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师爷
五老爷说,那天他把戏疯子从古戏楼上弄下来之后,就没再发生什么怪事。当时我奶奶怎么扭着一双小脚来认尸,罗伯当众说我小叔叔死得凶,在棺材里必须要背钉,我奶奶又是怎么跟他吵起来的,怎么用土话把全村给骂了一遍,五老爷大致跟我说了,还跟我学了几句。我听着也觉得很正常,因为我奶奶平时就是这么骂人的。可就是这种正常,让五老爷觉得极不正常。
五老爷心想,他从古戏楼上弄下来的明明是个喜神,就算他怕被人瞧出自己是个土夫子,没有挑明了说,可这戏疯子的尸身不对劲,难道这村里那么多人都看不出来?他就觉得这个村子有古怪。可他终究是个外人,又是利用这村子打掩护做着死人买卖,村里的事他不好管,于是五老爷只能把古戏楼上发生的怪事,包括他做的那个怪梦,全都在心里憋着,没有跟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有一帮外地来的土财神到他的汽摩铺子来收货,这帮土财神里面有一个生意做得很大的华裔老板,带了一个姓白的师爷来帮他验货,这个姓白的师爷,在这一行里是很出名的。
五老爷过去也听说过这个白师爷,外号叫白龙王,探龙点穴是一手绝活。但当五老爷真的见到这个白师爷,还是吃了一惊。这个白师爷年纪很轻,打扮得很时髦,身上穿的是皮夹克,大冷天的脸上还戴了个墨镜,在屋里也不舍得摘下来,一直到老板叫他过来验货,他才摘了墨镜,露出一双全白的眼仁——原来白师爷是个瞎子。但他这种瞎法跟我小叔叔不一样,白师爷自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是个瞎子。
但这白师爷也确实厉害,他虽然是个瞎子,但不管什么货色到了他手里,他摸一摸,嗅一嗅,有时还伸出舌头舔一舔,放在耳边听一听,就能把朝代名堂给估个八九不离十。后来五老爷带着几个老板去山里收大货,白师爷也跟着去了,一路上把这山里的风水气脉讲得一点也不差,五老爷就知道白师爷是个奇人。五老爷想到了古戏楼的怪事,就请白师爷去古戏楼那边看一看。
那个时候靠古戏楼的那一片河滩已经完全荒了。自从戏疯子吊死在古戏楼上之后,总有人说晚上能听到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唱戏,那块地方就没有人愿意再去了,文化站换了个管事的,也没了看古戏楼的这个闲职,古戏楼上拉了圈绳子,就算封起来了。五老爷到了那边一看,一条船也没有,就要再回村里找人来撑船上古戏楼。白师爷忙说不必了,他就站在岸上看一看。
白师爷说着摘了墨镜,露出一对白眼仁,面朝着古戏楼,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了起来,足足看了半个时辰。五老爷听人偷偷议论白师爷,说白师爷其实不是“看”,他是在听,听他养的鬼跟他说话。那些人私下里说白师爷自己其实不懂阴阳堪舆,但他懂怎么驱鬼,他身上养的鬼很厉害,而且不止一只,白师爷要相看的时候,就把他养的那些鬼给放出来,让它们去查探清楚了再报给他听,他再把那些鬼说的东西说给人听。他平时走路什么的都跟明眼人一样,不用盲人杖,那也是因为鬼在替他看着路。五老爷就有些好奇,心想难道白师爷站在这岸上,是让他养的鬼飘过河去古戏楼查探吗?这回白师爷看了那么久都没发话,这是连鬼都看不出古戏楼上到底闹的是什么邪煞?
五老爷正等得不耐烦,白师爷终于开口了,慢悠悠地说:“这是一块阴煞地。”
五老爷知道什么是阴煞地,那是阴气极重的孤绝之地,风水上来说是很不好的,这种地非但不能住人,就连埋人都不适合,要是坟地,必起凶尸。可这片荒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断壁残垣,显然是有过住家的,还特意正对着这块地,在水里盖了一座古戏楼,五老爷就不懂了:什么人家会在阴煞地上起房子?
白师爷说:“这里过去住的不是人家,是个庙。”
五老爷心想,白师爷这回这可说得不对了。五老爷自己也略懂堪舆,知道这种凶地上盖庙可以镇煞气,而且很多寺庙也是会修戏楼的,因为要演酬神戏。但寺庙起戏楼的位置是很有讲究的,戏楼必须在山门前后,要不就索性修在山门上方,戏台要正对着正殿的位置。可这古戏楼修在水里,难道这庙的山门也在水里?
