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内心的力量

张文

张文少年时,是个风风火火的勇猛又仗义的孩子。如果生在古代,恐怕就要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无论上学时还是工作后,他对朋友、对工作都充满了赤诚。他从小就笃定自己日后会功成名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英雄人物,江湖上到处是他的传说。

如今他快要四十岁了。生活和事业都很好,但那其实只是“看上去”很好罢了。

再怎么不承认,但自己不是个英雄,只是个中年男人,这事实日益浮上水面。

这时候,有人来拯救他了:那个对他一见钟情的少女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脸蛋和手臂一眼望去带着年轻人的弹性。她迷恋张文,摆出一副非他不可,只要能跟着他,刀山火海也不怕,没名没分也没关系的姿态。

这正是此时此刻的张文急需的崇拜。女孩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没有见过高级华丽的东西。张文每次和她见面,都要去开一间最豪华的套房。他喜欢看那女孩震惊的面孔。

身边相好的朋友许多都知道他的风流韵事,由于女孩确实长得很好看,他们也都很羡慕。巧的是,跟女孩在一起后,他盼了很久的升职终于也快批下来了。这样一来,张文终于找到些英雄的感觉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至于家里的妻子会不会发现,发现了又要如何收场,他从来没有烦恼过。

谁知道,春风得意的美梦并没有做多久。

那天张文去商场是要给他的小女友买一份珠宝。她趴在珠宝柜台流口水的样子特别可爱,他就暗暗记在了心里。谁知,他却在商场“抓到”了自己的妻子,正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

事后想想,因为妻子跟孩子同学的家长站在一起说话而大发雷霆实在毫无道理,但张文那时就是有一种直觉——妻子的状态跟平时不一样。她永远是沉默的、拘束的、劳碌的,眼睛里没有光。而对着那个男人说笑时,她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光芒。张文以为自己那时失去了理智愤怒又痛苦全是因为面子,可若要在乎面子,是绝不该在商场里人来人往的地方发怒的。

他发了大怒,还抢了妻子的手机看了,找到了“铁证”。铁证面前妻子还嘴硬不承认,竟然还把他也出轨的事拿出来作为要挟坚持要离婚。两人都在气头上,一气之下,就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张文心中怄着一股大气,见了许苑便怒火冲天,但他却发现她已经不再生气了。她姿态很平静地跟他一起办好了离婚手续,接着平静地对他说:“那我走了,等你心情平静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她走了,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毫不留恋的背影。

这背影使张文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的父母在外地建新厂,每次回来待几天就赶着要走。走时,两人都是急匆匆的,留给他一个连回头都没有的背影。那时的张文,连一个固定能养育他的长辈都没有。各家亲戚像踢皮球似的把他踢来踢去。固然每天都跟许多人一起吃饭、一起生活,但他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离婚之后,张文回到自己在公司附近租的房子。平时他加班或喝了酒,就独自回到这里休息。别人可能以为他跟小女友在这里筑了欢乐窝,其实独居的日子太孤独狼狈了,他的小屋毫无气派可言。不要说小女友,他的前妻也从来没有来过。

他离了婚再回来,这里竟然比平时更清冷了一些。不知为何,领完离婚证后,最初见到的前妻的模样总萦绕在他脑海里。他们是长辈介绍的。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坐在咖啡馆窗户边的阳光里,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温柔打动了他。这样的温柔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更没有从身边任何女性身上得到过。跟她结婚始终是张文唯一的选项。婚后固然枯燥乏味,妻子做的饭他也吃腻了,但他从未想过要换一个妻子。结婚十年而从未争吵,也是张文一直引以为傲的事。十年没有吵闹过的女人,说走就走,不留情面。十年,连铁块也能长在一起,更何况是人,可能正因如此,张文不停地想着她。就连吃腻了的那些她的拿手菜也突然又馋了起来。等到女友娇滴滴发来语音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里全是前妻的一颦一笑,已经好久没想起女友了。

怀着这样突如其来的不舍,再想起她的那些“出轨”的铁证时,张文的感情变了。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是不是理解错了。她这么多年勤恳踏实地照顾着这个家,怎么可能做出他幻想的那些丑事?

