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概一个多星期后,我竟然和拉里出人意料地相遇了。一天晚上,我和苏姗娜看了电影,下了馆子,然后到蒙巴纳斯林荫道上的精英酒馆喝啤酒。就在这时,拉里慢慢悠悠走了进来。苏姗娜吃了一惊,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喊住了他。拉里闻声走过来,吻吻她,和我握了握手。我看得出,苏姗娜惊讶极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吗?”他说,“我还没有吃晚饭,得要点东西填填肚子。”
“啊,见到你真高兴,我的宝贝。”苏姗娜说道,眼睛里闪着亮光,“你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这么多年连个人影都不见?天呀,看你瘦得跟个鬼一样!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哦,我没有死。”拉里眨巴了几下眼睛说,“奥德特近来可好?”
奥德特是苏姗娜女儿的芳名。
“好着呢。她现在长成个大姑娘了,很漂亮。她还记着你呢。”
“你从没说过你认识拉里。”我埋怨苏姗娜说。
“我怎么能说呢?我又不知道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给自己要了份鸡蛋和火腿。苏姗娜把女儿的情况以及她自己的情况细细给拉里讲了讲。她讲起来滔滔不绝,拉里则耐心听着,脸上挂着微笑。她告诉拉里,说她有了安定的生活,目前正在作画。她还把脸转向我说:
“我有了长进,你看是不是?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天才,但是论才气,与许多我认识的画家相比,我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你的画卖不卖?”拉里问。
“我没必要卖画,”苏姗娜快活地说,“我的生活是有着落的。”
“你运气好呀。”
“错了,这不是运气不运气,而是智慧。你可一定要来看看我的画。”
她把自己的住址写在一片纸上,硬逼着拉里一定要去看画。她心情激动,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后来,拉里叫侍者过来买单。
“你这就走吗?”她嚷嚷道。
“是的。”拉里微微一笑说。
他付过钱,冲着我们摆摆手,然后飘然而去。我哈哈大笑。他这种派头一直使我觉得很特别—刚才还和你在一起,转眼就不见了人影,连句解释的话也没有,来去如风,仿佛消失在了空气里。
“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呢?”苏姗娜着恼地问。
“也许有个女孩子在等他吧!”我半开玩笑地说。
“这话说得没名头。”她从包里取出粉盒,往脸上扑了些粉,“哪一个女人爱上了他,算她倒霉。算啦,算啦。”
“此话怎讲?”
她把我打量了又打量,表情严肃起来(很少见她这么严肃过)。
“在过去,我自己就差点爱上他。爱他,无异于爱水里的映影、天上的阳光或云朵。我幸亏没有深陷其中。回想起当时的险境,我至今还会吓得打哆嗦。”
好奇心一起,势不可当。换上谁,也都急切想知道中间有什么故事。值得庆幸的是,苏珊娜肚子里藏不住事,是个有话就说的人。
“你到底是怎么和他相识的?”我问道。
“哦,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是七年前还是八年前,我记不得了。奥德特那时才五岁。他认识马塞尔,而我和马塞尔住在一起。他常来画室看马塞尔画我,有时候就约我们出去吃饭。你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有时候几个星期不见他的面,随后又连着两三天往我们那儿跑。马塞尔喜欢让他来,说有他在跟前,自己的画会画得好些。后来,我染上伤寒住进医院,出院后一下子陷入了困境。”说到此处,她耸了耸肩膀,“这些事以前都给你讲过了。一天,我到各个画室里去,想找份工作,却没人愿意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只羊角面包,晚上连个住宿费都没有。走到克利希大街,不知怎么却碰上了拉里。他留住脚步,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我把生病的事给他说了。他听后对我说:‘你看上去得先吃顿饱饭。’他的声音和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叫我十分感动,弄得我哭了起来。
“我们站的那个地方隔壁就是马里埃特餐馆。他挽起我的胳膊走进去,寻一张餐桌叫我坐下。我肚子饿极了,觉得自己恐怕能吞下整整一头牛。可是,夹着蔬菜和肉的煎蛋卷端上来时,我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他逼着我吃了一些,然后给我要了杯勃艮第葡萄酒。一杯酒下肚,我感觉精神了些,然后又吃了点炒芦笋。接下来,我就大倒苦水,把满腹的委屈都告诉了他。我弱不禁风,当不成模特儿;又瘦得皮包骨头,面容憔悴,根本没指望能找个情夫。我问他能不能借给我一点钱,助我回老家去—起码,我还有个小女儿在那里呢。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回去,我说当然并非真的想回。妈妈不会愿意接收我的。物价那么高,靠那点抚恤金,她的处境举步维艰;我寄给奥德特的钱已经全部花光。不过,到了家门口,她见我病成这个样子,恐怕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的。拉里看着我,看了好长时间,我以为他会拒绝我,不愿借钱给我呢,然而却听他这样说:‘你愿不愿随我去乡下的一个地方,把你的孩子也带上?我刚好也需要休一段时间的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认识他那么久,没见他对我有过意思。
