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身体的主人

蔡军

蔡军其实是个长得很英俊的男人。但他太沉默,往人堆里一扎,几乎注意不到他。就像他老婆经常骂的那样:“瞅你那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每天吃完饭刷碗的时间都是蔡军最煎熬的时光。他总是花很长的时间慢慢擦洗每个碗盘,盼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一点。

对于“交公粮”这件事,他的妻子已经不满太多年。只要一提到这里,说出来的话就刻毒得不堪入耳。更何况,今天晚饭时,妻子又提起自己在单位受到了不可忍受的羞辱:“我说我们不是要不上孩子,我们这叫丁克,酷着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我这是给你留面子,你呢?给脸要脸吗?”慢慢洗着碗,妻子又在外面骂起来:“你是洗碗呢还是绣花呢?洗个碗磨磨唧唧,磨磨唧唧,公鸡都快叫唤喽!”

蔡军洗完碗,马上被疯狂地赶着去洗澡。洗完澡,钻进被窝,他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洗完澡的妻子不浪费时间,直接爬到蔡军身上。还没擦干的皮肤的触感使他泛起一阵严重的恶心,他不由自主地想把妻子推开。

“你再推一个试试?”妻子怒极,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什么什么都不行,你还配叫个人吗?”

蔡军浑身发冷,费了好大力气才成事。事毕,她平躺着,想要蔡军的种子种进她的肚子里,嘴里还在说:“我真是太心善了,我人太好了。换了别的媳妇,真能给你生出儿子来,你敢信是你自己的儿子吗?(上尸下从)包!”

蔡军被这样骂,从不还口。妻子说得也没有错,像他这样懦弱、无能的男人,她愿意嫁给他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时,他听到同事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网上的一个新闻。

“有一个女的跑到警察局去报案,说她老公强奸她。你们说是不是有病?”

“两口子吵架,动不动就闹到警察局去,当警察都闲的啊?”

“婚都结了,干那事还叫强奸吗?依我看这女的就是矫情。”

“要说家暴,咱都听说过。强奸算怎么回事?”

蔡军在公司很少出声。但今天,他突然说:“我觉得那女的挺可怜的。”

同事们都愣愣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匹马突然开口说话似的。

“蔡总这是有切身体会?”说话的这个男同事,长得最强壮,嘴巴最毒。另一个女同事说:“我看小蔡长得确实不错,是不是被人看错了当成女的了?”

同事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谁也没有把自己说过的话当真。

蔡军却感受到巨大的痛苦。虽然这痛苦已经持续了太多年,他早该麻木,但是今天却像被揭了疮疤似的剧痛起来。

这时,他又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

“你爸六十大寿,你也不回来?”

“嗯,工作忙,请不了假。”蔡军拿出千篇一律的借口来搪塞。

“真是白把你养这么大,今天你孙伯伯、王伯伯还都问呢,说蔡军怎么一点也不顾念父母?”

听到这句话,蔡军的身体不可自控地抖了起来。他一句话也不想跟妈妈说了,连忙说:“开会了,回头再说。”

他也不算撒谎,部门确实开会了,要介绍新来的销售总监。谁知蔡军打眼一看,竟然是老熟人。

“哟,蔡军!”老熟人见了他,主动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新总监是蔡军的发小,叫张文。张文的父母跟蔡军的父母是同一个厂子的工人,从小俩人都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张文的父母年轻时跑厂建,张文吃百家饭,还在蔡军家里蹭过好久的饭。

对蔡军来说,来自老家的任何人都带着痛苦的回忆,倒是唯有张文是个例外。没别的,张文从来没有欺负过他,因为在他家蹭过饭,还一直把他当哥们儿。

下班后蔡军给妻子打电话,说老朋友重逢,一起去喝场酒——总算有了借口,蔡军当然也乐得不回家。不知为什么,席间蔡军觉得张文有点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开朗,也更温和。聊一聊才知道,他过得也不算好,先离婚,后裁员,现在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前妻许苑,你记得吗?因为她的关系我去了一个心理治疗机构,才发现,咱们男人其实也特需要心理上的安慰。老死撑着,撑出大问题了,自己都意识不到。”

