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小话皮子

我正想着要怎么爬到这藻井上去,但我还没动,那只老猫就先我一步动了。

只见那只老猫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怪声,四只爪子搂住了戏台的柱子爬到顶上,再往上一蹿——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有什么东西从藻井里面哗啦啦地飞了出来,那老猫奇快无比地在半空中一扑一拧,待我回过神来,那畜生嘴里已经衔住了个东西,四个爪子着地,稳稳地落回了戏台上。

我定睛一看,那老猫嘴里衔着的是个小话皮子,两个翅膀还在扑棱。

原来刚才学我小叔叔唱戏的就是这个东西!我终于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话皮子是我们这儿的一种鸟儿,学名应该叫作鸲鹆,长得像八哥,但要比八哥个头小,喜欢成群结队地学人说话。有时人走在山里,听到周围有好多人在窃窃私语,但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就以为自己遇到了山鬼,其实就是小话皮子在捣鬼。

这古戏台上面的藻井里不知何时也住进了一窝小话皮子,它们听我小叔叔唱戏听多了,就把我小叔叔平时唱的曲儿都学了去,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学舌,把我给糊弄住了。我想起五老爷说我小叔叔吊死在古戏楼上之后,时常有人在岸边听到古戏楼上有人唱戏,吓得村里人都不敢再来这片河滩了,想必也是这群小话皮子在捣鬼。

我现在也终于明白这只老猫到底是靠吃什么在这古戏楼上活下来的了——看它扑小话皮子那利索劲儿,分明是个熟练工。小话皮子喜欢结群,家里养一只小话皮子,就能引来一群小话皮子,有时小话皮子学别的雀儿说话,还能引来别的雀儿。这些雀儿应该都成了老猫的腹中餐了。

可我的印象里,我小时候在古戏楼上可没有发现藻井里住着小话皮子。我小时候手欠,偶然有只雀儿落到古戏楼上,那也被我给瞎扑扑走了。难道这窝小话皮子是我去念书之后,我叔才给养在古戏楼上逗趣解闷的?

我的心里突然一动,我心想这小话皮子既然会学我小叔叔平时唱的戏,那它们会不会也把我小叔叔唱的那个古戏给学了去?

藻井里住的小话皮子刚才被老猫那么一扑,都四散飞了出去,有些在空中乱打转,有些停到了古戏楼的檐角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回到藻井里去了。只有那只被老猫衔住的小话皮子还在戏台上乱扑腾。这老猫抓住了猎物,开吃之前还要玩弄一番,并没有一口把这小话皮子给咬死,而是松开爪子,故意让小话皮子飞几下,再把它给扑下来。老猫一边玩,还一边瞅我,像是在跟我炫耀它的本事。它玩了几次之后,小话皮子的翅膀被咬穿了,再也飞不起来了,老猫就准备开吃了。

我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那小话皮子从老猫的嘴边给捞了下来,护在手心里。老猫被我夺了猎物,顿时就要冲上来撕我的手,我往旁边一避,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戏台上不知何时飘落了一张纸。

这纸是一张油印海报,底下印了“三打陶三春”几个毛笔大字,上头印的是我小叔叔扮的陶三春,是个刀马旦,一手举着剑,一边侧着头,竖起一双柳眉,英姿飒爽地往海报外头顾盼着, 右下方还印了个小小的大花脸。

这是我小叔叔在县剧团时的海报。我心想小叔叔也真够自恋的,这种东西他居然全都收着,他倒还知道不好意思叫小时候的我看到。那海报折得皱皱巴巴的,大花脸的脸上还沾了几滴黄,我觉得像是鸟屎,心想这张海报应该是被小话皮子衔到藻井里去垫窝的,刚才小话皮子一哄而散,这海报才被风给带了下来。

可我把这海报捡起来翻到反面一看,我就不这样想了。

因为海报反面写了一行字:戏箱子在县剧团。

这张海报是有人故意塞在藻井里的。

是我小叔叔在海报上写了这行字,藏在藻井里的?我小叔叔虽然弄瞎了眼,看不了字,但他是能写字的,我小时候他还教过我认字。我不知道其他瞎子是怎么写字的,我小叔叔要教我认字的时候,叫我给他用硬纸板裁了一个长方盒子,盒子里一排排地穿了横线,我把草纸裁成盒子大小,一张张垫在那排线的底下,我小叔叔拿笔戳到那一排排的线里面去写字,这样他就算看不见,有横线拦着他的笔,他就知道什么时候写完了一行该换下一行了,他写在纸上的字就不会重叠在一起了。

戏箱子在县剧团。海报背面的这行字,每个字的底下都是一样齐的,就好像是一个人把笔戳在一排排的横线里写出来的字。而且我小叔叔在写这行字的时候应该很着急,因为他落笔之后没再蘸墨水,县剧团的后面应该还有几个字,只是那字迹淡得已经看不见了。

原来那戏箱子不是被五老爷给搬走了,而是被我的小叔叔提前藏到县剧团去了。我心里想,看来小叔叔是料到了我会上古戏楼来寻那戏箱子,所以他急匆匆留了这行字给我。可县剧团是住在县城里的红星大剧院后面,那地方可不小,我看不清我叔最后几个字到底写的是啥,找起来估计还得费一番工夫。

我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大声说:“大兄弟,你刚才跟谁说话哪?”