“‘就凭我现在这副模样,你还要我?’我说完,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怜的朋友,我眼下这幅惨象,任何男人都不会要我的。’
“他听了冲我莞尔一笑。他的笑是那么迷人,你注意过没有?那种笑容像鲜花一样灿烂。
“‘别胡扯,’他说,‘我指的不是那档子事。’
“我当时感动得哭成了泪人儿,连话都说不出了。他给我钱,把孩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到了乡下。啊,他领我们母女去的那个地方真是美极了。”
苏珊娜对我把那地方描绘了一番,说那儿离一个小镇有三英里远(小镇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他们乘汽车去了一家客栈。客栈是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屋,位于河畔,房前有一片草坪直达水边。草坪上长着几棵梧桐树,他们就在树荫下吃饭。夏天会有画家到那儿写生,但他们去时,还未到写生季,所以客栈里只有他们几个客人。客栈里的饭菜闻名遐迩。每逢星期天,人们会开着车赶来大快朵颐。但是在别的日子里,他们宁静的生活很少受到打搅。苏珊娜得到充足的休息,享用着好酒好肉,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而且,有孩子在身边,这叫她感到很幸福。
“他对奥德特非常好,而奥德特也很喜欢他。她老缠着拉里,我拦都拦不住,可拉里好像并不介意她的纠缠。他俩在一起,就像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常常逗得我大笑不止。”
“你们都做些什么呢?”我问。
“哦,总有事做的。有时划船、钓鱼,有时则把客栈老板的雪铁龙牌汽车借来开着到镇上去。拉里喜欢那个小镇。那儿有古老的房屋和广场,周围异常安静,鸦雀无声,只能听得到你自己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镇上有一个路易十四时期的市政厅和一座老教堂,小镇边上矗立着一座城堡和一个勒诺特尔设计的花园。当你坐在广场旁的咖啡店里的时候,你会觉得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三百年前,而马路边停放的那辆雪铁龙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一次出游之后,拉里把本书开头时所讲过的那个年轻飞行员的故事告诉了苏珊娜。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给你讲这个。”我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战争期间,小镇上有所医院和一座公墓,公墓里有一排排的十字架。我们去那儿看过,没有久留。那地方叫我毛骨悚然—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长眠在那儿。返回的路上,拉里默默无语。他平时就吃得不多,而那天晚饭时几乎粒米未进。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满天的星,我们坐在河沿上,白杨树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景色很美,拉里抽着烟斗。忽然间,他非常突兀地讲起了他的那位朋友,说那位朋友为了他而献出了生命。”苏姗娜喝了一口啤酒,又说了下去,“他是个怪人。我永远也理解不透他。他喜欢念书给我听,有时是在白天,我边听边给小家伙缝缝补补的,有时是在晚上,在我打发小家伙睡觉之后。”
“他都念些什么?”
“形形色色的,什么都有。其中有塞维尼夫人的《书简集》,也有圣西蒙的《回忆录》。想想看,我以前除过报纸什么都不看,有时偶尔读上一本小说,也是在画室里听别人议论,又不愿让他们把我当白痴看待,才去读的。想不到读书竟能引人入胜。其实,过去的那些作品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枯燥乏味。”
“谁会那么想象呢?”我扑哧笑了。
“后来,他叫我跟他一起念。我们一起念《费德尔》和《贝蕾妮丝》。他念男人的台词,我念女人的台词。你都不知道那是多么有意思。”她天真地补充了最后的一句,“念到催人泪下的台词,我会泣不成声,而他则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我。当然,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才那么多愁善感。实不相瞒,那些书我至今还保留着呢。即便在今日,看看他曾给我念过的塞维尼夫人的《书简集》,似乎仍能听见他那可爱的声音,仍能看见静静流淌的河水以及对岸婆娑的树影。有的时候,拿起书我都看不下去,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现在我认识到那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这个人,真是像天使一样可爱。”
苏珊娜觉得自己有点感情冲动,生怕我会笑她(这是错误的判断)。讲到这里,她耸了耸肩膀,笑着说:
“要知道,我心里也盘算好了,等到我人老珠黄,没有男人愿意跟我睡觉时,我就皈依教门,忏悔自己的罪恶。可是,我和拉里犯下的那些罪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忏悔的。绝不,绝不忏悔!”