张文对蔡军的生活一无所知,但这番话却说进了蔡军的心坎儿里。张文说:“我自己觉得倍儿痛苦,原来只会胡乱瞎搞,其实只要觉得痛苦时就是需要帮助的时候了。”

他已经痛苦极了,快要支撑不住了。蔡军心里想。但他的痛苦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过,更不要提很久不联系,又是老乡的张文了。

第二天上班时,他根据张文说的“成人幼儿园”上网去搜索,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条联系方式。下班后开车回家,他像往常一样停在车库抽烟。这是他每天唯一能安静独处的时光。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成人幼儿园”的蒋红安园长。

“我……我想去您那里,行吗?”不善言辞的蔡军不知如何诉说,只能没头没尾地说这样一句。

“欢迎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蒋红安园长的声音像温柔的手,使蔡军感受到了奇异的舒服。

说服自己花了几天时间,请假又花了几天时间,等到他真的到蒋园长那里去报到时,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蒋园长却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平静温和地接纳了他。

“我……已婚,没有孩子,压力挺大。”他吭吭哧哧地自述。

“这种压力让你心里很难受吧?”蒋园长问他。

“嗯。我不愿意跟我妻子过夫妻生活。”

“那……如果你不愿意说,没关系,你不愿意过夫妻生活,你妻子是怎么做的呢?”

“她压力也大,也想要孩子,所以有时候就挺粗暴的。”

说到这里蔡军笑了起来。这样的事任谁听来都是一个笑话,但对蒋园长来说,信息已经足够了。她没有笑,坚定地望着蔡军的眼睛说:“我欢迎你来我们这里,如果你不想来,我还要反复劝你。你的任务就是: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请你们尊重我。”

蔡军进入了“成人幼儿园”。他心里很忐忑。张文的前妻也在这里,会不会把他的事情告诉张文?他观察到在这里的人状态都很有意思,像小孩似的。他们拉着手,有时候拥抱,这些让蔡军觉得害怕。一进入教室他一眼就认出了许苑。因为害怕人,他反而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模样。可她却好像根本没认出他。也是,他不过是他们婚礼上那么多客人中的一个罢了。蒋园长组织大家一起做游戏的时候,蔡军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他开始后悔,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为什么不继续忍着,非要来什么“成人幼儿园”。

奇怪的是,张文那个前妻却看出了他的紧张。

“你可以不参加的。”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女孩,“你看她,从来都不参加活动,没关系的。”

“真的?”蔡军紧张地坐在角落看着大家开心地笑着做游戏,生怕有人会用批判的眼神来看他。可半个小时后游戏结束了,没有人特别关注他。

他稍稍放松下来。不久后,有个男人来找他,说想跟他一起玩。

蔡军突然想到在自己小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之前——也曾经有过一起玩的朋友。很单纯,很快乐。“那件事”之后,他变了,朋友们也变了。这个男人跟他一起玩时单纯又快乐,仿佛使蔡军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可放松的时间没过多久,突然,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拉住了他的手。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说话的是一个甜美的女孩子的声音。蔡军的心立刻狂跳起来——这绝不是一种愉快的感觉——他大力地甩开了对方的手,把那个软软的身子一把推开,吼叫道:“别碰我!!”

可能是因为刚才的状态太放松了,像这样直接反抗,对蔡军来说也是头一回。可态度未免太激烈,女孩被他推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你干什么这么凶?!”跟他一起玩的男人不理解地质问他。

“干你屁事!!!”蔡军面红耳赤地吼着。

来“成人幼儿园”的第一天,还没到放学时间,蔡军落荒而逃。他强忍着的眼泪在电梯里忍不住了,滚滚而下。“果然还是不行。”不光自己没有希望,还“欺负”了别人,这让蔡军感受到了强烈的自责和挫败,更糟糕的是,他刚冲出楼门,蒋园长就追了上来。

“你等等。”她喊——却没有动手去拉他。

“蒋园长,对不起,我对别人吼叫了。”他在她面前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在楼下人来人往的地方用胳膊肘捂住眼睛痛哭起来。

“别难过,”蒋园长说,“刚才我都听到了。你做得非常好。”

什么?蔡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透过迷蒙的泪眼,他看到蒋园长欣喜地笑着说:“你走出第一步了,真棒!”

