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藻井

地板上的水印子还没干,那是我一路从青砖底台上爬上来,绕到扮戏阁子里面留下来的。这古戏台周围没停着船。难道古戏台上的那个人也是跟我一样游过来的?

还是说,那个人是五老爷一早就安排好了,专门留在这古戏楼上埋伏我的?

我心里想着,顺手操起靠在墙角里的一个破扫帚。不管这人是谁,他一准比我先上了古戏楼。这个人想必是把整个身子都趴在古戏台上,始终在地板缝里看着我,我才一直没发现他。这人鬼鬼祟祟的,倒叫我觉得他不像是五老爷留下的人,可难道除了五老爷他们,还有其他人觊觎我叔的戏谱,到这古戏楼上来翻找?

这时我也考虑不了那许多了。以我干架的经验,既然我已经暴露了,那我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了。趁那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我抄起扫把就上了扮戏阁子后面的楼梯,一口气直冲到古戏台上。

古戏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四只已经破烂不堪的灯笼在风里晃着。

难道这人躲到了戏台两侧的乐师厢房里?我侧过耳朵,果然听到了左侧乐师厢房的帘子后头有动静。我提着扫帚悄悄挨过去,把挡着乐师厢房的帘子给一揭,一阵灰扬起来,把我的眼睛给一下子迷住了,迷迷糊糊看到里面有四个人影,一起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早知道埋伏在古戏楼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我就不该那么莽撞,只提着个破扫帚就冲上来了。可我心里倒也不怵,我知道干架这种事,凭的从来就不是人多,而是凭那一口气,只要我自己不怵,能先放倒一个,让剩下的人怵了,他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这是我在看守所里挨了很多打得出来的经验。

我也来不及擦眼睛,就这么闭着眼睛把扫帚挡在身前往里冲。我耳朵里听见一阵乱响,感到自己身上挨了几下,不像是被人给打了,倒像是被野兽挠了似的,有东西勾进我肉里,火辣辣地痛,我举起扫帚没头没脑地砸过去,感觉砸中了什么,等我睁开眼睛,就看见我小叔叔做的那四个假人倒了一地。

难道刚才是那四个假人在看着我,还把我给打了?可这四个假人的指甲什么时候长那么长了?我看着自己胳膊上那几道皮开肉绽的血痕,心中正奇怪,突然一道影子从那四个假人中间窜了出来。

那是一只老猫。

我看到这只老猫,手一抖,扫帚就掉到了地上。我认识这只老猫。这是只花猫,是我小叔叔叫我抱来养在古戏楼上的,用剩饭喂着,说是养来防黑相公的。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它在我的小叔叔脚边绕来绕去,跟他献媚,我叔往往一脚把它踢开,嫌它绊脚。那猫就哀叫一声,躲去了角落里缩着,过了一会儿,它忘了我小叔叔踢它的那一脚,就又挨挨蹭蹭地过来,往我小叔叔膝盖上跳。我小叔叔心情好的时候就把它抱在膝盖上暖手,也会顺手撸它几把,那猫就露出一脸满足,喵喵叫唤。但这猫的脾气其实很坏,除了我小叔叔,谁也抱不得,哪怕我见它打身边经过,想去摸它一把,它都会作势要咬我。要知道那时候在古戏楼上,每天给它食盆儿里添饭的人分明是我。

可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我离家念书都已经快十年了,这猫为什么还在这里?一只猫活个十年就算长寿了,这猫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我小叔叔不在古戏楼上这些年,没人给它喂饭,它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难道这猫其实已经老死或者饿死了,只剩张猫皮里面裹着个魂儿,还在守着这古戏楼?要不然五老爷说他那天晚上在古戏楼上的事儿,怎么会只字不提这只老猫?

这只老猫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老猫伏在古戏台的栏杆上,两只绿眼睛鬼祟地把我给看着。我慢慢地挨过去,手还没伸到它跟前,它就对我亮了爪子。我眼明手疾,一把捞住它的脖子,可手上终究还是又挨了一下。这猫在我手下扭得跟条蛇似的,咧嘴把我给哈着。它身上虽然瘦得硬邦邦的,但摸上去是暖的。这老猫还活着。

我看着手上被它挠出来的伤,心中一股恶气,拎着老猫的脖子就想往戏台下的河里甩。心想当初是我小叔叔非要我养着你,我才没好好收拾你,现在我小叔叔不在了,你还跟我嚣张,这可不是自己找死么?

可我刚拎着老猫脖子,手还没甩出去,就听到一声叹息。我听到一个声音唱:“乾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浮生梦一场,世事千云变哪——”

这是我小叔叔平时嘴里常哼着的小曲。

我当时就僵在了那里,老猫趁机挣脱了我的手,蹬着我的胳膊跳了下去,它四只爪子全都勾进我胳膊肉里,我都觉不出痛。 我大声喊:“李圆明!”

可是戏台上没有人,只有一只老猫躲得远远的,绿眼睛仇视地看着我。

我掀起出将入相的门帘,跑到戏台底下的扮戏阁子里,又一口气跑上来,我慌慌张张地找,生怕我一个不留神就让小叔叔给跑了,可哪里都没有人。

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唱了起来,那声音落在水里,在河面上悠悠地**着。

我这回听清了,这声音确实是从戏台上发出来的——这戏台顶上是个藻井,是由一块块木头搭起来的,形状像个倒扣的漏斗,上面雕出百鸟的图案。这玩意儿就是古戏楼的扩音器,只有从戏台上发出来的声音,才会正正好好落到藻井里,藻井把声音放大了,折射到水面上,这河面上才会飘的都是那调儿。

可这戏台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浑身冰冷。我大声喊:“李圆明!是不是你!你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那个细细悠悠的声音唱:“神是人、鬼是人、人也是人,我一人千变万化;车行步、马行步、步也行步,我一步五湖四海哪——”

我越发肯定这个声音就是我的小叔叔,因为他唱的根本不是任何一出戏,是他自己编的词儿,这词儿是称赞他自己一个人在台上唱念做打,就能把人鬼神都给扮了,把五湖四海都给走了。这么不要脸的词儿,也只有我小叔叔才编得出来,唱得出来。

只是我小叔叔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尖细,跟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似的,难道是他的魂儿附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他已经不是人了?

