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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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后一次见到丁小鱼是什么时候?”萧景问。
杜朗说:“昨天中午,在我的诊所。她有点困了,就在我的催眠室睡了一会儿。”
“你给她做了催眠治疗吗?”
“并没有。她只是睡了一会儿,不是催眠。”
“当时她有什么异常吗?”萧景不动声色。
杜朗面色焦虑:“没有,她很开心。这段时间她在跟路羽学拉丁舞。她在我的催眠室睡了一会儿,就去路羽的舞室了。之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手机没有人接,短信没有人回,后来,她的手机就关机了。我去她的住所找她,她也不在。她一夜未归!”
萧景没说什么。丁小鱼去舞室之后的事情,她都了解。丁小鱼进了舞室,就再也没有出来。后来,路羽一个人出了室舞,回家,和乔麦在一起——这是奉命监视舞室的警察告诉萧景的。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丁小鱼现在还在舞室。就在刚才,一直在舞室外蹲守的同事告诉她,丁小鱼一直没有出来。
本来,萧景还以为是蹲守的同事偷懒,丁小鱼什么时候出来的居然都没有看见。可是,现在杜朗来找人了。
杜朗来找她,居然是因为丁小鱼失踪了,杜朗问萧景要人。
萧景看了一眼洛波,只一个眼神,洛波就懂了。
一队人马直奔路羽的舞室。
路上,在舞室外蹲守的同事告诉萧景,就在两分钟前,乔麦刚刚一个人回到舞室。
乔麦看到这么多警察突然来到舞室,一脸的惊愕。
“发生什么事了?”乔麦问。
“丁小鱼呢?”波洛问。
萧景朝洛波摆了摆手,对乔麦说:“乔麦姑娘,昨天傍晚你不在舞室的时候,丁小鱼来这里跟路羽学跳舞,你知道的吧?”
乔麦莫名其妙地看着萧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丁小鱼……她出事了吗?”
萧景说:“丁小鱼昨天进入舞室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目前她的状态是失踪,所以……”她看了一眼洛波。
洛波掏搜查证的时候,乔麦的神色忽然变得很紧张:“你们……在监视我们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可怜的姑娘这个问题。
洛波把搜查证递给乔麦。
乔麦点点头:“行,你们随意。你们认为是路羽杀了丁小鱼吗?”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每个人听了这句话,心中都是一凛,包括杜朗。
杜朗一直都没有说话。他默默在站在舞室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动也不动。他甚至不敢往前走。他担心往前走了,就会突然看到丁小鱼的尸体。
丁小鱼已经死了。这个念头在杜朗联系不到她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蹦了出来,像房间里一直嗡嗡作响的飞虫,打不死,赶不走。
二十分钟过去了。
“老大,什么也没有。”有人跟萧景汇报。
监控也看完了,丁小鱼确实是昨天下午四点钟进入舞室的,之后,只有路羽一个人出来——在舞室外蹲守的警察是称职的。
“萧警官,”乔麦突然开口了:“舞室有个后门通向后面的街。我想,也许丁小鱼只是从那个门走了而已。”
“带我们去看看。”萧景说。
那个后门确实非常隐蔽,警察们只注意舞室有没有藏人或者藏尸了,并没有注意到更衣室的墙壁其实是可以打开的。
“后面这条街没有监控设备。”洛波说。
萧景面色凝重。她转头看了看乔麦:“对不起,我们需要见路羽。他现在在哪里?”
乔麦的表情带了点嘲讽:“他在哪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好吧,再有十分钟,他就到了。”
一直到路羽走进舞室,杜朗才移动了一下僵硬的双腿。
听到路羽亲口说丁小鱼昨天确实是从后门走掉的,而且是主动要求的,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两个人:萧景和杜朗。
最崩溃的人是洛波。谭牧牧案已经让他体验过从未有过的凌乱了,但是丁小鱼连真正意义上的失踪都称不上,为什么萧景如此大动干戈呢?