“我……我嚷嚷,还推了别人。”

“没关系的,”蒋园长说,“没关系的。”她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使蔡军愈演愈烈地痛哭着。他从她的肢体语言看出,她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蔡军此刻却觉得他还真是需要这样一个拥抱。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蒋园长怀中。这个拥抱使他想起“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从老师和母亲那里获得的毫无芥蒂的拥抱,是温暖的,治愈的。

蔡军第一天没能回到教室里,他在车里哭了个够才回家。这一天他妻子加班回来得很晚,也没提“生孩子”的事,让他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他又鼓起勇气回到“幼儿园”,找到昨天被推的女孩说:“昨天真对不起。”

女孩说:“我也很对不起,我没经过你允许就拉了你的手。”

“我也很对不起,我也朝你吼了。”一起玩的男人也凑过来说,“咱们还能一起玩吗?”

蔡军没想到事情这样简单就过去了。大家的态度都在告诉他:事情已经过去了,真的没关系。他也终于又投入到了忘乎所以的游戏中。

但离开“幼儿园”,一切还在继续。第二天他回到家时,他妻子又开始了。

“我听老刘说你请假了?你干什么去了?”她叉着腰,咄咄逼人。

“有点私事,我得去办办。”蔡军嗫嚅着。

“什么私事?!”

“没什么要紧的……”他端着饭碗,试图躲到厨房里去洗碗。

“呵呵,”她冷笑起来,“要不是你没那本事,我还真以为你出轨了呢。”

以往,蔡军听到这话甚至还要松一口气——这毕竟是讨论告一段落的标志。今天他一边刷碗一边觉得忍不住,刷了一半就跑出了厨房,对着正在看电视的妻子说:“我想跟你谈谈。”

“谈啥?”她嗑着瓜子,嘲讽地问。

“我……我需要你的尊重。”蔡军脸又红了。

“我一向尊重别人。”他妻子说话声音底气很足,经常使蔡军感到震耳欲聋,“但是对方也得算是个人吧?你生来带把儿是个男人吧,挣钱挣钱不行,****不行,都不是个男人了,也就不是个人了吧?我凭啥尊重你?!”

“你……”你伤害了我,也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这些话蔡军在心里准备好了,可面对妻子这样的态度,他觉得又说不出来了。

“哟!”她挺起身子,“不会是要哭吧?就我在这儿养家糊口累一天,回家还得哄小娘们儿,我怎么不长把儿呢?”

“你别这样说……”在这样的语言暴力下,蔡军还真哭不出来。他强烈地想谈谈的情绪也没有了,只剩了绝望,“算了。我洗碗去。”

“你真不是个男人你!”她对着他无力的背影跺脚骂起来,“换了别人,早急了,你就算打我一顿都算有本事!我真瞧不起你!”

蔡军想用水声掩盖妻子的骂声,可实在掩盖不住。“还让我尊重你?是人吗?你是人吗?!”

他想,自己如此懦弱,逃避现实,哪怕是慈爱的蒋园长也说不出一句真棒了吧。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又不想去“幼儿园”了,不如回去上班吧。可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被“幼儿园”放松的氛围吸引着,还是回到了那个教室里。

今天有主题课,讲的是“我和我的身体”。

蒋园长把这些人都当成真正的幼儿,仔细地讲着人类的器官,当然不只是**,还有鼻子、眼睛、四肢、大脑。可蔡军面对那些图片,却非常不自在。都是大人了,谁还不知道这些?可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认真地讨论。

“我讨厌别人碰我的头。”一个女孩说,“我长得特别矮,老有人摸我头,真讨厌!”