这样想着,张文就很渴望能再见一见前妻,如她所说,好好地聊一聊。可还没能成功约上她,许诺今年完成了业绩就给他升职的领导却突然通知他:由于公司经营不善,他的整个部门都要作为冗余部门被裁掉了。他业绩固然不差,但苦于行业低落,张文四处托关系折腾了一番也没用,只能惨兮兮地离开工作了好多年的公司。

离开公司时,许多老友约他不醉不归,张文却无力应邀。算算孩子大概快要放学了,他就想着去幼儿园看看孩子,当然也能遇到前妻。不管怎样,还能看看她们也好。

走到幼儿园附近时,他看到前妻跟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一起从一栋居民楼里走了出来。

内心百感交集,强烈的感情冲击着张文的内心,但他没能发火或者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冲上前去,面红耳赤地站在了前妻面前。

“啊!你怎么来了?”许苑又很平静,她跟年轻人告别后,对张文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已经离婚了的两个人,一起去幼儿园接了女儿。孩子又见到爸爸,特别高兴。张文也很高兴,可高兴之余却特别心酸,费了挺大劲才没有流出眼泪来。他开车跟前妻一起把孩子送回以前的丈母娘家,前妻答应跟他一起找个地方坐坐。不管刚才那个小伙子究竟是谁,许苑的话让张文觉得心头温暖。她不光注意到了他状态很差,也没有把他放着不管。

两人在一家咖啡馆坐定。十年过去了,许苑不再是刚毕业的姑娘,却还是那么温柔娴静。不知是不是张文戴上了什么滤镜,他觉得许苑整体都不一样了,连脸都比以前漂亮了。

离婚后他们已经一周没见,彼此聊了聊近况。许苑的父母特别生气,许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谁知道从没顶过嘴的许苑这样一吵闹,她和妈妈的关系反而更亲密了。许苑听说张文被裁员了,特别震惊。她知道张文向来都把工作看得极重。她说:“你还好吗?”

“不太好,特别想……元元。”张文到底说不出“特别想你”这句话。

“她有没有好好陪着你?”第三者是两人间的一根刺。许苑还是直接提了起来,使气氛马上添了酸味和火药味。张文却啼笑皆非:“没再见过了。这些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你真的没必要那么生气。”

“有没有必要生气应该我说了算吧?”许苑皱起眉头。

“你还不是一样,这么快就跟小伙子出双入对了?”张文心里本来就憋着不舒服,这时就直接把话(左扌右享)在许苑脸上。

“你说晓杰吗?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你们可是从他家出来的啊。”是一栋陌生的居民楼,张文就琢磨着,一定是男方的家了。

“那不是晓杰的家,那是我们的幼儿园。”

“啥幼儿园?玩游戏的幼儿园?”张文又想起前妻跟那个“晓杰”微信里的字字句句,怒火又点了起来。

“你生什么气?我没有出轨,是你的误会,出轨的是你。你只是误会就这么生气,还觉得我没必要生气?”

许苑说的道理相当通顺,张文无言以对。可怒火还在心里,他正要开口,许苑却接着说:“你现在心里什么感受?我当时比你更难受。你背叛我,还要在背后讲我的是非,怎么,把自己的老婆塑造成一无是处的傻瓜,你的出轨才能名正言顺吗?你才能博得女孩子的同情吗?”

语气虽然非常激烈,但说得却一针见血。张文惊呆了。他这个前妻以前就这么厉害的吗?

“晓杰说的玩游戏是真的。就像元元跟抖抖一起玩的那些游戏是一样的。”许苑的情绪还有些失控,她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之前状态很不好,机缘巧合遇到了元元幼儿园退休的老园长。她现在发挥余热,开办一个……算是心理治疗机构吧。就是说,我现在心理有问题,可能是小时候受过刺激,所以再回小时候的状态去重过一回,就叫‘成人幼儿园’。”

“这不是胡闹吗!”张文怔怔地说,“你心理有什么问题?你不挺好的吗?”