萧景一脸严肃地对路羽说:“请你跟我回警队一趟,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乔麦看着一脸无辜的路羽,突然间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她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看着路羽跟着萧景往外走。已经有学舞蹈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了,好奇或者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路羽走到舞室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乔麦。他这一眼,似乎在说,亲爱的,最后再看一眼吧,好好地看看我……
乔麦的眼泪奔涌而出。好在,所有的人都没有在意她的表情。尽管这个乔麦和路羽并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但是,毕竟原本他们和她们,就是一个人,所以才会这般默契。乔麦确定,只有自己才明白路羽的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也正是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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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简昔第一百零一次盯住自己的手机看。
池树仍然没有回复自己的短信,打电话,对方并不接听。
简昔坐卧不宁。没有池树的音信,她觉得失魂落魄。简昔觉得自己无法去做任何一件事——她没有吃晚饭,尽管腹中空空,却丝毫没有食欲;她没有洗澡,只象征性刷了牙,然后忘记将毛巾放哪儿了;她的卧室胡乱地堆着脏衣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邋遢过,如果乔麦看到这一切,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表姐居然成了这副鬼样子。而这一切,都拜池树所赐。
这一刻,简昔突然想起了杜朗曾经的好来。和杜朗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一直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每天早晚雷打不动的早安和晚安;秒回的信息;随时都能够找到他。
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给她成熟的建议或者足够的安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丁小鱼的出现而戛然而止。
就算是这样,杜朗总算给了她一个交待,并无任何的逃避或推卸责任。如今,就在简昔感觉自己掉进了和池树的热恋漩涡中时,池树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对她冷若冰霜。
这几天,他不主动给她发消息,所以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在做什么,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不爱自己了——可是,每当她无限惊惶,主动给池树发信息的时候,池树会说工作忙,忙完就会去找她,仿佛一切如常,让简昔认为那些不安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
所以,简昔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被折磨得从女神变成了女神经。
简昔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随便收拾了一下,出了门。她要去池树的住所找他。她已经一刻都忍受不了他的冷暴力了。只有看到他,摸到他,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跟前,无论他对自己是热是冷,她的情绪才会恢复正常。
她恍恍惚惚地走进地下停车场,梦游似的在偌大的停车场中穿梭,不知道多久,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车。
简昔冲向自己的汽车,却突然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一双手,熟悉的声音。
“小昔!小昔!你这是怎么了?”
简昔抬起迷离的眼睛,看杜朗。
杜朗把简昔的一双手紧紧抓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天,你怎么穿这么少!”杜朗腾出一只手,整理简昔散乱的头发:“天!这才几天没见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简昔清醒过来,挣脱了杜朗,拉开车门,欲上,被杜朗一把拽下车:“你这个样子怎么开车!你去哪儿?我送你!”
杜朗用一双强有力的手,将瘦弱的简昔塞进副驾,然后发动汽车。
“去哪?”杜朗一边将车开出地库,一边问。
简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找池树,是吧?”
简昔仍然不说话,眼泪又从眼眶里喷涌出来。
杜朗给简昔递纸巾,然后摸了一下她的头。杜朗没再说话,把车开往池树的住所。他的手狠狠地抓着方向盘,手指的关节咔咔作响。
杜朗一遍遍撞击着池树的房门。
简昔站在离房门两米远的地方,像根木头,一动不动。
他们都知道池树在家。刚刚,简昔拨通了池树的手机,他们清楚地听到,手机铃声就在门内响着。
简昔的脸色苍白:“杜朗,池树会不会出事了?”
杜朗的脸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砸门,边砸边喊:“池树,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丁小鱼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简昔呆住:“你说什么?丁小鱼……”
门突然开了。池树虽然穿着睡衣,可是浑身上下干净清爽,和简昔形成强烈反差。
池树的目光从杜朗身上移开,在简昔的脸上定格。
“你怎么来了?”池树的表情和语气都是冷冰冰的。
简昔定定地看着杜朗:“丁小鱼……她死了吗?”
杜朗说:“丁小鱼在三天前失踪,是在路羽的舞室失踪的。失踪第二天,路羽就被警察带走了。”
简昔这才发现,杜朗的样子比自己还要糟糕:他像是有一个月都没有刮胡子了,眼圈发黑,眼窝深陷。天知道他这副鬼样子,刚才是怎么把车开到这里的。简昔不禁一阵后怕。
池树冷冷地说:“你们俩三更半夜跑到我这里,就是来告诉我,路羽杀了丁小鱼吗?这些和我有关系?”
