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喜神
五老爷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滋了一口酒,看着我,说:“你知道哪种死人的身上会有花椒味儿?”
五老爷这么一问,我心里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我的小叔叔很挑食,不要说花椒,他连葱花都不吃,虽然他的眼睛瞎了,但要是我给他带的饭里有花椒、八角之类的东西,他保准能一个个全给挑出来,掷在桌上,一个也不会吃到嘴里去。
像他这么个讨厌花椒的人,死了之后为什么身上会有一股花椒味儿?难道是连阎王爷都看不惯他那副娇气劲儿,故意往他身上整点儿花椒,准备拿他当盘菜吃?——我这么想,可见潜意识里还是把古戏楼上的那人当成了我的小叔叔。
五老爷见我直瞪瞪地出神,也不答他的话,笑了一声,说:“这种事一般人确实不知道,因此我当年既没有跟那几个后生说,也没有跟罗伯说。我要是说了,他们就该猜到我是做什么的了。”
五老爷是做什么的?五老爷不是修汽摩的段毛子吗?我迷糊了,突然想到五老爷说古戏楼上的事,一连说了好几次他过去常跟死人打交道,可一个修汽摩的,为什么会老跟死人打交道?
五老爷说:“这事我原本也不该告诉你,你不是这条道上的人,知道这些事,对你没好处。可戏疯子终究是你叔,他一个孤家寡人,既没儿子也没徒弟,他的事最后还是要着落在你身上,我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跟你说。”
小铁梅炒完菜出来,坐在五老爷的身边吃菜,嘴里正好吐出一个花椒瓣儿,说:“看你们说得那么郑重,花椒么,那不就是做菜的玩意儿,到处都有得卖,这花椒里头还能有什么秘密不成?我能听得不?”
五老爷摸了一把小铁梅的脸,说:“你听也无妨,就怕你听了吃不下饭。花椒里头也没啥秘密,只不过大多数人只知道花椒可以用来做菜,却不知道花椒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用来处理尸体,放在棺椁里,可以杀菌防腐。汉墓里用花椒用得尤其多,比后来用什么龙脑安息香的效果都要好。我下地那么多回,起出来那几具完好的喜神,都是在棺椁里放了花椒做的香枕香囊,棺椁外用茅香薰着,再加上那喜神事先都是浸在香料里泡透了的,面目都是栩栩如生,一开棺飘香十里。这种墓,不要说墓里头的明器,就连喜神也是可以卖个大价钱的,只不过那香味实在太浓,不好藏,最后要运出去,还是得藏在花椒里,那段时间叫菜明拉了几卡车的花椒,就是用来运喜神的。”
小铁梅听了,果然吃不下饭了,把那盘花椒炒鸡蛋给一推,说:“你怎么不早说,那时候我还跟菜明抓了几把花椒,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小铁梅说着,捂着嘴一掀帘子,扭着屁股就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吐了。我隔着帘子听到菜明在那儿告饶,说:“这可不怪我啊嫂子,是你自己要拿的,我拦着你还不高兴,我还劝你炒菜少放花椒来着,哎哟!哎哟!”
我知道喜神是什么,喜神就是陈年老尸,是我们这儿土夫子的叫法,跟戏班子说的那个喜神是两回事,这还是过去小叔叔告诉我的。一想到那花椒里藏过喜神,我也想吐。虽然我没碰那盘花椒炒鸡蛋,谁知道其他菜里有没有放花椒。
小铁梅跑出去捶打菜明,五老爷也不管,照样滋着小酒夹菜吃, 只是不碰那盘花椒炒鸡蛋。我现在知道五老爷是做什么的了。原来他是个土夫子。土夫子就是打洞掘墓的,我们这儿古迹多,经常有人从山里挖出来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在县中读书的时候还有人造房子打地基,发现地下是一片古城,上了全国新闻,打那时候起,来我们这儿进山掘宝的人就特别多,我们村子这一块也常有奇奇怪怪的人来,我们管这些人叫土财神,因为他们花钱雇人进山担土,一担土换一块钱,跟他们进山一天能赚个十几块钱,在当时就是发财了。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这些人就是土夫子,但他们到底从山里面挖出来过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五老爷是个土夫子,难怪他说自己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先前心里还一直疑惑,像五老爷这么个气派的人物,怎么会跑到我们村来开修汽摩的铺子?现在看来,那汽摩铺子只是五老爷落脚的地方,说不定还是他们从山里运货出来的临卡。菜明本来就是给五老爷跑腿打杂的,小铁梅是五老爷的鞋撇儿(我们这里管不清不白的男女关系的叫法),她心里也清楚五老爷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只是不知道她抓的花椒是拿来藏喜神的,但我跟五老爷非亲非故的,五老爷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他说的喜神身上的味道,跟我的小叔叔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天晚上五老爷闻到的那股花椒味儿,就是……
只听五老爷说:“戏疯子身上的那股味儿,就跟喜神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五老爷说,那天晚上,他闻到戏疯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怪异的浓香,夹杂着一股花椒的冲鼻味儿,只觉得这味道异常熟悉,自己肯定在哪儿闻到过,但他想着戏疯子是一个活人刚刚吊死在古戏楼上的,就没往那方向去想。直到他解开了月梁上的绳索,戏疯子嗒的一声掉了下来,五老爷在下面那么一接,就发觉不对了:这戏疯子也太轻了吧!我小叔叔目测着就有一米七朝上,少说也得百来斤重,可五老爷感觉他接着的这个死人却轻飘飘的,连一百斤都不到,身上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不像是个新鲜刚死的人,倒像是具脱了水的干尸。这个时候,五老爷也终于想起来了,戏疯子身上那股怪香的味儿,不就是喜神身上的味儿嘛?
