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 裂
邯郸大牢的掌囚牛直,很早就听闻过毛遂之名。因其在邯郸之战的丰功伟绩,牛直对这位鼎鼎大名的上卿心怀敬意,只因自身职位卑微,遗憾没有机会结识。如今听闻来者是毛上卿,他赶紧理了理衣衫,带着两名狱卒急急迎了出去。
牛直来到门厅,远远见到一位身材魁梧、腰佩长剑的高大男子,髭须浓密遒硬,器宇轩昂,站在厅中犹如一棵笔直的乔木。他的身后,跟着四名神情严肃的朝士。牛直料想此人便是毛遂,趋步上前躬身一拜。
“小吏久仰上卿之名,今日有幸得见,幸甚幸甚。”
毛遂不欲与他寒暄,仅仅点了点头,先亮出自己的符印,接着又从衣襟中取出伪造的文书递了过去。
“昨夜送来的两名要犯,需秘密转移关押地点。我是来提人的。”他说话自带威严,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度。
牛直先检查了毛遂的符印,的确是属于毛卿之物。接着他又展开文书,上面赫然盖着一个鲜红的相印。
尽管毛遂没有提到要犯的名字和相貌,牛直还是立刻想到了鸣玉母子。按理说鸣玉不过是一名地位低下的舞姬,实在不值得朝廷如此劳师动众。但转念想到她过去毕竟是名动邯郸的第一舞姬,不知有多少贵胄公卿为之倾倒。也许鸣玉就是在那时,与朝廷重臣有一些暧昧的往来。加上鸣玉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这种涉及宫廷密闱的事情,自然是处理得越隐秘越好。
牛直心有灵犀地保持了缄默。他并没有按照提取重犯的流程对毛遂展开详细询问,而是不加怀疑地收起文书,引着毛遂朝大牢深处走去。
秘密关押重犯的牢房在一个单独的区域。一行人顺着狭窄的通道走到地下室,立刻又有五名狱卒迎了上来。牛直低声与他们交代了几句,几个人便自行退开了。毛遂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监牢的布局。视线所及的牢门内都空无一人,唯有光线昏暗的尽头情况不明。
牛直指着前方的最后两间牢房停下脚步,侧身隐晦地说道:
“到了。”
毛遂的右手不自觉地拂过腰间的剑柄,同时朝身后的朝士使了个眼色。之后他径直越过牛直,大步走到了东面的牢门前,居高临下地往里探看。
光线照不到的牢房深处,一对寒星般的眸子在阴冷的黑暗中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犹如两把匕首直刺过来。
即使是毛遂,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全身的神经亦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待看清那对眸子的主人后,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极像赞赏又像嘲弄的弧度。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却先行开口了。
“毛遂?”
“我倒没想到会被一个阶下囚直呼其名。”毛遂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见赵姬并不在牢房内,疑心顿起。他转头打了一个手势,将牛直招至跟前。
“女囚呢?”
“谨慎起见,小吏将两位死囚分开关押了。女囚在西面的那间牢房。”
这话说得不假。牛直担任掌囚多年,见识过各色人等。唯独那女囚之子,眼神凌厉,非比常人。他担心再让母子共处会生出事端,放回赵姬时直接将她移到了另一间牢房。
毛遂闻言,没有再多问。他注意到自己和牛直说话时,嬴政的目光一直锁在牛直身上。奇怪的是,他感受不到那目光里有任何情绪,仿佛刻意压抑住了。
命人打开牢门,毛遂走到嬴政跟前,冷冷地打量着他。
“小子怎么知道我是毛遂?我可不记得见过你。”
“我曾在你的府邸外等候先生,见你骑马而出。那匹马通体墨色,矫健如龙,一看便知是胡地的上上等良马。一般人可没有这样的坐骑。”嬴政仰头直视毛遂,口齿清晰,态度不卑不亢。
毛遂哼笑一声,弯下身子凑近嬴政,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难怪李斯会答应做你的先生......那你再猜猜,我到底是来救你的,还是来杀你的?”
