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戏箱子

我出了坟山,就去了我奶奶家。

我奶奶家的门虚掩着,院子里杂草丛生,就连屋里的地上也钻出来了几根兔须须草,一条老蛇串子(我们这儿的一种爬藤植物,我也不知道学名叫什么)从没关上的窗户外面爬进来,绿油油地盘踞在灶头上。我看到灶台上搁了一副碗筷,碗底黑乎乎的,是几个干掉的菇子。我的心里酸了一下,那应该是我奶奶发散前一天给自己留的菜,到现在还搁在那儿。她老人家一辈子茹素,下饭就是那点自己种的菜,可家里并不供佛,而且她还自己杀鸡,我后来才知道我奶奶吃素不是因为她迷信,她是为了把家里养的那点家禽省着给她儿子和孙子吃。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家什上厚厚一层土灰,看似我奶奶发散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但我一眼就看出来有好几样东西不是按着我奶奶的习惯放的。我奶奶虽然是个乡下老太太,但她老人家爱干净,屙桶这种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挨着床边儿放的。

我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屙桶, 把家什都推倒在地,就连我奶奶糊墙的报纸我也给它一张张扯下来,屋子里飞满了土灰,还有好多不知名的小虫在空气里乱撞。最后我把土**的被子给一揭,那底下居然爬了满满一层偷油婆(我们这儿管蟑螂的叫法),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几百个还是几千个,我用被子一掸,呼啦啦地满地乱窜,一会儿工夫就一只也不见了,也不知道它们都找哪儿躲起来了。

我把被铺抬下来扔在地上,爬到**合衣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我这一觉睡得很长,但睡得并不安稳,我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总觉得有人站在床前看着我。我以为是我奶奶的魂儿又来看我了,刚想开口叫奶奶,却发觉不对,那人影子半融在金灿灿的光里,瘦瘦长长的,分明是个男的。

难道是我小叔叔的魂儿回来了?我心想他来得倒好,我正有好多话要问他。

我用力抬了抬眼皮,终于把眼睛完全睁开了,却发现那人根本不是我的小叔叔,是菜明在我床前站着,说:“你咋比我还懒,日头赶脚了都还不起?”

原来那金灿灿的是日光,我实在太累了,竟整整睡足了一天。

我从**坐起来,假装惊讶地说:“你咋来了?”

菜明说:“我来看看你呗,你脑壳还疼不?”

菜明说着,就想一屁股在**坐下来,可他屁股刚挨着床边儿,就立刻站了起来,两只手使劲儿拍裤子上的灰,嘴里说:“这床你也能睡得下去!”

我看着菜明,说:“你知道我已经死了?”

菜明也看着我,说:“我没把你脑壳打坏吧?”

我摇了摇头。菜明只是个给五老爷跑腿的赖子,五老爷未必什么事都告诉他。

菜明把两只手揣在裤兜里,在屋子里走了走,假装他是才看到我推翻了一地的家什,说:“你抄家呀!”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我:“找到什么没?”

我在心里冷笑。我故意把我奶奶家翻了个底朝天,做出我在找那戏谱的样子,其实我回我奶奶家,就是想找个地方睡觉,顺便等着五老爷的人找上门来。

我奶奶家一定早就被五老爷给搜了个遍。他只派了菜明来,说明他也早就料到了我在这家里找不出什么东西来。我奶奶对戏子深恶痛绝,她老人家恨煞了我的小叔叔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做,犯贱跑去当戏子。就算我小叔叔在县剧团当角儿的那会儿,他也不敢把跟戏子沾边儿的一星半点儿东西带回家。他要是敢把那什么戏谱藏在家里,被我奶奶给翻出来了,非得给他扔灶台底下当柴火给烧了。

实际上,我跟我小叔叔待了那么久,也从来没见过他手里拿过什么戏谱。毕竟那时候我小叔叔已经瞎了,看不了任何东西。但我记得我小叔叔在古戏楼底下的扮戏阁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戏箱子。他从县剧团带回来的东西都收在那里头。虽然我觉得五老爷一定早就把古戏楼也给搜了个遍,想必也搜过那戏箱子,但他既然还没找到那戏谱,我就有必要去看一看戏箱子里的东西,说不定我能发现什么五老爷看不出来的线索。

