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 相

这一日,秦王嬴稷打猎归来,匆匆换了身衣服,便走去路寝东侧的便殿萃华殿。萃华殿比路寝小得多,装饰简约,比起咸阳宫的其他大殿,少了庄重肃穆,多了几分活泼。正因为如此,若秦王只想与两三近臣在轻松的氛围下,无所拘束地闲聊,萃华殿大概是最合适的地方。

以矫健的身姿踏上台阶的秦王,身穿合乎时令的青色中衣,外罩一件夹丝绵无纹黑袍,整个装束给人一种简素的感觉,唯有束腰的大带,搭配的是错金云气纹兽头帯钩。守候在便殿入口处的寺人为秦王拉开帷帐,秦王刚走进去,便朗声朝里招呼。

“爱卿久等了。”

原来殿中早已有人等候。那人背对而立,身穿士大夫燕居时的便服,头上亦没有带冠,仅用青色巾帕裹头。闻听秦王声音,那人赶紧转身朝着秦王深深施礼。

“臣惶恐。恭候大王乃臣之职分。”他抬起头看,原来正是秦国丞相范雎。

“爱卿多礼了。”秦王爽快地笑了笑,随意地在绒毯上坐下。

“不知大王召下臣前来,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难道就不能找爱卿过来闲谈了么?”秦王拍手,叫宫人再端些糕点饮食进来,之后才接着说道:“长平之后,你我皆忙于国事,难得闲暇。眼下韩赵已献地求和,国中无事,寡人稍得喘息。这才想起,许久未与爱卿在萃华殿促膝长谈了。寡人记得,初见爱卿,便是在这萃华殿。当日寡人三问先生,而先生只道唯唯而不作应答。真是急煞寡人也!”

秦王这么一说,范雎也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当时臣乃羁旅之人,交疏于王。想与大王谈论的,要么是军国大事,要么是大王骨肉之间的事。臣虽对大王怀着忠心,却还不知大王的心意,所以大王问我,我不便作答。”

“既如此,爱卿后来为什么又愿意回答了呢?”

“因见王心至诚。”

秦王闻言,愉悦地笑出了声,仰头大呼:“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范雎心下一动,有片刻失神。刚才秦王所言,正是初见那日秦王在他面前所说的话。

其实,就当时的境况来说,他之于秦王,不是“天下唯一的那位先生”;而秦王之于他,却是唯一可攀附的梧桐之枝。若秦王没有他,将还是秦王。他没有秦王,便永远只是一位名叫张禄的羁旅落魄之人了。

所以,为了萃华殿的那次见面,他在秦国足足等了一年多的时间。

而后,才有了萃华殿多次的促膝长谈,才有了“远交近攻”之策,才有了废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泾阳之事。

如今回想起来,他与秦王的君臣之谊,尚不到十年,却莫名给他一种君臣协力,已走过了数十载的错觉。

也许是秦王的一番话,勾起了两人共同的回忆。久未在萃华殿轻松一叙的君臣两人,趁着这个难得的下午,像以前一样,撇开了君臣之礼,无所顾忌地畅谈起来。或追忆往事,或议论时事,或闲谈他人轶事。

不知不觉,时光飞逝,日渐西沉。

秦王嬴稷东倒西歪地倒在绒毯上,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木几上,勉强支撑着他的上半身。他垂着头,手中的酒盏已经空了,口中却还不断呢喃着“爱卿,斟酒。”

范雎此时也有些半醉,倾斜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形象不整。听见秦王的呢喃,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秦王跟前,从鸟形酒尊中浥出一勺酒,往秦王酒盏里倒,却因酒醉失了准头,大半都洒到了秦王怀里。

“啊!臣……死罪……死罪……”范雎两眼发直,口中反复着死罪两字。

秦王似乎被范雎那副滑稽的模样逗乐了,哈哈大笑,倒是完全没介意衣襟上一大片酒渍。

范雎先是一愣,而后也跟着大笑起来。

待两人笑罢,秦王随手将空酒盏甩到地上,像无意间想起什么似的,遗憾地说道:“若是武安君在此,君臣三人对饮,也许更有意思吧。”

秦王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范雎,似乎是希望得到对方的赞同。但范雎默然不语,表情木然,大概是醉得有些厉害。

“寡人田猎,召武安君随行,不来。据说是病了?”秦王半抬着眼皮,语气慵懒。

“……”

“爱卿?”

