,街坊四邻都经常听到这女人扯着嗓子极尽难听之言侮辱叫骂的声音。

后来牛力的老母亲去世了,牛力的日子更加难过,自己傻乎乎的只能做点出力气的活儿,还三天两头被人拖欠工钱,老婆的病又像是个无底洞似的,不断地往里砸钱。这日子过得没有盼头,加上他这老婆嘴巴实在太脏太毒太厉害,虽说牛力一向傻呵呵的,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大概出事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吧。

听说牛力被抓后一问三不知,只会傻呵呵瞪着警察流口水。

不过他身上穿的正是黎海洋和花深看着他杀人时穿的那件牛仔衣,上面还提取到了死者苗翠翠挣扎时断在上面的指甲碎片,算是人证物证齐全。

作为凶案目击者,两个孩子在警方的保护下,隔着单面玻璃见过牛力一次。

也就是说,他们能看见坐在玻璃后的牛力,但牛力看不见他们。

两个孩子只看了一眼,就都不约而同地确认了这个男人正是当日的杀人者。

那一幕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那张脸也在他们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但有一点,黎海洋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总觉得,在警察局里见到的牛力,和那天在窗外见到的杀人的男人,以及追赶他们到吴水河边的男人,好像很不一样。

凶犯杀人时和追赶他们时的那种凶恶和残忍,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阴森可怕至极。

而这个呆呆地坐在对面戴着手铐脚镣的牛力,看起来却是畏畏缩缩、目光躲闪的,甚至不敢正眼看人,令人充满了说不上来的可怜和厌恶。

一个人身上,真的会有这样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吗?

也许这是他犯罪时和落网时,截然不同的心境造成的吧。

这样说来,人性真的是复杂无比。

之后的事情,如黎教授所说,就不是两个孩子应该操心的了。不过经此一事,花深和黎海洋意外成了好友,并且惊喜地发现,两人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同级不同班。

花深热情大方狐朋狗友多,黎海洋是资深学霸沉默孤傲但门门功课位列榜首,这两人原本都不是学校里的无名之辈,可是偏偏他们两人风格实在太过迥异,因此都对对方的世界一无所知,彼此之间仿佛有着结界,日日擦肩却从未相交。

直到这次杀人事件,就好像命运之曲突然错了一个音,让两个人有了交集,并自此不断发现,原来彼此的世界早已有了那么多重合。

由于他们对彼此世界的好奇,关系便自然而然地一日千里。

转眼间,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在黎教授的一再追问催促下,季珍珠出门了。

那一天,当她穿着精致的刺绣旗袍,挽着名牌手袋走到李花巷子口的时候,她的细高跟鞋被一块松动的地砖卡住了,只得蹲下来拔鞋跟。

她是来拜访花深的妈妈孟媛媛的。

对于这趟行程,她实在是有些不情不愿,无奈丈夫坚持,她也只好照办。

黎教授让她邀请花深的母亲来家中吃饭,当面感谢那一日花深对他们儿子黎海洋的相救之恩。

季珍珠却不以为然,觉得那天只是两个孩子一起相携逃跑,谈不上谁救谁。

无奈自己的儿子是个只会读书的傻憨憨,非要一板一眼地复述当日经历的细节,向自己的父母承认当日如果不是花深机灵,他的应变能力可能完全不足以面对那突发的事件。

他也详细描述了花深让他藏好自己却跳河引开凶犯的那一幕。

听得黎教授一身冷汗,心里暗赞这姑娘的勇敢和侠义,让一直拒绝承认花深帮助的季珍珠,也只好闭了嘴。

老实说,季珍珠却并不怎么喜欢花深,第一眼的眼缘就不太好。

她觉得这小姑娘性子有点野,嘴巴又厉害,行为里透着一种小市民家庭出身的精明算计——这恐怕是因为她本人也是出身农村,所以对这种特点很是熟悉的原因。

她从小在偏远小村里长大,后来到了附近的县城读书,再后来好不容易来到大城市,但以她的知识和学历,也只能在一些餐馆或者酒店洗碗。

凭借着出色的容貌,一年后好不容易才进了一个大点的酒店当服务生。

但再大的酒店的服务生,也就只是服务生,从小就长得漂亮被无数男人追逐的季珍珠,自然知道自己的优势,但这也造就了她骨子里的不甘,她并不想像她同村的那些小姑娘一样,到了年纪就找个男人嫁掉,成为相夫教子的黄脸婆。只是以她的学识、出身,即使再美,也很难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有钱人当成玩物,下场更加难测。

季珍珠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并不傻,甚至算得上精明。

她抵制住了许多的陷阱和**,即使再穷困不堪,她也没有选择堕落,而是一直怀着那一腔的不甘,伸长了脖子朝上巴巴仰望着——这也是她的过人之处。

因此命运也终于对她张开了幸运的怀抱。

有一天,她在做客房服务清扫房间的时候,遇到了在酒店开会短期入住的黎教授。

当时的黎教授还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却已谢顶,微微发福,其貌不扬,形象气质都不太好。但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却是一骑绝尘,受人尊敬和期待。

