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 奴
沉重而拖沓的脚镣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侍卫呵斥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听不分明的禀报声。听着外面的动静，赵王知道人已经带到了，心下更是恚恨，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很快，一位寺人进来禀告，说是罪人在外听候发落。
“带进来。”赵王强抑住内心的汹涌波涛，而眼睛仍是不自觉地在说话时露出了凶光。
随着脚镣声再度响起，赵王见到了那个他恨不得剥其皮抽其筋的罪人。几日不见，对方越发老态了，腰背佝偻如虾，蓬头垢面，发间甚至还夹杂着些许干草。浑浊的双目空洞黯淡，一身肮脏破烂的囚衣散发着臭味，与金碧辉煌的殿宇格格不入。
这里是东宫的一处偏院。赵王丹年满三岁之后，便被带离母后的身边，单独移到东宫居住。长久的时间内，他的身边只围绕着乳母和各色内侍宫人。年岁稍长，刚过七岁，先王又安排老师进驻东宫，教授课业。赵王记得很清楚，初受学，他因生性顽劣，常常触怒先生，按礼当受惩戒之时，便是陪侍的郭参代为挨打。
如今的东宫，仍旧居住着年少的太子，也已经到了就学的年龄。当赵王丹跨入久违的东宫，看着那些熟悉的宫墙梁宇，脑子浮现出儿时的许多回忆。而那些回忆中，十之八九都掺杂了一个叫做郭参的寺人。这令赵王越发地咬牙切齿，越是信赖宠信，被背叛时越是恨入骨髓。
他根本不愿再见到那位下贱的阉奴。当知道郭参下狱之后，竟还不断地上书恳求再见王上一面，他嗤之以鼻，将上书统统地付之一炬。
事到如今，他只想郭参以死谢罪。而当司寇呈上判决结果和处斩日期之后，他却突然同意了郭参的请求——不是对老奴还怀有什么怜悯，而是对方还欠他一个答案。
王，自然不可能屈尊前往监牢，所以他特意选择了东宫。若郭参还有一丁点儿的羞耻之心，重处旧地，重睹故物，自当以头撞柱，或许勉强还能洗刷他百分之一的罪孽。
被侍卫引入室内的郭参，一见到赵王，昏花的老眼才终于有了一丝亮色。他当即扑倒在地，痛哭流涕，口中连呼“老奴该死！”
赵王轻蔑地扯了扯嘴角，他现在倒是乐于见这贱奴摇尾乞怜的模样了。
“寡人有哪里对不起你么？为什么你要……”他嫌恶地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奴……老奴是收了秦国的黄金……”郭参早已没了身为宦者令的威风，一句话说得呜呜咽咽，凄风冷雨。
“黄金？”赵王眼中的轻蔑和嫌恶又浓重了几分，“难道寡人赐予你的还不够？为了一点黄金……”赵王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呵呵，范雎到底给了你多少黄金，你就背叛寡人？！你跟在寡人身边这么多年，寡人以为，至少你是明白的……若你忠于赵国，忠于寡人，你要多少黄金，寡人绝不会吝啬！”
“王上，老奴暗通秦国，罪不可赦，甘愿引颈就戮。然而，老奴对王上和赵国的忠心，绝无半分虚假！只要献地……只要求和……就能保住太平，使王上免于忧患，使赵国社稷免于战火啊……”郭参抬起头来，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
“别再说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益！”赵王拂袖，欲起身离开。不想郭参早一步看出了他的意图，连滚带爬地扑到赵王脚边，将头磕得有如雷响。
“王上，老奴知罪！老奴该死！即使王上现在将老奴处死，老奴也没有半分怨言。只是求王上看在多年主仆的份上，饶我儿一命！求大王……求大王……”这么说着，郭参仿佛真的不要命似的，口中一边反复着哀求之语，一边连连磕头，直磕得血流如注，面目全非。
“你的儿子？”赵王被郭参的疯样儿吓了一跳，对郭参口中所说的儿子更觉诧异。
“是老奴的养子，原是晋阳人，父母因家贫，将其卖掉。老奴……老奴……当年亦是因为家贫，被父母卖入宫中为奴。老奴侍奉三代主君……老来才有这一子承嗣啊！老奴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又长年身处深宫，要那么多财富作甚？不过是哀己之身世，不欲小儿困于家贫之窘境……老奴贪婪敛财，乃自作孽，然幼子何其无辜，懵懵懂懂，不知其父已犯下大罪……”
郭参伏地哀恸不已，涕泗横流，眼泪鼻涕混着脸上的血水，啪啪地往地上滴落，其状之狼狈落魄，令赵王也生出一丝不忍。
“王上开恩，王上开恩……饶我儿一命吧……老奴罪该万死，妻妾家产，王上尽可收没。稚子无辜，望王上开恩呐！”
“此子多大了？”
“去岁年末，刚满五岁。”
“取名了么？”