“不是我发疯咬人才算心理有问题。”许苑逐渐平静下来,“你出轨,我多难受啊,但我也没法直接跟你谈。就连发疯了冲你嚷嚷我也做不到。你爸妈,从结婚前就把我当保姆一样使唤,现在又总用元元是女孩来侮辱我。这么多委屈,我都说不出来。所以发疯是心理问题,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是心理问题。”

还有这种事?张文想,他的前妻一向温顺得出奇,他觉得挺不错,特别省事。

“元元幼儿园退休的那个老园长,蒋老师,是她告诉我的这一切。她说我就像一个高压锅。之所以忍了三十年还没有疯掉,是因为我总是在拿元元出气。”

“你拿元元出什么气了?!”张文听了也慌了。他虽然平时不怎么管孩子,但要说对自己可爱的女儿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放心,我还不至于打她虐待她。但我会严厉地打压她,把孩子折腾得胆子特别小。”

“我以为她是随了你才会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我像我妈对我一样对她,她当然就会跟我一样。”许苑竟然微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要接受心理治疗,这样对孩子更好。”

“是……”许苑对孩子一向很凶,张文不是没有看在眼里,也不是不心疼。但他没有想那么多。慈母多败儿,老话儿不是这么说的吗。凶一点又有什么不对?养孩子本来就是女人的事,男人别插手不就得了。

“但,唯一的发泄口被堵住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

“所以我得学着,往外诉说。怎么学呢,就得回到小时候,从儿童的状态开始学起。我跟抖抖爸爸和晓杰都是在那个‘成人幼儿园’认识的。”

无论张文想象力怎样丰富,也料不到许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目瞪口呆,半天才开口。

“你说的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怪不得。“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特别放松,我还以为是因为婚外情。”他坦诚道。

“那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你问吧。”

“是这样吗?你是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给你生儿子吗?”许苑问。

“不是,不是。”张文急忙否认,“生不生儿子我无所谓,有元元已经很好了。”

许苑瞪大了眼睛。“真的?”

“这有什么假的。”张文无奈地说,“我从小跟我爸妈就不亲,现在也顾不上陪孩子,跟她玩我也不会啊。但是元元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当然爱她。要是有人敢伤害我们元元,我一定跟他拼命!”

“那你爸妈那个时候一直骂我生不出儿子,骂我没本事,你为什么从来也不帮我说句话呢?”

张文很震惊。父母这样说许苑吗?他从来没注意过。可现在,他离了婚,父母却马不停蹄地催他再婚,趁着年轻再添一个儿子。这才一周时间,他已经不胜其烦,而这种莫名的压力许苑已经承受了至少四年。

“对不起……”张文心情很沉重,“我从来没有为你想过。”

许苑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你能跟我说声对不起,我真的很高兴。”

这天,两个人聊得很深。但张文心中还有极想说却说不出的话:咱们离婚,是不是太仓促了,还有机会能再试一次吗?说不出口,只能想别的办法。临别时,他终于问道:“我自己状态也很差,也想去试试心理治疗。我也能去你那个‘幼儿园’看看吗?”

张文从来没有关注过什么“心理问题”,他想象的心理治疗都是大家围成一圈,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的痛苦和经历。第一次走进许苑所说的“成人幼儿园”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所谓“回到小时候的状态”,真的不是说说而已,许苑所说的“玩游戏”,竟然真的是实打实地玩游戏。

来到这里,见了蒋园长。蒋园长毫不避讳自己对张文的私事了如指掌的事实,迎头便问:“你自己生活,还好吗?会不会觉得很孤独?”

这两句话使张文马上放下了戒备心。在他自己的圈子里,中年离异甚至被当作美谈,谁也不会真心地同情他心头的难过——即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这滋味也绝不会好受。

而在前妻的圈子里,对妻儿冷漠苛刻、出轨背叛家庭,必然要受到批评和偏见。但蒋园长却只关心他的感受:“你好吗?你孤独吗?”

