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的是爱和尊重

王晓杰

从王晓杰春风得意地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到他彻底放弃求职,其实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然后他每天几乎连房门都不出,不见任何人,只在房间里打游戏。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时间为他做了证明:“这个人废了。”

这个从小就优秀、懂事、出类拔萃的人,莫名其妙地废了。他专攻心理学的表姐说,这是他迟来的叛逆期。被压抑的叛逆期卷土重来时,会比在该来的年纪爆发得更激烈。

在所有人之中,最痛苦的可能是王晓杰的妈妈。无数个深夜,她被儿子的堕落压得彻底失眠,砸他的房门,哭喊着、尖叫着:“你是不是想要妈妈死?”

晓杰父亲和邻居们都习惯了这深夜的哀号。

但看起来毫无表情,从不答话,只坐着玩电脑游戏和躺着玩手机游戏的王晓杰知道:他比妈妈更痛苦。

在他玩游戏超过十二个小时头痛欲裂的时候,在他队友都下线了只剩他自己的时候,在他无所事事、所有游戏任务都刷完了只能狂玩消消乐的时候,每分每秒,他都痛不欲生。内心深处,他还有对成功的渴望。老同学们知道他的情况并发来问候时,他知道那里面包含着幸灾乐祸。他很难睡着,像妈妈一样失眠。那些夜晚,她扑到他的门上,时而厉声叫喊,时而痛苦倾诉,虽然那些语言像尖刀,但王晓杰每个字都听着。他不需要捂起耳朵试图隔绝这些语言,因为这些语言早就刻到他的心里了。

王晓杰没有一分钱收入。搬离这个家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不费事去想。他却想过去死。死算是给妈妈一个最好的交代吗?死能说清他心里的话吗?

但他知道,即便他自杀,妈妈也只会比现在幸福一点点而已。

因此,他每天每天地活着。

认识蒋园长,是他表姐介绍的。

表姐在读心理学研究生,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原本王晓杰比她优秀得多。比如她全国数学竞赛只能得七十几名时,王晓杰却可以得到第三名。

这天,表姐来了,直接闯进他的房间,告诉他在她写论文的时候采访老教师,认识了蒋园长。蒋园长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想开办一家“成人幼儿园”。她说,只要有一个学生,她就要把这个机构办起来。

不知为什么,光是听到这个名字,王晓杰的心就颤抖了。他放下了手机,颓然地听表姐说着。她说每个痛苦的大人都可以在那里变成孩子。从幼儿园的孩子开始,把自己的童年重新过一遍。

王晓杰的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彩,他决定要去。想从妈妈那里争取到什么时,王晓杰习惯说谎。从小太熟练,他编瞎话张口就来:“表姐的研究所招实习生,不给钱,还得交学费,但干得好有望留在研究所。”

听到王晓杰终于不再死宅,打算出去学习和工作了,甚至“以后还有可能在研究所里工作”,晓杰妈妈激动得痛哭了一场。但表姐却说:“本来问题就出在我姑姑身上,或早或晚都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你不明白,现在坦白,我能去才怪。”

王晓杰“废了”之后,表姐跟他妈妈谈过很多次,但他妈妈最讨厌谈这些。表姐说的道理再真情实意也没有用,他妈妈只听到一个意思:你做错了。

王晓杰变成这样,绝对不会是她的错。他现在自甘堕落,都是他爸爸的遗传不好。可遗传不好又有什么办法?儿子已经大了,她再也不能按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书桌前了。

王晓杰第一天出家门时,她又像往常一样想开车送他去——就像那短短一个月的面试,妈妈开着车送他到处跑一样,也像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有妈妈“看守”似的,王晓杰断然拒绝。他使用了撒手锏:“你再送我,我就不去上班了。”晓杰妈妈吓坏了,话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他和表姐商量了半天,表姐主张对他妈妈坦白地说要去哪里,做什么治疗,因为说到底他妈妈才是问题的根源。王晓杰更了解自己的妈妈,直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争论良久,表姐退让了:不管怎么样,先行动起来走出这个困境再说吧。