杜朗说:“不是。我是带简昔来的。她不太好,你把她怎么了?”
池树说:“这些又跟你有关系吗?作为一个前男友,你把你的前女友带到她的现男友面前,很称职啊。”
简昔终于忍不住了:“池树!你还知道你是我现男友啊?三天之前你还……现在……”简昔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突然间,有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很突兀地响起:“池树,他们是谁啊?”
池树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短头发的姑娘,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简昔这刻居然认出来了,这个姑娘是池树医院众多女护士中的一个。这护士颜值中等,平时根本就不起眼,简昔都叫不出她的名字。
简昔感觉有一万支箭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射来。瞬间,她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她挣扎着问他:“为什么?”
池树说:“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有经常换女朋友的习惯而已。”
圆眼睛的女护士说:“对啊,池医生就是这样经常换女朋友的,我们医院都知道。我也是排了很久的队才排到的。”
简昔厌恶而轻蔑地看了一眼女护士,然后去拉杜朗的手。她要离开,她一秒钟都不想待在这里。多一秒种,她就觉得自己的屈辱膨胀了十倍。
杜朗说:“你明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为什么还要去伤害她?”
池树说:“因为她像我妈妈,因为我恨我妈妈。”
简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她只是觉得整个身体、整颗心、整个灵魂、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杜朗已经将汽车开到了青河桥下。
以前每次简昔不开心的时候,杜朗都会带她到这里来。杜朗将汽车停好,气温很低,他们都没有下车,甚至没有开窗,只享受着小小空间里的暖气。
简昔突然笑了:“我真傻,居然爱了这么一个男人。”
杜朗说:“行,知道自己傻了,说明你明白过来了,还有救。”
简昔自嘲:“以前总是看着别人犯傻,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就像个永远不会犯错的神仙。没想到,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却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
杜朗苦笑:“你不是一个人。我还是心理咨询师呢,这些都是病人里面小儿科的错误,我也犯了。”
简昔看着杜朗:“什么意思?你也爱错了人吗?丁小鱼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朗苦笑:“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事,包括那天让你离开。可是,我后悔当初丁小鱼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给她催眠了。”
“你如果不给她催眠,她就不会死了,对吧?”
杜朗微微一笑:“你总算还是那个聪明的简昔。”
简昔说:“杜朗,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
“问吧,对你,我当然会说实话。”
“关于丁小鱼前世的催眠,到底是不是真的?人究竟有没有前世?”
“我也不知道,也许有吧,也许没有。其实,催眠只是和人的潜意识交流。所以,是丁小鱼的潜意识认为,自己的前世都是死于路羽之手。换句话说,这是她的妄想。”
“原来你的催眠都是骗人的啊。”
杜朗说:“也不能说是骗人。和来访者的潜意识交流,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治疗。”
简昔说:“可是你并没有把她治好,她真的是路羽杀死的?不可能的!”
杜朗说:“那天路羽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看乔麦的眼神。那个眼神是永别的眼神。”
杜朗一声长长的叹息。
简昔呆了呆:“他是怎么杀掉丁小鱼的?尸体找到了吗?”
“不知道,尸体没找到。”
“那你怎么肯定丁小鱼已经死了呢?”
“感觉,只是感觉。因为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
简昔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杜朗,感觉胸中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远远地超出了池树带给她的疼痛。
杜朗像是明白简昔的心思,轻轻揽住了她的肩。
简昔伏在杜朗身上,无声地流泪。
车窗外,突然闪起了亮光。两个人抬起头来。简昔在泪眼朦胧中,看到河对岸的上空,一团团烟花正绽放开来。
这一刻,他们都回想起来,去年此时,他们也是在这里,看满天烟花。
一切都恍惚起来。只是,有一点在两人心中都无比清晰: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今生,只能做朋友,再也无法做回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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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波迫不及待想要将那个消息告知萧景,因此,在闯进办公室的时候,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老……大!丁小鱼的尸体找到了!”
