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友

一位狱卒跌跌撞撞地跑进大牢,嘴里连呼“出事了!出事了!”牛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令他站直了想好了再说话。

狱卒惊惶不安地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这才断断续续地讲清楚了外面发生的事情。

牛直听完,心中暗叫不好,赶紧带人出去看个究竟。他疾步走出大牢,远远便看见两架马车堵在路上。一辆蒙牛皮髹黑漆的马车,是常见的官府用车。另一辆横着停在路中间,是简素无纹的民间车驾。官车的周围,朝士们像是被人施了妖法,一个个呆立原地,茫然失措。毛上卿手持长剑,站在离官车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牛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本能地觉得气氛肃杀,如同刑场。

另一边,毛遂背对着李斯,高大魁梧的身形犹如一面墙挡住了李斯的去路。沉默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毛遂出人意料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笑声浑厚坦**,直达天际。众人皆露出愕然的神情,唯有李斯蹙眉,听出了笑声中不易察觉的悲凉。

毛遂猛地收住笑声,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赵国和毛遂欠你的,我现在就还给你!”语气爽快而冷漠,落在李斯耳中尤其刺耳。

他还来不及反应什么,便见毛遂横剑至头颅之上。

“毛......”李斯猛地踏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刷地一声,毛遂利落地削掉了头顶的发髻。一瞬间,发束散开,乱发如荒草纷飞,扰乱了李斯的视线。

嗫嚅般的声音如轻烟消散,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是软弱无力的。李斯浑身僵硬,脸色煞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丈夫须发,重于性命。只有罪人,才会刑以髡发(作者注1)。毛遂此举,无异于自戕。

毛遂一把将断发扔到地上,始终未回头。

“今日割发断义,从此两不相欠!”说罢,他重新迈步,毅然朝目标而去。

李斯只觉得眼睛干涩难忍,痛苦地撇头,合上眼睑。

这一剑,割断了他和毛遂所有的情谊。那位相识于微时,在稷下学宫共同赢下楚国美酒的友人,如今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告别了。

从“绝饮”到绝交,不过十二年而已。

李斯猛地握紧手中的令牌,睁开的眼睛中空无一物,似乎已经舍去了所有的情绪。

“诸君听令,保护囚犯性命!”

见金令如见赵王。朝士们如梦初醒,不敢再有迟疑,一拥而上围住了毛遂。毛遂见状,反而收剑入鞘,赤手相搏。他武艺出众,如一头疯牛横冲直撞,竟然没费多少功夫便将挡在身前的人击倒在地。

“我只杀车上的两人,其他人都给我让开!”一声大喝,犹如雷霆之怒。剩下的朝士悚惧不已,纷纷退让。

趁毛遂与朝士相斗的空隙,李斯绕到了车后,正要打开厢门,毛遂已经提剑赶上。李斯不得不转过身子,挡在车门前。

“挡我者死!”毛遂横眉怒目。此时他乱发覆面,一双眼睛仿佛要吃人似的,甚为骇人。

李斯仿若未闻,一动不动。

“呵,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毛遂怒极反笑,将剑正对李斯,嘶哑着嗓子质问道:“为何你执意至此?为一个狼崽子丢掉性命值得吗?”

李斯无动于衷地凝视着毛遂的双眼,神情淡然。一瞬间,毛遂竟错觉站在眼前的是那位冷血的韩国公子。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远处飞驰而来一队骑兵。看那装束,竟是直属禁军的虎贲之士。为首的一位都尉一边扬鞭一边大声喊道:

“奉王令前来护送秦国王孙!”

李斯目睹骑兵的出现,淡淡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来了......

不久前,建信君觐见赵王,自己在殿外等候。过了大半个时辰,一名寺人独自步出寝殿,将赵王令牌交给了李斯。原来建信君被赵王留在殿内饮酒,暂时无法脱身。

“王上已命虎贲军前往支援。虎符送过去还需等待片刻。”寺人细声细气地说道。

李斯救人心切,等不及虎贲出动,拿着令牌先行赶了过来。然而,在这里遇到毛遂,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啧!”此时毛遂见虎贲赶来,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视线又转回李斯身上。

“李斯,你还未告诉我理由。就算你要入秦,亦不必执着于嬴政一人。”