就这样,王晓杰成了“成人幼儿园”的第一个小朋友。

第二个小朋友是一个做自由职业的女孩子。她就喜欢公主娃娃,总是抱着娃娃用电脑写东西,从不跟王晓杰说话。这样的环境让王晓杰觉得特别舒服,他从来也没有过朋友。后来来的小朋友越来越多了,王晓杰没有对他们主动说过话,当然也没有人跟他做朋友。每天放学回到家,他都对自己的妈妈胡说八道,把自己“在研究所做实习生”的故事编得十分完整。也许对普通人来说,这样过日子简直要精神分裂,但王晓杰并不怕。他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幼儿园”来了一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小朋友”。她一进入教室就吸引了王晓杰的注意。当她走到王晓杰最喜欢的“过家家”区域时,他看到她在那里面是最自在的。她做“家务”的时候特别熟练,抱起娃娃又特别温柔,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比现在的王晓杰更紧张和害怕。

胆怯的人总会害怕开朗强悍的人,但遇到比自己还弱的人时,反而拥有了勇气。王晓杰对许苑说:“能一起玩吗?”从此之后,许苑成了王晓杰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他思考着,自己究竟喜欢许苑哪里。她是一个全职妈妈,和自己的妈妈一样。她对待自己的女儿非常严厉,也跟自己的妈妈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错了,来到这里,在改了。一天,晓杰对许苑说:“孩子尿裤子啦!”许苑跑来把娃娃抱起来哄着:“宝宝不害怕,尿裤子没关系的!”

突然,许苑从小朋友的游戏中跳脱出来,说:“我的元元小时候尿裤子,我每次都把她大骂一顿,不明白她为什么连尿尿都不会。”

“你后悔吗?”晓杰问。

“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时光倒流,能去抱抱我的小元元。”

王晓杰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自己的妈妈,正在努力地学习和改正,渴望成为一个温柔的全新的妈妈。

这一天回到家,他对他妈妈说:“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总尿裤子?”

“怎么不记得?”他妈妈反而很惊讶王晓杰还能记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为了训练你用马桶,我把尺子都打断了。裤子都尿湿了,又得洗,我一天有多累你知道吗?”

王晓杰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再尿过裤子了,可他还是感觉到,他妈妈现在很生气。“原来你不是为我好,你只是不想洗裤子。因为得洗裤子所以打我,连尺子都打断了。”王晓杰面无表情地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我连班都不能上,连场电影也不能看,就为了陪着你学习考试,不都是为了你吗?”

“没有人要求你这样做。”王晓杰面无表情地说。

“你……你现在真是变得一点良心也没有。那时我们单位组织去海边玩,大家全去了,只有我在家监督你复习。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说我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我当然记得。”王晓杰冷笑了一下,“因为你没有去,每天都在用这个来说我。那次我明明考得挺不错的,你却比什么时候都不满意,因为我没对得起你的牺牲。”

“本来就是,付出才有回报!我付出了,没得到回报,不应该生气吗?”

“什么样的回报才算合适?我已经如你所愿考上清华了,你觉得够了吗?没有!你对我说,少得意了,在清华拿个年级第一再回来说话吧。”

“严格要求有什么错?你考上清华不是应该的吗?再也没有像我这样对孩子上心的妈妈了。你考上清华又有什么了不起,失业三年,自甘堕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一提起这三年,晓杰妈妈又擦起了眼泪。

又来了。王晓杰面无表情地想。每当他妈妈一不高兴就要提起他这辈子的各种“不乖”,简直是“如数家珍”。现在当然又添了一条,“让人笑话她三年”。

算了,何苦再听这些呢?王晓杰又回屋锁上了门。

一锁上房门,他就仿佛回到了绝望但怀抱着奇怪的希望的三年。这个房间就是他的洞穴,他就像某种被追赶了一生的野兽似的,躲在这里。虽然寒冬要来了,总要找些吃的,但饿死也比出去被吃掉的好。

就在这个绝望的时刻,许苑来电话了。

“你干吗呢?”

