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坟山

我先前说过,我的小叔叔是个戏子,他年轻的时候跑到河上去跟人打野台,结果唱出了一条阴船,把自己的眼睛给弄瞎了。他唱不了戏之后,就去看古戏楼,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吊死在古戏楼上。我这次回来,就是打听他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要把自己给吊死在那种地方。可我一路打听着,就发现我要打听的都是死人,就连我的小叔叔,也早就在我小的时候被人打死了。后来我遇到了五老爷,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活人,他又说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是具喜神,是我小叔叔褪下来的人壳子,那古戏楼底下其实是个阴山门,我的小叔叔唱戏入阴,是为了把某个东西给唱回去,他已经不是人了。这就彻底把我给搞蒙了。

但我听到五老爷的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却彻底清醒了,因为我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之所以被搞蒙了,是因为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既不符合常识,也不符合逻辑,尤其是那个白师爷的话,神神鬼鬼的,连黄帝清角都出来了,根本就是封建迷信的那套东西,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但如果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单看五老爷找我说这番话的目的,那事情就简单多了,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那就是我的小叔叔会唱一个古戏,他们想要这个古戏的戏谱。

这么一来,为什么我的小叔叔明明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打死了,却又会吊死在古戏楼上,也有了解释:整件事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当时那些人坐着大红旗来村里找我的小叔叔,是想让他唱那个古戏,我的小叔叔不肯唱,被人打死了。但这些人并没有死心,他们认定了我的小叔叔手里肯定有那个古戏的戏谱,就找了个人冒充我的小叔叔,混在这个村子里,守在古戏楼上,继续找这个戏谱。

五老爷是在我的小叔叔被打死之后来到这个村子的。从这个时间点来看,他应该是被坐着大红旗的那些人给派来的,监视古戏楼上冒充我叔的那个人。在那之后,这村子里的人也逐渐都被替换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这次回来,发现村子里的好多人我都不认识。

至于冒充我的小叔叔的那个人为什么会吊死在古戏楼上,为什么那天晚上去了古戏楼的人除了五老爷和兆旺都发散了,那也很简单:那个冒充我叔的家伙一定是找到了戏谱,至少是发现了某些线索,可他不知为何跟五老爷起了冲突,不愿意把东西给交出来。五老爷在争执之中杀了人,把那人给吊在古戏楼上,假装是上吊自尽。他再混在去古戏楼里抬尸的人里面,上了古戏楼。那尸体既然不是真的吊死的,是被人给弄死的,自然有古怪。罗伯等人想必是看出了古怪,却在五老爷的胁迫下不敢说出来,我奶奶会认这具尸体是我的小叔叔,想必也是受到了威胁。可五老爷还是不放心,事后还是把罗伯等人都给杀人灭口了。他留下兆旺一个活口,一来是因为兆旺跟菜明一样,早就被五老爷给收买了,是跟着五老爷混饭吃的赖子,二来则是因为兆旺是这村子里的人,跟我从小就认识。他把兆旺放在村口吹水,我才不会起疑心,才能引得我自投罗网,主动去找五老爷。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看着五老爷,在心里狠狠地想。我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死的时候,他们不让我回来,是怕我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小叔叔。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就快要找到那出古戏的戏谱了,不想让我回来坏事。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得手,于是就想办法把我给引回来,他们以为我知道我的小叔叔到底把那古戏谱给藏在哪儿了,想给我下套,把东西给套出来,他们想得倒美!