搞学术的知识分子并没有多少钱,和那些富一代富二代比不了,加上不同的世界之间有壁,所以黎教授虽然在专业领域是闪亮之星,但女人缘并不好,加上他一直醉心工作,因此一直单身。

谁也没有想到,当时才十九岁的季珍珠,竟然一眼看中了黎教授。

一个美貌娇俏、天真痴情的少女,一个中年谢顶其貌不扬遭遇晚春的老学霸,当他们干柴烈火爱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人感受到了什么叫次元壁破了的震惊。

然而季珍珠和黎教授竟然意外的合拍,一个娇,一个宠。到了年龄,季珍珠就顺利嫁给了黎教授,当初的小镇少女,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敬重三分的教授夫人。

随着黎海洋的出生和长大,加上社会上对于学术型人才的需求提升,季珍珠过上了有里有面的美好生活,把她那些过去鼠目寸光只知道追富二代的小姐妹羡慕得拍青了大腿。

她自然也是得意于自己的眼光和心机,多年来小心呵护这个家庭的。

但在内心深处,对于这段几乎算是从天而降的姻缘,她其实有着太多的不自信和担忧恐惧。她深深地知道黎教授爱她什么,也清楚地看见自己曾经的粗鄙与浅薄。她傻乎乎的教授丈夫因为智商和天赋,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他若知道他的小夫人不仅可以是田间小雏菊,也有着种种不堪的算计和心机,自私和丑陋,他还会宠她如宝吗?

所以,这些年来,她几乎没有让过去的熟人和亲戚上过家门,多半都是通过社交网络和他们联络,同时她也非常敏感于和她一样出身的人群,似乎担心着什么。

比如,对于即将见面的花家母女,她就有这种不祥的直觉。

现在,季珍珠来到了李花巷子口,眼前的一切告诉她,她的猜测似乎是对的。

这是一条年代比较古老的巷子,和繁华的市中心主干道其实只有几墙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栋栋六层高的红砖楼房,中间长着年代久远的粗壮乔木,在巨大树冠的庇护下,家家窗口晾出的衣物就像色彩斑斓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树下用白粉画着一些毫无美感的线框,大概是居民自分的停车位。

停车位里横七竖八停着的,有运货的三轮车,有城市早已禁开的摩托车,有灰扑扑的电动车,当然也有几辆小轿车,多是那种便宜的紧凑型代步车。

树下还见缝插针地坐着一些老人。

他们有的打着扑克,有的在择青菜,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一双灵活甚至是鸡贼的眼睛,看到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季珍珠出现,都纷纷投来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

季珍珠一边拔着自己的鞋跟,一边觉得如坐针毡全身很不自在。

这是她熟悉的感觉,这令她更不自在。

季珍珠好不容易找到了花深家那家水果店附近,店名她已经问过了,据说叫“阳光甜甜水果店”,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土包子小店,什么阳光啊,什么甜啊,小本经营,她懂。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过去,便听到了与其相关的八卦。

附近另外一家水果摊子前坐着的几个女人在聊天:

“我说,昨天晚上看到你家那口子又去阳光甜甜溜达了一圈,不是说好以后水果都在我家买吗?”

“什么?我家那死鬼?他没提水果回来啊!”

“哎哟,那可就怪了,我可是亲眼看到他背着个手掀开帘就进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呢。不是去买水果,是去干啥?”

几个老女人的猥琐笑声立刻交错响起,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嘲讽挑衅。

季珍珠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已经懂得这种笑声的含义,她心里涌起一种生理性反胃,但她又想要听下去,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假装在找门牌。

女人们继续在热聊,被调侃的那一个果然怒气冲天。

“那个王八羔子,看我回去不弄死他!”

“哎哟娇娇妈,你别那么大火气,也许你家那口子就是进去看看水果呢?不一定进水果店就是去看某人呀?”

火上浇油的伎俩她们最熟练。

季珍珠在心里冷笑。

“我看可不一定。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论水果,我这店的品相、味道哪点比她家差?可偏生她家生意比我家好那么多,为啥?还不是这附近的男人们都去照应她的生意了,咱比水果不输,比骚可是输定了呀。”

“就是就是!”

女人们立刻一拍即合,叽叽喳喳起来,唾沫星子在空气里横飞,一张张或寡淡或蜡黄或长满斑点皮肤松弛的脸上,都亮起了兴奋的光彩,仿佛这话题于她们是一种开心的娱乐。

“谁说不是呢,你说这孟媛媛吧,老公死了一年多,也不见再找一个。你觉得她是找不着男人吗?当然不是!虽然她长相也就那样吧,但她有本事着呢,男人们都喜欢这种调调!她要是想再找,想上门闻腥的男人估计得排长队!可她偏不找,你们说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嘿,她花心肠子可多着呢!她呀,只有一直单着,咱们巷子里那些男人心里才能和猫抓似的痒痒,争先恐后地给她献殷勤。瞅瞅她和男人一点都不避嫌的劲,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哎哟,提到她我就难受恶心。”

“可不是!我看她那女儿和她妈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现在她那小嘴就厉害得紧,指不定以后母女一起开店,开的是什么店那咱可就不敢问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恶意而尖锐的笑声响透整个巷子。

季珍珠感觉自己的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这种难受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一个漂亮又贫穷的单身女人,一个漂亮又贫穷还生活在许多男人垂涎的目光和女人恶意的评论里的单身女人。

她怎么会不熟悉这种感觉呢?

