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阴差
五老爷说,他那时候一连喝了好几口水,以为自己就要交待了,突然就看到自己的头顶上出现了一只手。
五老爷也顾不上那手到底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人在生死关头的本能反应,就是抓住那只手牢牢不放。那只手一用力,五老爷再一使劲儿,他就出了水面,趴在了一块木板上,呕出了好几口水。
五老爷呕了水,一抬头,才发现拉自己上来的人居然是罗伯。罗伯哼了一声,老丝瓜脸一板,说:“还以为你是个靠得住的,没想到你连那几个嘴上没毛的都不如,打个盹儿都能掉水里去。”
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五老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到自己还是坐在船上,那几个后生也在船上,都人模人样的,没有变成黑相公。五老爷往前望,古戏楼黑沉沉的矗立在水里,一丝光也没有。周围也是黑漆漆的,那些星星点点地撒满了河面的冥河灯也不知是漂到哪里去了。
五老爷问:“你们刚才啥都没看到,啥都没听到?”那几个后生都摇头。五老爷的心里疑惑,他想这船划到古戏楼,那也只要个五六分钟,这点时间自己能睡着,还能做个梦?这要是梦,也未免太逼真了一点,他现在耳朵里还能听到勾云吕唱戏的声音,那声腔语调都是五老爷闻所未闻的,一个人做梦能梦到自己完全没见过、没听过的事物来吗?可如果不是做梦,他现在怎么还会在船上?饶是五老爷见多识广,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大约是罗伯看着五老爷的脸色不对,就问他,是还要上古戏楼呢,还是划他先回去换身衣服。这天倒不冷,可湿衣服裹着身子,再加上靠河风大,吹得五老爷的脸色有些发青。一般人遇到五老爷这种情况,肯定就借口回去换衣服,不会再想上古戏楼去了。可五老爷偏偏是个不信邪的,那梦做得古怪,他反而更要上古戏楼去看看了。
上了古戏楼,五老爷就更疑惑了。因为这古戏楼的构造格局就跟他梦见的完全一样,就连那青砖的台座,雕花的老排窗,也都跟他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古戏楼上有一股臭味,是五老爷梦里没有闻到过的,但五老爷心想,那也可能是人做梦是没有嗅觉的。
古戏楼上的这股味道很重,风都吹不散,臭里带着腥,熏得人直恶心,就连罗伯都忍不住用手捂了鼻子。照理说这古戏楼就算上了年头,木头本身有了味道,可它立在开阔的河面上,四面通风,是积不起什么臭味的,更何况是那么浓重的臭味。那几个后生里头叫昆子的就说:“戏疯子肯定死了,这都臭了。”五老爷知道吊死的人会大小便失禁,那尸体的味道肯定不好闻,可他闻着这古戏楼里积着的味儿,倒不像是屎尿的臭味,反而有点像是那种积了水的墓道里的味道,那是一种陈年埋在泥土里的木头又浸泡在水里散发出来的腥臭。
五老爷伸手摸了一下戏台下那块雕花的老排窗,触手一股湿气,好似真的在水里泡过,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梦里上了古戏楼之后,用手电照那老排窗,照到老排窗后面有张古怪的人脸。五老爷记着梦里的位置,拧开手电,往老排窗照了过去,果然照出一张惨白的人脸来,人脸上两只黄眼珠,就跟两颗小灯珠似的泛着亮,死死地瞪着五老爷。
五老爷上前一步,猛地一把推开了戏台子底下的那排窗,拿手电往里面一扫。那个叫百顺的后生站在五老爷的背后,就颤着嗓子叫起来:“人!人!这戏台子底下站着好多人!”五老爷也看到了,刚才那手电的光一扫而过,那戏台子底下的黑暗里又有好几张怪脸扭过来看着五老爷,都跟先前那张脸一样,都是死白死白的大圆脸,没鼻子,黄眼珠一转不转,就这么死死地把人给盯着。
这能是活人的脸吗?五老爷心想,他刚才看到那几张脸可是扭了整整一圈儿转过来的,要是个活人,那不该把自己的脖子都给拧断了?百顺也回过神来了,改口叫:“鬼!鬼!这戏台子底下站着好多鬼!”那几个后生一听,都拼命往后退,差点把罗伯给挤下水去,气得罗伯直骂娘,扯开那几个后生,自个儿走到前头,往那戏台子底下一看,呵斥道:“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是‘阴差大人’!”