“真是很孤独。”没聊几句,张文就对和蔼的蒋园长和盘托出,“我真想跟许苑复婚好好过日子,以前对她不好的,再好好补回来。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以前那样对她,不是因为你想故意伤害她、伤害孩子。你不考虑她的感受,是因为也没有人考虑过你的感受。”

她这样一说,张文突然想起:最近自己日子这样难过,父母却从没问过一句“你好不好”,而是催婚、催婚,不留喘息的空间。

小时候呢?他辗转亲戚家中备受白眼,想念父母,却从来也得不到一句问候。父母每次回来总是大包小包地给亲戚们带东西,满嘴都是“辛苦了,添麻烦了,我这孩子淘气”。

他只对母亲说过一次,三姨不给他吃肉,只给弟弟吃肉。母亲却说:“还不是因为你讨厌。”从那以后,张文再也不盼着能拥有父母的关心和爱了。

只有小兄弟们喜欢他、崇拜他。只有成绩好,才能收获表扬。小张文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幼儿园和朋友上,一方面成绩向来优异,另一方面,朋友遍地都是。又优秀,又淘气,这使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后来,他考上很好的大学,又找到不错的工作。各种礼物、生活费源源不断地让前妻送给父母,他们嘴上夸他有出息,真孝顺,有时还用他工作辛苦来挤对前妻,张文心里却知道:这都是他的成就换来的。

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好孩子,毕竟他“讨厌”。

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爷们,坐在蒋园长面前,满心酸楚。蒋园长看着他这个样子,轻柔地说:“你能来我这里,我很高兴。在这里,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爱你。”

张文平时是个衣冠楚楚的人,谁知进入“成人幼儿园”后,适应得比他自己想的快得多。大家都欣然接受了这个“新来的小朋友”,许苑也对他热情照顾,带着他到处看。他曾以为是前妻外遇对象的晓杰和抖抖爸爸也都对他特别友好。大概了解了环境之后,抖抖爸爸就跟他一起玩了起来。

有人说,男人到老都是孩子,总怀着童真的一面。看来是真的。抖抖爸爸跟张文年龄相仿,性格也相近,特别像他小时候的那些朋友。真有意思,张文心想。他在这里的第一天,交到了一个“好朋友”,而且还在班里有一个“喜欢的女孩”,真的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放学”后,他又跟前妻一起去接了女儿。其乐融融,令他心情特别舒畅。

第二天情况就更有意思了。张文跟抖抖爸爸一起踢球玩,玩时,他眼睛总偷瞄许苑,想让许苑看看他“英姿勃发”的样子。可是许苑却专注地跟晓杰一起玩游戏。张文又跑到教室里,待在离许苑很近的地方,玩他特别擅长的搭乐高,许苑还是没看他一眼。这样折腾了半天,张文突然想到:他又在傻乎乎地重复自己之前犯的错误了。一门心思地工作、奋斗,还以为只要挣钱升职就能获得每个人的尊重,当然也包括许苑。但许苑的需要却不是看着他在一边“耍猴”。

他主动跑到许苑和晓杰平时玩游戏的区域去问她:“我能跟你们一起玩吗?”

晓杰这个小伙子特别奇怪,他就喜欢玩过家家,与其说热爱玩过家家,倒不如说喜欢玩角色扮演。他时而扮演医生,时而扮演老师,时而扮演警察。这倒好,张文一加入游戏就成了爸爸。可这“过家家”的游戏实在太难玩了,那些塑料蔬菜、木头烤箱、玩具娃娃,张文毫无兴趣。加入角色扮演后,他不由自主地很不耐烦,颐指气使起来。

“对不起,我不想跟你一起玩了。”许苑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还想在这儿玩也行,我就去玩别的了。”

许苑走了,晓杰还留着。“这样吧,我演医生,你演护士。”晓杰说。

许苑不想跟他玩的态度那么坚决,令张文情绪低落。他又想:许苑可能不会再跟他复婚了。他也没敢跟许苑一起去接元元,只是远远地看看娘儿俩的背影。

谁知他这么一瞄,就看到了令他汗毛倒竖的一幕。

张文像猎豹一样,冲出自己的藏身之处,想把站在幼儿园门口的那个人拖走,而不引起任何人(尤其是许苑)的注意,但那怎么可能呢?他从背后一揪住她,她就放声尖叫起来。等扭头看清楚是张文,又连哭带嚷地辱骂起来。不要说许苑了,幼儿园楼上的小朋友都探出小脑袋来看了。

张文没想到他置之不理的情人竟然会找到元元的幼儿园来,也不知道她竟然会这样撒泼。正当张文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许苑沉声说:“你好,我是张文的前妻。你是他女朋友吧?”