简单的一句朋友间的问候,使王晓杰从绝望中复活了。许苑问他:“吃饭了吗?出来玩会儿不?我闺女今天去朋友家住啦。”

许苑说想去蹦床馆,看着孩子们在里面玩得特别开心,她也想玩。但需要一个人跟她一起去,给她壮胆。两个人一起去了蹦床馆。王晓杰坐在蹦床馆的角落里,看着许苑在里面尽情地跳着,也跟着开心起来,站起来加入了许苑的疯癫。整整跳满一个小时,王晓杰想:跟朋友在一起太快乐了。如果以后再也不会孤单一人该有多好。

“你有什么打算?”跳完了,两个神清气爽的大人跑去吃冻酸奶,“要不要再找个男朋友?”

“找男朋友干吗?我从来没这么好过。”许苑笑呵呵地说。

“不管你找不找男朋友,我都当你的好朋友,行吗?”

“当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许苑笑得很甜,是小朋友的那种甜。

“那你愿不愿意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每一个进入“成人幼儿园”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问题。王晓杰看起来是一个整洁英俊、聪明平稳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应该正在人生最好最好的时候,应该工作,应该恋爱,应该有许许多多朋友。但他都没有。

“我妈妈怀孕的时候读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没有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人类的精英,就是不称职的父母。我三岁学认字,四岁学英语,刚进小学那年,读的书都是世界名著。从小参加各种奥数比赛、英语比赛、演讲比赛,不拿第一没脸见人。我还从小就打冰球,看不出来吧?”

“看不出来。”许苑笑着说,他的身体太瘦弱了。

“冰球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打不好的。我非常讨厌冰球,讨厌体育竞技。但我妈妈说,男孩子必须得学这些。

“我高考是我们省的理科状元,大学读的是清华物理系。考上大学之后,我妈把老家的房子和店面全卖了,举家搬到北京来,陪着我在这里读大学。大学时里厉害人太多,我妈妈让我去做学生会主席。”王晓杰笑着摊手,“怎么可能?”

“老天爷,你也太厉害了!——就算没当上学生会主席,你也太厉害了!”

王晓杰对许苑的称赞不置可否。“毕业之后我去面试了几次,其中有一个公司是我特别喜欢的,就是去做母婴杂志的销售。那本杂志我很喜欢,每一篇小文章都很温暖,也很温柔。我想那些人一定也都是善良的人。然后你猜怎么着?”

“你妈妈不同意吧。”她用脚指头也能猜到。

“我一下子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工作又怎样?结婚又怎样?再生一个小孩,又会像我一样活着。

“我看过一些成功人士的访谈,他们的父母也是非常非常严厉,然后他们功成名就时会很感激他们的父母,会觉得小时候受的这些苦都值了。

“这些东西,我妈妈从小就翻来覆去地给我看。她反复对我说你以后就会感谢我。后来我也在想,那些人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好呢?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惨呢?”

王晓杰不说话了,他盯着桌子思考,许苑也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他。

“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他们的人生。我看不到他们在失败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句没关系,在成功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句你真棒,他们有没有在发烧的时候得到过一个亲吻,有没有在想要一个朋友的时候听到过妈妈的鼓励。”

这番话说得极为伤心,王晓杰的表情却格外冷漠。当他抬头看许苑的时候,看到她眼眶里满是眼泪。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了王晓杰的脑中。如果许苑是自己小孩的妈妈,她一定不会再让孩子这样活着了。

王晓杰一辈子都在学习。考试、比赛,拿第一。连朋友都没有交过,更不要提女朋友了。待在房间里的三年,他终于有机会读一读关于爱情的故事,谁知却看不太懂。为什么看到一个女人就会心跳,就会紧张?为什么总想跟另一个人在一起?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会那么痛苦?

跟许苑在一起一点也不痛苦。王晓杰问自己:我有没有爱上许苑?如果爱上许苑,怎么才能跟她开始恋爱?

这样的念头刚一动,他妈妈似乎有感应似的,第二天“放学”回家时,便问他研究所里有没有不错的女孩。

“有。”王晓杰坦然地回答。

“条件好不好?什么出身?”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她不错。”

“你去问问。哎,那她长得好看吗?皮肤好不好,个子高不高?”

这些王晓杰还真没注意过。他脱口而出:“大概不错吧,她女儿长得就挺白净的。”

“女儿?!”

