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瓮棺
我站在棺材板上抽了一颗烟,脚底下那东西还在叩叩叩地敲棺材板儿,敲得我心烦意乱。我这个人一发狠,什么事都做得出。这时日头已经出来了,有气无力地在天上慢慢爬着。我心想不管这棺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光天化日的,我这么个大男人还能对付不了?
我这么想着,把烟头一扔,就把镐头拿到一边来放在称手的地方,双手猛地把那棺材板儿一掀,那东西还想敲棺材板儿,正好浮出了水,被我看了个真切。
我现在看清了,那一层暗红色的脏水里浮着的旧戏袍子,里面原本裹着的应该是个人,但那个人已经没了五官,只剩下一张惨白的脸,咧着黑乎乎的嘴,在水底下看着我。
我也冷冷地看着那东西。我看到那东西就跟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一抽一抽地,把腰先给慢慢地拱出了水面,那张惨白的脸还拖在水底下,拖着拖着,脑袋慢慢地就跟身子分了家,沉到水底下滚了滚,翻了个头。
那是个空空的脸壳子。
我的心里一动,一镐子戳进水里,用力一绞,暗红色的水扑哧一声溅出来,旧戏袍子被我划拉出个大口子,空****地挂在我的镐头上,一团黑影扑棱棱地从戏袍子里猛地窜了出来,差点扑在我脸上。
我甩掉镐头,一把抓住那团黑影,狠狠地捏在手里。那东西哇啊哇啊地叫起来,在我手里不断扑腾,溅了我一脸脏水。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只小黑婆子。也不知它是怎么想的,竟趁我把棺材板劈开一条缝儿的那会子钻到了棺材里,被旧戏袍给缠住了,在里面瞎扑棱。我听到的那叩叩叩的声音,就是它给啄出来的。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把那只小黑婆子给甩到一旁。
这根本就是一口空棺,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我瞪着那件空****的戏袍子,心想以五老爷的精明,他既然编了话来哄我,自然不会留下破绽。那个冒充我小叔叔的家伙的尸体,想必早就被他挖出来给处理掉了。他还特意在棺材里留了一股子花椒味儿,好叫我相信当初他从古戏楼上抬下来的真的是具喜神。
可五老爷为什么要费这个工夫,专门去布置一口棺材?难道他早就料到了我不信他的话,会去开棺验尸?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果是五老爷料定了我会开棺,又为何不干脆在这棺材里放一具喜神?反正我也不知道我小叔叔变成了干尸会是什么样,他除了是个瞎子,身上也没啥特别的地方,死人都是两眼一闭,看不出瞎不瞎的,那不是比弄个空棺更容易取信我?
难不成是五老爷觉得喜神能卖钱,不舍得下这个本儿?可我看五老爷的样子像是干大事的,这种人绝对不会做事只做一半,他既然吃准了我会开棺,想要用这棺材里的东西来唬住我,好让我信他的话,他就绝对会放一具喜神在里头。
五老爷既然吃准了我铁定会开棺,他却只弄了口半吊子的空棺,他到底是想让我琢磨个啥?我实在有点想不出来了。
我点了颗烟,坐在棺材边上发呆。那只被我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小黑婆子浑身是水,飞不起来,只能拖着翅膀在地上慢慢踱步。我看着它在土坑里到处东啄啄,西啄啄,突然就看到土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黑婆子喜欢照镜子。这种鸟是最喜欢会反光的东西的。可这只小黑婆子却好像很畏惧土里这个反光的东西,只要它踱到了那个东西的附近,就贼头贼脑地往回走,似乎生怕我发现了那个东西似的。
那到底是个啥?我眯起眼睛,那东西埋在土里的位置其实是靠着我父母的坟包,夹在我父母和小叔叔的坟包之间。只不过我前面吃不准棺材的位置,在刨我小叔叔的坟包的时候,连带着那东西也一块儿被刨了出来。
那东西在土里露出了一截,圆鼓鼓的,上面有一圈酱釉印子,好像是个缸。
谁会在土里埋个缸?而且看这位置,这缸的年代不久,应该是跟我父母的棺材一起入土的——要是这缸是之前的人埋在这儿的,我父母下葬的时候,这缸就应该被挖出来了。莫非是我奶奶把这缸给埋在这儿的?