抖抖爸爸直接把元元和抖抖都领回家里去玩了,让这三个乌眼鸡似的大人好好谈一谈。他们找了一个路边餐厅坐下来,张文下意识地想和许苑坐在一起,可许苑悄然避开了。

真的不想跟我玩啊。张文心想。于是三个人各坐三个桌边,气氛剑拔弩张。

“你疯了!你找到这里来想干什么?”张文对女孩呵斥道。

“你不回信息不接电话,你想干什么?”她尖叫。

“咱俩什么关系啊?凭什么我就非得接你电话、回你信息?”张文心虚之余,也想在许苑面前表现出跟女孩划清了界限的样子,声音格外严厉。那女孩从没见过张文这样的脸色,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咬紧了牙发狠。

“这就是你前妻?你离婚了,还是你哥们儿告诉我的。你骗我说离了婚就要娶我,现在你翻脸就不认人了!我不是找不着你吗,那我至少能找到你女儿吧?”

听她这么说,许苑听不下去了。她却没有发火,而是温柔地对女孩说:“他这样不辞而别,你肯定特别难过。”

“当然了!”她恶狠狠地瞪了许苑一眼。张文口中一无是处的这个前妻,长得干净又整齐,气质也优雅,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

“那天你加我微信给我发他睡觉的照片,我也特别难过。当然现在我们算是和平分手了,但你也大可不必这么理直气壮。”

女孩流着眼泪嚷嚷道:“他说他爱我,所以你才是第三者!”她又转向张文嚷嚷着:“你答应了要娶我,就必须得娶我!凭什么说话不算话?”

“他也答应过我要永远忠诚。你在跟他交往的时候,怎么会不考虑这个呢?”

“我跟你不一样!”女孩失控地颤抖着说,“我比你年轻漂亮,还比你可爱!”她又对张文说:“我究竟哪里不够好了,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啊?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改还不行吗?”话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几乎是哀求。就连张文也起了恻隐之心。年轻女孩分手了这样伤心,谁知是因为太爱这个人,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以前张文不太会注意别人的这些心情,现在他不太一样了。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们不该在一起。”他对女孩说,“有时间如果你愿意,我们再好好谈谈。但你确实不应该到孩子的幼儿园来。”

“她不会的。”许苑笑着说,表情很温柔。

女孩哭着走后张文问许苑:“你怎么对她那么好?”

“她到元元幼儿园门口来堵你,我不得先把她稳住吗?万一发疯了怎么办?”许苑瞪了他一眼,“你还冲她嚷嚷。”

“你不生气吗?”

“能不生气吗,都是你惹出来的破事。”许苑说完匆匆走了,张文站在那儿,莫名觉得有点甜。

张文觉得每天最大的动力就是到“幼儿园”去黏着许苑,可玩了没多久,许苑又把他拒绝了。“我不想跟你一起玩。”

她坚定的态度散发着奇怪的魅力,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张文追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跟我玩?”

“因为你太霸道了。”许苑说,“你明明就不怎么会玩,还一直指挥我,态度又不怎么样。”

“我真的不喜欢玩过家家呀。”

“那你干吗要找我们一起玩?”许苑瞪着眼睛,完全就是一个“小朋友”。

“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玩。”大家都坦诚相待,张文说完,脸涨得通红,就像一个笨拙的丈夫,黏着妻子和孩子(虽然眼下只是一个假娃娃),遭到妻子的嫌弃,他还厚着脸皮往前凑。

“你想跟我一起玩,是因为喜欢我吗?”许苑居然这样问。

“是啊,我喜欢你。”张文的心怦怦地狂跳。

当年向许苑求婚时他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大概因为本来两个人相亲就是奔着结婚去的。

许苑听了,竟然拉起了他的手。“我也喜欢你。不喜欢你那么霸道不代表不喜欢你,你明白吗?”