他看到李斯的眼睛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李斯并非为了嬴政一人......这个天下,需要一位不为‘仁义’所束缚,不因‘小爱’而困惑,强大到足以将四海归一的帝王。”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毛遂嘴角勾起夸张地弧度摇了摇头,眼神却冷得犹如长平之战后的那个冬天。

此刻,他不再犹豫,举剑朝李斯刺去。

李斯只觉得凌厉的剑气迎面而来。风驰电掣间,毛遂手中的长剑深深没入车门,一时木屑四溅。

“咚!咚!咚!”车门后传来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一连串听不清内容的呜呜声。

嬴政顾不得穿透过来的尖锐剑锋,几乎是红着眼滚到了门边,拼命撞着厢门。

感受到身后的震动,李斯缓缓回过神来,侧目瞥到脸侧泛着寒光的剑脊,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脸颊上细微的灼烧感。毛遂那一剑,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刺入了车厢。

“放下兵器,速速退下!”虎贲都尉已奔至近前,手持劲弩朝毛遂瞄准。

毛遂挑了挑眉,用力抽出长剑。就在虎贲即将扣动悬刀之际,他将剑扔到了地上。

李斯下意识地向地上看去,不想毛遂一掌重重地拍打在他肩上。

他吃痛地眯起眼睛,却见毛遂露出像往常那般豪迈的笑容,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笑再无炽热的温度。

“无论是我毛遂还是赵国,往日欠你的都一并还给你了。从今以后,你我不见则已,再见便是敌人!我毛遂,不会再手下留情。”

说罢,他转身走到都尉马下,拱手爽快地说道:

“毛遂私自提走重犯,此事与他人无关,愿一力承担!你们现在就可以把我绑到王上面前问罪。”

都尉露出赞赏之色,不仅没有为难毛遂,还命虎贲拾起地上的断水剑,自己下马亲手交还给毛遂。他和毛遂又交谈了几句,随后毛遂跨上自己的坐骑墨枭。

“那就请都尉派两个人将我押回去吧。”他轻松说道。

待两名虎贲打马出列,毛遂调转马头,正要跟着他们离开时,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回转身来。只见他解下腰间手弩,扬手抛给了李斯。

“这个也还给你!”

李斯接住手弩,目送昔日的旧友今后的敌人消失在视野尽头。那一刻,扬起的烟尘仿佛迷了双眼,模糊而苦涩。

然而,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感伤。身后不断响起的撞击声使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李斯转身打开了车厢门。车内,嬴政正奋力朝厢门撞去,不料门扇竟在此时打开,他来不及反应便直直撞入了李斯怀里。

若不是李斯下意识抓住了厢门上的垂绳,冷不防被一个肉团重重一撞恐怕又要仰面倒地了。他勉强站住,左手扶住了嬴政,同时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既像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无可奈何的放任。

越过嬴政的肩,李斯注意到车厢内的美妇人。虽然对方嘴里塞了布团又被绳子捆住了手脚,李斯仍旧有一瞬间的恍惚。倾国倾城的美貌正如传闻所言,尤其是那双桃花眸和嬴政极为相似。只不过前者妩媚多情,后者于艳媚中又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李斯在短暂愣神之后,微微点头向赵姬一礼。赵姬垂下眼眸回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玩味的神色。

“呜呜!”嬴政扭动身体,仰头瞪着李斯。他的眸子晶亮,目光落在李斯脖颈和脸上时剧烈地闪了闪,皱起两条浅淡的短眉,不知他到底是高兴还是恼怒。

李斯露出一个安抚性的浅笑,动手帮他解开绳索。

此时,虎贲军已经遣散了朝士,过来将赵姬松了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重获自由的嬴政冲过去确认母亲无碍之后,又疾步回到了李斯跟前。

“多谢先生相救。”他肃容合袖,埋首深深一拜。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凛凛,握着拳头咬牙切齿。

“政害得先生受伤了。可恨那毛遂......”