我奶奶为啥要在我父母的坟包旁边埋一口缸?
我把烟摁在土里,朝着那口缸走过去,突然眼前一黑。就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苦杨树上停着的黑婆子全都飞了起来,黑油油的翅膀张开来连成一大片,把天都给遮住了。我继续往前走,那些黑婆子纷纷落下来,全都停在我面前的那片土里,挡住了那口缸。
这算什么意思?难不成这群黑婆子把这口缸当成了宝贝,在这里牢牢守着,不想让我看?我心里有点好笑,伸脚去踢眼前的黑婆子,想把它们给驱散了。可黑婆子大胆得很,非但不散开,有好几只还突然扑起来啄我的脚,一只黑婆子啄在我的脸上,啄掉一口肉,只差一点就啄到我眼睛了。血从我眼窝上面流下来,我顿时发了狠,轮起镐头向那群黑婆子狠狠砸了过去。
我拼命砸了一阵,砸下来好几只黑婆子。剩下的黑婆子终于怕了,不情不愿地散到了一旁,给我让出了路。我提着镐头走过去把土刨开,仔细一看,那埋在土里的东西底下开了个孔,根本不是什么缸。
那是一口瓮棺。
瓮棺这个东西,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过去有些地方穷人下葬,没钱买棺材,就拿口缸,让人蜷在里面充当棺材用。但我们这儿棺树多,再穷的人家都是早早就给自己打好了寿棺,根本不用花那个钱,也没人会缺口棺材,需要用到瓮棺。
在我们这儿,只有一种情况会用瓮棺,就是家里有不满十岁的小儿夭折了,不能睡棺材,也不能起坟——我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有个什么讲究,只知道小孩不能棺葬这个规矩不光是我们这儿有的,其他一些地方也有。但我们这儿规定的是这种瓮棺还不能是新的,必须是用过的旧缸,小孩是光着放进去的,缸的上头要用小孩穿过的衣服扎住封口,还要在缸底下打个孔,这是为了让小孩的魂儿从缸里出去,好重新去投胎做人。
可为什么我父母的坟包旁边会有一个瓮棺?
难不成我其实有过一个哥或姐,在我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我跟我父母一起过的日子是在我五岁半之前,我已经没多少印象了,也不记得他们是不是跟我提过这事,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奶奶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事的。我是独孙,要不是我这回刨了小叔叔的坟,刨出了这个瓮棺,我怕是一辈子不会知道原来我还是有过兄弟姐妹的。
我这么想着,就想伸手去把这个歪倒的瓮棺扶起来,重新埋回土里去。我刚一伸手,那些黑婆子就哇哇地叫起来,把我给吓了一跳。可黑婆子刚才被我用镐头轮怕了,眼看着我去扶那个缸,也不敢过来,只能在我头顶上黑压压地盘旋,哭似的叫。
我还不知道黑婆子是在哭我。它们不让我看那个瓮棺里的东西,是为了我好。
我不再理黑婆子,伸手把瓮棺扶起来。瓮棺在土里转了一圈,原本封口的那一头朝向了我。我的手颤抖起来。因为我看到了瓮棺上封口的那件小孩衣服。那是一件剪开的海魂衫,埋在土里已经快烂了,颜色也很混浊,但我还是可以分辨得出衣服上的那一道道蓝白条子。
我对这件衣服实在太熟悉了。我只有一张跟我父母一起拍的照片,是我五岁生日那年,我们一家专程去县城照相馆拍的,我小时候那照片就一直挂在我奶奶家的墙上。那照片里,我就穿着这件海魂衫,左手搂着我爸,右手搂着我妈,咧着一张缺牙的嘴,笑得很没心没肺。
原来这瓮棺里夭折的孩子跟我一样,小时候也有一件海魂衫……我想这么告诉自己,可我心里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颤着手,鼓足了勇气,好几次才下定决心,把那封口的海魂衫给扯开了,把手伸进瓮棺里。
我摸到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不敢看。我来的路上,我奶奶的魂对我哭了,她叫我不要看。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叫我不要看我小叔叔坟里的东西,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小叔叔的坟里只有一具空棺。我奶奶叫我不要看的,是这个瓮棺。
我挣扎了很久。最终我还是用镐子砸开了瓮棺。那里面已经没有成形的尸体,那个死掉的小孩已经完全烂掉了,骨骸奇形怪状地沉在缸底。那些细小的骨头之间有几颗彩色的玻璃珠,一个烂得看不出图案的铅笔盒子,一个塑料壳儿的熊猫吃竹子卷笔刀,一把已经散架了的玩具小手枪。这些陪葬品都没什么价值,但对一个五岁半的孩子来说,这些东西就是他的宝贝。