“我讨厌别人推我,尤其是在地铁上。”另一个人说。

“我讨厌别人碰我任何地方。”不知怎的,蔡军脱口而出。每个人都安静下来,等着他说下去,“我讨厌看到这些图片,讨厌听什么生殖系统,讨厌生孩子,讨厌睡觉。”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很包容,在这样放松的地方,蔡军特别容易落泪。“我讨厌我老婆,难道不喜欢干那件生孩子的事就不算是个人了吗?我恨孙伯伯,他那么爱干那件事,他才不是个人!”蔡军的头脑一片空白,但还是接连不断地说着,“他趁我去他家找孙小童玩的时候,把我拖到里屋去猥亵,第一次的时候我才九岁!什么也不懂,可是太疼了,太疼了!为什么要伤害我?!我对我爸说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说我从小不学好?为什么还跟孙伯伯称兄道弟?!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蔡军失控地哭着、哭着,却突然陷入了迷茫。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件事已经隐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这样脱口而出?难道他不怕被骂不正经了吗?不怕被指责妄想症了吗?难道他好不容易身处这些温暖的人之间,却又要失去他们了吗?回过神来,蔡军发现,教室里很多“小朋友”也同情地哭了。蒋园长蹲在他面前,温柔地说:“谢谢你把这些说出来。”

“你什么也没做错!”

“你老婆太过分了!”

“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蔡军发现大家都对他更和善友爱了,谁都想跟他一起玩。还有几个“小朋友”,放学后加了他的微信。“咱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他们对他说。

原来如此啊,蔡军想。是他们先给了他一股力量,就像“你可以说的,我们能理解,我们能接纳”。而他已经等了太久、忍了太久,一直在期盼着能有人倾听他、接纳他啊。蔡军又哭了起来,哭得又委屈又喜悦。

这一天蔡军回到家时,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洗过一样轻松和干净。从没说出过的秘密终于说出来了,被相信了,被理解了,被接纳了。但他也知道,这轻松的感觉只是一时的。事情还远远没有解决。

他妻子回家时,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连衣裙。早些年她刻意打扮总让蔡军紧张,这些年,她早就把打扮换作了羞辱。蔡军很擅长观察人,他立刻发现了今天妻子特别漂亮。

“漂亮吧?”她笑得很明媚。

“漂亮,这衣服很适合你。”蔡军真诚地夸奖道。

“哈哈,你觉得漂亮,别人也觉得漂亮。今天有个大哥问我什么时候离婚,说他到时候绝对要追到我。”

蔡军知道这句话是人身攻击的开始。但他就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回应她才会满意。她又得意扬扬地说:“我说,等什么离婚啊,反正现在我就跟单身差不多,还不如就先谈着呢。你说呢蔡军?”

她漂亮地笑着,眼神里却全是鄙夷和讥讽。

“不用,咱们离婚就是了。”蔡军说。

蔡军和他妻子,适婚年龄一见钟情。他爱上她的高挑美丽,她也爱上他的俊俏。蔡军即使现在快四十岁了,乍一看也像一个花一样的美少年。他白皙、俊朗、温柔,讽刺地说——是男女都爱的那种可爱的容貌。婚后,他妻子很快发现他的冷淡,他的冥顽不灵,勾引也勾引过,哀求也哀求过,哭闹更别提了。随着催他们要个孩子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她终于开始了对他无尽的羞辱。仿佛羞辱他、殴打他、强迫他,才能抚平一点点她心里的创伤。

蔡军知道妻子有她的需求,也有她的压力。但他没想到的是,她对他原来还有很深的感情。听到他冷酷无情地提出离婚,她崩溃了。这个个子跟蔡军一样高、像运动员一样健美,从未有机会在丈夫面前示弱的女人,哭成了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就这样不要我了?你忘了咱们过去有多好,你说我就像歌里唱的太阳,蔡军,你都忘了吗?”