这番对话后,张文竟然跑到厕所里去躲了好一会儿。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温暖、最美好的一句话。他的心狂跳,停不下来。他不由得想,这可真好。就像他和许苑的人生倒转,有了一次机会,让他们从毫无保留的童年开始交往。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切不美好都有机会修正了,简直就像一部倒叙的小说。

他心里充满了甜蜜和浪漫。再过一周,就是许苑的生日了。张文便开动脑筋,准备给心爱的女孩子准备一个惊喜。成败在此一举,他一定要在那一天取得胜利。

这样的想法听起来蠢得离奇,换了他身边其他的朋友恐怕既不支持也不理解。但抖抖爸爸却理解。他们就像两个叽叽咕咕的大男孩,在“幼儿园”的角落里商量着用什么方法来感动许苑。

“她不喜欢奢侈品,”张文掰着手指头说,“也不喜欢那些没用的花啊草啊,小猫小狗也不喜欢,嫌脏。”

“那还剩下啥了……”抖抖爸爸很无奈,“我老婆就喜欢这些。”

“对啊,那你说,女孩除了这些还有可能喜欢啥?”

“是你的老婆,你得自己想。”抖抖爸爸无奈地说。

哎,自己的老婆,自己想。光是这样想着,张文都觉得高兴。最后他决定,要给许苑写信。许苑生孩子之前特别爱看书,如果信写得特别动人,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

“光写信显得光秃秃的,你再弄点什么小心意吧。”抖抖爸爸认真提议,但体格庞大的两个男人蹲在树篱旁边窃窃私语商量出来的招数,怎么听都觉得幼稚。

白天,张文在“幼儿园”里,用蒋园长提供的材料做一些手工送给许苑。晚上,他回自己小小的出租屋里给许苑写信。从未写过任何东西的张文开始得非常艰难,面对一起生活了十年,现在又令自己揪心牵肺的女人,写了“你好”就卡住,实在不像话。想了半天,决定从第一次见面的回忆开始写起。这样一写,第一封信就写了很长。

第二天放学后,张文回到出租屋却见到了没打招呼突然杀来的父母。二老唠叨着他一个人过得多么邋遢,又催着他快些找个女人来照顾他,还说这回过来就是找了个女人要介绍给他,要他赶快给人家打电话。“有人照顾你,我才能放心啊!”这样说个不停,搞得张文不胜其烦。

“元元她妈也真够绝情的,也不知道来帮你收拾收拾。”

听到这样的抱怨,张文忍不住了。“她凭什么要来帮我收拾?这么多年操劳得还不够吗?”

“她操劳什么了?”张文妈妈可忍不了别人这样(左扌右享)她,“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单位家庭一把抓,天天三餐都照顾好,她呢?你在公司吃了多少年外卖了?”

“您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我三姨家。三顿饭并一顿饭,丢了什么东西就把我打一顿。”张文猝不及防地提起,他妈妈怔了一下,接着马上使用流利的话术:“你小时候淘气着呢,小偷小摸可不气人吗。”

“我从来没干过小偷小摸的事。”张文的语气里已经有了藏不住的悲愤和痛苦,但他妈妈却好像没察觉。“那都多少年了,你都不记得了。”

“您记得?您亲眼见着了?三姨说什么您都信,亲生的儿子从来也不管,现在我离婚了,您究竟是为我着想催我相亲,还是又想找个地方像踢皮球似的把我丢给别人?”说着说着,好像三十七岁的张文隐退了,五岁的张文出现了,他委屈极了,又悲伤,又勇敢。“你们用不着管我,我这么大了不用再往别人那儿塞了。许苑对你们比对亲爸妈还要热切,你们一句好话也没有。以前你们和我都没看到许苑的好,现在我看到了,我准备恳求许苑和我复合。”

张文妈妈瞠目结舌,张文爸爸急了:“那像什么样子?!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徐叔叔家的儿子就跟一个女的分分合合,大伙儿都嫌他丢人!”