我大声喊:“李圆明!李圆明!你给我出来!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都给我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藻井把我的声音放得很大,回**在河面上,整条河都在跟着我喊:“李圆明!李圆明!你出来!你出来!”

可是我的小叔叔并不搭理我,那声音不唱了,戏台上只有一只老猫拿绿莹莹的眼珠子看着我。

我也只得看着那老猫。难不成是我小叔叔的魂儿附在了这老猫身上?那老猫见我两眼直直地瞅它,嘶了一声,弓起后背,身上的毛全都炸了开来,准备好了我一挨近它就扑我。

我就有点犹豫了。我心想我小叔叔这么个讲究的人,他魂儿要附也不该附在一只不能开口说话的畜生身上,这让我怎么问他话呢?再说这老猫在古戏楼上挨饿受冻,我小叔叔能受得了这罪吗?

我正想着,那声音又细细悠悠地唱了起来:“听得角楼打初更,越思越想心不宁,那一天大街卖鱼我吃醉了酒,一个大钱买相应,我不该花钱我把爹来买,无奈何只好领回我家中,进门来吃干了我的二亩地,渔船渔网都卖干净——”

这唱的是《王华传》里的词儿啊!我小时候听过小叔叔唱过这出戏,这戏讲的是王华喝醉了酒上街买爹,结果给自己买了个亲爹。我小叔叔唱这个给我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的魂儿真的附在了这老猫身上,他这是要我跟王华学,把这畜生带回家去,好吃好喝地当亲爹给供着?

我心想这下可坏了,我小叔叔的魂儿附在哪儿不好,偏偏附在这只凶得要命的老猫身上。我想要把这畜生搞下古戏楼,带着它划水回去,那我的身上还得添多少伤?我小叔叔怎么就尽整点不让我省心的事哪?

我正想着,那细细悠悠的声音又唱起来:“朝前走来到了花灯棚,正行走我就用目睁,朝前走来到了菜园灯,扁豆开花紫盈盈,上面点了蝈蝈叫,那个知了百吆成了精,北园的北瓜为元帅,那个南园的南瓜为先行……”

这不是《观灯》里面的唱词儿吗?我小时候听我小叔叔唱过,这唱的是元宵节花魁看灯寻人的事儿,我小叔叔扮的就是那个花魁。

我皱起眉头,心想难不成我小叔叔看出了我不情愿去抓这老猫,索性就直接把他那藏的戏谱的下落给唱给我听?我们这儿的槐树集上是有个花灯棚,离槐树集不远的地方也是有个菜园子,那菜园子里有没有种扁豆我倒是不记得了。我小叔叔是跟我说他把那戏谱给埋在菜园子里那扁豆苗底下了?他是叫我去寻上面有蝈蝈的扁豆?而且这株扁豆苗的北面长的是北瓜,南面长的是南瓜,可知了百吆成了精又是什么意思?

我还在琢磨着知了,那声音又唱起了《回娘家》:“翻身我把驴来上,哎呀驴来上,张三忙把篮子挎,嘚儿驾——”

我连忙喊:“李圆明你先别唱了!你都把我给唱晕了!”

我的声音传到藻井里,放大了落到水面上,整条河都在跟着我喊:“别唱了!别唱了!”

可那声音还是唱个不停,一会儿唱《游山》,一会儿唱《觅春》,一会儿唱《闻哭》,一会儿还唱起了《朝阳沟》:“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看不完数不尽胜利的消息,农村是青年人广阔的天地,千条路我不走选定山区……”

我心里一动,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声音虽然唱的都是我小叔叔唱过的曲儿,可这曲儿唱得东一出西一搭的,其中并没有什么联系,倒像是有人模仿了我小叔叔的唱腔,学了他平时嘴里哼的唱词,在这儿跟我逗趣。

我举头看着戏台顶上的藻井。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听到这声音是从藻井里传出来的,就以为是我小叔叔的魂儿在戏台上唱戏,他声音传到了藻井里,但实际上,我还漏了一种可能性:那声音根本就不是从戏台上发出来的,而是直接就是从藻井里发出来的。

难不成那东西是躲在藻井里,学我小叔叔唱戏?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那藻井。我小叔叔说过,要看一个戏楼的气派,就要看藻井,因为藻井是一个戏楼最吃功夫的地方,搭藻井的木头每一块都要算好尺寸,精雕细琢。这个古戏楼上的藻井是由四百八十块木头搭成的,每块木头上雕的都是一种鸟,最中间的是四只凤凰,这叫“百鸟朝凤”。我小叔叔对我说,别看现在藻井上的彩漆都落尽了,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一点儿也不起眼,但光是这“百鸟朝凤”,就能看出这古戏楼不简单。

但这“百鸟朝凤”并不是实心的,每一只木雕的鸟儿只有首尾衔着,形成了间隙,戏台上的声音才能被吸进去,放出来。

我举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藻井,看着看着,我就发现那些木头鸟儿的间隙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动一动。

这藻井里果然藏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