白师爷说:“这庙的山门就在古戏楼的底下,是个阴山门。”
白师爷这么一说,五老爷顿时感到身边好像有一阵阴风吹过,浑身阴嗖嗖的,就连头顶上的天色都阴沉了不少。五老爷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古戏楼上,罗伯说过一句话,说的是渠河通阴。
五老爷在我们这儿待得久了,也听到过一些说法,说这个渠河一年里头有那么几个特殊的日子,河道会变得四通八达,人在河上撑船能穿山过川,有人在刘家坝好端端地摇着船,不知不觉就迷了方向,摇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望天峡了,一百多里的水路,还隔了两座山,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更诡异的是那人还在望天峡遇到了同村一个媳妇儿的娘家人,是那媳妇儿的弟弟,托他给那个媳妇儿捎了一筐岩鸡蛋,说她从小就馋这个,专门给她去山里掏的。那人回去之后把岩鸡蛋交给那个媳妇儿,把她弟弟的话一说,那媳妇儿就放声大哭起来,原来她弟弟一个月前在山里摔死了,如果不是那人带话回来,她都不知道她弟弟是为了给她掏岩鸡蛋去的。那筐岩鸡蛋表面看起来好好的,敲开来里面是干瘪的小鸡仔,毛都已经长齐了。后来就有人说渠河底下有阴关,到了日子,龙王爷把阴关一开,渠河上下就阴阳相通,活人跟死人就能互相见着了。
难道这古戏楼底下的阴山门就是传说中的阴关,这里过去是座龙王庙?五老爷把自己的猜测跟白师爷说了,却见白师爷连连摇头。
白师爷说,渠河通阴是没错, 他坐船沿渠河而下,一路上感觉到的阴关就不止一处,但这古戏楼底下的阴山门却不是个普通的阴关。这个阴山门,通俗点儿来说,就是连接咱们这个世界,跟庙里供奉的那个东西的世界的一个出入口。
但这究竟是个什么庙,却是连白师爷都看不出来。白师爷说,他只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龙王庙, 庙里供奉的这个东西实在太过古老,白师爷也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就是不久之前,这个庙的阴山门打开过——换句话来说,就是那个东西应该出来过。
白师爷说着,报出了一个确切的日子。五老爷一听,脑袋嗡的一声——白师爷说的那个日子,正正好好就是戏疯子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一天!
难道是戏疯子把阴山门给唱开了,把那东西给放了出来?五老爷忙把戏疯子上吊那天的怪事,还有他做的那个怪梦都给白师爷说了,只听白师爷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原来如此”,对五老爷说:“反了,反了,不是戏疯子把阴山门给唱开的,一切都反了。阴山门开,是因为那个东西要出来,可那东西要是真出来了,这里就绝不该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儿!我还在想为什么那东西明明出来过,我却偏偏一点都感觉不到,原来是有高人守在这里,设法镇住了阴山门,那个东西原本都要出来了,却硬生生地被人给封了回去,厉害!厉害!”
白师爷这一长串的话把五老爷给说晕乎了,忙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白师爷说:“你说的这个戏疯子是个高人哪!你说这戏疯子平日里就守在这古戏楼上,他守的应该就是古戏楼底下阴山门开的那一天。你那天不是梦到戏疯子唱戏,引来了好多黑影子把古戏楼给围着,那些都是这渠河里的阴魂。戏疯子把渠河上下的阴魂全都给唱到了这古戏楼底下来,阴山门一开,这些孤魂野鬼一批批地往里面钻,可不把阴山门给堵死了?那东西就给堵在了阴山门里面,等到时辰一过,阴山门关上了,那东西自然就出不来了。那东西再想要出来,要等下次阴山门开,也不知道要再等到猴年马月,更不知道到时候那阴山门会开在哪儿。我虽不知道那庙里供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这东西一旦出来,这一带绝对太平不了,多亏了这戏疯子,你们逃过了一个大劫啊。”
五老爷说:“可这就是我做的一个梦。”
白师爷说:“梦通阴阳,那些苗家的鬼师、梦婆也都是梦里走阴。那晚活人是看不到阴山口,也听不到古戏楼上唱戏的。只是有一处不妥——”
五老爷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了古戏楼上吊着的那个喜神,隐隐猜到了白师爷要说什么,只听白师爷说道:“阴阳两界,一日三秋,有人黄粱一梦,梦里一生都过完了,醒来一锅黄粱还没煮熟,也有人一梦黄粱,梦里才一顿饭的工夫,醒来却是少年白头,垂垂老矣。那戏疯子自挂古戏楼,是知道自己这次入阴必定有去无回,因此索性舍了这副躯壳。你看见他蜕下来的人壳子都变成了一具干尸,可见这一梦的时间过得有多快,你误听他曲,误入他梦,跟着走了一回阴,就算出来得再及时,也难免折损阳寿。好在你本来是长寿之相,就算折损个三十年,也能活到六十岁,若是当晚有短命的不小心上了古戏楼,听了古戏楼上的那戏,只怕就没几日活头了。”
五老爷一拍大腿,心想难怪当天晚上跟他一起上古戏楼的那几人先后都发散了!罗伯是最早发散的,不过他老人家本身一把年纪,原本也没几天可活了,又是病死在自己**,因此罗伯发散的时候,五老爷还不觉得瘆得慌,后来昆子、百顺、盐伍先后都发散了,而且还都不是好的发散法儿,五老爷的心里就有点瘆了,就不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他这次着急请白师爷来看这古戏楼,不单是因为好奇,多少也有点想请白师爷救命化解的意思,听白师爷说他能活到六十岁,五老爷就松了口气,反倒不提此事了。对他这种人来说,活六十岁就已经算够本了,活多了也没意思。只是五老爷琢磨着,按照白师爷的话来说,昆子、百顺、盐伍这几个后生原本是可以活到五六十岁的命,被他带入梦里听了戏,不知不觉就折了三十年的寿,这才早早发散了,那个叫兆旺的后生最不成事,反倒还活得好好的,是因为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个长寿的命?还是因为在五老爷那梦里,兆旺根本就没上古戏楼的缘故?