“是!”范雎像是突然醒来,原本愣怔的目光瞬间恢复了清明,他点了点头,答道:“臣亦刚听说,武安君染病不起,卧床谢客。”

“哎——”秦王叹了一口气,“前一段时间,寡人见武安君还生龙活虎,怎么几日不见,便病得不能见客?”

“……”范雎再度沉默。

“大概是怨恨寡人罢兵邯郸,心中有所郁结吧。”

此话刚一出口,便听范雎断然说道:“大王的决断并未有错,不应自责!”

秦王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少见的忧虑。

“武安君功臣良将,今病,劳烦爱卿代寡人前去探望一下吧。”

不想范雎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垂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没过多久,他抬头对秦王说道:“臣……拒绝。”

见秦王露出诧异之色,范雎缓缓将理由道出。

“武安君怨恨的是臣,而非大王。以武安君之性,若臣前往探视,非但不能安抚将军,恐将使他更为恼怒。此举实不宜武安君病体康复。”

“白起武夫,怎敢对丞相无礼!罢兵是寡人之决断,他这是迁怒于丞相!难道寡人不愿意攻邯郸,难道寡人不愿意灭赵国?事有所不济,乃力竭,非不欲。他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秦王挑起眼角,声音也不由严厉起来。

“大王息怒。武安君亦是一心一意为秦国大业着想,只是文臣武将,各自考虑事情的角度不同罢了。其对大王的忠心,如高山不可动摇。臣与武安君之间,因公事而有所误会,但绝没有半分私怨。假以时日,武安君定能理解大王的做法,与臣之间的误会,介时也自然会消解。”

秦王点了点头,脸色稍微缓和。

“爱卿能识大体,寡人甚感欣慰。白起仰仗长平军功,颇有些志得意满之态,若寡人亲自前往问疾,恐愈发骄纵恣肆。若能如赵之廉颇,幡然醒悟,与丞相解开误会,将相共助伟业,秦之大幸……不过,寡人亦知白起脾性,恐怕也急不得了。”秦王两指拈须沉思,“既然爱卿认为,目前您不适合前往白起府上探病,那寡人派遣何人合适?”

范雎似乎早知秦王有此一问,未加思索,拱手道:“臣认为,蒙骜将军乃合适的人选。”

“嗯……蒙骜忠肝义胆,和白起皆为军中老将,由他代寡人问疾,白起应不会有什么不满吧。不愧是丞相,虑事周到。”

“不敢。”

秦王心情大悦,亲自为范雎斟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

于是两人又推杯换盏,继续漫无边际地胡扯些咸阳逸闻。直到太阳完全落到地平线之下,殿外的宫人纷纷进来点灯,才将醉倒在地的两人扶了起来。

在秦王含糊不清的送别声中,醉醺醺的丞相几乎是被宫人背出了萃华殿,由三个人共同搀扶着,才勉强上了车。

君臣两人,真的是很久没有这样醉过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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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充当骰子的六箸掷出,结果显示为“白”。白起两眼放光,得意地哼笑了一声,说道:“老夫这下博了一个好彩头!你就乖乖认输吧!”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移动散棋靠近己方的枭棋,同时将对方的枭棋包围了。

做完这一切,白起稍微侧过身子,仿佛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怒气冲冲地重新操起棋盘上的六箸,一把往棋盘上掷去,却只投出一个极普通的“黑”。他整张脸立刻垮了下来,将棋盘往前一推,嚷道:“不玩了!”

原来,他这是自己在跟自己玩六博。不管怎么玩,嬴的是自己,输的还是自己。

白起生平未有败绩,“输”在他心目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换成棋盘上的自相搏杀,便总也逃不出这个“输”字。因此他越玩越恼,最后干脆将棋盘一推了事,双手环胸,盘腿坐在一边生闷气。那副宛若顽劣孩童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是秦国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呢?

说起来,白起并非一位好博戏之人,他的兴趣全在弓马之上,而不是小小的棋盘之间。手中的六博棋局,是他偶然间翻出来的,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困在逼仄的卧室之中,他感觉浑身都快生锈了。

人一旦无事可做,各种纷乱的思绪常如潮水一般涌来。此时此刻的武安君便是如此,即使他不愿反复回味咀嚼一件无可奈何之事,但那日的情景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

“把范雎叫出来!老夫今日一定要见他不可!”那日他一进应侯府,便气势汹汹地摆明了态度——假如范雎继续避而不见,他便要在应侯府赖着不走了。

在长平接到范雎的密信之后,他便生出些疑惑。自从回了咸阳,那种隐隐的疑惑便破土发芽,硬生生地在他和范雎之间划出一道裂缝。尽管朝堂之上,他和丞相仍旧像以前一样相处,而私底下,范雎却单方面断绝了两人的往来。

