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铁梅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村外头的一个路边小饭店里,是菜明把我驮过来的。菜明就是我之前在村口路上遇到的那个生得好看的赖子。他大半夜里从别的地方回来,一路骑着,就听到路边那沟里的草动得不寻常,像是有什么活物在草里钻动。菜明说:“我心里就寻思着,是不是哪家大媳妇夜里出来偷人,半路上就干柴烈火起来了,咋那么大动静呢?”他拿汽摩前面那个灯往草丛里一照,没见到大媳妇白花花的身子,只瞅见草叶哗啦啦地翻飞,反着一片白光,白光里头隐约有个影子蹲在草里,四肢着地,身上还穿着衣服,看上去倒像是个人样子,只是浑身上下都是土,看不清面目。

菜明说,他叫了几声,这个人都不应,只顾埋着头,两只手插在泥里,一个劲儿往地里刨,周围的草都刨倒了一大片。他就开始疑心,这莫不是个活人,是个活鬼?这活鬼半夜里从土里钻出来,也不知道是来找谁索命的,看他这么埋头刨土,莫非是要挖到地府去?这么一想,心里就怵了。可他好歹是个赖子,我们这儿的赖子有两个特点,一是下手狠,不计后果;二是胆子贼大,一旦发起狠来,管你天皇老子,都敢给他下手——主要还是法制意识薄弱。总之,在我们这儿,胆子不大成不了赖子。菜明这个赖子虽然生得好看,一张脸跟个大姑娘似的白白净净,但是狠起来也是个狠角色。他把汽摩往路边一横,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石头,往手里掂了掂,就往路边那草沟沟里跳下去了。

菜明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为什么我的后脑勺疼得那么厉害了。

我的眼睛也肿得厉害,只能眯着一只眼,看着菜明。这个赖子笑眯眯地点了一支烟,用手把我给点着,说:“大兄弟,那时候我可是一连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给我回应,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蹲在草里装神弄鬼,可怨不得小兄弟我下手狠了点儿。”

按照菜明的说法,他是大半夜里骑过村口路,见到我一个人跟活鬼似的躲在草沟沟里刨土,把这一路上的草都给扒拉倒了,搞得浑身满脸都是土,浑看不出个人样子,他才捡了个石头,把我的后脑勺给砸了。他把我给砸昏了之后,跳到草沟里一看,认出了我就是下午跟他打听段毛子的那个人,就不好意思把我给扔在草沟沟里了,就把我给驮到了这个路边小饭店里,让老板娘给我上药。

我回想起这天下午在村口路上遇到菜明,跟他打听段毛子的事儿,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其实这才过去几个小时,可我的整个人生观都颠覆了。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小叔叔死了。

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他是被人在路边打死的。

可他两年前又在古戏楼上吊死了。

一个人怎么能够死两回?

在古戏楼上吊死的那个,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叔叔?

如果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那这十年来以我的小叔叔的身份活着的,又是什么东西?

到底哪个才是我的小叔叔?

不能想。

不能想。

我的脑袋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说。

我刚要反驳这个声音,我的脑袋就疼得跟要裂开似的,脑壳深处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像是警告我不得再想,我一阵恶心,呕出几口黄水。

“大兄弟,你这是怎么啦?”菜明好声好气地问,他说话的腔调也像我的小叔叔,有种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我头疼。”我有气无力地说,刚一开口,又呕出一口黄水。

“头疼就对了。我看你刚才刨土那劲儿,跟条野狗似的,脊梁骨还直抽抽,科学上说,多半是脑袋里面长了瘤子,毛病就出在那上头。”菜明这个赖子还讲科学,他还说:“要不是我把你给驮回来,你现在就躺在草沟沟里晒月亮,一躺躺到大天亮,冻成一根人肉棍棍,再过个三五天,还没人发觉,你就死硬了。等到你的肉软了臭了,再被野狗叼出一只手、一只脚来,那可真吓人哩。”

菜明说,我能坐在这儿呕黄水,还是多亏了他好心把我驮回来。可我这头疼,明明是被他那一石头给砸在后脑勺上硬生生地砸出来的,他倒不提了。

“我说大兄弟,你这大半夜的摸着黑,到底在地里刨什么?”菜明凑近了我,把烟喷在我脸上,神神秘秘地问,“你给我说说,这草沟沟里到底埋了什么好东西?你给我说说,你要真说得出是什么好东西,咱哥儿俩也好一起去挖,你说是不是?”