“小名为贵儿……去岁诞辰之宴上，老奴为其取名为开。”说到自己的爱子，老人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情不自禁的笑意。
“郭开么……却也是个朗朗上口的名字。”赵王点了点头。
见此情况，郭参敏锐地意识到赵王的内心松开了一个口子，于是他更加拼命地将头磕得咚咚作响。
“老奴之罪，老奴一人承担。老奴在王上身边，有幸得王之宠信，却走入歧途，是老奴负王上，纵万死不能抵其罪。然老奴亦深知王上素仁厚，王上幼时，餐食中有虫，王面不改色，食之。太后闻之，问王，王答：‘不忍庖厨因一虫而获罪。’老奴死既死矣，唯恐因老奴贱父子之故，害人主仁厚之名。”
“……”
“东宫随侍左右，王上还记得么？这里的日日夜夜，老奴不敢有片刻忘记。求王上看在老奴多年陪伴的份上，看在老奴父子情深的份上，饶小儿一命……”
赵王见此，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点头应允。
“汝之罪，绝不可饶恕。然恻隐之心，人伦之情……纵天下极恶者亦有之吧？童稚小儿，不知世事，汝子，寡人恕之。”
“谢王上隆恩！”郭参俯身谢恩，起来后又哭又笑，血泪满面。赵王见他这副模样，更觉对方可悲可怜又可恨，当下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意愿，速速带着一群人离了东宫。
……
四年后的某日，赵王进膳，面对着珍馐百味，却毫无食欲，无处下箸。摇了摇头，王放下象箸，忆起昔日的某位近侍，慨然而叹。
“自参之后，朝中无人知寡人心意比及此人。”
郭参之罪，他永远不会饶恕；郭参之死，他永远不会后悔。唯一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化的，是他对郭参的怨恨。不仅心中的恨意消减，甚至偶尔还想起某人的好来。
此人虽负寡人，亦非一无是处之辈。
“故宦者令郭参有一子，好像叫做郭开？”赵王扭头询问侍立一侧的宦者令。
“是的。王上仁厚，怜郭参之子年幼无知，免连坐。”
赵王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他抬起手，示意下人将膳食撤了。
“寡人无甚食欲，叫厨下端一盘蜜饯来。”
“是。”宦者令领命，正欲转身吩咐庖厨，不想又被赵王叫住了。
“……郭参之子，若还在邯郸，将他找出。其父郭参虽是罪人，然侍奉了寡人多年，寡人未全忘。寡人依稀记得，此子年纪与太子相仿。将他带入东宫，权且做个太子伴读吧。”
“王上……罪人之子，岂可再用？”宦者令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委婉地道出了异议。
“父之罪，与子何干？昔，鲧治水不利，舜杀鲧以谢天下，仍用其子禹，命治水，十三年而功成，造福于万民，此乃圣王之道。治国以德，不以雠。倘使无知小儿受圣王之教化，何愁国家无贤人？此寡人怜悯于贱父子，又使小儿替父赎罪也。”
一番言语，说得宦者令再无言反对，遂以郭参之子郭开，为太子赵偃伴读，朝夕同学于东宫。
……
多年后，逃亡魏国、“尚能饭否”的老将军廉颇，在魏都大梁送别赵悼襄王的使者时，不知是否忆起了老友蔺相如多年前的话。
重人不可轻除。
然而，除与不除，皆为困境。除一人，救一国；留一人，亡一国。
人主，先为人而后为主。人心不死，私情不断。
那一日，大梁城的落日余晖之下，一位老将跨马，向北长揖。叹空怀壮志，报国无门，唯有一腔热血，化作匣中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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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双手缚于身后，拇指粗的麻绳紧勒着他的手腕，起初还觉得酸痛肿胀，时间久了，只觉得麻，其他便无甚感觉了。
周围嘈杂不断，大概都是来看热闹的邯郸百姓。椿费力地抬起脖子，瞥了一眼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又费力地将脖子转了一个方向，斜眼向上，瞥了一眼不远处手持大斧的掌戮（作者注1）。然后，他垂下头去，嘴角带着一丝笑——满足与解脱，了无遗憾。
他记得八年前，家乡大旱，颗粒无收。郡中流民四散，举目饿殍。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父亲卖给人贩。他和其他人混在一起，被人贩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牵拉着，如驱赶牲畜一般，带到了王都邯郸。