他话未说完,李斯冷不妨弯下腰来与他贴得极近。嬴政吓了一跳,猛地刹住了话题,随即便听到头顶上温和的声音响起。

“公子的伤口无甚大碍,我想不会留疤。不过回去后仍需涂抹膏药。”李斯仔细查看嬴政额头的伤痕后说道。

嬴政脸色微赫,撇头喃喃低语:

“哼!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李斯直起身,退开一步。

嬴政猛地抬头,眼中锋芒毕现。

“今日之仇,必以血还血。”他的语气极轻,字句之间却分明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力,“尤其是毛遂,我只希望他能活到我复仇的那一天。”

李斯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神情黯然。以毛遂的武力,手持削铁如泥的断水剑,若真心要杀他,恐怕自己早以身首异处。

“毛......”李斯顿了顿,将未出口的兄字咽了下去,不着痕迹地往下说道,“毛遂有执意守护的东西。乱世之中,不过是各为其主。”

李斯的目光落在远处,这话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嬴政说的。因此,他亦没有瞧见嬴政听到最后时,略略惊讶中嘴角浮起的一丝得意又狡黠的笑意。

嬴政对“各为其主”四个字很满意。心思转了好几个圈儿之后,刚才的怒意**然无存了。此时,虎贲军都尉走过来,说是要将赵姬母子送回府邸。

“将军稍等,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嬴政说完,扭头看向远远站在大牢门口的牛直等人。

牛直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搞不清楚各方状况,没有贸然插手。一直到虎贲出现,他和几位狱卒都呆在原地作壁上观。几名虎贲注意到牛直,率先在狱门前停下马来,宣布王上已下令释放秦国质子和赵姬。

直到这时,牛直才知道两名死囚的真实身份。他僵立不动,愕然看着嬴政神情阴鸷地一步步走来。

“政儿!”赵姬唯恐嬴政再生事端,出声制止。她倒不是担心牛直等人的性命,仅仅是害怕嬴政不小心伤到自己。如今她容不得嬴政有任何闪失。

“母亲放心,儿自有分寸。”嬴政的视线始终锁定在牛直身上,仿佛两把利剑穿透对方的躯体。

赵姬转而看向李斯。李斯会意,迈步跟了上去。 他对嬴政抱持着说不清理由的信任,原本是打算置之不理的。

此时嬴政已走至牛直跟前。他仰头打量对方,用一种猛兽注视猎物的目光。

牛直全身绷紧,凶相毕露。他曾是邯郸之战中杀敌无数的猛士,如今面对近在咫尺的秦国质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战场。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劣质的笑,眼中的杀意慢慢溢出。

两人在沉默中凝视着彼此。

嬴政率先打破了危险而微妙的平衡。他收回视线,伸出右手,极为平静地说道:

“没人能夺走我的东西。就算一时交给你保管,我也会亲手取回。”说着,他轻描淡写地瞄了一眼牛直腰间的短剑。

站在嬴政身后的李斯,注意到牛直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紧接着,这位面容凶狠的掌囚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抽出腰间的短剑递了过去。

“秦国欠下的人命,赵国人也会一一讨回。这句忠告,还请质子记住了。”

就在嬴政接过短剑的刹那,他猛地抽剑朝牛直刺去。这一幕发生得太快,无论是李斯还是周围的狱卒,都来不及反应。

牛直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锋利的剑锋在即将刺入腹部时停了下来。嬴政冲他露出一个独属于孩子的纯净笑容,明明是动人的可爱面孔却令牛直不寒而栗。

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嬴政再也没有多看牛直一眼,转身离去。

现在就杀了他们,实在是太便宜这些人了。他会等,等最合适的时机。

===========================================================

赵姬重新回到义父赵昌为她购置的宅邸时,望着门楣上蓝色的鸢尾图案,顿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就在虎贲军护送回程的路上,她从李斯那里了解到是建信君劝说赵王的缘故,她和政儿才得以免罪。赵姬表面做出感激之色,心中却很清楚,那不过是建信君无奈之下想要讨好秦国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罢了。

这几年,她依附在赵昌身边,二人虚饰父女之情,实则互相利用。赵昌贪恋她的肉体,她需要赵昌的权势。平时虚情假意,一旦真出了什么事,赵昌绝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出手相救。若不是政儿的先生李斯冒险前往建信君府进行游说,恐怕她和政儿今日就要死在那个叫做毛遂的人剑下。