蔡军不知怎样安慰她。她扑进他怀里,他僵硬地环着她的身子。手臂的冷硬她一定感受到了,她哭诉着:“我对你太凶了,那都是因为爱你!要不是因为爱你,我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干脆随便找个男人出轨?我爱你,别不要我!”

想着把心里话说出口,竟然还能面对比无尽的羞辱更难的情况。蔡军又想放弃,但他却想起了今天在“幼儿园”里,大家给他的支持。

“小妹,你听我说。”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叫过她了,“我真的没办法跟你同房。”

她抬起头来惊慌地说:“你怎么了?生病了?没事,我带你去看医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能治好!”

“不,不……”蔡军尴尬地解释着,“这是心理问题,你不是问我最近请假去做什么吗,就是去做心理治疗的。”

“心理问题?你有什么心理问题?别听他们胡说,都是骗钱的……”

“我不能跟你说,心里接受不了,但希望你能理解:我小时候受过心理创伤,所以现在每一次同房都非常痛苦。”

“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啊,你不要想了不就完了吗?你不是神经病,别跟疯子学,还去做什么心理治疗啊!”

“小妹……你没经历过所以不明白,但这事根本不是能不去想的……”

“好,那你说说,你究竟受过什么创伤?早恋了?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不是早恋,我说了这事情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了?你现在就是为了别的女的要跟我离婚是不是?”这是扯到哪里去了,妻子只能想象到这里了。她真的能理解吗?蔡军觉得自己又快要缴械投降了。但他拼命耐着性子撑着说:“真的不是早恋……也不是什么女人。”

“不是女人?”

蔡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想,妻子是跟他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的最亲密的人,无论未来结果如何,他都得对得起她,给她一个解释。横下一条心,蔡军开口了:“我小学的时候被我爸的朋友孙伯伯猥亵过很多次。”

他说出口了,她怔怔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这几分钟,使蔡军坐立难安。她开口:“原来你是同性恋?”

蔡军从未想过被伤害的事实还能被误解成这样,他终于勃然大怒:“我是被迫的!!!你凭什么说我是同性恋?!他强迫我,威胁我,我反抗他就要说出去,我的身体受了很大的伤害,就跟你一样!!就跟你强迫我的时候一样!!!所以我不光不愿意跟你同房,连看见你都害怕!!!行了吗?!满意了吗?!”

蔡军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本想好好跟妻子谈谈,也把自己最痛苦的秘密告诉了她,最后却落到撕破脸的结局。蔡军在客房里反锁了房门,只想自己待一会儿,他妻子却在外面大声哭喊,说蔡军没良心,是个同性恋、变态。蔡军听着她的那些话,觉得对她最后的期望和同情都没有了。他只想远远躲开这一切,甚至远远地逃离这个世界。他缩在被窝里紧紧地裹住脑袋,在激烈的情绪中无法入睡。夜深了,突然之间有个声音闯进了他的脑海。

“你很棒。你做出了反抗,表达了自己。”

蔡军急促的呼吸骤然平稳下来。今天的整场对话是多么艰难,他却没有一次像从前一样逃避。“你做得很好,蔡军。”

在这样的想法的鼓励下,蔡军做出了一个更大的决定。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妻子黑着眼圈、红着眼眶坐在客厅里。在她又开口伤害他之前,蔡军抢先说:“今天是我爸的六十大寿。你跟我一起回去一趟吧。”蔡军冷冷地说,“带你见见我孙伯伯。”

蔡军的父母都已经退休了,还住在工作了一辈子的厂区大院里,还跟相处了一辈子的老朋友们混在一起。蔡爸爸的六十大寿是老兄弟姐妹们相聚庆祝的借口,蔡妈妈为了请客,已经忙活半天了。

“妈,您先休息会儿,爸,您也坐下,我有事情想对你们说。”蔡军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他今天回来只有一个目的,所以并不躲避,直入主题。

“怎么了?你这孩子别吓唬我!”蔡妈妈一边擦手,一边拉住蔡军的胳膊。两口子都面色苍白,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四个人围坐在茶几前,蔡军直截了当地开口说:“爸爸,您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跟您说过,孙伯伯对我做过不好的事情?”