菜明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把沿着村口路的草沟沟都刨开了。我用十个手指头像犁地一样插在泥土里往外刨,好像要从大地深处挖出它的心脏来一样,光凭着一双手,凭一股凶狠的劲儿,一口气不歇地往地下挖,周围的草根都被我拔了出来,在村口路那条草沟沟里生长了几十个春秋的野草,它们的尸体在月光下散发着草汁的芬芳,瘦骨嶙峋的草根像是死不瞑目的手指,一根根直挺挺地指着我。菜明说,他有一次戏弄广志家的老黄狗,把它埋在自家院子里的宝贝牛头骨盖给挖出来扔到一口死井里,那条狗就像我这般双眼血红,失了魂似的死命刨地,一连刨了三天三夜,最后又气又累地躺在它自己刨出来的土坑里,双眼流泪地对着月亮发出连绵不断的哭号声,再也爬不起来了。广志不知道菜明戏弄老黄狗的事,以为这狗老疯了,就用锄头把它给敲死了。

我不记得自己半夜刨土的事儿,我只记得我要去找段毛子打听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的事儿,可是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可我知道菜明这个赖子说的是真的。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双手。我的两只手上全都是泥,我的十个手指头,十个指甲全都劈了,有一根锋利的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大拇指的指甲缝里,那个指甲已经完全变成了青紫色,我轻轻地碰了碰那个手指头,一股钻心的痛就从手指尖一路传了过来,传到我的脑子里,我的脑子里的某根筋倏地一跳,叫我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看得菜明又露出了那种幸灾乐祸的坏笑。

菜明说:“大兄弟,跟我说说,你想从这草沟沟里挖出什么宝贝儿来?”

我不记得自己刨土的事,可菜明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当时是想从这村口路的草沟沟里挖出什么来。

不能说。

不能说。

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警告我。就是这个声音叫我头疼,它怕我说出来。

我又想到了小叔叔额头上的那个洞,那个洞就像一只睁开的血糊糊的眼睛在把我给瞪着。我想尖叫——我的小叔叔死了!我的小叔叔被人打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群开着大红旗来的人,他们不会把小叔叔的尸体带走。

他的尸体在哪里?

这条村口路附近,哪里最适合埋尸体?

死要见尸。死要见尸。

我的小叔叔死了。

我的小叔叔不是吊死在古戏楼上,他十多年前就死了。

不能说。

不能说。

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反复警告我。我一想开口说话,它就叫我头疼。我的头快要疼裂了。我拿血污的双手捧着头去撞桌子,我说不出话来。

菜明坐在桌子边,笑眯眯地抽着烟,看着我,他脸上的那个狡猾的笑是在说:你不说也没关系,不管你在地底下藏了什么宝贝儿,我都能把它给挖出来,就我跟把广志家那条老狗埋的宝贝牛头盖骨给挖出来扔到死井里去一样,我也要把你的宝贝给挖出来,叫你再也找不着。

我看着菜明的坏笑,突然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也坏,可不像他这么无聊,无聊到连一条狗也要欺负。而且我的小叔叔要干坏事的时候,脸上是一点儿声色也不会露出来,让你绝对猜不到他想要使什么坏。

菜明这个赖子,心里在想什么坏事,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他不像我的小叔叔那么老奸巨猾。他不是我的小叔叔。那个叫菜明的,他只是一个年轻无知的赖子罢了。

就让菜明以为那草沟沟里埋了什么宝贝吧。我的脑子里,那个声音在对我说。你不能再挖了,就让菜明去挖吧,他是个赖子,会想出他的办法,你要离开这里,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我为什么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想问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可它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阵嗡嗡嗡的轰鸣,就像一群蜜蜂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我的脑壳都疼了。