可我要上古戏楼,就必须得避开五老爷的人,不然我真找出了什么,可不就被五老爷给抢走了。

我这么想着,对菜明说:“屋子里白找了一宿,啥也没找着,我明天得把院子给锄一遍,看看我小叔叔会不会把东西给埋那里了。”

我心想我非但得把院子给锄一遍,我还得把我奶奶家的菜地也给锄一遍。菜明愿意在旁边看着,就让他看着。赖子都是好吃懒做没长性的,菜明监视我监视得烦了,就会跑去偷懒,我就有机会把他给甩了,悄悄上古戏楼去找那戏箱子。

接下来几天,我就又锄院子又锄地的,假装到处翻找,饿了我就去小铁梅的饭馆里吃白食。菜明前几天还总在我周围晃悠,有事没事来找我搭话,几天之后,他就没了耐性,我管我锄地,他只管自己用衫子盖了脸躺在树底下打盹儿,到了饭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招呼我去小铁梅的饭馆儿蹭饭。

这天晌午,我把锄头一扔,菜明把他遮着脸的衫子掀起来一条缝,说:“找到啥没?”我摇头,菜明就骂骂咧咧地叫我去吃饭,一路嘴里抱怨说这日头毒得把他都给晒乡(晒黑)了。到了小铁梅的饭馆儿,我故意说馋那天五老爷喝的浆酒了,菜明就起哄叫“嫂子拿酒来”,小铁梅板着脸指了指架子上的一个青釉大缸,说“自己打,喝多少打多少,不许浪费。”她扭着屁股进去了,又想起来了事,从帘子后面探了半张脸,对菜明说:“五老爷说了,你不许喝。”

我拿了个大碗,打了酒回来放在桌上。菜明瞪大眼睛说:“你是鲁智深啊,喝得了那许多?”我说:“慢慢喝么。”菜明说:“我帮你喝点儿。”他拿眼珠子瞟着帘子后面,见小铁梅不在,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口。我看他一口酒下去,白脸立刻浮一层红,就知道这人其实不能喝。难怪五老爷叫小铁梅不许给他酒喝。可男人么,越是管着他,不让他做啥,他就偏要做啥。

菜明一会儿偷一口酒喝,一会儿偷一口酒喝,一大碗酒倒是有大半下到他肚子里去了。我不想把他现在就给灌醉了,况且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还真需要喝点酒。我把碗摆到自己面前,就着白饭把剩下那点酒都给喝了,对菜明说:“回去了。”

菜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不歇歇啦?日头还高呢。”

我说:“我急着找到我叔那戏谱,你五老爷说了,要分我三个指头呢。”

菜明不说话了。我听到他在背后哼哼:“分他三指头,咋不分我一指头咧?”

到了菜地里,我继续拿个锄头,假装到处翻找。菜明找了棵树歪在底下,继续用衫子盖了脸打盹儿。地里风大,日头把风给晒热了,暖烘烘地吹在身上,把身上的酒劲儿一吹,菜明很快就打起了鼾。我走过去用脚尖踢他,他一动也不动。

我扔了锄头,撒腿就往古戏楼跑。这个钟点,村里的人都吃完了饭在歇着躲日头,我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上。我知道除了菜明,五老爷一定还在村子里安排了人监视我,他也一定料想到了我这几日锄地是在拖延时间,我肯定是在谋算着要做点什么。可他们想不到我会在大白天甩了菜明去古戏楼。

我跑着跑着,终于看到一大片长满了芒草的荒岸,河水在日头底下明晃晃地发光,古戏楼就立在那片发光的河水里。它似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又似乎比我记忆中的黯淡了些,就好像它跟个人似的,也会变老一样。

四周寂静无声。我知道五老爷为什么不防我甩了菜明跑到古戏楼来了。因为这里一条船也没有。我在心里冷笑。他们以为我没有船就上不了古戏楼。我把身上的衣服全给扒了下来,一直扒到只剩一条裤衩,然后我就下了水,向古戏楼游去。