直到洛波扑到萧景跟前的时候,萧景的眼皮儿都没有抬起来一点儿。她盯着自己的水杯,看水杯里的一朵茉莉在水面绽放开来。
“萝卜,你是更喜欢喝红茶呢,还是更喜欢喝花茶?”萧景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
“老大,你知道我不喜欢喝茶,只喜欢喝咖啡的。”洛波有点泄气。
萧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杯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萧景瞟了一眼洛波,自顾自往外走。
萧景一出门,便碰到了法医印江。印江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堵墙,将瘦弱的萧景整个儿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直到洛波将车开出去,萧景才说:“说说详细情况吧。”
洛波崩溃:“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呢!路羽的舞室后街旁边有一个湖,丁小鱼的尸体刚刚被打捞上岸,初步确定是他杀。”
萧景点头:“噢!”
洛波又说:“死亡时间是四天前。可怜那个漂亮的姑娘了……唉。”
萧景说:“算是漂亮吧,可是比起简昔和乔麦来,还是逊色了很多。可是偏偏呢,杜朗为了丁小鱼,连简昔都不要了;路羽为了丁小鱼,也不要乔麦了。”
洛波说:“其实我觉得丁小鱼跟那两个姑娘比起来,丝毫都不差。乔麦美得太大众,简昔美得又太不接地气,而丁小鱼,美得很特别,刚刚好。”
萧景瞪了洛波一眼:“你这心思究竟用了多少在案子上?”
洛波想坏笑,可是笑不出来,变成了一声轻叹。
萧景说:“吩咐你那几个兄弟,对路羽的监视再加强一些。”
洛波说:“放心吧,从路羽走出警队的那一刻,他就没有隐私和自由了。不过……老大,你真的认定是他杀了丁小鱼吗?”
萧景说:“除了他,还有谁呢?”
洛波点头:“好吧,这次我就无条件相信你,不再跟你对着干了。还有,我以后处处都听你的,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当你下令打捞那个湖的时候,我就发誓了,如果你是对的,那么以后你都是对的。”
萧景摇头轻叹:“那样,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印江在后座忍不住开口了:“你们两个啊,干脆我做个媒,一个嫁,一个娶,得了!”
萧景突然卡壳,僵住。洛波偷偷瞟了她一眼,发觉一向女汉子般的萧景居然脸红了。洛波心中猛一喜,脸却苦着说:“我说印哥啊,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法医了,什么都不忌讳,你觉得这会儿是聊人生喜事的时候吗?”
印江一听,猛拍自己的脑门:“哈,怪我,怪我!这事儿回头说,回头说,放心吧老弟,这事就包在你印哥身上啦!”
萧景却已经面色如常:“印法医,你还是先把今天的事搞定吧,一定要找到有价值的证据。”
印江看过太多尸体,但是在看到丁小鱼的尸体时,心中仍然涌上了酸涩的滋味。很多时候,他宁愿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一直十分清楚,自己并不适合做法医。然而,他又时常被一种力量所驱使,让他忘情地投入工作。于是他明白,正是因为他并非铁石心肠,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法医。
丁小鱼的尸体至少在冰冷的湖水中泡了三天,谁都看不出来,那曾经是个清秀纤巧的姑娘。她的身体已经膨胀起来,皮肤惨白,面目全非。
她没有穿外套,只穿着已经变形,看不出颜色的羊毛衫和裤子。而印江第一眼,便定格在她的脖子上。尼龙绳打了很多个死结,深深地嵌入泡得软胀的皮肤里,那是杀死丁小鱼的凶器。
洛波看着印江亲手将丁小鱼的尸体放进尸袋。拉链拉上的一刻,他突然有点恍惚——这一刻,他想的居然是: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该多好,那样,在无数个别的世界里,无数个丁小鱼仍然活着,可以呼吸到空气,甚至还可以肆无忌惮地笑,虽然在洛波的印象中,丁小鱼从来都没有笑过。
“老大,咱们也回法医中心吗?”洛波问萧景。
萧景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淡淡地说:“回什么法医中心,我们可以直接去抓凶手了。”
洛波的眼前下了黑线雨。他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也学着萧景的淡定,问:“你是怎么确定凶手身份的?”