“原来如此。”他们都是为了面子——跟从前的张文一样。他们从年轻时就生活在这个厂里,也许结婚生子、工作生活,无不是为了面子。至于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十分麻烦怎么办,确实只要丢给亲戚,以为工厂奋斗为名,就算不上丢脸,还显得十分光荣呢,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好买卖。张文感到绝望又释然。他对父母说:“如果我和许苑还能复婚,就请你们不要再插手我们的小家了。我早就离开厂区,离开B市了。至于咱们这个家,三岁时你们就把我丢下了。”

晚上,他把这一切都写进了信里。这些年对许苑的不公,也一一写了。

“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

第三天,他写了元元。虽然是相处不多的孩子,但那些忙着工作不着家的日子里,他在外面也经常想孩子。没有对许苑说过,现在都写在信里。第四天,他写了自己对十年婚姻生活的感想。虽然没有好好聊过,但他却仔细想过。除了对不起许苑之外,他也写了自己的很多不满足。事业不顺利时,身心俱疲地回到家,盼着许苑能陪他好好看会儿电视,可许苑总是忙得要命,又因为不许元元看电视,所以大人也不许看电视。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没分担许苑的家务,更没有体贴过许苑的心情,但那也是张文曾经在家里真真切切的寂寞的时刻。

“我们的第一次婚姻已经过去了,但那也不会没有意义。就像蒋园长说的,你和我的感受都值得诉说是不是?”

第五天,张文放学后跟女孩见了面。他不再逃避,认真地听了女孩的诉说。她这个人糊里糊涂,但好在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能成长。原来认真地倾听有这么好的效果,女孩不再疯狂和伤心了。临别时,她对张文说:“虽然你是个浑蛋,但我不会把你忘了。”这天回家后,张文在信中坦诚地写了他的出轨经历。自己的心情,自己的需求,在那其中获得了怎样虚无缥缈的虚荣心的满足,当然也写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下坡路,中年危机的痛苦。他写道:“现在我已经明白,靠这些是好不了的。能让我幸福的其实一直都在,我却看不到,那就是你曾经为我照顾好的那个家。”

第六天放学后,他又跟许苑一起去接孩子。过完今天,就是要“决一死战”的日子,张文莫名地紧张和激动。他送母女俩到了楼下,鼓起勇气红着脸说:“我能上去跟你们一起吃饭吗?”不知许苑怎么想的,但元元高兴极了。她兴高采烈地要给爸爸看她新画的小公主,直接把张文拽上了楼。

离婚后,张文第一次跟前妻和孩子一起吃了晚饭。即便是离婚前,这样的时光也极少,他总是奔波在各个饭局上。真好啊,这就是温暖的家庭的感觉。张文小时候也没有感受过。

元元睡得早,孩子睡了,许苑对他说:“你早点回去吧。好不容易不上班了,按时睡觉,把身体调养过来。”

张文愣了一下。他说:“你以前也总是这么说,好不容易周末了,别喝酒了,让身体休息休息吧。好不容易早回来,别玩手机早点睡。”

“是吗?”许苑笑着说,“我都不记得了。”

“但我从来不听你的。”

“哈哈,这个我倒是记得。”

“今天开始听你的,因为你说不管我怎样你都喜欢我是不是?”

“当然,无条件的爱。”许苑笑得真好看,她说,“蒋园长说的。咱们大家彼此都是无条件的爱。”

收获了无条件的爱,怀着希望,张文这一天独自回到出租屋时,不再觉得清冷了。他动笔给许苑写最后一封信。这一封信,他写了长长的、动人的告白。这些话从未对许苑讲过。

“我还想拥有一次爱,也想学着爱你和元元。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好好彼此治疗?”

第二天,是许苑的生日,也是张文在“成人幼儿园”的最后一天,过完这一天他就要开始去几家新的公司面试了。

早晨的课结束之后,张文悄悄地把一大沓子信和手工塞给了许苑。

“这是什么啊?”许苑大吃一惊。

“生日礼物,”张文羞赧地挠着头,“生日快乐。”

“哇,是信啊!你居然会写这么多信。”

“是这几天写的,专门为你生日准备的。”张文勇敢地说。许苑挺高兴,收到这些信之后,她就一直躲在绘本区看信。

张文很想知道她是什么表情,但他太紧张了,连待在教室里都不敢。

他躲在户外,真想抽根烟放松放松。

“这么(上尸下从)啊?”抖抖爸爸坐在他的身边。

“能不(上尸下从)吗。”

“你今天要是成功了,我真心为你高兴。”抖抖爸爸说。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上‘幼儿园’?”张文问道。

这里的人都各有各的问题,但一般彼此并不问这些。

“我有暴力倾向。”说起心事,抖抖爸爸说,“唉,真想抽根烟。”好兄弟,心照不宣,俩人都无法得逞,彼此相视一笑。

“我跟抖抖妈妈吵架之后,一开始老爱砸东西,后来终于对她动手了。”

“那你……这毛病是怎么来的?”

