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勾云吕

我不知不觉把牵着小叔叔的手给松开了。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疏远,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哪怕是那个时候的我,也感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小孩子在大人有话要说却又碍着小孩在不好开口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尴尬的感觉,就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感觉特别羞愧——那是一种自己是多余的孤独感。

果然,我的小叔叔对我说:“你去一边耍去。”

小时候的我走到一边去了,走到现在的我站着的这个地方。我站在土路边上,贴着路边的沟里,那里面有些积水,长了很大一片鸡咯咯草(我们这儿的一种野草,用手去摸它叶瓣上面的绒毛会发出香味,把茎掐断了会发出咯的一声,就跟掐鸡脖子一样,所以叫鸡咯咯草),小时候的我就蹲在那儿掐鸡咯咯草玩,长大后的我就站着看这对狗男女说话。我听到我的小叔叔说:“你起来吧。我的眼睛又看不见,你跪着是给谁看。”

这个大姑娘就站起来了。这个大姑娘的涵养真好。她在地上跪着这么半天,两条白生生的大腿上都沾了泥,就像两根从泥地里挖出来的白萝卜。可也没见她脸上着恼。她就把裙摆掸了掸,也不像掸土,就做了这么个动作,然后就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又恢复了她刚来的时候那种既矜持又高傲的站姿。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做给人看的,我觉得她比我的小叔叔还像个唱戏的。

这个大姑娘说:“那么李公子是答应帮这个忙了?”

她知道我的小叔叔姓李。

我的小叔叔真名叫李圆明,除了我们村里土生土长的人,知道我的爷爷姓李,叫李买买,我的小叔叔跟我爷爷姓,就算是县剧团里,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小叔叔姓李。他扮旦角的艺名叫作勾云吕,不知道是他给自己取的,还是师傅帮他取的,别人不是以为他姓勾,就是以为他姓吕,其实这个吕是律吕的吕,是说他有一支仙吕调的临江仙唱得特别出名,他唱这支临江仙的时候,天上的云都被他勾住不肯走了,只要他一唱戏,就连云都停下来把日头给遮住了,专门听他唱戏,因此叫作勾云吕。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人只要一开口唱戏,这天都变阴了,其实是挺不吉利的一件事。勾云吕这个旦名,本身就暗示着我的小叔叔要唱出事。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我的小叔叔的艺名,本来是叫作勾魂吕,是说无论男女,听他的戏,魂都被他勾走了(我的小叔叔当年最出名的是反串戏,据说真的有男观众迷上他扮的旦角,一个村一个村地追着县剧团的演出队跑,就是为了听他的戏),后来被县剧团的领导知道了,觉得这个艺名不登大雅之堂,就把魂字的那一半鬼给拿走了,变成了勾云吕,既文雅大方,又很有派头。

勾云吕这个艺名,当年在我们这儿是很响亮的,后来我的小叔叔瞎了眼,不能登台唱戏了,就被文化站安排去看古戏楼,得了戏疯子的诨名,大家就不再记得勾云吕了,更加不记得其实我的小叔叔姓李,他的真名是叫李圆明。

我的小叔叔也觉得奇怪,他说:“你倒是打听得清楚。我也就一看古戏楼的乡下人,平时爱唱两句嘴,乡人赐名戏疯子,李公子什么的,你莫要乱叫,我承不起,别人听见笑话。我再问一句:大姑娘你没弄错人吧?”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小叔叔是知道别人在背地里头叫他戏疯子的。我想到他过去老跟我说,他在县剧团是个多大的名角儿,当年一登台就拿多少披红,心里突然觉得很凄凉。

这个大姑娘就冷笑了一声,说:“叫你一声李公子,那是场面话,是有人看重你。你也不用假谦虚,勾云吕的名头谁不知道。你是天生的杀兔仙,有本事把那个船给唱出来,也不枉亏了这几百年的名位。”

这个大姑娘说话真不和气,就她那张嘴冲人的劲儿,能和我的小叔叔凑一对儿。她说的话我基本没听懂,小时候的我就更加听不懂。我琢磨着她话里头的意思,勾云吕这三个字,不是个一般的艺名,而是几代人传下来的名号,这也就是说,教我小叔叔唱戏的师傅,他的艺名也叫勾云吕。

可这杀兔仙又是什么玩意儿呢?我只听说过出马仙,什么黄家仙,常家仙,胡三太爷,胡三太奶奶——其实都是些修炼成精的畜生,有人要求它们办事,就敬称它们一个仙字,出马仙主要是在北方,我们这儿没有,据说北方还有人专门请出马仙上身的,叫香童,那就更加邪乎了。

我的小叔叔怎么会是这么邪乎的玩意儿呢?