这些东西都是我五岁半时候的宝贝。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在想着。原来五老爷要我看的是这些东西。是他故意把这瓮棺埋在这儿。他料定了我听了他的话之后会来开坟,我要刨出我小叔叔的棺材,就必定会刨到这个瓮棺。他故意找了这些东西放在瓮棺里,想叫我以为自己在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知道我早晚会想起来我的小叔叔已经被打死了,他就让我看到,叫我想起来我自己在五岁半的时候也死了,这样一来,我就会信了他的话,死了一回的人还能在这世上走动,还能吊死在古戏楼上。
他想把我给搞糊涂了,搞疯了,他就可以轻易控制我了。
可我的心里其实很清楚,五老爷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找到我五岁半时的这些宝贝。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被我弄去哪里了,我五岁半的时候回到这个村子,走进我奶奶家门的时候,手里牵着的是个瞎子,那个瞎子是我的小叔叔,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原来我的那些宝贝都被埋在了瓮棺里,难怪我找不到了。
原来我五岁半的时候,是跟我的父母一起发散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低下头去,那些黑婆子落在瓮棺的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全都一声不吭,悲伤地看着我,似乎就连它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只浑身湿透的小黑婆子悄悄地挨到我的脚边,啄了啄我的鞋子。它怯生生的眼神让我想到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它刚才钻进棺材里,钻到那个旧戏袍子里去,把自己浑身搞得湿透了,不是它贪玩不小心,它是想把我给吓跑了,好让我不要看到这个瓮棺。它倒是一片好心。
可黑婆子为啥要对我好?就因为这小黑婆子是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变的?我小时候跟它玩过,分给过它纸钱香火,所以它想要报答我?我之所以能看到它,能跟它玩儿,是因为我在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现在的这个我又是谁?我到底还是不是人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我用手握住镐头尖儿,用力往下一抹,热烘烘的血从我的手心里火辣辣地涌出来,是红色的。我把那只流血的手举给天上看,我大声地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喊声变成了,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山野寂静,天空静悄悄地,一片云也没有,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日头爬到了野山顶上,看着我。我倒在自己挖的土坑里,大口喘着气。突然之间,那些黑婆子全都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黑压压地打着转,就好像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窟窿,在我的头顶上盘旋。
我躺在那个黑窟窿底下,怔怔地看着。它就好像要把我给吸进去一样。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真是恨透了我的小叔叔。要不是为了查他的破事,我就不会查到自己头上,查出来自己原来在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我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的死跟我的小叔叔肯定脱不开干系。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巧,偏偏就在我五岁半的那年弄瞎了眼睛,跟我同时回到这村子里来?
那一年,我的小叔叔是不是也唱了那出戏,才把阴船给唱了出来?
那一晚,吊死在古戏楼上的会不会真的是我的小叔叔?五老爷说我的小叔叔把阴庙里供奉的某个东西给唱了回去,那个东西会不会就是阴船?
我想来想去,我要把事情给弄清楚,还是得先找到我小叔叔唱的那出古戏。
我得赶紧把五老爷说的那个戏谱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