“学的呗。从小,我爸又打我妈又打我,好好的话不会好好地说。我还以为自己长大之后不会变得跟他一样呢。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真的对自己特别失望。”抖抖爸爸支起身子如数家珍地说,“告诉你我在这儿学到了什么哈。第一,对暴力说不。第二,有任何想法要好好地用嘴,用嘴表达。”张文听他这么认真地强调,嘿嘿笑起来,也没那么紧张了。“第三,打人是不对的。打了我,打了我妈妈,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我得去对那个人说,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说了吗?”

“说过了。上个周末回家跟老头儿说的。”抖抖爸爸显得莫名地伤感,“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他却已经老了,过年前刚摔断了腿,现在站着都哆哆嗦嗦。听我说完这些,他根本没道歉,还说把我养这么好,没什么错。但是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抖抖爸爸说,“他是他,我是我,是俩人,分得干干净净,所以我当然能变成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对吧?”

“对啊。”张文很佩服。

“我还想跟我媳妇好好道个歉。回头等她回来,我也给她写一堆信。”

“她直接走了?怪不得总看见你一个人带着抖抖。”

“动手之后我媳妇说,有一次就有一百次,非要跟我分手不可。我说我去做心理治疗,我去根治我自己,等我把自己治好了再来求她原谅。她现在已经离开家半年了,我也是寻寻觅觅了很久才找到蒋园长这里。等我好了,蒋园长会给我做证,到时候再把我的媳妇追回来。”

两个男人惺惺相惜,抖抖爸爸用力拍了拍张文的肩。“你今天要是取得胜利,就算是我取得胜利的第一步。我到时候比你还高兴。”

如果哪个“小朋友”刚好“在园”期间过生日,蒋园长就会订个蛋糕,大家一起好好地庆祝。据说还有过压根儿不过生日的小朋友,就想在这里过个生日,蒋园长也会满足。

大家吹蜡烛,分蛋糕。那个每天坐在这里拿电脑噼里啪啦打字的女孩,胖乎乎的,听说她刚来的时候连米饭都不吃,现在抱着一大块蛋糕吃得满手都是。

庆祝完了,张文心跳如擂鼓。他想喊,却因为太紧张而变成了咆哮:“等一下!!!”

大家都吓了一跳,站在原地看着他。

“我,我知道你把信都看完了,”他紧张得直结巴,“我,我想再用嘴说一次。”“小朋友”们恍然大悟,都窃笑着看着他。抖抖爸爸没有窃笑,他也很紧张,捂住了自己阔大的胸口。

“我不想跟你就这么分开,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这句话他想了一百种讲法,最后喊出来的却是最赤诚不加掩饰的版本。

许苑连耳朵都红了。她把两只手紧紧地扭在一起。张文知道,在她特别胆怯的时候就会这样死命地扭自己的手。她在胆怯什么呢?

她在大家的目光中沉默了三分钟,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张文,我不愿意再跟你在一起了。”

张文差点被击倒。但他站住了,继续听着许苑的话。

“我把信都看完了,你特别坦白,我也很感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你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无条件地爱你,永远听你说话,作为朋友彼此治愈。行吗?”

说完这番话,许苑捂住脸哭了起来。

张文手足无措地看着哭泣的她,突然想起了许苑在这里的“课题”。

“我得把我的感受说出来,我得勇敢地拒绝别人。”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课题,获得无条件的爱,学着付出无条件的爱。这样说来,既然是无条件的爱,复合与否还有什么关系呢?

“好,我接受你的拒绝。”张文坦然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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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能力来自被爱的经历,尊重的能力来自被尊重的经历。爱和尊重的力量来自曾经获得的给予。然而在无能为力之前,告别是一种尊重,也是爱的开始。

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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