他自忖自己与范雎,虽算不上刎颈之交,至少也是互存敬意亦能托付信赖的同僚。如今这莫名的变故,加上王上对出兵邯郸一事迟迟不决的暧昧态度,让他在不解之中又感到异常烦闷。

不久,咸阳城疯传“流言”,皆道范雎为了一己之私,不欲白起功劳在他之上,力劝大王罢兵。他自然不相信这些流言,长平之胜,是他和范雎联手的结果,即使挥师邯郸,灭赵之功亦绝不是他白起能独享的。大王何等英明,怎会于谋臣武将之中偏袒于任何一方。况且,就他对范雎的了解,亦知对方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损害整个秦国的利益。

他和范雎或许有太多的不同,唯有一点没有差别,那就是对秦王的忠诚。

很快,咸阳城的流言越演越烈,甚嚣尘上的程度,连军中普通士卒亦议论纷纷。他最终下了决断,定要找范雎问个明白!

于是,便有了那日驱马夜闯应侯府的一幕。

对方果然深知他的秉性,这次没有再回避,而是将他引入了一间封闭的暗室。关上门窗之后,室内唯有一檠豆光,以及暖黄色光晕中安坐一侧的大秦丞相。他正要发难,谁知范雎先他一步开口说道:“雎知武安君所为何来。在解答您的疑问之前,请武安君先将这些东西看完。”说着,范雎指了指案上的十数卷木简。

白起亦知范雎秉性。无奈之下,靠近灯椀坐下,随便拿起两三木简翻看。

原来全是田税兵役等统计数据。他实在没耐心将那些东西看完,匆匆扫了几眼之后便放下木简,抬眸直直看向范雎。

“武安君执意攻邯郸?”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若不乘胜追敌,赵国一旦喘息,纵再起强兵,亦不可破也。”

“今有一车,名曰‘秦’。三人立于车上,臣持缰绳为御者,君持戈戟为车右,大王立于尊位,为车长。车疾驰三千里,不休不止,翻山岭、越沟壑、过峡谷,与敌战,君擒杀贼首,大胜。敌之余众皆退,若追敌,车不堪劳,轮毂吱吱作响,车舆摇摇晃晃;若弃敌,敌得以喘息,失全歼之机。”

“君为武者,杀敌乃君之天职。然,纵得全歼敌军,车若轰然倒塌,将复得车追敌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之不存,安有将军存身立命之本?王既为车长,知取舍之道;臣即为御者,当停车立马,先修缮其器,然后可图功业。”

范雎顿了顿,凝眸厉声问道:“只要秦国这架战车依然存在,终将灭赵,不在一时。难道武安君为了自己的灭赵功业,不顾秦国存亡?”

“不愧是丞相!”白起经这么一问,却也不恼,笑道:“丞相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利害关系道得一清二楚。起怎会是顽愚不识大体之人,丞相怎不早点向起解释?国疲民劳,此乃无可奈何之事,白起虽有遗憾,心中亦能明白丞相之苦心。您尽管修缮秦国这乘战车。你我这一代若无法完成灭赵大业,交给后辈儿郎便是!”

“武安君好气度!”范雎点了点头,而眉间仍聚着散不开的阴霾。

白起见状,直言道:“起对丞相,有何得罪之处?”

“无。”

“那丞相为何……”

范睢没有看向白起,他注视着灯椀内小小的火苗,片刻之后才开口,“今有一瓢,名曰‘秦’。秦之瓢,太后用之,穰侯用之,高陵用之,泾阳用之,而王亦用之。众人舆瓢而趋,不若一人持而走疾。众人争相用之,瓢必裂。”

“?”

范雎笑了笑,解释道:“当初,大王正是听了雎的这番进言,才最终做出了驱逐四贵的决断。四贵既驱,秦之瓢持于一人之手。现在,雎换一个说法。今有一瓢,名曰‘秦’。秦之瓢,丞相用之,武安君用之,而王亦用之。敢问,王心将安乎?”