”阴差大人“就是猫头鹰,有的地方叫得难听,管它们叫勾死鬼、叫鬼差,因为这鸟长了一张活死人脸,叫起来也跟鬼哭似的,很是阴森。我们这里叫阴差大人,算是尊敬的叫法了。但不管在哪个地方,猫头鹰出现,都是要死人的,在老人迷信的说法里,这玩意儿就是专门等人死了之后来收魂的。
农村里的人都听见过猫头鹰叫,可亲眼见到过的就没几个人了。五老爷过去也没见过猫头鹰,可他知道猫头鹰不是群鸟,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而且这古戏楼周围只有水,猫头鹰也不捕鱼吃,这戏台子底下同时蹲了好几只猫头鹰,确实很古怪,也难怪众人都吓一跳。
罗伯说:“阴差大人在这候着呢,戏疯子铁定是活不成了,你们几个加把劲,快些把人抬下来,别误了时辰。”
罗伯这么一说,几个后生都不情不愿地往戏台子后面的楼梯口走去。百顺嘴贱,说:“阴差来收魂,来一个也就够了,一来来一群,那是要收几个魂呢?”
罗伯把眼睛一瞪,说:“长了个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百顺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吉利,也赶紧住了嘴。五老爷当时没多想,可他事后一想,那晚上过古戏楼的人里面,罗伯发散了,兆旺他姐夫、染坊的昆子、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也都发散了,再加上吊死在古戏楼上的戏疯子,这人数可不是刚好跟戏台子底下那阴差大人的数目对上了吗?这也是邪乎得紧了。
那天晚上,五老爷跟那几个后生一起上了古戏台。戏台子跟五老爷梦到的一模一样,四个角上也挂了四盏红灯笼,只是那灯笼皮已经泛了白,里面也没有一丝光。戏台上黑乎乎的,安静得很,人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吱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五老爷他们起先没看到戏疯子,只看到两根白绫从高处垂下来,一阵风吹过来,戏台上的月梁吱呀吱呀地响,像是悬着什么东西。五老爷拿手电往上一照,就看到了戏疯子。
五老爷说,那天晚上,他亲眼看见戏疯子吊在戏台的月梁上,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红霞衣,脚上套的也是一双登云靴,那两条白绫其实是两根水袖,从戏疯子的袖管里垂下来,风一吹,那两根水袖就**了起来,红霞衣也飘了起来,戏疯子的一双脚也在空中晃晃悠悠,那模样就跟五老爷在梦里见到的勾云吕一模一样。五老爷大吃一惊,不由得就脱口而出,说道:“难道戏疯子就是勾云吕?”
百顺嘴碎,说:“可不是嘛,戏疯子过去的艺名就叫勾云吕,人家当年可是县剧团的名角儿,就连张家口的人都知道他,他还有个诨名叫勾魂吕,大姑娘只要听了他的戏,魂就被他给勾走了,这家伙过去应该没少糟蹋妇女。”说得很是艳慕。
另一个叫昆子的后生说:“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啦!这个戏疯子,还以为自己是个角儿呢,死了也不忘出风头,呸!”说着往戏台上吐了口唾沫。
昆子这么说了之后,另外几个后生也数落起了戏疯子的不是。我听到这里就很生气,心想我的小叔叔跟他们没仇没怨的,像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什么的,我小叔叔活着的时候根本没见过他们,他们凭什么这么议论他?
五老爷听着那几个后生七嘴八舌地说话,心里惊疑不定,心想莫非自己刚才那梦其实不是做梦?他既没见过戏疯子,也不知道他就是勾云吕,人怎么能梦到自己不知道的人和事呢?可那要不是梦,又是什么?难道自己其实现在还在梦魇着?