我这么想着,自以为掌握了事情的关键,心里难免有些得意,顿时觉得酒也醒了,头也不晕乎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准备好了要大干一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大错,不知不觉走进了陷阱里。

用我的朋友周易的话来说,我就跟大多数人一样,容易自以为是,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会想用一种自己可以理解的方法来解释,这就好比古人不懂科学,他们相信鬼神,就把世间的一切现象都用鬼神的活动来解释;又好比现在的人相信科学,不信鬼神,就把世间的一切现象都用科学知识来解释。这两者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强行把这个世界纳入自己的知识体系之内,导致的结果就是容易牵强附会,为了自圆其说,大脑就找出种种理由,故意漏掉很多跟自己的知识体系不符合的事实,最后得出的结论,就会跟真相有很大的偏差。我一直活了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其实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有很多事,无法解释就是无法解释,硬要去解释,把复杂的事给简单化,就必定会出错。

但这就是人性,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必须要得出一个自己可以理解的结论才会安心。就像我那个时候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的小叔叔被人打死之后还会吊死在古戏楼上,我就想出了是有个人冒充我的小叔叔这个解释。最可怕的是,五老爷这些人偏偏很了解人性,他们把我给完全研究透了,知道我会相信什么,不信什么。其实那天五老爷跟我说的话里头有很多真相,可我偏偏全都无视了,反而把他话里头最假的那部分给当成了真的。我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五老爷他们布下的陷阱里,后来我找到了小叔叔留给我的东西,搞清楚了那天晚上古戏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五老爷说:“你从小跟着你叔,你好好想想,你叔会把那戏谱给藏在哪儿。你不是这道上的人,这东西在你手里,就算价值连城,你也没处出手。你找出来给我,我到时候让你三个指头,叫你这辈子吃穿不愁。”

五老爷嘴里的三个指头,那就是一百万。那时候钱还是很值钱的,我们这儿还有万元户的说法,家里有个一万元的存款在当时就已经是土豪了,一百万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要说我一点不心动,那绝对是在捏白(装腔作势)。可我一想到我的小叔叔就是被这伙人给打死的,我就把那点心动给收了起来。

我说:“戏谱么,我小时候也不是没见过,可你老要找的那个戏谱想必不是一般的东西,我叔会藏在哪儿,你还得容我好好想想。”

五老爷说:“嗯,这事不急,你慢慢想。要是你想到了什么,就跟菜明吱一声,让他来找我。反正我这汽摩铺子就在村口,哪儿也跑不了。”

五老爷说完之后,也不再留我吃菜,就自顾自地喝酒。菜明笑嘻嘻地打了帘子,一阵冷风灌进来,那是送客的意思了。小铁梅这时倒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摸着胀鼓鼓的肚子出了她家的小饭馆,心里明白五老爷最后那句话是提醒我,他就在村口守着,我别想轻易跑了。

其实我压根就没想过要跑,我心里琢磨的是要怎么给小叔叔报仇。蛮干肯定是不成的,且不说杀人犯法,五老爷身边有菜明和小铁梅,这村里还不知有多少人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他们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根本杀不过来,再说就算杀了人,我也未必能找到当年那辆大红旗,找到打死我小叔叔的那个张眼镜儿。

所以我要报仇,就得先找到那戏谱。五老爷要把戏谱交给张眼镜儿那些人,我就有机会报仇了。就算我报不成仇,我也得把那戏谱给毁了,叫那些打死小叔叔的人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玩意儿,这也算给小叔叔出了口气。

可我在找戏谱之前,我得先找到另一样东西,才能证明我刚才的那番推论是正确的。

我要找的是在古戏楼上冒充我小叔叔的那个人。

要找那个人,我就得开坟。

那个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不允许土葬了,我这次回家,坐绿皮火车的这一路上,沿途看到很多沿着铁轨两旁山上的坟都被刨掉了。但我们这儿的坟山在村子后面,隔着公路好几座山,要进坟山,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土路,这种深山老林的地方,根本就没人管。

我要去坟山,也要横穿过整个村子,找到那条进山的土路。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整个村子里没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我的手里也没有个照明的东西,这晚的天上也没有星星,都被云挡住了,只有一盏毛月亮高高地挂在头上,偶然从云层里洒下一点光来,照在大地上,照出一堆模模糊糊的黑影,要努力去看,才能分辨得出那黑影中是房子的一角,是田埂之间的水沟里反着的光,是几棵站得挨挨挤挤的胡杨树。