蔡军以为爸爸听他旧事重提会勃然大怒,但他却一脸茫然。原来他当时的诉说,蔡爸爸根本没往心里去,完完全全地忘记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孙伯伯开始猥亵我。除了伤害我的下身之外,为了让我屈服,他还掐了我的脖子和腿。每次发生这件事后,我都会流血不止。我自己去过一次医院,后来也不再去了,只能等几天,让伤口愈合。”

蔡妈妈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她慌乱地去扯自己的老伴。“这事你知道?”

蔡爸爸也很慌,他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事来。“我当时对爸爸说过,但爸爸显然已经忘了。当时爸爸说我不正经,不识好歹,孙伯伯疼我才跟我玩的,能有什么事。所以在那之后又发生过许多次,我不再跟你们说了。”

蔡妈妈哭了起来:“我早就说老孙不是个正经人,你还天天跟他混在一起!!”

蔡爸爸受到这两方的指责,恼羞成怒:“我说错什么了?要不是你不正经,谁会欺负你?他怎么不欺负别人?”

可能是昨夜被污蔑是“同性恋”的屈辱给蔡军打了预防针,爸爸现在又这样说,蔡军并没有被痛苦击倒。他冷冷地说:“他选择我。第一,因为我长得漂亮。第二,因为我软弱好欺负。第三,因为他知道我的爸爸不会给我撑腰。”

“你……你的意思是,这事都怪我?”

“怎么不怪你!”蔡妈妈哭喊着,“你老说什么小军是儿子,不能惯他臭毛病,儿子不是人吗?儿子就不会被人欺负了,你当老子的就能啥也不管了?”妈妈推打着老伴,咬牙切齿地哭道:“我昨天还给老孙家送了螃蟹,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所以,”蔡军继续说道,“我留下了心理创伤,没办法跟我太太正常同房。你们催着我要孩子我们要不上,这是主要的原因。我已经对她提出离婚了,让她趁着健康年轻再去找个正常的男人改嫁吧。”

坐在身边的他妻子也掩面哭了起来。蔡军无暇顾及她想了什么,但她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这轻轻的一握包含着理解和安慰,蔡军竟然没有抗拒。

“我今天回来,是为了跟孙伯伯把这个账算清楚。我知道他是您的好兄弟,”蔡军冷淡地对爸爸说,“我也不关心您二位以后还会不会是好兄弟。事情发生在我和他之间,我先打声招呼,很抱歉,有可能要把您的六十寿宴搅和了。”

这时,有人按门铃,客人们陆续地来了。蔡妈妈眼眶还红着,老朋友们问她怎么了,蔡妈妈挤出笑容来说没事没事。蔡军和他妻子像两尊佛像似的僵硬在沙发上,直到老孙和他妻子一起来了。

自从离开老家,蔡军自然没再见过这个人。在太痛苦的回忆中,他甚至想不起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今天见到,发现他看起来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仪态中还带着爽朗和慈爱——就像每一个这样年纪的老头儿一样。

他看到蔡军,愣了一下,接着马上笑逐颜开:“哟!今天小军来啦?好久不见,长得还是这么俊啊。”他笑容满面地直冲着蔡军过来,蔡军浑身紧绷,进入战备状态。没想到蔡妈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狠狠地把老孙推开。

“你离我儿子远一点!!”

所有客人都呆住了,蔡妈妈兀自像一头护犊子的母兽一般对老孙吼叫道:“你干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欢迎你!老蔡要是还跟你交好,我连他一起赶出去!!”