五老爷在那儿正琢磨着,白师爷还以为他听到自己少了三十年阳寿,正在那儿闷闷不乐,便劝他说:“你这回虽然折了寿,但也是因祸得福,有很大的机缘可以发一笔横财。”
五老爷心里一动,问道:“你是说……”
白师爷说:“你知道清角吗?”
五老爷知道什么是清角。那是传说中的绝世神曲,据说是黄帝他老人家亲自所作,可以号令天下神鬼。根据韩非子里的记载,黄帝在西泰山之巅奏唱此曲,天底下的鬼神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千万亡魂浩浩汤汤,重重叠叠地拜伏在泰山之下,等待黄帝的诏命。后来黄帝大战蚩尤,也是用这一曲清角驱使千万鬼神为他而战。只是这曲子失传已久,后世唯一一次奏唱清角,还是春秋时期,晋平公设宴招待卫灵公,卫国的乐师班子比较厉害,一连奏唱了几首名曲,引来仙鹤、玄鸟翩翩起舞,晋平公就觉得自己的面子上过不去了,要晋国的乐师班子拿出一首曲子来,压过卫国的乐师班子。晋国有个叫师旷的乐师就说,有一首清角,是绝世神曲,一旦奏唱,惊天地泣鬼神,但唱完的后果很严重,可能会给晋国带来大灾,甚至亡国。晋平公是个死要面子的,听完了之后,还是命令师旷奏唱清角,结果师旷没唱几个音,那设宴的露台上就阴风大作,舞亭上的屋檐格格抖动,帘子后面浮现无数人影,桌子上的杯盘器皿都应声而裂,把晋平公吓得肝胆俱裂,回去就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晋国也在那之后连年大旱,天灾人祸不断,几乎亡国。在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奏唱清角,这首曲子就算完全失传了。
五老爷说:“难道那天晚上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唱的那个,就是清角?”
白师爷说,是不是清角,他也不知道。毕竟这种绝世的神曲,谁也没听过。但他知道一种说法,那就是最早的古戏古曲,都不是唱给人听的,是唱给鬼神听的。就说这个戏楼,最早的时候叫作享殿,就跟祭台是一个意思,在上面唱曲演戏的,那也是唱给鬼神听,演给鬼神看的,活人是不能看和听的。虽然不是每一出古戏古曲都有清角那么大的威力,可以号令天下鬼神,但多少都是带有某种威力,有的可以通神,有的可以召鬼,因此历代朝廷都专门有人收这种古戏古曲谱的。只是大多数的古戏古曲都只剩下个名字,极少有传世的,民间收不到,就找土夫子去墓里收,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在收这种玩意儿。白师爷自己也沾手过几本古戏的工尺谱,这玩意儿对不懂的人来说不值几个钱,但只要找对了门路,那最后成交的价格就很厉害了。
白师爷对五老爷说:“听你的说法,那晚戏疯子唱的那一出应该也是个古戏。你知道有人是专门收这个的,就算没有曲谱,用录音机录下来的磁带,那都有人愿意出大价钱收。”
五老爷说:“那可惜了,我那天晚上咋没想到带个录音机呢?现在戏疯子人都没了,到哪儿去找第二个会唱这古戏的?”
白师爷就笑了,说:“你也不必跟我打诳,这事是你碰到的,是你的机缘,我一个瞎子,就算有心,也截不了你的财运。戏疯子不在了,可这古戏楼还在。戏疯子会唱这古戏,也不能是打娘胎里学来的,他总得有个谱,你要是能找到这谱,你就发达了。我这回带的老板虽不收这个,但我这儿有人是专门收这个的,到时候让我沾两个指头就得了。”
五老爷说,他们这行出价用手不用嘴,一指头就是一万,出个拳头就是亿,白师爷说两个指头,那就是十万,白师爷只是沾个手,就敢要十万,那这货得值多少钱?
五老爷说到这里,端起碗滋了一口酒,看着我,说:“小兄弟,你这回听明白了吧?你叔的事是得着落在你身上,我的这笔财运,也得着落在你身上。”
我也看着五老爷。我的酒虽然还没醒,但我的心里却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我在心里大叫: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