河水冰冷刺骨。幸好我事先喝了酒,身上蓄了一股热气,不然我还没游到古戏楼,就该冻僵了。我小的时候陪我小叔叔待在古戏楼上,我小叔叔跟他那几个票友唱戏,我无聊得很,就有几个小孩从水里冒出头来招呼我,叫我也下水耍。我小叔叔不准我去,我偷偷地下水,自以为他发现不了,结果他一摸我衣服全湿了,就知道我下过水。

我小叔叔什么也不说,叫我以为瞒过去了,回去他就告诉我奶奶,说我不听话,偷偷下水耍。我奶奶就把我给打一顿,叫我发誓不再下水。后来我学聪明了,要下水就把衣服都给脱了。可我小叔叔一摸我手脚冰凉,就知道我下过水,他当时不动声色,回去就跟我奶奶告状。我奶奶听了,抄起扫帚就打我。我奶奶打断了一把扫帚,我才长了记性,记住了那河水深得很,水里还有暗流,早年淹死了好几个小孩,所以现在根本没有人去这段河里耍水。那时我心里想,那河里明明一直有好几个小孩在耍,为什么我奶奶说没人去那边耍水?可我被打怕了,不敢说。我怕我小叔叔再跟我奶奶告密,我奶奶再拿扫帚打我,后来那几个小孩来找我下水耍,我就再也不去了。

我现在知道了,那几个水里的小孩不是人,他们就跟那几个上古戏楼来找我小叔叔唱戏的票友一样,只有我和我小叔叔才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说话。难怪那几个小孩从不上岸,我叫他们来古戏楼上陪我耍,他们也不上来。可我小叔叔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几个小孩是水鬼?他要是告诉我了,我就不敢下水跟他们耍了。

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游着,心里想着我小叔叔的事。古戏楼看着离岸近,可游起来才知道厉害。水里的暗流不断把我往后推,不让我靠近古戏楼,我已经拼命在往前游了,可我离岸边越来越远了,那古戏楼还是遥遥地在前头,没法接近。

我已经很久没有下水了,游着游着,胳膊就没了劲儿,一股暗流冲过来,我的身子被冲得一歪,嘴里吃进了两口水。我看到那几个小孩又从水里冒了出来,他们哗啦啦地踢水,在我的身边游着,有的扯我的胳膊,有的扯我的腿。 他们小时候也这样跟我玩儿,可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是水鬼,我不怕他们,现在我知道了,他们是要把我也拖下水淹死,好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水鬼,一直陪他们耍。

我的心里害怕了。我奋力甩着胳膊,拼命想要把他们给甩开。我这么一挣扎,暗流就把我给扯进去了,我一连吃了好几口水,身子越来越沉,再也划不动水了。那几个小孩又游到了我的身边,哗啦啦地踢着水,在我身边打转,团团地把我围着。我这时候才看清楚了,原来不是他们身上穿的棉袄坏了,棉絮钻出来漂在水里,那是他们身上的肉在水里泡烂了,一缕缕地在水里漂着。

我已经没力气了,那几个小孩拽着我,我也挣不开。这时我心里倒不怎么怕了,我想到瓮棺里那个烂掉的小孩。我心想反正我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说不定我现在也根本不是人,我干嘛要怕他们?我正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身上一轻,不知何时我已经从暗流里出来了。那几个小孩在我的背后推着,在我的前面扯着,哗啦啦地踢着水。原来是他们把我从暗流里拽出来了。我突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我小时候跟他们下水耍,从来没遇到过暗流。原来是他们一直在看着我,叫我避开了河里的暗流。这些小孩都是好心的,我差点错怪了他们。

我从暗流里出来之后,感觉身上一下子松快了很多。我重新划起水来,有的小孩游在我前面,给我带路,有的小孩游在我后面,推我的背,他们哗啦啦地踢着水,嘴里喊着加油加油,就跟我小时候一样。我使劲儿往前游,再也没有被暗流给扯进去,游着游着,就游到了古戏楼。我回头往河面上看,河面上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好像一面冷冰冰的绿镜子,把我给独自照着。可我隐隐地能见到水底下有影子,像是那几个小孩在跟我挥手。