我听五老爷说到这里,浑身一阵抖。
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遇到五老爷那会儿,已经想起来我的小叔叔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人打死了,可在我的潜意识里面,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当成我的小叔叔,一直听到五老爷的最后一句话,我才猛地清醒过来,颤着嗓子问:“你是说,那天晚上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是个喜神,不是我叔?”
五老爷看了我一眼:“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说,就凭我跟死人打交道的经验,那天晚上我从古戏楼上抬下来的那个东西,绝对是个喜神,可至于这喜神到底是不是你叔,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敢告诉五老爷,我的小叔叔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只能说:“可我叔……怎么会是个喜神呢?”
五老爷说:“这我可不知道,吊死在古戏楼上的那个东西戴着脸壳子,我也看不到他的脸,再说我原先也不认识戏疯子,就算看了脸也不知道他原先长啥样,我只能告诉你,那天晚上是你奶奶亲自来认的尸,她老人家认了那东西就是你叔。”
是我奶奶亲自来认的尸?我愣住了,我奶奶为什么会认一个喜神是我叔?
我的脑子乱了,怔怔地看着五老爷,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五老爷叫小铁梅拿了个空碗,倒了小半碗酒,往我面前推了推,说:“你先别慌,喝口酒定定神,这事一般人听着确实很难接受,所以我也不跟一般人说。可戏疯子既然是你叔,你也应该不是一般人,你要是有胆,我就接着说,只是你听完之后,怕是跟这事也脱不开干系了。你要是没胆……嘿嘿,你就当我前面全是胡诌,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我先前听五老爷把他干过掘墓盗尸的那些活计都给说出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今天五老爷坐在这儿,跟我说这些话,绝对不是什么偶然。我不是学法的,但我们这儿的人就算白字不识的,都知道有两种死人买卖是沾不得的,一种是捣叶子(贩毒),一种就是土夫子,做这两种买卖的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活着百无禁忌,做事都特别狠,身上往往带着人命。偏偏我们这儿做这两种买卖的人都不少,只是这种事过去都跟我没关系,没想到我今天就偏偏碰上了五老爷。我想来想去,这事还是得怪我的小叔叔,如果我不是为了打听他的事,五老爷也不会特意找上我。
五老爷既然把他做死人买卖的事给我说了,那我今天就没指望听完之后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从这个小饭馆里走出去了,因此五老爷接下来的话,我是不听白不听。我这么想着,就把五老爷推过来的那碗酒给端起来一口喝了,喝下去才发现那是浆酒,我估摸着这酒得有七十度,难怪五老爷一小口一小口滋着,我这么一大口干下去,眼睛顿时雾蒙蒙的一层泪,胃里就跟要烧起来似的,在我面前点根火柴,我吹口气就能着了。
这时候我其实已经很难受了,可我硬是憋着眼泪,对五老爷说:“我叔的事我得听,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用我小叔叔的话来说,我这人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能逞强,为了争口破气,能把驴屎蛋当糖嚼下去。这点我得承认,我骨子里跟我小叔叔很像。
五老爷说:“嗯,看来你是个有胆的,那么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听了也不要怕,要是白师爷猜得没错,那天晚上吊在古戏楼上的那个东西,确实不是你叔。”
我还在想白师爷是谁,突然听到五老爷的后半句话,不由得“啊”的一声,心突突跳起来,双眼盯着五老爷,说:“你是说,我叔还活着?”
五老爷摇了摇头,说:“我是说,吊在古戏楼上的那个喜神是你叔蜕下来的人壳子。至于你的那个小叔叔,现在应该已经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