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读心术
南鸢手脚冰凉,蜷缩在后座上,手却一直不愿意松开。
闫阳被这么拉着,坐也不是蹲也不是,单手撑在她身侧,姿势有些别扭。
连峰在佣兵团的这些年,从来就没见南鸢这么脆弱的一面。也许是伤得太重,她嘴里念叨个不停,才过一小会儿就眼角噙泪,啜泣了起来。
这一晚上,连峰本就被吓得够呛,听到南鸢的哭声更是乱了分寸,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现在不适合开口。
闫阳用手指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刚擦完,眼泪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不断往外溢。
见这招不好使,他撑着的手也有点发麻,于是干脆将人揽到自己怀里,像抱着啼哭的小孩,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哭了,没事了,乖,睡一觉就会好的。”
南鸢的哭声在他的动作中逐渐停息,她安静地缩在闫阳温暖的臂弯里,听着他心跳的节奏,慢慢睡了过去。
连峰不想刻意往后座看,眼睛却不听使唤,最后只能轻咳一声缓解自己的尴尬,问道:“闫队,我看鸢队伤得不轻,咱们是不是得赶紧回帝都啊?”
闫阳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声音却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嗯,明天一早就走。”
就这么抱了一路,到驻扎地时,闫阳连夜叫来了医生给南鸢看病。
“这边境部落的花样还真多,她身上的飞行弹不仅有剧毒,还抹了致幻的违禁药品。”
医生戴着手套麻利地剪开南鸢的外套,露出小臂上红肿的患处。
血肉模糊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伤势,整个小臂肿得比大臂还粗,由于失血过多,没受伤的部位从白色变成了死灰色。
她像一朵凋零的花,枝叶飘零,似乎下一秒就会香消玉殒。
“所以她喊疼是因为被幻觉影响了吗?”闫阳不忍看这血淋淋的画面,眼神落在医生的背上。
“应该是,她可能会胡言乱语,也可能将现实与梦境对调。如果不及时医治,很可能造成永久性脑损伤。”
医生大致检查完伤势,又催促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看看她身上其他伤口。”
闫阳这才反应过来,几个大男人站在这儿着实碍事儿,连忙招呼连峰几人出门等候。
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站在寒夜里抽烟,连峰想起车上的情形,不禁打趣起来:“闫队,没想到你还挺会哄人。”
闫阳笑得苦涩,哪儿是他会哄人,还不是被小时候的南鸢给折磨得,都形成了条件反射,慢慢就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不过我认识鸢队这几年,这是第一次听见她哭,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连峰深吸了一口烟,对着空气缓缓吐出,看着烟圈升腾,凝结成细碎的点,随风而散。
“可能吧。”
伤心事,是因为跟他有关所以才伤心么。可是闫阳看不透她,越靠近越模糊,越靠近越觉得不真实。
“你在这儿等着,有消息立刻来通知我,我去见见那个俘虏。”
说着闫阳熄灭了烟,往关押犯人的房间走去。
连峰连连叹气,他这个上级,真是个行走的工作机器,随时随地都只想破案,怪不得长得这么帅却一直单身。
打开房门,男人已经从昏厥的状态醒了过来,双手双脚被镣铐锁着,看见闫阳就忍不住调侃道:“怎么,兴师问罪来了?”