我浮在河面上喘了一会儿气,用指甲扣住古戏楼底座上的青转头往上爬,爬了好几次,终于爬到了古戏台底下。古戏台底下的扮戏阁子就跟我小时候一样,厚重的雕花窗板乌沉沉地横在我面前。我绕到扮戏阁子后面,伸手用力一推,那雕花板门吱呀呀地开了。

扮戏阁子就跟我记忆中的一样,黑乎乎的屋子里摆了一张瘸腿桌子,四张高矮不一的旧凳子靠墙立着,墙角里还有一个铁皮壳子的暖水壶。那都是别人家不要的家什,原本要劈了拿来当柴烧的,是我小叔叔哄我去厚着脸皮跟人家要来的。他这个人娇气得很,到哪儿都不肯亏待自己,都要把自己待的地方给弄舒坦了。他甚至还想办法给自己搞了个炭盆,冬天可以烤脚,那碳自然也是我去捡的。至于我小叔叔来古戏楼之前,这扮戏阁子里最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有哪些摆设,我就不知道了。

我把扮戏阁子的雕花窗板都给推了上去,好让日光照进来,看得清楚些。我看到那张瘸腿桌子底下摆着一个破竹篓子,竹篓子里有几截写了一半的粉笔,还有好几个鸡蛋壳。那是我小叔叔觉得生鸡蛋能护嗓子,他说他在县剧团的时候每天就要吃一个生鸡蛋。他弄瞎了眼睛,唱不了戏了,回来看古戏楼,还是要吃生鸡蛋。我奶奶家的老母鸡下了蛋,都是被给他吃了,我都没吃到过几个。我奶奶一直说我小叔叔上辈子是个鸡贼婆(我们这儿管黄鼠狼的叫法)。我小叔叔吃鸡蛋,是在鸡蛋底下用筷子戳个洞,把蛋汁绞出来,咕嘟一口喝下去。我小时候也没什么东西可玩的,我小叔叔喝下来的蛋壳,那些没有被他弄破的,我就收起来,拿粉笔给它们画上脸壳衣裳,画上小手小脚,画成一个个小把戏,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

我看着竹篓里那几个鸡蛋壳,没想到我去念书之后,我小时候玩的这些玩意儿我小叔叔还给我好好收着。我的心里突然有些感动。我把那些鸡蛋壳一个个立在桌上,足足十六个,都是红脸壳,红衣裳,甩着白袖子,脚下踩着水蓝色的云纹底——我那时候就只有这三种颜色的粉笔。

我心里一动,就想到了五老爷说他那天晚上见到了我小叔叔在古戏台上唱戏,他说我小叔叔扮的那个旦儿出来之前,有十六个小把戏扮作跑龙套的在戏台上翻跟斗。难不成是我画的这些鸡蛋壳成了精,变成了小把戏,陪我小叔叔唱了最后一出戏?

我用眼睛盯着那些鸡蛋壳,想看它们动一动。可它们就死死地立在桌上,鼓着红脸蛋,风吹也不动。我叹了口气。心想这话果然是五老爷编来唬我的,他既然搜过古戏楼,想必看到了这竹篓里的鸡蛋壳,他猜到是我画的,就顺势编出了十六个小把戏,还编得丝丝入扣,就连小把戏的打扮都跟我画的一模一样。

我想到这里,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我记得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就在这张瘸腿桌子的底下,怎么这里变成了一个破竹篓子?

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去哪儿了?

我在屋子里到处乱转,到处找。可这扮戏阁子就那么点地方,那戏箱子又是那么大个东西,根本没处藏。我转了好几圈没找到,只能立住了脚,心里悻悻地想,难道五老爷早就知道我会偷着上古戏楼来找这戏箱子,事先把戏箱子给搬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

我原本以为那是风从雕花窗板的格子里吹进来的声音,可我再仔细听,那声音却像是从我头顶上方传下来的。

我的头顶上方,那就是古戏台。

我站在扮戏阁子里,四面的雕花窗板都打开了,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吹在我身上,我身上还湿着,只有一条裤衩裹着屁股,顿时打了个喷嚏。

我连忙捂住嘴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我果然又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吱嘎声。

那声音是从古戏台上传来的,像是有个人踮着脚,在很轻很轻地走路。

我突然意识到这古戏楼上除了我,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