想到这里,赵姬再度打量眼前的年轻先生。静静立于檐下的人身形颀长,眉眼温和,且谦逊内敛,举止得体,使人一见便不由地心生亲近之意。她在翠玉楼为舞姬时,无论是贵胄公卿还是商贾走贩,各色人等亦见得多了,此人却是难得令赵姬一眼便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说李斯容貌何等出众惊为天人,而是他气质不俗,犹如一块温润的软玉,不动声色地将耀目的光芒敛入毫无棱角的柔和表象下。

不愧是荀夫子的弟子。

她之前总听政儿说起这位先生,今日亲眼见到,心中暗喜。

政儿得拜此人为师,回国之事妾无忧矣。

赵姬露出顺心如意的浅笑。她料想秦国使节很快就要抵达邯郸,若李斯能护送她们母子入秦,那自然是最好的。而且她看得出,政儿很喜欢这位先生。一直以来,她多少有些忧心那位魏国公主的儿子会威胁到政儿的地位。毕竟政儿的异母弟生于咸阳长于咸阳,又一直呆在异人身边,享受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现在她没那么担心了。政儿有李斯这样的老师辅佐,为王的路途一定会顺畅无虞。

现下要做的便是将已与友人决裂的李斯留下,这对赵姬来说并非难事。她几乎没有给李斯留下考虑或拒绝的余地,径直吩咐侍女涟香去准备客房。

涟香见到李斯时,露出了一瞬的诧异之色。李斯自然知道原因,邯郸之战中他为了掌握吕不韦和异人的情报,暗中用百金收买的人即是涟香。昔日涟香在翠玉楼时,与赵姬情同姐妹,出卖吕不韦亦不过是为赵姬鸣不平。如今她与李斯意外重逢,惊觉小公子口中的先生竟是当日的金主。涟香疑虑丛生,却立刻掩去了异色,装作从未见过李斯的样子将他带出了厅堂。

李斯亦不动声色地跟着涟香进入客房。一路上,两人都绝口不提昔日之事。

涟香告退后没多久,府中的仆人从李斯租借的马车上将那套华贵的棋具搬了进来。李斯在棋枰旁坐下,愣愣地注视着光滑的木制枰面。尽管上面并没有什么灰尘,他还是抽袖轻轻擦拭着绘着纵横线条的棋枰。这个过程中他想到韩非,又想到毛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毛遂应该无碍。燕赵之间的战争无可避免,而毛遂作为得力之将,平原君和廉颇将军必定会全力保他。

李斯闭上眼睛,十分疲惫似地侧身倚靠着棋枰一动不动了。

“先生!先生!”嬴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

破门而入的嬴政似乎心情愉悦,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先生与毛遂的对话,政在车厢中听得一清二楚。邯郸之战中,先生可是助赵?过去之事先生不必顾虑,政不会计较。”他的桃花目弯成了月牙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李斯眨了眨眼,不知嬴政此时又打算做什么。

嬴政吸了一口气,保持着正坐的姿势,郑重说道:

“从今往后,政允许李斯一直做我的师友,政永不背弃先生!作为报答,李斯愿意为政效力吗?”说完之后,他殷切地看向李斯。

李斯的眼睛蓦地睁大。嬴政的行径,为何总是出人意料?虽然这么想着,李斯的眼神却慢慢地柔和下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斯愿效犬马之劳。不过,李斯有个条件,”他话锋一转,云淡风轻地说道,“请允许李斯等到公子腰佩太阿之剑时,再来为您效力。”

“好!”嬴政的眸中星光点点,仿佛一大片星空坠入他的眼底,“政也有一个条件。先生言,天下需要一位不为‘仁义’所束缚,不因‘小爱’而困惑,强大到足以将四海归一的帝王。政要事先与先生说清楚,政自然是要成为那样的帝王,但绝不是为了先生......”

他停下来,稚嫩的面孔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雄心壮志。他注视着李斯,神情庄重地如同宣布誓言。

“政君临天下,只为了我自己。”

李斯淡淡笑了。他垂下眼眸,合袖深深一拜。

“诺。”

注1:上古五刑之一,髡即剃去部分或全部的胡须和头发。源于周代,王族中犯宫刑者,以髡代宫,将断发作为刑罚手段。古代男子蓄发留须,须发是尊严的象征。髡刑强行剃掉男子头发和胡须,使受刑者在精神上遭受人格侮辱的痛苦,因此是一种耻辱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