闫阳径直走了过去,步伐沉重,像黑夜里捕食的狼,眼神锋利如刀刃。他双手插在兜里,像是怕脏了自己的手,嫌弃似的一脚踹在男人胸口,接着又一脚踢向他的下巴。
男人闷声不吭地挨了足足十分钟,直到闫阳的鞋底碾过他的手指关节,在地上使劲碾磨,指节发出咔嚓声,他终于痛得忍不住叫喊起来。
“这就不行了?你折磨南鸢的时候有想过会是这个下场吗?”闫阳的身影隐在黑暗中,只剩下一头银发和那张凛若冰霜的脸。
“呵,装什么正人君子,你心里其实很清楚吧,你跟我本就是一类人。”男人吐出嘴里的血水,那张孤傲的脸如今沾满泥垢,狼狈不堪。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一类人?”闫阳冷哼一声,剑眉拧在一起,像是在看什么腌臜之物。
“你替帝都卖命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别以为自己有多高尚。利用实验体的确能最快达到你的目的,毕竟那群人又傻又蠢还一根筋,好糊弄对吧?”在他看来,闫阳不过是技高一筹的阴谋论者。
随着一声惨叫,他的手腕被掰骨折了。
闫阳懒得跟他废话,跟愚昧无知的人计较,就是在跟自己过意不去。
“蛇毒是边境特有的毒药,那致幻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闫阳是有听说过这玩意儿,但它是何人所制,何时流入市场的,他却一概不知。
男人痛得五官扭曲,牙关紧咬,汗湿的长发胡乱贴在脸上,但还是不肯开口。
闫阳失去了耐心:“不说?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一想到南鸢浑身是伤地躺在**,他的怒火就抑制不住地往外冒。他泄愤似的给了男人最后一击,将人踢晕了过去。
他做事有分寸,即便是再想替南鸢报仇,也不会任由自己的情绪占据上风。而他来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提取男人的记忆。
读心术只有在对方沉睡时才能启动,有效时间不过五分钟,为了防止他意外醒来,只能将其揍晕。
闫阳蹲下身,一把抓起他的头发,确定他已经暂时失去意识,便将手盖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之前在南鸢身上试验失败的经历让他隐隐有些担心,不过,还好这次成功了。
然而,当他打开男人那道记忆大门时,得到的信息之险恶,令见多识广的闫阳也颇为吃惊。
男人的记忆大部分是关于炼油厂的,而这个秘密,竟然和帝王之女楚云缈有关。
他在帝君身边三年,自然见过楚云缈,虽然接触不多,但还是一眼就将他记忆里那个女人认了出来。
画面里的楚云缈似乎比他见到过的要年轻许多,残破的影像像一张张老式照片浮现在眼前。
“阿尧,你知道的,这就是我最想要的,我想永远年轻,在你心里永远是最美的样子。”
楚云缈声音甜美,像夏日鲜艳多汁的水蜜桃。
“缈缈,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一定会替你实现的。”男人一把搂住她的细腰,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蹭,闻着她身上勾人的香气。
下一个画面突然转到炼油厂,离尧站在高密度的提纯仪面前,那些透明的玻璃缸,光鲜透亮,以至于一眼就能看见里面装的东西,比放大镜看得还清晰,清晰到令闫阳生理性不适。
那里面装的,是人皮。
不是整个身体,没有骨架,没有毛发,甚至分不清男女,但是面积有大有小,完好无损地堆叠在一起。
仪器另一侧连接着无数细管,细管下又接着很多试管,正在往里滴入白色的**。
这些仪器的复杂结构令人咋舌,闫阳从来没见过运转如此精密的机器,即便是帝国实验室,也没有这样的技术。
所以,飞行弹很可能是他自己制作的,而非从帝国运输而来,这么一想,闫阳不禁冷汗直流。
天才如果走正道,那必然造福一方,甚至改变人类的历史,但是如果天才要遁入邪道,只会导致灾难性的灭亡。
只见离尧对正在监测的人说:“这批货尽早提取完送到帝女手里。”
闫阳还想继续探查,但屋外传来了连峰的敲门声,他不得不终止行动。
这些骇人听闻的画面已经足够令他作呕,加上读心术的反噬,闫阳也有些体力不支。目前来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查到致幻物的来源。
但是画面中楚云缈的一声“阿尧”提醒了他,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离尧,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但眼前人的相貌跟自己印象中相差甚远。
他伸手检查男人的脸,在下颚处摸到一圈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黏合痕迹。果然是易容了。他所说的送到帝女手中的药,很可能是什么改变容颜的东西。闫阳顾自猜测起来,但越来越多的谜团将他笼罩,一时间陷入了困局。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能力,在听到敲门声后,闫阳压制着血管中滚动的刺痛感,稳住心神后才上前开门,一见连峰便问:“南鸢醒了?”