“!”白起大惊,喉结不由地滑动了一下,他改坐为跽,声音僵直地说道:“你我皆无二心,纵万死,不敢觊觎王器。”

范雎面无表情,注视着武安君的眼神犹如面对一个陌生人。

“削枝叶而强其根本,是我教给大王的。国之重器,不可假借于他人,亦是我教给大王的。羽翼已成,黑龙乘风而上天际。”说到这里,范雎目光一紧,“是我迟钝了……没有意识到龙之变化,故还与您相亲善,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令无数敌人为之胆寒的大将军白起,此时此刻,听着范雎的话,竟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胆寒。

“武安君之军功,秦国之中没有人超过您的;雎之内政外交,秦国之中没有人超过我的。敢问,将相和,王心将安乎?宣太后乃王之母,穰侯乃王之舅,高陵、泾阳乃王之弟,血缘之亲犹可弃,况你我乎?”

白起瞪着眼,半响无语,最后颓然坐回席上。

“武安君,今日之言,权作风过耳际。王之耳目遍布朝野,雎冒险与你一会,旨在为您解惑。如今惑已解,你我就此决裂。”

那日,他怒骂着离开了应侯府。自那以后,他再没去过校兵场。不管他愿不愿意忆起,范雎最后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反反复复。于是他开始表演一场拙劣的戏,他要让全秦国的人都知道,他和丞相范雎不和。

他的忠诚不改,血却渐渐冷去。

武安君白起已经六十有二了,他想,他或许真是老了,真是病了。

何病?心病。

“主人,大王遣蒙骜将军前来问疾。”门外,冷不防地响起了仆从的声音,将沉浸在思绪中的白起唤回了现实。

他迅速将六博棋具塞到了锦被下,接着掀被躺下,装出虚弱的模样。

什么时候,秦国的大将军,也沦落到与优人争艺的地步?

国强敌弱,雄霸之主,将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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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黑暗中苏醒过来,眼皮沉重,视线内的一切,仿佛都罩着一层薄纱,或者笼着一圈光晕,而鼻间,缭绕着熟悉的药草味儿。他想说话,却发现用尽全力,只听见自己的喉间断断续续地发出皮囊漏气一般地嗤嗤声。他无奈地动了动手指,微小的动作惊动了榻边昏昏欲睡的侍女。然后,他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

“大人……大人醒了!”

接着,便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转眼间,他的榻边便围拢了一圈人。他缓缓转动眼珠,认出那些人是自己府中的侍女、相室、廉颇、平原君,以及离他最近的赵王。

“快,快去拿点蜜水给相国喝。”首先说话的是廉颇。他看出蔺相国想说什么,却因为嗓子暗哑无法顺畅发声。

侍女赶紧退下了,很快又端着一碗温热的蜜水进来,小心翼翼地喂相国喝下了。一碗水入喉,蔺相如终于恢复了少许生气,重新找回了说话的能力。他抬眸看着赵王,一边喘息着一边费力地说道:“老臣有几句话……要对王上说……”

众人会意,纷纷退出了房间,徒留赵王与老相国单独相处。

赵王的表情一直不太自然,他眼含愧色,微微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事到如今,真相大白,郭参下了大狱,不日将会处斩。向来偏听偏信于郭参的赵王,此时此刻无法坦然面对老相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上,您靠近一些。”

赵王动作僵硬地俯下身,将耳朵贴近老相国。

“齐桓公问疾管仲……”

蔺相如尚未说完,赵王急忙说道:“相国,是寡人不肖,在此向你……”谢罪两字还未出口,便见老相国轻轻摇头,似乎不愿赵王继续说下去。

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赵王迟疑了一下,他脑中迅速回忆齐桓公典故,很快又开口说道:“相国若不幸离世,国中大事,寡人该咨询哪位大臣?”

蔺相如这才点了点头,朝赵王欣然微笑。

他要的不是赵王的愧疚和谢罪之辞,而是赵王的求贤问能之心。

齐桓公问疾管仲,管仲除了规劝桓公不能信任竖刁、易牙、卫开方三人之外,还对齐桓公品评推荐了另外五位大臣,即鲍叔牙、宾胥无、宁戚、曹孙宿以及隰朋。

“鲍叔之为人也好直,而不能以国诎,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而不能以国诎。宁戚之为人也能事,而不能以足息。孙在之为人也善言,而不能以信默。臣闻之,消息盈虚,与百姓诎信,然後能以国宁,勿已者,朋其可乎!朋之为人也,动必量力,举必量技。”(作者注1)