萧景说:“尼龙绳的颜色,就是窗帘的颜色。”
洛波回想起刚才萧景俯下身,用湿巾擦掉尼龙绳上的淤泥和杂草的情景。
洛波微微一笑:“那句话说得很对,男人的眼里只有八种颜色,女人的眼里有八十种颜色。”
萧景说:“岂止是八十种颜色?光绿色就有八十种了。这种颜色叫做芥末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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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菜,芥末放多了。”乔麦说着,扯了一张纸巾,擦眼泪。
她忍了很久,眼眶还是没有锁住泪水。
路羽默默倒了杯白开水,递给乔麦。
乔麦端起来喝,泪水一颗一颗地滚落在水杯里。
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凉菜、热菜和汤。路羽一早就去了菜市场,然后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路羽做菜的时候,乔麦就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这是乔麦熟悉的路羽,浑身散发着烟火气,又温润,因此光彩照人。
可是,这样在平时司空见惯的场景,此刻却如同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路羽把一盘又一盘菜端到餐桌上。全是乔麦爱吃的菜。路羽解下围裙,看着发呆的乔麦,温柔地说:“快吃啊,早就饿坏了吧?”
乔麦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仿佛是将食物塞满嘴巴,就可以填补空****的心灵,不让忧伤和恐惧有存活的空间。
可是,那些菜嚼在嘴里,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她只觉出了辛,尝出了酸。她的眼泪就要溢出眼眶了,所以她对他说,你是不是放多了芥末。
可是,他今天根本就没有放芥末。
门铃响的时候,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安静的那一刻,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崩塌掉——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爱,以及恨。
乔麦先站了起来:“我去开门。”
路羽坐着没动。他的肚子还饿着,一口菜也没有吃。
门开了,萧景和洛波站在门外。
洛波开口:“路羽呢?关于丁小鱼的案件,我们有了新的进展,需要带他去询问一些情况。”
“我跟你们走。”没等乔麦开口,路羽的声音便在她身后想起。乔麦回过头,见路羽已经穿好了外套,背好了包。
乔麦猛地扑到了路羽的怀里:“你别走!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路羽用长长的胳膊紧紧环住乔麦:“小麦,我走之后,你可以不爱我,但千万别恨我。因为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乔麦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管你做过什么,我就是爱你!但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掉丁小鱼?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毁掉你自己?毁掉我?毁掉我们的一切?”
路羽放开乔麦,轻轻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乔麦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路羽,你回来!你告诉我为什么!”
路羽走在最前面,脚步淡定地上了电梯,仿佛还是出门买菜一样。萧景和洛波跟在他身后。洛波的手放在衣袋里,衣袋里有一副已经被他的体温暖热的手铐。萧景传递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谨慎起见,他必须将路羽铐起来——谁知道路羽的淡定和老实是不是装出来的,如果一会儿就逃跑呢?甚至,会不会有人接应他?
可是洛波无视萧景的示意。他的双耳被乔麦的嘶喊声充斥,心都要震碎了,所以他不忍心让那个可怜的姑娘看到更残酷的一幕。洛波暗暗下定决心,如果一会儿真有意外情况出现,自己拼死都不能让路羽跑掉。
电梯门关闭,电梯疾速下降,将乔麦的嘶喊隔断。但是洛波仍然感觉耳膜在隐隐振动。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路羽的胳膊。这时候,他感觉到路羽淡定的外表下,其实内心波滔汹涌,因为他的身体在轻微,却是高频率地颤抖。
直到路羽坐进警车之后,洛波的心才放了下来。路羽的眼睛望着车窗外,那是家的方向。不知道那个姑娘此刻怎么样了,洛波想着,把路羽的双手铐了起来。
被手铐铐起来的路羽,静静地靠在车座上,闭上了双眼。洛波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两行泪水从路羽紧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审讯室里,路羽看起来很平静。他说:“丁小鱼是我杀死的。”
萧景面色严肃:“杀人动机是什么?”