这种天很难走夜路,要是换个城里人,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见。就算是我们这儿的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山。但我的心里一点也不慌。我的爷爷李买买就是这个村的守坟人。他过去住的那个房子就在坟山底下那片老杉树的前头。他当守坟人的时候,这个村子还不叫罗村,叫麻村,村里有个姓麻的大地主,那坟山是他家的,山前有一圈溪水环绕,据说风水极好,只有姓麻的这家人才能葬在这座山上。

我爷爷是阴生子(我爷爷是阴生子的事,我开头已经说过了,这里就不展开说了,但我爷爷的事,跟后面发生的事还有些关系,我这里就不得不再唠叨几句),是被一个货郎带到我们村来的,后来被我们村的一个破落户给养大了,养得一表人才,但他这个人有些捏怪,跟人讲话,经常讲着讲着就把人家以为只有自个儿知道的阴私事给说了出来,人家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某家的牛跟他说的,某家的狗跟他说的,某棵树上的鸟儿听到了某人说了什么话,又或者是村口的一窝蚂蚁告诉他的。有这么个人在村子里,把别人的秘密都给知道了,村子里谁也不好受,说个话都要避着畜生。这也就罢了,有的时候,他连别人昨天晚上做了什么梦,在梦里打了什么人,跟谁家媳妇好了都知道。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自己做梦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这就更加叫人难以忍受了——连做个梦都被人看去了,谁还能管住自己晚上做梦梦见个啥啊?

村里的人就忌讳他,排挤他,叫他干不好活,也不许他在村子里立户,想把他给逼走。那时我爷爷真想走了,倒是那个姓麻的地主看他可怜,就派给了他这个守坟的活儿,反正他守坟山,正好也不用住在村子里碍人眼。我爷爷就自己搭了个棚子,住在了坟山底下。后来打土豪分田地,姓麻的地主没了,麻家的祖坟也被刨了,尸骨就扔在山上,陪葬的金银被一抢而空,就连砌坟的烟砖(据说是一种上好的砖,我也不懂,只是根据发音记下来这两个字)都被人挖出来搬回了家,麻家的坟山就成了村里的坟山,谁都可以葬,但凶死的人例外——凶死的人要埋得离村子足够远,是埋在坟山后面的另外一座山头上,那座山没名字,我们这儿没名字的山就叫野山。

当时我爷爷也分到了田,但他还是没有搬回村里住。他把被人扔在山上的麻家祖坟里的尸骨都一一捡了,埋在了那片老杉树底下,他自己仍然还是住在坟山底下的棚子里,算是继续替麻家守坟。一直到他跟我奶奶好上了,他才搬回了村里。但在我小叔叔出生之后,我爷爷又搬回了坟山底下的棚子里,再也没有住回来过。我奶奶要跟爷爷说什么话,就喊我去跑腿传话,因此去坟山的这条土路,我从小就很熟悉。只是我每次去坟山底下的棚子传话,未必能碰上我爷爷。他老人家跟苗民搞了支猎枪,时常进山打猎,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我小时候很怕独自走进那个黑乎乎的棚子里,因为我往往会一头撞上某种剥了皮的不知名动物,伸直了四条腿,光溜溜地挂在半空中,那是我爷爷晒的腊肉。我喊了几声,棚子里没有人,我就知道我爷爷又进山了,回去告诉我奶奶,我奶奶就连着我爷爷和我一起骂一顿。所以给我爷爷传话,对小时候的我来说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爷爷,他老人家正在打棺材。离我们这儿最近的沉镇就有棺材铺,但我们村里的人从来不去买,都是自己亲手打的,打完了还要进去睡一睡,看看舒服不舒服。因此我爷爷打棺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我爷爷说,他不是给自己打的棺材,是给我奶奶打的,他自己用不着棺材。果然,我爷爷最后一次进山,就再也没回来,跟他一起去的苗民把他的老猎枪给带了回来。