旁边不明真相的阿姨来拉蔡妈妈。“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你们听好了,自己的小孙子小孙女,都护好了,别让这头畜生伤了身子又伤了心。”

话说到这里,不明白的也听明白了。老孙面红耳赤,但他既然干得出那样的事,当然也不是普通的人。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误会,误会!小军,你是不是把你小时候在我们家玩捉迷藏的事记错了?”他一边说,一边摆出无辜又大度的姿态来向蔡爸爸求助。蔡爸爸却没有回应他,他缩在一旁,低着头像一根干枯的萝卜。

得不到帮助,老孙马上说:“男孩子小时候野,小军小时候在我们家玩的时候难免有个磕碰,谁没有过啊?老蔡,也是我不好,孩子摔了我也没跟你说,你看现在这成了天大的误会。”

老孙的妻子在旁边帮腔道:“小军你也是,从小就不大气!小磕小碰的事情这么多年还记得来算账。你倒是说说,孙伯伯怎么你了?推你了,打你了?你有什么证据?”

所有人都盯着蔡军。他冷静地开口:“孙伯伯,你是一个恋童癖,也是同性恋。我不知道除了我你有没有伤害过别的孩子,你犯了罪,伤害了孩子,你应该伏法,但我今天只想告诉你:我不再怕你了。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你。”

“恋童癖?同性恋?”客人中有一位阿姨带来了自己的小孙子,她紧紧地把孩子抓在手中。

“胡说八道!”老孙的妻子吼起来,“你这是污蔑!别以为你还是小孩呢张嘴就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帽子就往别人身上扣!哦,我们老孙是同性恋,我是他老婆我不知道?!”

“看来你本来就知道啊!”蔡妈妈梗起脖子,“家丑不可外扬是吧?别人家的孩子都不是个玩意儿,只有你自己老头儿是人?”蔡妈妈把她一推老远,老孙马上攥住了蔡妈妈:“你还动上手了,少来劲啊!”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蔡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他一手拎着老孙的领子,一手拎着他妻子的领子,把他们俩一路提出大门,推出门外,关门,反锁,一气呵成。他对着大门吼:“滚!!!”

好好的寿宴,果不其然被搅和得一团糟。客人们当然也吃不下什么了。礼物放下,一个个都找借口走了。有一位老阿姨红着眼睛来找蔡军,对他说:“你记不记得小华?他现在住在疗养院里。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可我们一家子太懦弱,不敢像你这样找那老东西算账。我们对不起小华,也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阿姨。”

“你今天做了这件事,大家都认清了他的嘴脸。小华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最后,只剩了各怀心事的一家四口,围坐在丰盛的寿宴前。

蔡爸爸灌了几杯烈酒,突然对蔡军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姑娘,我们也对不起你。”

蔡军的妻子说:“自从我们俩结婚,咱们四口好久没有这样团圆在一起了。爸,妈,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们了。蔡军想离婚,现在我也同意了。”

蔡军惊讶地看着她。

她动情地望着蔡军:“我是个粗人,既不温柔也不体贴。你受了这么多苦,我对你一点也不理解不说,还反复地伤害你。”她热泪盈眶。蔡妈妈拉住她的手说:“别这么说。你大好的年华,我们也耽误了你。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

“是啊,”蔡军的妻子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也不好过。我敬大家一杯,咱们好聚好散。蔡军,我是真的爱过你,你别再恨我,也别把我忘了。”

蔡军痛苦的、挣扎的半生,终于这样结束了。他回到“成人幼儿园”,跟理解他、支持他的人们共度了一段时间,又辞了职,换了一份快乐些的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听说前妻又结婚了。他看到她朋友圈发来的照片,还是那个明艳泼辣的女人,穿着耀眼的婚纱,这一次她一定会真正地幸福吧!

蔡军也认识了一个女孩。她特别温柔,蔡军对她说什么她都懂。最重要的是,当她拉起蔡军的手时,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img alt="" class="image-80" src="../Images/cut_243_4617_s.png" /]

受到伤害是一种不幸,受到伤害后感受到无力、软弱,选择逃避,都不是自己的错。受伤害的人不该被指责,不该被嘲笑——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

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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