“是啊,跟前夫生的女儿。”

“离过婚的女人?多大岁数?”晓杰妈妈口中的女孩转眼就变成了“女人”。

“怎么了?如果是这样的人,我想跟她结婚不行吗?”王晓杰已经知道不行了。他不自觉地梗起了脖子。

“你疯了?!妈妈从小就教育你,要离不三不四的人远一点。你怎么一点小事都听不懂啊!”

王晓杰突然想起小时候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她是一个小野孩,特会爬树。在幼儿园里老师一看不见她就爬到树上去了。王晓杰特别喜欢跟她一起玩,可没有玩几天,他妈妈就找了老师,又找了女孩子的家长,说:“这样的孩子没家教,离我们儿子远一点。”不过对方的家长很快就带着孩子移民了。

后来他妈妈还质问过他为什么在冰球队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交到。那时王晓杰面上不敢冷笑,可心里早已冷笑了十遍。冰球队里那些“品”学兼优的小伙子是怎么嘲笑他、排挤他的,如果对妈妈说出来,她也一定会觉得是他有问题。

终于轮到许苑了,终于轮到他二十五年来唯一的朋友了。王晓杰突然觉得很害怕。他妈妈的疯狂只有他最了解,去找许苑说什么“你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离我儿子远一点”这样的事情,她绝对做得出来。

王晓杰很后悔,她问有没有好的女孩,直接说全是男的有什么不好?

接下来,就是十一长假。结束了三年的死宅生活,这是王晓杰“复出”的高光时刻,他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太怕麻烦,只能跟着父母到处去串亲戚。怕什么来什么,姥姥家的亲戚齐聚一堂时,晓杰妈妈立马扯住他表姐问:“他们研究所有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的勾搭晓杰,怎么回事?”

王晓杰差点疯了,但表姐扯住了冲过来的他。她紧紧握住王晓杰的手腕,仿佛让他冷静,又仿佛要让他做好准备。

“姑姑,我跟您说实话吧,王晓杰不是去研究所做实习生,而是去一个心理治疗机构做治疗。”

晓杰表姐这一招真是不负责任,但很奇怪,大概因为此刻王晓杰太愤怒了。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最好把他妈妈也气得半死。

“什么……晓杰有什么心理问题?”

王晓杰直勾勾地盯着他妈妈说:“原生家庭带来的心理问题。”

晓杰妈妈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她的眼珠马上就红了。“原生家庭什么问题?咱们家确实经济上很一般,但有的那点钱都拿来培养你了。我还没有说你的问题,你倒说起我们来了。我们差你什么了?差你肉吃了?差你衣裳穿了?”

“差我爱,差我尊重,差我一个道歉。”王晓杰的眼睛也变得血红了。他胸中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怒火,正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要崩溃。

“这……这就是你治疗的结果?你去的是什么臭骗子治疗机构!哦,我明白了。什么治疗机构,其实只有一个离婚女人吧?”

“她不是离婚女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是我唯一的朋友。是你从我人生中夺走所有的朋友之后,唯一剩下来的朋友。对,这就是我的治疗结果,因为我终于可以把这些话对你说出来了。”

房内亲戚挺多,听了他们的争吵,纷纷安静旁观。晓杰妈妈的眼泪如瀑布般奔涌。“我白养你了。我这辈子只为了你,盼着你长大成人感激我回报我,怎么就落到你指着我的鼻子骂的这一天?”她悲痛欲绝,哀哭着跌坐在沙发上,“你这是怪小时候妈妈对你太严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晓杰,我的儿子!你小时候多听话多努力啊,你生病了直发抖还要做题,你以为妈妈不伤心吗?妈妈比你还难受!比你还痛苦!可妈妈为什么要你坚持努力,你真的不明白吗?”

“你比我还难受?确定吗?我高烧了一周,腰酸得根本起不来床,你逼着我坐在那里刷题,就因为幼儿园怕我传染别的孩子不让我去上学,你怕我落下功课。你冷吗?你身体剧痛吗?你绝望吗?你想着我唯一的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吗?有人辱骂你吗?有人在你头疼得眼睛快要看不到的时候还在打你的脖子吗?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有强迫症!你不能忍受我一丝一毫地忤逆你,该上学就得去上学,不然你就受不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一次我病得昏倒了,爸爸把我背到医院去,因为这件事你骂了我十几年。说我给你添麻烦,说我不争气,难道你不欠我一句道歉吗?”