连峰点点头:“对,鸢队醒了,但身体好像还是不太舒服。”
“好,我去看看她。”闫阳走在连峰前面,连峰低头看路时偶然发现了闫阳鞋子边缘的血迹,没有吱声,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南鸢僵直地躺在**,整个人被包成了肉粽,只剩手掌还露在外面。
“好点了吗?”闫阳坐到床边,握着她的小手,试图将温度传递给她。
“嗯。”南鸢的意识还有些混乱,致幻物的副作用还没完全消散,眼前的人像虚浮在空中,隔着云层,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只能通过声音辨别真实。
“身上还疼吗?”闫阳的手掌宽大暖和,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炭火。
“不疼。”南鸢的嗓子还有些哑,面容憔悴,看着很虚弱。
她反握住闫阳的手问道:“你受伤没?”
眼里的担忧和关切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全然忘记了昨晚的争吵。
闫阳用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发,又摸摸她还没消肿的脸蛋:“我没受伤,别担心,你好好休息,明早我们就回帝都。”
南鸢最讨厌别人碰她,可她却一点都不排斥闫阳的触摸,甚至会像温顺的小猫似的伸着脑袋留住他手里的温度。只是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浑身像过电一般,小脸染上绯红,嘴上回了句“好。”
眼神却在躲避闫阳的追踪。
闫阳笑着给她掖好被子,起身离开了房间。
经过这么一折腾,天都快亮了,闫阳只觉得疲惫交加,大脑像灌了铅,又沉又痛。想回房短暂休息,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像幻灯片似的不停回放今天发生的事。
离尧断了只手,闫阳算是暂时折断了他的羽翼,但此事既牵扯到帝女,就不单单是边境混子的小打小闹了。再一想,他跟帝女关系密切,在他身上找不到的突破口,也定能在帝女身上找到。
这次北上,意外重重却收获颇多,但闫阳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目的。他回帝都是为了调查实验体,拔除实验室的根基,将人体贩卖的生意彻底搅黄,可如今看来这并不是权宜之计。
实验室是帝国的实验室,服从帝国的统治,并不能凌驾于帝国之上,而这个国家的腐败却不光是由实验室导致的,它从根里就腐败不堪。
孤立无援的感觉油然而生。即便他拥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却在以为自己得到上天眷顾时卷入一场场风波,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扭转局势,拯救战乱中的遗孤呢。他孤掌难鸣,却又不甘于眼睁睁看着悲剧不断重演。
人生来矛盾,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在爱与恨之间游离,又在失去和拥有间不断抉择。
直到天亮,闫阳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正午,李英俊在他门前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又不敢惊扰刚打完仗回来的闫阳。
直到闫阳推门而出,他才欣喜若狂地迎了上去。
“闫师,听说你们抓到部落首领了?”
他搓着手,空气里都是冷寒雾气,正午的阳光除了亮,好像没什么温度。
“嗯,关在房里,不过这件事比较棘手,具体的我也解释不清楚,只能先带他回帝都再审。”
失眠导致闫阳的眼下乌青一片,眼眶深凹,显得鼻梁像高山般耸立着。
“这样啊……那……”
他想问彩隶城的后续工作如何安排,但又不太好意思开口,毕竟这不是佣兵团的职责所在。
闫阳看穿了他的心思,宽慰道:“明天你就回城通报敌军首领被俘的事,压压那些残兵的气势,群龙无首,他们暂时闹不出太大动静,我回去跟帝君汇报,让他再拨一支预备军给你。”
李英俊拍手称好,眼角的鱼尾纹笑得挤成纵横交错的沟壑。
吃完午饭,闫阳宣布:“今天启程回帝都,连峰和南鸢跟我一起押犯人,其余人按数量分配车。”
连峰三下五除二刨完碗里的饭,他现在对闫阳的指令是言听计从。只有南鸢在他身边小声嘀咕。
“南鸢?你刚说话了吗?”闫阳以为自己没睡好出现了幻觉。
“我要看极光。”
她身上还缠着绷带,虽然血暂时止住了,但是毒素还留在体内,嘴唇也白得吓人。
刚喝了口水的连峰被呛得直咳嗽,嘴里的水不小心喷在了正对着他坐的李英俊脸上。
闫阳的嘴角在抽搐,认定自己肯定是幻听了,又重新问了一遍:“你再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