五老爷正想得出神,就听到戏台的地板吱嘎响,罗伯背着手走了上来,对那几个后生说:“死人底下还聊天,还不快动手把人给解下来?”
那几个后生面面相觑,对罗伯说:“这要怎么解啊?”这戏台上的月梁离地足有四米高,戏台上也没梯子、也没凳子,根本没有踏脚的地方,也不知戏疯子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给吊上去的。
那几个后生嘀嘀咕咕的,最后说,不如先把船划回去,等明天取了梯子再上古戏楼把人给解下来,他们不敢跟罗伯说,就推着五老爷去跟罗伯说,谁知罗伯听了之后,眼睛一瞪,说:“不行!哪能把死人留在古戏楼上过夜?你们也不看看戏疯子身上穿的是什么?古戏楼临水,渠河通阴,这里的阴气本来就重,戏疯子这么个死法,在这里留一夜,非得出事不可!”
五老爷心里一动,他看着罗伯一路上很是紧张的样子,非要赶着今晚把戏疯子的尸体给弄回去,原本还以为罗伯知道什么,可听罗伯这么一说,五老爷就觉得莫非自己是想错了,罗伯只是听大仲家的说了戏疯子上吊穿的是女人的红衣,怕他死了变成厉鬼来害人,这才急匆匆地要赶来收尸?可大仲家的到底说没说过戏疯子是穿什么衣服吊死的,五老爷却记不清了。
那几个后生被罗伯说得怕了,却不敢不听罗伯的话。他们又叽咕了一阵子,最后想出了个办法,两人一边搭起了人梯子,叫五老爷一条腿一边,踩着他们的肩站上去,去把戏疯子从月梁上给解下来。
五老爷跟死人打过交道,原本是个百无禁忌的,可经历了之前那个怪梦,又看到戏疯子跟他梦里见到的勾云吕一模一样的打扮,要说心里一点也不慌,那是胡撇(胡说)。他岔着两条腿站在两个后生的肩膀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晃得厉害,也不知是自己的腿在打战,还是下面那两个后生怕得肩膀直发抖。
五老爷吸了口气,把手电衔在嘴里,一手扶住一个后生的脑袋,刚支起身子,鼻子里就闻到了股怪味儿。这味儿倒不是臭,而是香,只是香得发腻,叫人忍不住打恶心,而且这香里还有股冲鼻子的劲儿,跟古戏楼里弥散着的那股烂木头泡泥水的腥臭味混在一起,熏得五老爷眼泪鼻涕差点一起下来,五老爷心想,这戏疯子上吊之前到底往自己脸上抹了多少香粉,怎么就能熏成这样呢?可他心里面,又隐隐觉得这股怪味儿有种说不出的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五老爷底下蹲着的那两个后生看他已经站稳了,就一起喊了声“起”,两人同时站起身来,五老爷就一下子被托高了,一双眼睛正好对上了戏疯子垂着的头。戏疯子吊得高,那一身红衣又被风吹得直飘,遮住了头,把戏疯子的脸给挡在了黑影里头,五老爷站在下面用手电照也没照到戏疯子的脸到底是啥样的,可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一阵风,吹得月梁上悬着的绳子吱嘎吱嘎地响,五老爷眼睁睁地看着那戏疯子的头向他扭了过来,跟他变成了面对面,嘴对嘴。五老爷“啊”的一声,牙齿一松,嘴里衔着的手电掉了下去,眼前顿时一片黑。
五老爷这么一叫,底下垫着他的两个后生也是一慌,三个人都摔在地上。好在那手电在戏台上滚了几滚,被罗伯眼明手快捡在手里,并没有掉下去。几个人都问五老爷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戏疯子死得惨,把他给吓一跳。据说凶死的人里头,吊死鬼的死相是最难看的,不但是舌根会吐出来,拖在嘴巴底下拉得老长一条,眼珠子也会突在外面,整张脸又青又紫,就跟青面獠牙的厉鬼一个样。
五老爷却只是摆手,心跳得厉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五老爷跟那么多死人打过交道,多瘆人的死相都见过,可他看到戏疯子藏在黑影里的那张脸慢慢地转过来,却是面若桃花,白里透红,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似睁非睁,涂白了的嘴唇上点了三点殷红,勾出一张樱桃小嘴,冲着五老爷微微一笑。这一笑,可差点把五老爷的魂都给笑没了。