我不信这个邪,我的小叔叔也不信这个邪。

我的小叔叔说:“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子的名儿老子自己给取的,什么天生杀兔仙,你这天生扫把星,没事跑到老子的地方来犯骚……”后面的话我没法写了,我的小叔叔一口气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而且还是骂一个女人。通常情况下,这是要有人踩到他的痛脚了,他才会骂得那么难听,难听得都叫人没脸写出来了。

我的小叔叔气急败坏,他的脸皮原本又白又薄,现在泛红了,面若桃花,像个虾子。

我把脸扭过去,我都不忍心看他了。我看着那个大姑娘,她的一双手仍然跟演戏似的交叠在小肚子上,姿态优雅地站在那儿,欣赏我的小叔叔气急败坏骂娘的德行。

这个大姑娘一直等我的小叔叔骂完了(要知道我的小叔叔作为一个唱戏的,那气可是很长的,他能一口气骂半个小时不带停顿,其实我的奶奶也不差),她才拿捏着一副又矜持又金贵的模样,说:“你大爷的,你骂两句也就够了。你姑奶奶我跑这一趟也不容易,人都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是别人的嘴长在我身上,我也就一传话的,你为难我一个女人,你有意思吗?”

这话说得!我听了心里只有三个字:狗男女。这个大姑娘跟我的小叔叔绝对是天生一对狗男女。我后来知道了,这个大姑娘原来是个唱花灯戏的女演员(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胖的女演员),也算是吃开口饭的,所以一张小嘴才那么厉害,因为她那两个“大馒头”之间还长了个嘴巴,又特别能说会道,后来我们就管她叫小嘴巴,我后来单独还跟她打过一次交道,那时她已经胖得有两个我那么宽了,可一张翘翘的小嘴巴还是长得既小巧又娇嫩,跟她的脸浑不搭的。

那个时候,小嘴巴对我的小叔叔说:“我知道你原来叫李圆明,你爹是阴生子,你是没师父的,是自己跟野台班子学的戏,考进县剧团之后,被分配到了第二演出队,你后来唱出了名气,惊动了某个大人物,让黄五娘请你去给他唱戏,你才争到了勾云吕的名头,至于你后来唱出了事,也是因为你在台上扮的那个旦角把马大杆子的魂给勾没了,他在县城里为你丢尽了脸,才一气之下做出那些混账事,你那四个老同学也是被马大杆子给胁迫的,他们出卖了你,最后才逼得你唱出阴船来。”

小嘴巴说:“我能找到这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了,就证明我没有弄错人。”

小嘴巴说的事儿,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我没听说过的事,未必就代表它们没发生过,我想到我的奶奶总是骂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话里头的意思,是我小叔叔在台上唱戏卖弄,勾引了人家,这才惹出了事。只是小叔叔招惹到的苦主居然是个男的,我奶奶都没脸说出口。因此我就琢磨着,小嘴巴说的这些事儿,说不定我的奶奶都知道。她跟小叔叔都瞒着我。

我把小叔叔给看着,看他还骂不骂人。

我的小叔叔不作声了。我的小叔叔不作声的时候,就是他在心里掂量。他们之前说的那些话已经够奇怪了,但是我的小叔叔掂量了很久,开口说了一句更奇怪的话。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着急要找这船,我也不想知道。可你们要找船,也不该乱了律历,上一回阴船出巡是在丙辰年间,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错过了,那就该老实等下一回。你要是算不准日子,我倒是可以奉告,其实也用不了等多久,岁星一入月,就有好戏看,也就再等个十来年吧。”

我的小叔叔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幸灾乐祸的语气,就连我都能感到他话里头的恶意。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小嘴巴听得懂,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始终不动声色的,拿捏着一副高干子女的腔调(后来我知道她其实只是个女演员,根本不是什么高干子女),可听到我的小叔叔说,要等下一回阴船出来,还要再等个十来年的时候,她的脸色也变了。

我暗暗地使劲儿在心里头记下丙辰年和岁星入月这几个字。我们那个年代,该破四旧的都破四旧了,传统文化的东西留下来得少,我连天干地支都背不出,所以我也不知道丙辰年究竟是哪一年,那一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大事,只能先记下来,回头再慢慢地打听。

后来我才知道,丙辰年发生过什么大事,根本不用打听,全国人民都一清二楚。

小嘴巴显然也很清楚,她的年纪看上去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可比我有文化多了。

小嘴巴说:“这日子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算,我们这儿也有人算,下一个岁星入月,那得是乙亥辰月的事了,有人等不及啦,才要我来找你这个勾云吕,要你把这船给唱出来。”

小叔叔说:“你说唱我就唱,你们想得倒挺美,你以为你是谁?”