我后来再去我爷爷的那个棚子,发现那里面已经没有不知名动物的尸体挂着了,黑乎乎的屋子里放着四口打好的棺材,四个角都已经用稻草包好了,好叫人抬下山去的时候不要磕碰坏了。那是我爷爷预先给我奶奶和他儿子、他儿媳打好的棺材。我奶奶叫人去抬那四口棺材,就嘀咕说,老企尸(我们这儿骂人的话,指我爷爷)怎么就知道小企尸(指我小叔叔)娶不上新妇(媳妇)呢?

当时我的小叔叔还是县剧团的名角儿,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姑娘多得很。我也不知道是我爷爷真的料到了我的小叔叔最后会落得娶不上媳妇,还是他老人家只是懒得给个没谋过面的媳妇打棺材了。我父母死得急,是多亏我爷爷预先打好的棺材才得以落葬。但我的小叔叔却没睡成他的棺材。我一想到我爷爷亲手打的棺材里睡的是个冒牌货,心里就很窝火。

我一边在心里想着我爷爷,一边凭着记忆在月光下穿过村庄,找到了那条走进坟山的土路。我爷爷的棚子还立在那片老杉树下,只是塌了一半,像是一头折断了腰脊的老兽,趴在坟山的脚下。这个时候,我有点想念我爷爷的那把老猎枪,要是我手里有杆枪,对付五老爷他们也有些底气。我知道我奶奶把那杆枪给埋在了棚子旁边的洼地里,就连确切的位置我都给偷偷记下了。我在心里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挖。那把枪埋在土里那么多年,应该早已生锈了,我也没处去搞子弹。

我摸着黑走进棚里,按着记忆中的位置摸索着,摸到了一把镐头。

我提着镐头,踏着月光走在坟山上。我要翻过这座坟山,去后面的野山。我爷爷当了一辈子的守坟人,结果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凶死的,反倒不能葬在这座坟山上,只能葬在后面的野山上。我奶奶说这是她命不好,嫁给了阴生子。我对自己的亲爹倒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是在县城里工作的,我五岁半之前都住在县城里,我父母是一起发散的,跟我小叔叔弄瞎了眼睛是同一年。所以我几乎是同时跟我的小叔叔回到这个村子的,可究竟是谁带我回来的,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我只记得那时我走在田埂上,正想蹲下来捂一只毫无知觉地在我眼前蹦跶的蚂蚱,突然一只手捏住了我的后颈,把我从地上给拎了起来。我一扭头,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生得怪好看的瞎子,那个瞎子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对我说:“别耍了,领我去你奶奶家。”我牵着那个瞎子一直走到了奶奶家,才认出来那就是我的小叔叔。

我之所以在这里絮絮叨叨地说我家的事,是因为不久之后,我就会发现我跟我的小叔叔同时回到这个村子,并不是什么巧合。我父母在那一年发散了,跟我的小叔叔也有很大的干系,只是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心里还一直想着要替我的小叔叔报仇,并不知道我其实应该恨他。我要报仇,那也该找他报仇才对。

那个时候,我一无所知地走在坟山上。月亮渐渐地从云层里爬了出来,爬在了我的前头。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土路上,照出了土路两边的墓碑。我的眼睛适应了月光,渐渐能看得出墓碑上的字,有好些名字是我记得的,这些村里的人原来都已经发散了,我心里想着,难怪我这次回来,见到好多没人住的空房子,我记忆里的那些人一个都没见到。可在我的记忆里,这些人还很健壮,有几个是跟我小叔叔差不多年纪的,我记得里面有个姓何的寡妇,有事没事就找我小叔叔拌嘴,吵起架来跟打情骂俏似的。他们能葬在这坟山上,说明他们都不是凶死的,为什么他们会都发散了?

我有些不敢想下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自己的脚下多了一条淡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