“你受赵王重用,身为赵国股肱之臣,到此自然是来杀我的。不过......若你杀不了我,我必千倍还之。”嬴政不慌不忙地说道,淡然的语气根本听不出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
话音落地的同时,毛遂敏锐地察觉到牢房内温度骤降。周围湿冷浑浊的空气原本像一团黏稠的**,死气沉沉地压得人呼吸困难。此时满室的凝滞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搅动着,空气微妙地涌动着,翻起浪涛。嬴政立在漩涡的中心一动不动,唯有两只眸子跳动着萤萤之火。
毛遂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秦国王孙。那一刻,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如蔓草般疯长的仇恨——倾覆天地的仇恨,就像他在无数长平遗孤的眼中所见到的那样。风涌的恨意化为火焰,疯狂而危险,哪怕一个火星溅落人间,便足以焚烬天下。
他缓慢地眯起眼睛,杀意一点点堆叠在眼角的褶皱里,嘴角却扬起一个豪快的笑意。
平原君说得没错。现在他越发坚信,嬴政将是赵国最大的威胁。
在与那孩子对视的瞬间,他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熄灭嬴政眼中的复仇之火,除非以赵国作为祭品。那一刻,他确定自己会亲手杀了嬴政。
若是在十二年前,他绝不会相信自己会对妇孺动杀心。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稷下籍籍无名的下寮生毛渊,而是赵国上卿毛遂。他与嬴政无私仇,要怪就怪他身上流着秦昭襄王赢稷之血。
想到这里,毛遂眸光一暗,朝身后的朝士挥了挥手。
两位朝士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嬴政五花大绑,再以布团塞口,强行推出了牢门。毛遂接着又去西侧牢房,确认女囚身份之后,亦同样将她封口绑了。
“此事涉及朝廷机密。我们走后若有人问起,掌囚知道该怎么做吧?”毛遂对牛直说道。
“小吏明白。这里从未关押过一对母子,上卿亦从未来过这里。”
毛遂满意地拍了拍牛直的肩,侧头示意朝士叫两名囚犯带出去。他在来之前已经将一切计划好了。一辆马车正停在大牢外,他只需要将赵姬母子带到一个秘密地点杀了,事后对秦国宣称失踪就行了。若赵王追究下来,他亦不愿连累他人,统统以一人之名承担便是。
地牢的走道里,四名朝士架着赵姬母子往外走,毛遂紧随其后。脚步声单调而乏味,毛遂听着那声音,内心的焦躁如滴漏里的水滴,一滴一滴坠落到低处。
李斯并未出现.......
说来也怪,他是万万不想在此地碰到李斯,可若是李斯不出现,他心中焦虑更甚。以他对友人的了解,一旦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是绝不会中途放手的。
就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毛遂将赵姬母子塞入车厢,正要调转马头离开的时候,一辆简素的马车迎面驶来,横过车身强行挡住了去路。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的缘故,随后从那辆马车上跳下来的正是李斯!
毛遂一怔,不知要以何种表情面对多年的好友。不,他现在已经不确定李斯是不是他的友人了。他猛地拉住缰绳,翻身下马独自上前。
“贤弟不是回齐国了吗?为何出现在这里?”他明知故问地说道。
原本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最里面的嬴政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赵姬见状,像是明白了什么,亦跟着挣扎起来。两名朝士露出不耐的神情,迅速扼住了两人脖子,强行按倒在车厢里。
另一边,李斯的目光缓缓扫过前方的马车,最后落回到毛遂身上。两个人视线相交的瞬间,李斯的心中突然涌出难言的苦楚。似乎在那一刻,他已经看到了无可挽回的结局。
他侧头避开对方质问的视线,淡淡说道:
“毛兄清楚斯为何而来。”
平静的嗓音没有任何起伏,正如主人温润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噌地一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转眼间锋利的剑尖抵在自己喉间。皮肤上传来麻麻的刺痛感,程度很轻微,但足以使人惊出一身冷汗。李斯抬眸看向毛遂,他腰间的断水剑已经出鞘,四尺剑锋映出头顶的一片青空,镶嵌着绿松石的剑柄稳稳地握在毛遂手中。
“来则来矣,我正好也有事问你。”毛遂注视着李斯的眼神犹如一个陌生人,话语间除了疏离之外还夹杂了似有似无的敌意。
“你早就知道师难......知道韩非在长平之战中的所作所为?是他指使冯亭降赵,亦是他将赵括偷袭秦军大本营的路线透露给白起?”
李斯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毛遂紧蹙眉头,稍微移开了剑尖。也许是风寒还没有完全好吧,李斯埋头剧烈咳嗽了起来。待重新抬头时,他脸色发白,呼吸粗重,两只墨色的眸子却愈发深邃,仿佛最浓重的夜色,透不进一丝光。
他清楚毛遂迟早会知道真相,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李斯合眼又睁开,然后点了点头。
“呵,”毛遂轻笑出声,难以置信地摇晃着脑袋。他瞪着李斯,睚眦欲裂。
下一刻,他几乎失控地怒道:
“李斯!你为何要隐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断水剑在李斯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没有割破动脉,却尖锐地刺痛着神经。
李斯眨了眨眼,习惯性的动作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冷静得近乎无情。他甚至不合时宜地在心底自嘲,为何总被人用剑指着?当年的荆轲如是,今日的毛遂亦如是。
他勾起唇角,一点点弯了眸子。
“斯在离开长平前,已答应与师弟联手。我若一开始便告知长平之败与师弟有关,毛兄一定不会放过他吧?”