王晓杰浑身发抖,眼眶仿佛有火在熊熊燃烧。他妈妈坐在那里泪如泉涌,王晓杰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晓杰,晓杰,这是怎么啦?”开口的是王晓杰的姥姥。她今年已经七十岁了,身体也不大好。“你怎么这样对你妈妈嚷嚷?我们晓杰不是最乖的孩子吗?”

“真是,我说这么多年没见这孩子了,他怎么变成这样了!”王晓杰的舅妈也在一边搭茬。

“晓杰呀,你就是你妈妈的命啊!可不能这样,看妈妈多伤心啊!”他姥姥越是这样说,他妈妈越是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他表姐很无奈,拦又拦不住。她看到王晓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妈妈说:“又开始了,真是唱作俱佳啊。连我少吃一口菜你也要当着别人的面哭一场,让别人来训我。”

“太不像话了,妈妈这么伤心你的心是铁做的啊?还不赶紧道歉!”晓杰姥姥气得发了火,用手来扯他。

“我妈为什么不道歉?为什么还要我道歉?从小到大我到底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了,总要道歉?”他转身逼问姥姥,姥姥一把抓紧衣襟,气得脸色发白。

“胡闹!!你要把你姥姥气死?!”他舅舅也冲上来吼。

“别这样晓杰,好好跟姑姑谈……”他表姐也有点慌了。

“妈妈,”王晓杰不再关注旁人,他眼里只有哭成一团的妈妈,“我也想好好地跟你谈谈。但你得讲道理。在你讲道理之前,我不准备再回家了。”

王晓杰一个人离开了姥姥家。怀着满腔的愤怒疾步走了两公里才清醒过来,说了不能再回家,可是去哪里呢?他全部家当都在家里,自己分文没有,朋友只有一个。

是啊,我还有一个朋友呢。

他给许苑打电话,虽然手还在抖,却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你干吗呢?”

他问许苑能不能在她家暂住一天。王晓杰不谙世事,不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没想到许苑断然拒绝了:“确实不方便呀!”

正在气头上的王晓杰觉得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气呼呼地说:“行,那你以后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高高的个子,却像个被妈妈抛弃,又跟最好的朋友吵架的孩子一样站在路边哭了起来。哭完了,还是没有人来抱抱他、安慰他,领他回家。擦擦眼泪,他还是得找地方住。世界这么大,他能去的地方却只剩下一处了。

“蒋园长,我能不能在‘幼儿园’住一晚上啊?”

“‘幼儿园’没有床,你来我家吧。”蒋园长说。

看到蒋园长做的面条时王晓杰才发现自己饿得不行了。光顾着吵架,连饭也没吃。蒋园长跟他一起吃,吃得喜气洋洋。“你终于从家里出来了,我真高兴。”

“值得高兴吗?”王晓杰本来非常不安,就像挣脱了捆绑多年的绳索,自由却无力。听蒋园长这么说,他突然安下心来。

“这一步特别关键,你走出来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您收留我。”

“我以前经常收留学生。还有被家里爸爸家暴的,娘儿俩我一起收留。”

“大善人哪。”王晓杰很敬佩。他又想起许苑,冷酷无情,落井下石,见死不救。想起她,他表情又阴郁下来。“对了蒋园长,我以后跟许苑不是朋友了。”

“发生啥事了?”

“本来我想去她家借宿一晚上,但她把我拒绝了。”

听到这句话,蒋园长竟然又开心地笑了。王晓杰不知道她是在开心许苑的进步,有点受伤。“您笑什么啊?”

“你们俩那么要好,你比我了解她。没事,好朋友没有不闹别扭的,你需要的是时间。”

这天王晓杰睡在园长家的客房里。客房布置得特别舒服,他想起这里可能住过很多很多人。他们都跟自己一样,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得到了这张床。王晓杰特别累,躺在那里又好像被温柔的手捧着,可他却睡不着。

他想着许苑:好朋友真的没有不闹别扭的吗?闹别扭很正常,没关系,会好的吗?