路羽说:“难道你不应该先问我杀人过程吗?时间、地点,尸体在何处。噢,尸体你们已经捞上来了吧。对,你们肯定掌握了证据。那根绳子原本是舞室里捆窗帘的,那副窗帘是乔麦亲手挑选的,颜色是她最喜欢的。我把丁小鱼的尸体扔进湖中的时候,想把那根绳子解下来,可是,绳子在我用力收紧的时候,打了好几个死结,所以,怎么都解不开了……我想,那一刻丁小鱼一定还没死,是她不愿意让我将绳子解下来。”
萧景重复那一句话:“杀人动机是什么?”
路羽说:“丁小鱼就是一个超级花痴,她明知道我不喜欢她,而且都快跟乔麦结婚了,偏偏对我死缠烂打的,太讨厌了。特别是,她被我那个前准姐夫的乱七八糟的催眠术弄得神经兮兮的,非要说她的前几世都死在我的前几世手里,所以,她这辈子也一定死在我手里。好吧,那我就成全她了。我想,她在我怀里死去的那一刻,一定是幸福的。那一刻,我觉得,她一定在想,下辈子,我是不是仍然是她的劫……”
洛波“啪”地将笔掷在桌子上:“你神经病啊!我看你和丁小鱼才是真正的一对,你不该杀了她,你应该娶了她,这样,你们谁都不用再祸害别人了!”
“洛波!”萧景瞪了他一眼。
洛波翻了个白眼,拾起笔,继续在笔录上胡乱涂着,不再说话。
萧景对路羽说:“把你杀害丁小鱼的过程完整详细地说一遍。”
65
简昔将门打开,吃惊地看着乔麦。
乔麦披散着头发,没化妆,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宽大的风衣,脚上是一双拖鞋。
简昔赶紧将乔麦拉进屋里,按到沙发上,倒温开水给她喝。
乔麦捧着水杯,手剧烈地抖着,水溅出来,洒在她的腿上。
简昔把水杯放到一旁,把乔麦整个儿抱在怀里,紧紧的。
乔麦在简昔怀里放声大哭:“路羽杀人了!呜哇哇啊——他真的把丁小鱼杀死了!”
简昔心疼地揉搓着乔麦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怎么可能呢?路羽怎么可能杀人呢?杜朗告诉我丁小鱼可能死了的时候,我不信。我给你打电话,你说你没事,路羽也没事,你们正好端端地在一起啊,还让我放心。”
乔麦继续哭:“就在中午,一切还都是好好的。我和他一起吃饭,他做了好多菜,一大桌子,我三天三夜都吃不完……”
“等等”,简昔说,“就你们两个人吃吗?他干嘛做那么多菜?”
乔麦停止哭,愣住,然后继续哭:“他心里清楚呗,以后他就不能再给我做菜了……我们还没吃完饭,警察就来了,把他抓走了。”
“可是”,简昔说,“丁小鱼失踪的时候,警察不是调查过路羽吗?后来不是没事了,放他回家了吗?”
乔麦说:“那只是警察没有掌握可靠的证据吧。其实,我和他都清楚,这几天的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那天在舞室,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回头看我的眼神里,全是绝望和不舍。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杀人了。这几天,我们小心翼翼地相处着,如履薄冰,就像处在一个梦境中,生怕一不小心梦就碎了……”
“可是,”简昔仍然不甘心,“他为什么要杀丁小鱼?你相信他会杀人?”
乔麦的眼神很空洞:“姐,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快要疯掉了,仍然没想明白。姐,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丁小鱼?他真的爱上她了吗?”
简昔叹气:“你想不明白,为什么不问路羽呢?你们是最亲近的人,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呢?”
“姐,你不懂。我说了,我们这几天都是小心翼翼的,我根本就不敢提到类似话题,又怎么能够问出来呢?”