我拿双手捧着头,摸到后脑勺上黏糊的一片,我把手拿到面前,我的手上也沾上了那种黏糊的东西,又黑又黄,有点像是半干的泥巴,里面还混着干瘪的草籽,我把手放到鼻子底下一闻,一股淡淡的有点熟悉的骚臭味儿。

菜明看到我摸着后脑勺一脸疑惑的样子,早就笑得从椅子上滑下来,连手里的烟都快要笑掉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可也真可恶。

我用一只肿胀的眼睛瞪着他,我说:“你往我脑袋上糊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菜明这个赖子越发乐不可支,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捂住肚子直打嗝,简直要自己把自己给噎死了。我已经闻出来了,他在我后脑勺上糊的那个东西是驴屎蛋,难怪那股骚味那么熟悉,我又恶又气,要不是我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我真要站起来把这赖子给一顿好打。

我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女人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菜明,你又在犯什么浑?”

我看到菜明立刻不笑了,也不打嗝了。他把架着的二郎腿放下来,特别殷勤、特别严肃地说:“嫂子,我这是在助人为乐呢。”

我看不到站在我身后那女人,我不仅脑袋疼,脖子也疼,疼得我不想扭过头去,我听到那个女人冷冰冰地说:“你拿驴屎蛋糊人脑袋,这算是哪门子的助人为乐了?”

菜明说:“嫂子,这你就不懂了,驴屎蛋止血,我看他脑袋后面破了个窟窿,血直往外边涌,要不是我用驴屎蛋给他糊上,把血给止住了,他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他说得特别诚恳,要不是我知道我的后脑勺是他给砸开的,我还真信了他拿驴屎蛋糊我脑袋是为了我好。

那个女人声音里头有点不高兴了,说:“你把人给打伤了,弄到我这店里来算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个女人很聪明,菜明这个赖子什么都没说,她就猜到我脑袋上的窟窿是菜明给砸的,看来菜明平时给人脑袋上添窟窿这种事也做得不少。

我看到菜明怕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把菜明给骂了,心里听得挺高兴,可下一句话就不对了。这个女人拧着嗓子,冷冰冰地说:“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们在外头捉弄人,千万别把人弄到我的店里来。脑袋上开个窟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给他抬远点儿,随便找个地扔了,他也未必知道是谁砸了他,现在他记住了我的店,到时候给我找麻烦,你管?”

我听了倒抽一口冷气,这个女人敢情比菜明这个赖子还要狠。

菜明这个赖子又露出他那一脸好看的笑,对那女人说:“谁敢找嫂子的麻烦,就算我菜明管不了,五老爷也不能不管,是不是?”

女人说:“哟,你还有脸提你五老爷?”

菜明说:“这可不是为着这个人跟五老爷有关系,我才把他带到嫂子的店里来吗?”他压低了声音跟女人说:“这人在路上打听五老爷,正好被我给撞上了,我才把他给带到嫂子这儿来了。”

我心里想,我连五老爷是哪个都不知道,还跟你打听五老爷,这不是胡说八道嘛。菜明这个赖子又在骗人了。

菜明这么一说,女人就转到我的面前来,看了我两眼,我也趁机看了她两眼。一看吓一跳,这个女人,一身黑皮,油黑发亮,跟包公似的,胖滚滚的,满胸奶,身上裹着件桃红袄子,看模样还不到二十岁,圆脸盘子,戴两个耳坠子,她背着光站在暗头里,我这一眼望过去,只看到一双丹凤眼,眼珠黑白分明,跟猫儿似的盯着我。

我不知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看上去是个什么鬼样子。我长得不像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是尖脸盘,我的下巴有点儿方,像我奶奶,我也不是双眼皮儿,眼梢还有点往上吊,像京剧里的大武生,周易过去说我盯住看人的样子凶狠,有股杀气,生人勿近。我这几天没刮胡子,又在地里糊了一身泥,估摸着怎么看也不像好人。这个女人把我盯了一会儿,冷冷地说:“这几天打听你五老爷的人还少了去了,有啥可稀罕的。”

说着,一扭腰往屋后头走了,帘子一挡,也不知她干嘛去了。

菜明用手托着腮,嘴巴往那帘子后面一努,笑嘻嘻地看着我,压低了声儿说:“我嫂子,好看不?”