他也想着他妈妈。大怒时对妈妈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妈妈会不会真的很伤心,她一定在家里哭吧?爸爸从来都不善沟通,妈妈能挺过来吗?

第二天,王晓杰在“幼儿园”看到许苑,马上说:“你别过来,我不跟你玩。”

剑拔弩张,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吵完了都气哼哼地找角落躲着,可说实在的,王晓杰已经不生气了。他想明白许苑为什么拒绝了他。他俩一起玩过家家的时候,不是一起对付过晚上跑来的假想敌吗?他当然应该明白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子,晚上是要锁好房门,特别注意安全的呀。

“给你一个苹果派。”他对许苑说,“我给你做的。”

王晓杰不知道的是,他妈妈没有自己待着,他表姐一直陪着她。一方面怕她想不开,一方面也怕她闹事。但表姐自己还得去上班,于是他妈妈花了一天半时间,终于挖掘出了“幼儿园”的地址。

蒋园长从事幼教一辈子,见过的闹上门来的家长数不胜数,但这么大年龄的家长还是头一回见。当然她也不怕,年龄再大,也还是她教的孩子的妈妈。

“你就是那个离了婚的女人?!”王晓杰的妈妈震怒地对着一脸褶子的蒋园长说。

“我确实是离过婚……”蒋园长纳闷地摸了摸花白的头发。

“你……你比我岁数还大吧?你要不要脸???”

王晓杰听到熟悉的咆哮声,冲出教室,惨白着脸扯住他妈妈的手。“走走走,我跟你走,咱们出去说。”

“离了婚能是什么好人,好好的儿子被你败坏得离家出走,我去警察局告你!不检点!”她在儿子手里挣扎,扭着脑袋尖叫。

王晓杰的妈妈不是没受过教育的泼妇,但她在为了儿子出来吵架的时候,总是这种不知王法和礼貌为何物的浑蛋模样。就像她跑去别人的家长那里说人家孩子没家教,让离她儿子远点似的。

如此蛮横无理的尖叫声,教室里一定人人都听见了。许苑跑出来,一头雾水地说:“我听您说离婚的女人,可能是我……”

王晓杰的妈妈定睛一看,眼前的女人年纪轻得多,长得也白净,看来是这个。“你是干吗的?!我儿子是不是上你家同居去了?”

“啊,他其实是在我家住……”蒋园长尴尬地举起手说。

“你们……你们……”以她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搞不清楚这是什么关系,竟然骂不出什么话来了。教室里的“小朋友”全都露出脑袋看,连常年坐着写稿子的女孩也抱着娃娃出来了。

“你们又是谁?!”

“表姐不是跟你说我在做心理治疗吗?!他们都是来做治疗的。”

教室里的大伙儿都面露难色地向王晓杰的妈妈打了招呼。

她用愤恨不屑的表情对着大家撇了撇嘴,想看出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神经错乱的牛鬼蛇神,可他们老老少少,无一不是正经整洁的人。

“这就是你姐说的治疗机构?大家专门坐着说自己父母坏话的?都是没良心的,你们的爸妈——”她指着团成一团的大伙儿骂道,“都不容易!生了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

“请你停止攻击大家,”蒋园长终于怒了,“要是想了解情况,跟我到会议室来。”

大伙儿都第一次见到蒋园长发火。她没有像王晓杰的妈妈似的口出恶言,声音都没有提高,但她周身熊熊燃烧着不可侵犯的怒火。

王晓杰的妈妈狠狠地瞪了王晓杰和许苑一眼,跟着蒋园长进了屋。

“别偷听了……”“幼儿园”里的会议室经过特殊处理,里面讲话外面连一点点声音也听不到,许苑就这样对趴在门缝上的王晓杰说。

“我妈可不可怕?”

“可怕,可怕。”许苑忙不迭地点头。

“她为什么要来找离了婚的女人?”