“哈哈哈,李斯说得没错!我要是知道实情,邯郸之战时便会杀了他!”
“若要救赵,离不开师弟之力。”
“那又如何?!是他害死了赵括,导致长平大败。韩非是赵国的敌人,难道李斯认为我会因他救赵而放过他?”
李斯的目光飘远了,呓语般地喃喃说道:
“嬴政是赵国的敌人,所以毛兄也不会放过他了?”
“是!”毛遂眼角殷红,如血水浸透一般,“李斯,你若还当我毛遂是朋友,现在就驾车离开。不然......休怪我剑下无情。”说罢,他朝身后挥手,示意载着嬴政的车子强行突破路障。
“慢着!”李斯疾声喝止。
感受到脖子上的力道在加重,李斯的眼中却如一潭死水,奋力搅动不见一圈涟漪。他直视毛遂,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
“王上已下令,释放赵姬母子。金令在此,敢有不从者!”他高举令牌,声色俱厉。
毛遂一惊,定睛细看李斯手中的令牌,青竹简错金字,果真是赵王才能使用的金令。那些骑马簇拥着车子的朝士见李斯亮出令牌,无不惊骇,纷纷下马揖首。
“若是王令,怎么会在你这个楚国平民手里?”毛遂突然咧嘴大笑,“我毛遂身为上卿,难道还看不出你手里的是伪令?”
李斯的视线仿佛要穿透友人的身体,漆黑的眸子中哀色一闪而逝。
“毛兄,你当真要违抗王令?”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到只有毛遂能听见,“你明知我手中的令牌是真的.......如今你不仅有老母,还有妻儿。毛兄何以忍心让三名幼子变成孤儿?”
“李斯!”毛遂低吼一声,似乎不愿李斯再说下去。他胸口剧烈起伏,眼角的血色更甚,泛着点点水光。
“至少,我比赵括幸运多了......李斯,就算为兄求你......不要阻止我。”他的声音颤抖着,“为了赵国,嬴政必须死!”
李斯扭头,避开了毛遂灼灼的视线。
“毛兄还记得那位方士所说的,顺应天意吗?”
“......”
李斯见毛遂阴沉不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今天下之势,譬如庭中有李,李下有缸,缸内满水。夏秋交替,青李满枝,熟果坠缸,水溢而出。若毛兄为了保持缸中水,提前摘掉了那颗最先成熟的李子,水就不会溢出了吗?没有这一颗,还会有其他李子落下来。毛兄,你我身处乱世,如浮舟逐浪,唯有顺应天意才有出路。”李斯一边说着,一边拂了拂袖子。
“呵呵,什么天意?”毛遂冷笑起来,“我只信手中的这把剑!李斯,你再不走,我连你一块儿杀。”
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猛地抓住李斯的手腕,以单侧剑刃翻起对方宽大的袍袖。袖子下,李斯的手中正握着一把蓄势待发的短弩。毛遂阴沉着脸,左手稍一用力便让李斯松开了手掌。手弩掉落的瞬间,毛遂一把接住,将它挂到了自己腰间。接着,他重重一掌击在李斯胸口,将他推出一丈有余。
“田丫头的手弩,等我杀了嬴政再还给你。”毛遂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提剑朝囚犯所在的马车走去。
来不及去原定的地点了,看来不得不在这里动手了。
毛遂杀意毕现,犹如恶鬼。
“咳咳咳......”李斯吐出一口血,捂着胸口挣扎着站起来。他强撑一口气朝友人的背影幽幽说道:
“若没有斯的锦囊相助,毛上卿随平原君入楚时何以逼迫楚王签订盟约?赵失楚援,也许早在七年前就亡国了。斯本楚人,从不欠赵国什么。倒是赵国和毛上卿欠斯一个人情。毛上卿既然是忠义之人,当知道有借有还的道理。”
毛遂猛地顿住脚步。
“昔日欠我的,我今日就要讨回。毛上卿愿意还这个人情否?”李斯的语气,俨然商人讨价还价。
前方的高大身影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他沉默地立于原地,犹如一棵被雷电劈中的参天之木。
车厢内,嬴政瞪大双目,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全身的血迹都集中到了耳朵上。空气仿佛凝滞了,弥漫着沉重的气息。嬴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