我心里想这个女人怎么也跟好看不沾边儿,要说好看,还没菜明这个赖子生得好。还没来得及接嘴,女人又从帘子后面转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大碗,碗里白花花的,一股刺鼻味儿。我一闻这个味儿,眼泪就想下来了。我奶奶过去常弄这个东西,陈年白萝卜捣烂了,跟冻猪油拌在一起,糊在伤口或者冻疮的裂口上,止血止痛,是我们这儿的偏方,叫作白老虎油。我小时候最讨厌这股味儿,宁可让伤口敞着也不要抹白老虎油,现在我在这个小饭店里又闻到这股味儿,反倒觉得亲切了,连带着这个女人都有几分亲切。

这个女人仍然冷冰冰地,把碗往我面前的桌上一搁,说:“你把手插在这碗里头。”

我的十根手指头都刨烂了,手指尖上的皮跟肉都剥开来了,整只手就好像戴了一个破棉手套,肿得看不出形状,痛得我一抽一抽。我忍着痛把十个手指往碗里插了,起先一阵麻痛,麻得我眼泪都下来了,等到麻过去了,就变成了木,就好像这十个指头已经不是我的了,也觉不出怎么痛了,人倒舒坦了。

原来她之前打量我那两眼,是打量我身上的伤。我倒想错她了。这个女人虽然长了一张冷冰冰的包公脸,心地倒好。

就这么点工夫,这个女人还支使菜明给打了水,把我后脑勺上的伤口也给洗了,然后糊上了一层臭乎乎的白老虎油,用布带裹了起来。她的手脚利索,我几乎没怎么觉得痛,整个脑袋就已经被她给包得木乎乎的。菜明讨好她,说:“嫂子这手活可漂亮。”

这个女人还是冷冰冰的,说:“漂亮个啥,阉条公猪也是给这么包的。”

我一听就不高兴了,心想我这是人脑袋,跟公猪的那玩意儿可大不一样。我心里不高兴,就瞪了一眼这个女人,这一眼瞪过去,就见她虽然仍然冷着一张脸,眼梢却带着笑,我就知道了她其实是在说笑。见我打量她,她立刻就把那丹凤眼冲我一横,把脸扭了过去。这一横一扭,倒真有几分黑里俏的味道。

我再看这个女人,就越看越有味道了。我们那个时候的年轻人,都喜欢城里女人,要像外国电影里的女演员一样,脸白,个子高挑儿,苗条,那才算得上好看。其实我们山里的女人,皮肉紧实,腰身浑圆,脸虽然晒得黑,可人饱满油亮,那也是很有味道的。我听菜明把这个女人叫作嫂子,又听他们不断提到一个五老爷,心想这个女人莫不是五老爷的媳妇儿?听他们的口气,这个五老爷应该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那年纪应该也不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看也就二十岁出头,莫不成其实是五老爷的女儿?可她说话那架势,跟阿庆嫂似的,也忒老成了些。

我现在知道了,那女人叫小铁梅。我脑子里胡乱转着些念头,小铁梅也不搭理我了,只管跟菜明说话。他们俩说五老爷的事,五老爷长五老爷短,还憋着嗓子叽叽咕咕,怕给我听去了什么。两个人正嘀咕着,小铁梅突然扭过头来,把我给一瞥,冷冷地哼了一句:“这年头敢管五老爷叫段毛子的,也没几个活人了。”

菜明这个赖子笑嘻嘻的,说:“可不是嘛,这人可不是存心找死。”又压低了声音,“我看这家伙的脑袋里,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我找到他的时候,跟条疯狗似的在地里刨土呢。”

段毛子段毛子,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一闪,后脑勺就有根筋冷不丁唰地一疼,我叫起来了,我说:“你们说的段毛子,是不是修汽摩的段毛子?”