“可是,根据你的描述,实在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可忏悔的。”
“故事的后半截我还没讲呢。你也可以看得到,我的身体素质原本是很好的,那段时间成天在户外待着,吃得好、睡得香,无忧无虑,不出三四个星期,我就跟从前一样健健康康的了,样子也好看了,脸蛋红红的,头发有了光泽,感觉就像二十岁一样。拉里每天早上在河里游泳,我时常在一旁看他。他的身体长得很美,不像我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运动员型的身体,而是结实有力,非常入眼。
“我身体差的时候,他表现得相当有耐心,现在彻底恢复了健康,就没有理由叫他再继续等下去了。于是,我向他暗示了一两次,表示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他好像不明白似的。当然,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是很怪的,野蛮粗鲁,同时又多愁善感。谈情说爱并非你们的长项,这是无法否认的。我对自己说:‘也许,他比较含蓄吧!他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还让我把孩子也带了来,可能不愿叫我报答他的恩情。反正他有他的理由。’一天夜里,大家都准备睡觉时,我对他说:‘今天夜里,你要我到你的房间吗?’”
我听了哈哈大笑。
“你说话可有点太直白了,是不是?”
“这个嘛,我又不能让他来我的房间,因为奥德特睡在里边。”她率直地回答说,“他用他那双和善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笑眯眯地问:‘你愿来吗?’
“‘你的身体那么诱人,你说我能不愿意吗?’
“‘好吧,那你就来吧!’
“我上了楼,脱掉衣服,然后,沿着过道溜进他的房间。他正躺在**看书,抽着烟斗。见了我,他便放下烟斗和书,挪挪身子,给我腾出点地方。”
说到此处,苏珊娜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好意思再朝下问。不过,过了片刻,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是个很奇怪的情人,和蔼可亲、感情真挚,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体贴,散发着阳刚之气,却并非**勃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他的情欲是纯真无邪的。他的那种爱情就像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的恋情。当时的情形很滑稽,却又令人十分感动。我离开时,觉得应当是我感谢他,而不是他感谢我。当我带上门时,看见他又拿起书,从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看了下去。”
我一听又大笑起来。
“很高兴这能叫你感到开心。”她有点不快地说。不过,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便也咯咯笑了起来。“我很快就发现,要是等他邀请我,那就等八辈子也等不来。所以,我一旦想干那种事,就溜进他的房间,爬上他的床。每一次他都来者不拒。按说,他也有人的那种自然本能,然而他却像个心不在焉的人,有时会忘记吃饭,当你把丰盛的饭菜摆在他面前时,他则吃得津津有味。一个人爱不爱我,我是清楚的。如果我认为拉里爱我,那我就是个傻瓜。但我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他终究会习惯的。一个人,是必须讲求实际的。我心想,如果回到巴黎,他让我和他一道生活,我会很高兴的。我知道他一定会叫我把孩子留在身边,这一点非常中我的意。我的本能在告诫我:只有傻瓜才会坠入情网。你知道女人是很不幸的,一旦坠入情网,就变得不可爱了。我决定让自己时刻保持警惕,绝不栽这个跟头。”
苏姗娜抽了一口香烟,然后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时间已晚,许多桌子都已经空了。不过,仍有一些顾客围坐在吧台那儿。
“一天上午,吃过了早饭,我坐在河畔做针线活,奥德特在玩拉里给她买的积木。就在这时,拉里走到了我跟前。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说。
“‘你要走了吗?’我诧异地问。
“‘是的。’
“‘再不回来啦?’我问道。
“‘你现在已经完全康复。这里有一笔钱够你这个夏天用的,可以帮你回到巴黎后重新生活。’
“一时间,我心里非常难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站在我的面前,笑吟吟的,笑容仍是那般灿烂。
“‘我是不是有哪些地方叫你不高兴啦?’我问他。
“‘没有的事。千万别这么想。我有工作要做。在这儿,咱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奥德特,到这儿来,跟叔叔说再见。’
“孩子太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拉里把她抱起来吻了吻,然后也吻了我。随即,他回到了客栈,不一会儿我就听见汽车开走的声音。我看了看他塞入我手里的钞票,竟有一万两千法郎之多。事情来得突然,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真是活见鬼!’我对自己这么说了一声。起码有一点得感谢上帝—幸好我没有让自己爱上他。他的所作所为,叫人感到一头雾水。”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要知道,过去有个时候,我只是把实情告诉世人,结果给自己赢得了一个幽默作家的美称。大多数人都觉得意外,以为我在说笑话。”
“我看不出你的话跟此事有什么联系。”
“哦,这么说吧—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拉里是唯一一个超然物外的人。这让他的行为显得很特殊。有一类人,他们并不相信上帝,所作所为却都是为了上帝之爱,这类人是叫世人看不惯的。”
苏珊娜的眼睛望着我发呆。
“我可怜的朋友,你的酒喝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