“我骗她说我在研究所里实习,她问我有没有不错的女孩,我就把你给说了。”

“我不错?真的吗?”许苑还挺高兴,没听出这话题原本是奔着找对象去的。

“当然了,你又温柔又聪明,又能干,还会对别人好,你对孩子也特别好。”

“真的?真的?”自从许苑进入“幼儿园”,发生了那么多事。离婚后,前夫也来到“幼儿园”,一点一点地改变对待孩子的方式,她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明明白白地夸她对孩子特别好。她感动得有点想哭。

“哇,原来夸你你会这么高兴。”王晓杰说,“可是我妈听完我夸你,就觉得你不三不四,认为我来这里是被你勾引的,所以想来抓你。”

“勾引?阿姨还以为咱们俩在谈恋爱吗?”

“她是这么以为的。其实我也想过,如果你能当我女朋友,咱们一定会过得很开心。”

人生的第一次表白,王晓杰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又放松又随意,就像一个玩游戏的建议。许苑听了哈哈直笑:“那可不行,咱们不是朋友嘛。”

王晓杰听她这样说,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他虽然不知道爱是什么模样,但他此刻心里却很清楚:对许苑的喜爱,跟爱情没有关系。她只是他珍贵的朋友罢了。

“我就怕她找你闹,因为她觉得你是我的坏朋友。”王晓杰真诚地说。

“没事,我不怕。我陪你在这里等着。”

等了好一阵子,蒋园长打开门对王晓杰说:“进来跟妈妈谈谈吧。”

看到王晓杰关上房门,他妈妈脖子立刻变得紧绷,眼眶却通红。王晓杰知道,现在只剩下他们俩了。妈妈不再表演,这是她真实的模样。

“从前有一个妈妈,她溺爱自己的孩子。孩子小时候偷针线她不管,长大了偷了钱财,要被处死。他说妈妈你再抱抱我吧,就在拥抱的时候一口就把妈妈的肉咬下来一大块。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故事,我听了得有一千遍了,妈妈。”王晓杰冷静地说。

“你小时候,如果我由着你玩,随便宠你,你现在就一事无成,一定会埋怨我。我严格要求,才把你送进清华,你应该感激我。王晓杰,你应该感激我!!”

“我不想感激你,妈妈。”他轻声说,“我只想爱你。”

王晓杰的妈妈愣住了。

“我想从你那里学会爱,我想看到你拥抱我,接纳我。也想看到你爱我的朋友,爱我的爸爸。这样我也能学会爱别人,爱一个心爱的女孩,爱我们的家,爱你。”

王晓杰的妈妈脖子软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儿子——那天他激动又生气地控诉了那么多,她一点也不服。可现在他这样轻声细语的说着的话,她却仿佛听进去了。

“妈妈,你知道吗?我说你不接纳我,其实你也从来没有接纳过你自己。你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你为了让我变得更好、更成功,对我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表演和扣帽子。我尿了裤子,给你添了麻烦,你大可以告诉我你很累。可你却对我说我是一个无能的孩子,不争气,没本事。表姐告诉你,我的心理出现了问题,你对我的教育是错的,其实你心里很害怕吧?觉得害怕是没关系的,做错了也没关系的。就像现在,你大可以告诉我:我离开了家,你会想我,担心我究竟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人,而不是讽刺我被带坏,没良心。”

王晓杰的妈妈怔怔地看着儿子在问:“我离开家两天了,你想我吗,妈妈?”

她终于落下了眼泪。是真实的心酸,真实的眼泪,也是真实的委屈。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觉得害怕没关系,做错了事也没关系,而这话却是从被她打骂、从不体谅、没有夸奖过一次,更不要说什么没关系的儿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突然觉得,伴随了自己太多年的焦虑和不安,有了一个安放的位置。

“你这孩子。”她嗔怪地盯着坐在对面、高高大大,强忍着眼泪的孩子,看到他颤抖着望着自己。她第一次看到了孩子眼中的恐惧。自己平时说了什么,让孩子这么害怕?

她擦了一下眼泪,把种种难听的话、责怪的话都咽了下去。她说:“妈妈这两天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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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欲和打压欲并不来自爱,而是来自他人的不安全感。遭受过度控制时,往往会被冠以爱的名义,明明是自己受到伤害却又感到自责。区分爱与控制,不要自责。

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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