我这么一叫,小铁梅和菜明都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菜明说:“你再叫一遍那啥试试,小心五老爷收拾你。”

我知道了,他们说的五老爷,就是我要打听的段毛子。

难怪我在路上遇到菜明,跟他问段毛子,他用那种眼神看我。

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这四个上过古戏楼的人,是我原本要打听的对象。可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人打死的事儿,就把打听他们的事儿给暂时忘了。我满脑子只想着我的小叔叔分明十多年前已经死了,姑且不论这十多年以我的小叔叔的名义待在村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一个死人怎么又能在古戏楼上吊死了呢?

我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就忘记要打听段毛子这几个人的事,再说我当时已经知道,这四个上过古戏楼里头的人,张家口的百顺,还有住染坊的昆子,这两个人是已经不在了,我心里头下意识地觉得刘家坝的盐伍和修汽摩的段毛子多半也发散了,去打听他们两个,也没指望找到活人问出点什么,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完。

周易说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认死理,一旦开始做一件事,就非把这件事做完不可,哪怕这件事已经不是这件事,已经变成了那件事,我也非要做下去不可,所以我这人总有做不完的事,而且往往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非做不可的这事儿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要找人打听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吊死的情景。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张眼镜儿打死的时候,就我一个人看到了(大红旗上的那些人除外,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他们),可戏疯子在古戏楼上吊死的事儿,却是有好些个人看见了。我总觉得我的小叔叔上吊这件事蹊跷——他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

用小叔叔的话来说,就是这世上比他坏、比他该死的人有那么多,凭什么轮到他去死。我前阵子遇到了事,差点儿想不开,撑不过去了,就是靠着小叔叔这句话给硬撑过去的。

所以我怎么也不相信小叔叔这个人居然会上吊自尽。我必须要找个去过古戏楼的人,把这事给问清楚——现在既然知道修汽摩的段毛子还活着,就更是要问个清楚了。

我必须要问清楚,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小叔叔,还因为这个事跟我也有很要紧的关系。

确切地说,是跟“它”有很要紧的关系。

我的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又在说话了。它说:

不能说。

不能说。

不能说。我对自己说,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我现在还对付不了“它”。

我知道它一直就在附近,蛰伏在我看不到的黑暗里,它能听到我脑子里的声音。

我不敢再去想“它”了。

我想跟菜明和小铁梅说说话,我现在知道了,他们说的那个五老爷,就是段毛子,可菜明把我给带到这个小铁梅的店里,却始终没见到五老爷人,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得问问菜明,我要怎么才能见着段毛子,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可是菜明不跟我说话,他只顾跟小铁梅咬耳朵,叽叽咕咕,叽叽咕咕,他们两张脸凑在一起,越发显得一黑一白,就像两个无常。这日光灯的灯管质量也真差,一阵子暗又一阵子亮,照得菜明的脸上越发没有血色了,人也变得不好看了,我突然不敢再去看他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有阵疑惑:按理说菜明和小铁梅,这两个人跟我的年纪也差不多,可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们,我小时候虽然老是待在古戏楼上,不常在村里玩,可村子里的小孩就那么几个,我也都知道名字,可我不记得里头有叫菜明的,也不记得有哪个皮肤特别黑的小姑娘是叫小铁梅的。

回想起来,我怕人家认出我是戏疯子家的老幺,一路都故意避着人,可这一路上,就我们这么小一个村子,我还真没碰到过一个我过去认识的人。这又是什么缘故?

是有人在暗地里帮我,还是有人暗地里要害我?

我小时候村子里的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难怪周易说我这个人毛病大,老是怀疑主义,不信任人。

菜明跟小铁梅靠在一起,叽叽咕咕,叽叽咕咕,两个人埋头说着说着,又看了我几眼。我不敢去多看他们,就听见菜明说:“嫂子,肚子饿了,给我们弄点儿热的不?”