小嘴巴说:“我都说了,我只是一张传话的小嘴巴,你跟我过不去就没意思了。再说了,十年前也是叫你唱不唱,结果不还是唱了,你总是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叫大家都难办,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小嘴巴说:“你唱了,自然有你的好处。你不唱,我也不用多说了。”

小叔叔说:“我帮不了你,我已经唱不了勾云吕了。”

小嘴巴说:“你还有一对眼睛在那船上。”

小嘴巴说:“我们要找那个船,也不单是为了我们自己。”

小叔叔说:“你们倒好心。”

小嘴巴说:“真的,如果我身上这张嘴能把那船唱出来,我早就让它唱了。”

小叔叔说:“就凭你?”

小嘴巴说:“你也别挖苦人,我知道我没这本事。要我能唱,还要你勾云吕干嘛?”

他们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小嘴巴说:“我知道勾云吕的规矩,要你开金口,先得上彩头。这儿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儿说话。”

小叔叔哼了一声,说:“有必要吗?勾云吕要的彩头,你们未必给得起。”

小嘴巴说:“只要你肯开金口,凡事就好商量。”

小叔叔又哼了一声,说:“如果我要你身上那张嘴呢?”

小叔叔虽然看不到,但他也能感觉到小嘴巴身上带着个东西,只是小叔叔起先不知道那是一张嘴,但小嘴巴说漏了嘴,她说,要是她身上这张嘴能把那船唱出来的话,她早就让它唱了。就是这个时候,小叔叔猜到了那个东西就是一张嘴。

因为那张嘴散发出来的味道,跟他自己身上是一样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张嘴之外的部分,就在船上。

小嘴巴被小叔叔说得吓了一跳。其实哪怕把小嘴巴身上所有的嘴巴都送给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都没兴趣要,他只是故意这么说,好叫小嘴巴吓一跳。

小嘴巴吓了一跳之后,就马上想到了这一层,就马上不怕了。

小嘴巴说:“你看你,又来劲儿了。”

小嘴巴说着,就来拉我的小叔叔的手。她这个大姑娘,主动去拉男人的手,也不害臊。我的小叔叔被小嘴巴拉着,要他去车里头说话。小时候的我还蹲在地上掐鸡咯咯草玩儿,长大后的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不对劲。

我心里头在想,一辆大红旗上头,一共能坐多少个人?

小嘴巴站在大红旗的边上,那三个警卫员和张眼镜儿都站到了一边儿,张眼镜儿原本在抽烟,小嘴巴瞪了他一眼,张眼镜儿就又往后退了几步,那三个警卫员也跟着往后退了几步。我看那三个警卫员穿的衣服有点区别,我回想他们从车上下来的位置,那其中一个没戴肩章的应该是开车的司机,另外两个就应该是坐在警卫座那两个位置。

张眼镜儿是打哪儿下来的呢?我记得他是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这一行人当中,他应该算是个副官,级别比小嘴巴低,因此他官位再高,也只能坐在副驾驶座上。

那么这辆大红旗上最好的位置是谁在坐着?

小嘴巴再傲气,她自己也都说了,她只是一张传话的小嘴巴,张眼镜儿对她恭敬,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小嘴巴身上带来的另外一张嘴,另一方面,应该是害怕她身后的那股势力。

可按照这么说起来,小嘴巴就不可能是一个人独占整辆大红旗上最好的位置。

或者说得再干脆一点,就光凭一张传话的小嘴巴,还不可能出动大红旗这个级别的车。

如果我猜想得没错的话,大红旗上,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下车,这个人的级别,才是真正配坐大红旗的。

小嘴巴要跟小叔叔讲条件,可她心里也知道,就凭小叔叔这个人的人品,他要开出的条件,肯定是她做不了主的,所以她才会让大红旗里的那个人亲自跟小叔叔谈。

可小嘴巴为什么不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的小叔叔,车里还有一个人?