是菜明的声音。

我连忙从古戏台的栏杆上探出头去往下望,只望到一艘空****的船靠在古戏楼的青砖底上。我心里大喊不妙:菜明这赖子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我刚才被小话皮子学我叔唱戏唬得没了神,在戏台上大声说话,那声音被藻井扩散到了整条河上,被菜明给听去了,他就知道了我在古戏楼上,找船划了过来。

我竟完全没发觉他是什么时候上了古戏楼。

古戏台后头的楼梯上脚步吱嘎响,菜明说:“大兄弟,你手里拿着的是个啥宝贝呀?”

难道这赖子看到我捡起那张海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菜明根本不是听见我的喊声才寻来古戏楼的,他根本就是一路缀在我后头来的!这赖子打一开始就没睡着,他故意装作喝多了酒打鼾,我前脚拔腿走,他后脚就跟来了,我在古戏楼上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给看在眼里了,我竟还半点没知觉。

我正恨我自己糊涂,居然被菜明这赖子给骗了,只见古戏台上出将的门帘往上一掀,菜明就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嘴里说:“大兄弟,你可是寻着啥宝贝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将那海报塞进自己嘴里,嚼也不嚼咽了下去。菜明还没回过神来,我一手握着小话皮子,另一只手拎起老猫脖子,大喝一声:“我寻着了这个宝贝!”就把那老猫向着菜明给甩了过去。

菜明还没来得及看清我扔过来的到底是个啥,听到宝贝二字,下意识地用手一接,那老猫被我猝不及防地拎着脖子一甩,已经翻了毛(发脾气),在半空中一扭身子,四只爪子就往菜明脸上蹬,只听一声惨叫,一人一猫撕作一团。

我趁这机会赶紧往那入将的门帘里一钻,下了古戏台,跳上菜明划来的那条船,拼命往岸上划,背后菜明在戏台上大叫:“李红星跑了!李红星跑了!”

李红星就是我的名字。我夺了船,正埋头拼命地把船往岸上划,本想是上了岸再出村,菜明在戏台上这么一叫, 整条河也跟着他叫起来,只见河对岸的荒地上突然就赶来了好多人,有的人手里还带着家伙,都叫:“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

我连忙把船掉了个头,对着渠河口划过去,我听到五老爷在身后叫:“李红星,你要往哪里跑?你不要命了?”我回头一看,只见五老爷就站在岸上,他身边站着个穿夹克的年轻人,脸上戴了个墨镜,那人似乎能感觉到我在看他似的,突然把墨镜往下一拉,露出一双白眼仁,也“看着”我。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就是五老爷嘴里说的白师爷。我原本以为这人是五老爷编出来唬我的,但我只远远地看了白师爷一眼,就知道五老爷至少有一件事没骗我:这白师爷身上确实有一股阴气,五老爷说白师爷身上养鬼,我倒是看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到这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光是看他一眼,背脊上就是一阵寒。

我不敢再去看那对白眼仁了。我掉过头去,拼命地往前划,我前面的河面看起来很开阔,绿沉沉的河水连着天,一望无垠,其实那是个断龙口,底下的水位落差有好几米,水的流速也会突然加快,在那里极容易翻船,船一旦冲下去人就别想回来了,所以五老爷才说我不要命了。但我的心里其实是有把握的:我划的这个船吃重轻,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只要能冲过这个断龙口,五老爷他们就很难追上我了。

可我划着划着,眼看断龙口就在眼前了,这河面上突然就起了浪,河水在我的船底下打着旋儿,我怎么划都是在原地打转。我急得满头大汗。可这河面上明明一丝风都没有,又怎么会起浪?

我扭头一看,只见白师爷远远地站在岸上,双手里拿着一个笛子似的东西放在嘴边吹着。我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响,可这河水却像是能听到白师爷的笛声似的,在我的船底下转得更急了。这时我身上冒出的汗已经变成了冷汗,我想起五老爷说白师爷会驱鬼,难道他养的鬼已经钻到了我的船底下,他的笛子一吹,那些鬼就推得我的船直打转?

我低头看着河水。我看到河水里真的有个黑影子,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形状,只能看得出它那身子奇大无比, 竟是比我的船还要宽大,尾巴远远地拖在后面,就是这个东西在水底下,搅得河水直打转,叫我的船划不出去。如果我见过鲸鱼,我肯定要说那是一条鲸,可这是渠河,河里怎么会长出那么大的鱼来?

白师爷远远地立在岸上,还在悄无声息地吹着笛子,他吹得双手直飞,可我耳朵里愣是听不到一丝声响,他那模样看起来就格外诡异。但水底下的那个影子却好像是在跟着白师爷的笛声起舞似的,一动一动的,它已经不再像一条鱼了,它那圆鼓鼓的身子在水底下越涨越大,身体里有无数个小黑线在窜动,突然像是炸开了似的,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小团一小团,一窜一窜地往上浮。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鱼。我听不到白师爷的笛声,是因为那个像笛子的玩意儿发出的声音频率太高,人耳是听不见的,但某些特殊的动物却能把这种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白师爷的笛子根本就不是吹给人听的,所以我才会听不见。

我也终于看清了河面上浮起来的黑乎乎一层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假思索地抡起船桨,用力砸向水面,拼命拍打船身。

无数条蛇浮在河面上。我先前看到水底下那个巨大的黑影子,就是这些蛇互相缠绕聚拢成一团团的样子,现在它们全都散开了,黑乎乎地铺满了整条河。

白师爷无声地吹着笛子,无数条蛇开始往我的船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