菜明这么一说,我的肚子也叫了,我中午饭之后就没吃过东西了,小铁梅扭着腰,钻到帘子后面去了,也不知道在弄啥,过了一会儿,就闻到一股说不出是啥的香味飘出来了。

菜明说:“我嫂子手艺可好哩。”

小铁梅扭着腰从帘子后面出来,端出个蒸笼,热气腾腾的,只一会儿工夫,她就蒸了一笼大包子,皮薄个儿大,个个透着油光,一闻这香味儿就知道是肉馅的,就不知道是什么肉。我那么多年都没闻过那么香的肉味儿,我的口水差点都要流出来了。

可我不敢伸手去拿。就刚才小铁梅放下蒸笼的那个工夫,我看到了她的袖子里,她的袖子很长,盖着手背,就她把蒸笼放在桌上的那个时候,袖子缩上去了,露出她的一小段手臂,她的手臂也黑,长着密密麻麻的黑毛的那种黑。

我的心里咯噔一跳。就那么一眼,小铁梅的手臂又缩回袖子里去了。我不敢盯着她的脸看,我怕她脸上也长出黑毛来。她之前都一直在背光里头待着,我只看到她的脸上黑,却不知道是哪种黑。

我也不敢吃包子了。

菜明拿了一个包子在嚼,边嚼边说:“嫂子做的大包子可香哩。”对我说,“你吃呀,莫客气。”

小铁梅就站在我身旁,把我给盯着,说:“你也吃,莫客气。”

我的手藏在桌子底下,我说:“我不爱吃肉馅儿的,你们吃。”

菜明说:“你这人可奇怪,哪有人不爱吃肉馅儿的包子呢?”

小铁梅说:“你不爱吃肉馅儿的,我这儿也有素包子。”

小铁梅扭着屁股钻到帘子后头,就一会儿工夫,又拿出一笼素包子,也是喷香喷香,不知道这馅儿是什么菜做的,馋得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摸了个空。我左手手腕上的大罗马表不见了。

我看到菜明在冲我不怀好意地笑。

他把我的大罗马表给摘走了,就趁他用石头把我砸晕了那会儿,那是我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

小铁梅说:“你不吃肉馅儿的,就吃素包子吧。”

她拿了一个素包子往我手里塞,我又看到她袖子底下的黑毛了,我的手一缩,那个白白嫩嫩的大包子就滚到地上去了,一晃眼的工夫,好像包子皮上也长出了黑毛,变成了个小耗子,在地上滚了两滚,没影儿了。

我说:“对不住,我也不爱吃素包子。”

菜明说:“你这人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你是存心找碴儿呢是不是。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铁梅说:“你这人到底爱吃个啥呢?”

我说:“我就爱吃个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蓄着劲儿,这话一出口,两只手就在桌子底下一使劲儿,把桌子给掀了。我跟菜明之间原本隔了一张桌,现在桌子没了,我只往前跨一步,就楸住了菜明的领子,他还没反应过来,还坐在凳子上,手里捏着个包子,整个人都傻了。

小铁梅叽叽地尖着嗓子叫起来。

我用两只手揪着菜明,我说:“你把我的大罗马表还出来。”

菜明还嘴硬,说:“你凭什么说是我拿了你的大罗马表。”

我不跟他废话,用两只手卡着他的脖子,用力一使劲儿,我说:“把表还给我,否则要你好看。”

菜明那张好看的脸已经变得一点儿都不好看了,他脸上的血色没了,皮白得像张纸,脸上的肉也没了,就像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包着一个骷髅,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嘴越来越尖了,四颗门牙变长了,从嘴皮子底下龇出来,脑袋扭来扭去,想咬我的手,他一点儿也不像我的小叔叔了。

小铁梅急得叽叽直叫,扑到我的背上又撕又咬,我看不到她,但我知道她的门牙肯定也龇出来了,她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我用力把她从身上甩下去,用手去一摸,脖子上一长条连皮带肉,都被撕下来了。

可我还是不松手,我一松手,菜明就溜了,我不知道他把我的大罗马表藏哪儿去了,我不能放走他。

我和菜明、小铁梅就这么僵持着。我不松手,小铁梅也不放开我,她再咬两下,我脖子上的筋就要被她咬断了,我就要死了。可我就是不松手。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这个小饭店的门口站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就站在门口,也不出声,就看着我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