我看着小叔叔被小嘴巴拉着,一步步往大红旗走过去,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她说了,小叔叔就不会上车了。

大红旗里头那个始终没有下车的人,才是真正能威胁到小叔叔的人。

小嘴巴之前说了那么多话,都是废话。她真正的目的,是要把小叔叔骗上大红旗。

接下来呢?

我想到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电影,电影里头是怎么演的?敌特分子跟踪暴露的地下党员,到了僻静的巷子里,把人往小轿车里一塞,直接就把车开走,带回去严刑逼供。我怕他们也这么对付小叔叔,虽然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是干革命的那块料,但也难保他一旦来劲儿了,就跟人死犟到底。

我得提醒我的小叔叔。

可长大后的我不敢发出声来。我想到之前的教训,我怕被“它”给乘虚而入了。我不能再出差错了。我指望着小时候的我。但是小时候的我就知道蹲在地上玩鸡咯咯草,压根儿连头都不抬一下。

我眼看着小叔叔坐上了大红旗,车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一会儿盯着大罗马表看,一会儿又盯着大红旗看,生怕它会突然发动,结果根本不记得究竟过去了几分几秒。

我心里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

小时候的我也感觉到了。小时候的我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捏了一把鸡咯咯草,踮着脚往大红旗那儿张望。

我看到张眼镜儿几个也在往大红旗那儿张望。

张眼镜儿的脚下已经有了好几个香烟屁股了。

大红旗的车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小叔叔从车上下来,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小嘴巴看上去也憔悴了。她低声对小叔叔说:“你可是答应的了。”

小叔叔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小时候的我跑过去。小叔叔皱着眉头说:“你又瞎跑到哪里去了,你奶奶老叫我看着你,明知道我是个瞎子,叫我拿什么看你,你跑丢了我才省心。”这话说得真冤枉,之前明明是他赶我去一边耍,现在反倒变成了我自个儿乱跑了。可惜小时候的我是个棒槌,闷得慌,不会回嘴,小叔叔把我数落了一通,好像又恢复成了我熟悉的那个小叔叔。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心上,随便揉了两把,说:“你先回家去吧,跟你奶奶说,今天别给我带饭了。”

小时候的我点了点头,知道小叔叔看不见,又说:“哎。”便往回家路上跑。

长大后的我站在那儿。

小嘴巴对小叔叔说:“你现在心里可都有数了?不是我们不信你,实在是……”

小叔叔爱搭理不搭理地哼了一声。

小嘴巴不说话了,她把头扭过去,对张眼镜儿说:“那你送送他吧。”

小嘴巴说着,就远远地站到一边去了。

张眼镜儿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张眼镜儿对我的小叔叔说:“这边请。”

张眼镜儿从后腰的皮带套子里拿出了一件乌黑发亮的东西,我看不仔细,可我看不仔细也知道那是什么。

小时候的我跑着跑着,突然想起来了,开始往回跑,我喊:“李圆明,李圆明,你的眼睛看不见,没人给你看着路,你等会儿要怎么回来?”

我的喊声戛然而止,一声比过年放鞭炮还要响的爆破声炸响在空气里,在我的鼻子里燃起一股子火药味儿,把我从鸡咯咯草里挤出来的芳香味儿都盖住了。

我不跑了。我站在那儿,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把鸡咯咯草。我把手松了,鸡咯咯草就散落了在原本是土黄色的村口路上,这条路现在是红色的,我看到我的小叔叔的脸出现在路中央,他是个瞎子,所以他的两只眼睛是阖上的,是两条细长细长的缝儿,除此之外,他的两只眼睛中间偏上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圆圆的洞,就像一只睁开的眼睛,那些像红染料一样的东西(里面还掺了一点粉红色和一点点白色),就从那只睁开的眼睛里涌出来,涌上了村口路,把整条路都变红了。

我的小叔叔死了。

张眼镜儿把我的小叔叔给打死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这段记忆了,就好像这个早晨在我的记忆中从来不曾存在过。我必须要抹杀掉这段记忆。我不能记得这件事,我必须忘记这个早晨,忘掉大红旗,忘掉小嘴巴,忘掉张眼镜儿,忘掉这些人。

可我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我走了这一路,是为了打听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死了的事儿,可我走着走着却突然想起来了: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的小叔叔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