管仲认为,五位大臣中,鲍叔牙、宾胥无、宁戚、曹孙宿各有优缺点,可任而用之,但不能独掌大权。唯有隰朋,能接替相国之职。

可惜,管仲去世后,仅仅过了十个月,隰朋便去世了。

此后,齐桓公召回竖刁、易牙、卫开方三人,国乱。

《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齐桓公任用管仲,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成春秋之霸业,却无法做到善始善终。

此时,蔺相如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赵王,这位登基仅仅七年的君王,自太后去世后,渐渐有了霸王之心。有霸王之心而无霸王之器,是一个国家最危险的事。正因为如此,蹑足高位者,为了不失足跌下,便需要臣下的支撑和辅助。

天道不可追,人事犹可求。这就是他要告诉赵王的话。

“廉颇勇而威震三军,可托于军事;平原君仁而彰名七国,可交于诸侯……”

赵王点点头,又见蔺相如声音越说越小,心中一惊,将耳朵贴近老相国的嘴边,仔细聆听。

“……智而工于画策,与秦周旋,可咨于卿。”

老相国的声音几乎是细若蚊吟了,赵王只勉强听清了后半句。他复又抬起头,见相国闭着双眼,呼吸微弱,似乎随时会撒手人世。他急切地轻轻摇晃老人,问道:“相国,是哪位大臣?”

“虞……卿……”

赵王努力分辨音节,终于听明白了。对那位早已疏远的人,赵王最初有些意外,但转念又认同了蔺相如的荐举。

虞卿原本是出身卑贱的游说之士。赵王对他印象极为深刻,因他最初来面见赵王时,游说之辞精要绚烂,分析之言丝丝入扣,晓以利害,陈以义理。赵王对他极为赞赏,当即赐他黄金百镒、白璧一双,拜为上卿。

三年前,长平初战不利,廉颇退守丹河东岸。消息传到邯郸,虞卿力主以重宝赂魏楚,迫秦求和。而郭参认为,当遣显贵之人入秦为媾。赵王舍虞卿之言,派平阳君为媾,先发贵人郑珠入秦。最后果如虞卿所言,秦不肯媾。郭参趁机进谗言,道虞卿闻为媾不成,拍手大笑。赵王由此怨卿,疏之。

“寡人受教了。此三子者,寡人当亲之信之,相国且放心。不过,寡人还有一问,国中可代相国者何人?”

蔺相如长久未言。当赵王担忧地起身,欲呼疾医时,老相国动了动嘴唇。赵王再度倾身细听,只听老相国气若游丝:

“齐桓公故事……望王勉之……勉之。”

赵王含泪应允。此后,蔺相如便闭合双目,不再说话。

悄悄退出房间,赵王朝门外守候的众人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不知是在叹息过往的自己,还是叹息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老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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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廉颇最后一次来见自己的老友。说是见面,也许称作道别更确切一些吧。

灯油滋滋,长久无话。廉颇守候于老友榻前,面带微笑,双目炯炯。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蔺相如突然睁开眼睛,看了廉颇一眼。

“老家伙,赵国还有我,你且安心去吧。”末了,像又想起什么,老将军故作怨闷地补充了一句:“若我廉颇不能保全赵国,九泉之下,还来向你负荆请罪。”

蔺相如眼珠动了动,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皮,嘴角勾起微小的幅度,再度闭上了眼睛。

油尽灯灭,黑暗中,廉颇颇为骄傲地握住了老友的手。

计除郭参,是他和蔺相如最后一次联手。他知道,自己这位堪称老狐狸的友人,除了对宫人椿的愧疚,已经没有别的遗憾了。

赵孝成王七年(公元前259年)正月末,蔺相如殁。自此以后,至秦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秦灭代(作者注2),赵之后辈中,不缺齐名廉颇之名将,再无比肩相如之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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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廉颇不服位在相如之下,扬言“必辱之”,相如避让,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国弱敌强,中人之主,将相和。

注1:出自《管子·戒》。管仲病榻上评价五位大臣:“鲍叔牙为人正直,但不能为国家而牺牲他的正直;宾胥无为人善良,但不能为国家而牺牲他的善良;宁戚为人能干,但不能适可而止;曹孙宿为人能言,但不能言而有信且保持适当的沉默。据我所知,按照消长盈亏的形势,与百姓共屈伸,然后能使国家安宁长久的,还不是隰朋才行么?隰朋为人,行动一定估计力量,举事一定考虑能力。”

注2:公元前228年秦攻入邯郸,赵亡。公子嘉逃亡到更北边的代地,自封为王,率领赵国残余势力继续抗秦。公元前222年王贲灭代,赵国彻底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