在遇到黎教授,成为尊敬的教授夫人以前,在她出生的小山村里,在她读书的小县城里,在她刚工作时的酒店小姐妹中……她就是此时在女人们嘴里被说成又骚又有心机故意勾引所有男人的那个漂亮姑娘。

开始的时候她还吵闹,还试图用破坏性的力量去反抗,但后来她开始明白,那些恶意是一张黏黏糊糊的网,沾着无数人的口水,罩在她的身上,根本不可能弄干净。

人们只会相信结果。

但她处在那个环境里,她就是人们嘴里的谈资,没有人会同情她,欣赏她。

她只有换了一种身份,那些人才会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赞美她,惧怕她。

其实,她一瞬间就明白了花深母女的处境。

一个寡妇,一个孤女。

但正因为明白,她才更加想加速逃离。

她再也不想接触到这些人了,哪怕是一丝一毫,她也不想冒险。

这些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睁着猩红的双眼,窥探着人心的丑恶与秘密。

她们说的也许是编造的,也许孟媛媛本身并没有那么不堪,并没有去勾引这条街上所有的男人来稳定自己的生意。

但这重要吗?并不重要。因为她根本没有能力逃离这里,她只能陷在这些传言里,不管是真是假,最后都会变成真的。

而就算此时她没有这么做,但她的心里,就真的干净吗?

季珍珠再清楚不过了!

她对黎教授,真的是命中注定的爱吗?!

如果给她选择的机会,黎教授还会是她最好的选择吗?她根本不敢去想!因为她害怕!

她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她难道不是在成长的岁月里,无数次如同这些人嘴里说的那样,假装不在意,却实际在用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搜索着猎物,希望有朝一日一击而中,抓住一个男人,把她带向她的理想生活吗?

物色一个男人且成功了,是她的本事。

但本质上和那些愚蠢的女人去出卖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大不同。

不过都是一场心机和算计罢了。

所以,她一眼看穿了花深这种女孩。

她们看似大大咧咧、豪爽仗义、明朗清高,其实,不过都是她们的心机装扮罢了。

花深就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出其不意地攻占海洋的心,然后抓住他,成为下一个以爱情为名改变了人生阶层的胜利者。

她看穿了!

但她不会给花深这个机会!

她已经成功了,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季珍珠了,她要给她的儿子铺设更美好的未来。

海洋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以黎教授现在的身份地位,以海洋现在的智慧能力,他能够飞到多高,那可不是这种破烂地方的女人能够想象的。

也许,叫花深的小女孩确实救了海洋,但那也不过是一个偶然,没有花深,也许也会有其他人出现,不是吗?

他们一家人根本没有必要为此心怀太多不安。

一念至此,季珍珠心里已经想得清楚明白。

季珍珠目光四顾,然后走到了巷子另一处,找了个便利店买了瓶水。

老板是个老头,看起来面目还算和善。

季珍珠从包里拿出一张二十块的,递给老板:“不好意思啊,我没零钱,你要是找不开就别找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找得开,我找得开。”老头连连摆手,执意找钱。

“是这样的,老伯,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什么?”

“你们这片有几家卖水果的啊?”

“就两家,喏,前边那有一家,还有另一家,要再往那边走拐两个弯,叫阳光甜甜水果店。”

“那个阳光甜甜水果店,是不是一对母女开的?”

老头点头:“是花深和她妈妈,你认识?”

“不认识。刚才听那边的人在议论,好像说这个开水果店的老板娘不太检点。”

“哪儿啊。”老头不以为然地摇头,“这些婆娘的嘴,都是害人的鬼,净瞎说啊。人家花深妈妈人能干、漂亮,花深爸爸死了,她一个人撑起店,不哭不闹不麻烦政府,把女儿拉扯大,可没靠过任何人。那些婆娘就是妒忌。”

“这样啊。”季珍珠略一思忖,“那花深她爸是病死的吗?”

“病死?老花那身板不错的,当过兵,人也好,唉……要不是遇到意外,现在他们一家人可和美着呢。”

“什么意外?”

“那是前年底的事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老花开公交车下夜班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一个工地上去了,也不知道被谁捅了一刀,又没及时送医院,一个高高大大的好汉子,可不就没了吗?”

老头的话,在猝不及防间,像一把利剑,突然凌空劈开,把季珍珠原本还带着微笑的面具,瞬间击个粉碎。令她惊慌失措到失态,几乎下意识间朝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

老头还想说什么,一抬眼看到季珍珠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把要说的话忘了,举着找的零钞问她:“怎么了?”

他话未落音,就见季珍珠和见了鬼似的,找的钱也不要了,招呼也不打一个,转身就飞快地朝巷子外走去。

她走得那么快,简直像在小跑,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似的。

老头举着零钞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担心没人看店,只好返身回来。

他一边走一边摇着头,一脸疑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