难道是戏疯子诈尸了?这是五老爷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虽然他只看了一眼戏疯子的脸,可那张脸上的笑绝不是个吊死的人该有的表情。五老爷定了定神,从罗伯手里拿过手电,从下面把戏疯子给照着,只见戏疯子这会儿倒是垂个着头,老老实实地吊在月梁上,一动也不动了,虽然仍是看不清脸,可怎么看也没有诈尸的迹象。
那几个后生还在追问五老爷到底看到了什么,怎么就突然摔下来了。五老爷到底沉得住气,他知道自己要是说了戏疯子在上面冲他笑,那这些后生非得全给吓跑了不可,罗伯那张老丝瓜脸再板也拦不住他们。五老爷决心要把这事给弄明白,就不能吓到那几个后生,所以他索性什么都没说,只说上面味道太大,自己想换口气没弄好,反而把手电给弄掉了,眼前一黑,人就歪倒了。
五老爷这么一说,那几个后生也都说,这戏台子上确实味道重,也不知有多少戏班子在上面演过戏,脸上掉下来的脂粉能把这戏台子给熏成这样,怎么还有股花椒味儿?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五老爷听到“花椒”二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想起了什么。
五老爷招呼那两个后生,重新站到他们的肩膀上,这一回,他直接就把手电冲着戏疯子的脸照了过去,明晃晃的光里照出一张粉白的脸儿来,俊俏里透着一股邪气,果然正抿着樱桃小嘴,抛着媚眼儿,冲着五老爷直笑。
五老爷这么一照,底下抬着他的两个后生也瞅见了这张脸,顿时身子就僵住了,颤着嗓子叫起来:“戏疯子在笑!戏疯子诈尸了!”正叫着,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笑,却是五老爷发出来的。难道五老爷被戏疯子笑一笑,这就中邪了?那两个后生吓得手脚发软,差点又把五老爷给摔了下去。
五老爷连忙叫道:“别怕,别怕,戏疯子没诈尸,是他脸上戴了个人脸壳子在笑!”五老爷看清了那张脸只是个油彩画出来的人脸壳子,画的是个笑盈盈的彩旦脸,并不是戏疯子自己的脸,顿时就松了口气,一想到自己这些年也没少跟死人打交道,见识过的死尸凶险的不知有多少,就连真的诈尸都碰到过,刚才居然差点被一个吊死的戏疯子给吓尿了,五老爷也不禁觉得好笑。他心里一放松,倒是想掀了戏疯子的脸壳子,看看戏疯子到底长啥样,可那人脸壳子也不知是怎么固定在戏疯子脸上的,五老爷竟是一时掀不开。他索性也不去弄了,直接就去解月梁上的绳结,准备先把戏疯子给弄下来再说。
五老爷有弄死人的经验,知道不能直接把绳结给完全解开,那样戏疯子就直接掉下去了。因此他先把拴在月梁上的绳子解到只剩最后一个活结,隔着两条水袖,把戏疯子的两条胳膊抬起来,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搂住了戏疯子的腰,让戏疯子的尸身靠在自己的身上,完全固定好了,另一只手才准备去抽绳结。
这个时候,戏疯子的尸身大半的分量都吃在绳结上,五老爷还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跟死人打交道惯了,也不怕怀里搂着个死人,只是戏疯子身上的这股味道熏得他实在受不了。但那绳结一抽,戏疯子的尸身往下一坠,嗒的一声完全搭在了五老爷的身上,五老爷才发觉这个死人不对劲!
五老爷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戏疯子身上的那股味儿闻起来那么熟悉,那股冲鼻子的花椒味儿又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戏疯子是吊死在古戏楼上的,他早就该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