“小麦,你这是自欺欺人。你的潜意识认为,只要你不问,他不说,这件事就不是真的,只是你的臆想。你不敢面对现实,拼命逃避,是因为你清楚,现实是真实存在的。”
“姐,你说话怎么也像个心理医生了呢?都是你跟我姐夫……”乔麦突然住口,“对不起,姐,我又忘了,我的姐夫已经不是心理医生,而是外科医生了。”
简昔苦笑:“小麦,你已经没有姐夫了。我和池树也分手了。”
乔麦睁大眼睛,看了简昔一会儿,摇头:“不可能!你是怕我对你羡慕嫉妒爱,所以故意逗我。”
简昔说:“是真的,没骗你。池树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是我一时糊涂,看错了人。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你不要再提他了。”
乔麦上下打量简昔:“可是,你一点儿也不像失恋的样子啊。你看,家里还是这么一尘不染,你还是那么精致、优雅。姐,你说,人和人怎么差距这么大?你看我……”
简昔看乔麦又哭,赶紧又哄:“这不一样,小麦。你是没看到我狼狈的时候呢,多亏了杜朗,我才可以恢复得这么快。”
乔麦又一次睁大眼睛:“杜朗?你们重归于好了?也是,丁小鱼死了,你也没情敌了……”
“小麦,”简昔打断了乔麦,“我和杜朗只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不可能再是恋人,你懂吗?”
乔麦摇头:“不懂。不过,我却懂得你。你就像仙女,感情的世界里容不下一点杂质。没关系,姐,没有男人,我们也会过得好好的。”
简昔仍然一副沉思的样子:“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那个人’手里有一只银葫芦。那个葫芦可以带你回到你原来的世界,是吗?”
乔麦点头:“是的,可是我召唤了很多次,那个人都没有再出现过,更没有再见过什么银葫芦……姐,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用那个葫芦,离开这个世界?”
简昔看着乔麦,表情严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可以找到那个葫芦,你可以交给路羽。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当他回到原来的世界,那么,就和这场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了。”
乔麦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出话来:“天!你是天才!你怎么能想出来这么绝妙的主意!可是……可是……”
简昔皱眉:“可是什么?可是你就再也见不到路羽了是吧?小麦,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你不想他好好的吗?即使你们不在一个世界了,只要他好好的,你也能得到安慰啊。”
乔麦着急:“不是,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可是,没有银葫芦,怎么让路羽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呢?”
简昔看了乔麦片刻,说:“你没有想过路羽那里会有一只银葫芦?当时‘那个人’想把银葫芦送给你的时候,你没要,也许路羽会留着呢。”
“不会吧,如果有,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简昔说:“因为他担心你离开吧,担心你回到原来的世界。”
“那……如果是这样,他会把葫芦藏到哪儿呢?姐,你跟我一起回家找吧。”乔麦说着,一把将简昔拉起来。
简昔说:“小麦你别急,你先好好想想,今天你和路羽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是警察来了之后,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特别的话?”
乔麦皱着眉想了半天,摇摇头。
简昔说:“你好好想想,这几天他说过的话,特别是在走之前。你可以倒着想。”
乔麦说:“我想起来了,路羽去开门的时候,对我说‘你一定要尝尝这道清蒸鲈鱼,我尝试了新的秘制配方……’”
乔麦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两个人同时大叫起来。她们俩急先恐后地拿好东西出门。简昔家离乔麦家不远,开车只需要十几分钟。
一进门,简昔便惊叹:“好香啊。”
一桌子的菜,看起来几乎都没动筷子。
最中间,摆着那盘清蒸鲈鱼。鱼是完整的,身上铺满了各种配料,卖相极好。
简昔拿起筷子,伸进了鲈鱼的肚子里,搅了几下,夹出来一个东西。
两人定睛一看,是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葫芦。
简昔伸手去抓,乔麦大喊:“别动!”
简昔吓了一跳,转头问:“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乔麦说:“你不能碰它。碰了,说不定你就消失了。”
简昔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这个葫芦是可以让人回到原来世界的,而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消失呢?”
乔麦一脸严肃:“凡事都没有绝对。这个世界上的人,谁能肯定自己不是从平行世界穿越过来的呢?就像我才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任何察觉。”
简昔呆住,半天才说:“好,我听你的。我们都不能碰它,我们都留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走。”简昔说着,眼眶湿了。
乔麦紧紧地抱住简昔,姐妹俩抱头痛哭。
好半天,简昔轻轻拍拍乔麦的脑袋:“好啦。来吧,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把这个葫芦交给路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