他记得同行的“牲畜”被卖到了不同的地方，而椿的目的地，是他从未见过的雄伟建筑群——王城。从王城中走出一个老人，他的声音阴阳怪气，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
“小畜生，你命虽然生得贱，相貌却也生得清秀。一双眼睛呐，啧啧，倒也透着几分机灵。”老人矫揉造作地感叹了一声，侧过身子，扬起头，“后面的宫殿，小畜生看见了吧？呵，那里住着王，你知道么？赵国最伟大的王。你可真幸运，能到这里来。不过……能不能从这里再迈进一步，还得看你的运气。”这么说着，老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八岁的椿，似乎真是一个幸运儿，因为他最终在死亡率极高的宫刑中活了下来，进入了那座高高在上，邯郸城的居民永远只能仰望的王城。
他在进入了王城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特殊的人，他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们在王城中的官职，叫做寺人，听起来不带什么贬义。 而到了王城外，他们在其他人口中，往往是另外一个称谓，叫做“阉奴”，充满了轻蔑与鄙夷的两个字。
不管他人怎么看，椿自己认为他是幸运的。他知道在家乡，很多为人父母者，不得不易子而食，而他的父母没有那么做，他们不过是将他卖了，而他最后也还活着，活在一个豪华美丽，犹如天宫的地方。
椿在入宫之前，其实不叫椿。椿这个名字，是受了宫刑之后，前来引领他们入宫的老寺人取的。
他并不知道这个字有什么含义，直到遇到了另外一位老人。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汝取名为椿，寿也。”那位一身朝服，头戴高冠的老人笑着对他说道。
椿记得很清楚，那是发生在入宫后不到半年的事，彼时先王还没有驾崩。
时节正值初秋，先王携后妃游于旧苑。椿这样最底层的寺人，被分过去担任洒扫之类的活儿。那时他入宫不久，加之年纪尚轻，被宫苑的仙草玉树分去了大半注意力，竟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玉觞——先王所用的酒具。他没有求饶，而是淡定地捧着碎觞伏罪。
他知道，一条贱命，纵使一百个自己，也抵不过玉觞的一枚碎片。
死即死矣，不过是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一位老人为他求了情，使他免于一死。
他后来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那位老人便是赵国的相国，蔺相如。
七年前，先王崩，太子即位。不久之后，寺人郭参拜为宦者令。此后又过了半年，椿凭借着自身的勤勉伶俐，逐渐在众多寺人中崭露头角。就是在那个时候，椿的救命恩人，意外地出现在椿的面前。
“老朽未看错，你果然是一位伶俐的孩子。”老人先是微笑，而后问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知你是否愿意助老朽一臂之力？”
椿没有任何犹豫，在老人话音落地的同时，他便重重地点了头。
“哎，这孩子……”老人反而摇头了，“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便这样轻易答应了么？若是叫你去死呢？”
“椿知道相国是贤相，所关注忧虑的，必定是国家大事。椿身份卑微，能为国效力，是椿的幸运。生死不计，哪里还敢推辞？”
“你若说出，因老朽之前的救命之恩，故要报答于老朽这样的话来，老朽一定不会将此事托付于你了，今日之事，权作没有发生。然而，你年岁不大，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赵国，不缺好儿郎啊！”老人的眼中流露出赞赏，他向椿招了招手。
“你且上前来。”
椿躬身走到老人面前，正要跪下，却被老人伸手拦下了。
“孩子，你不必跪我……是老朽我，有愧于你。”说着，蔺相如向椿躬身一拜，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有泪。
“老朽会教你如何接近宦者令郭参。以你的聪明才智，定能取得他的信任……”
后来的发展，果然如蔺相国所推测的，他抓住所有机会接近郭参，既不逢迎，也不巴结，却把该做的事做得滴水不漏。处心积虑之下，他很快获得郭参的赏识，并进一步取得信任，最终被郭参纳为心腹，机要密事，皆交由他过手。
人群中又涌来一大波窃窃私语，打断了椿的回忆。椿扭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抬起额头，眼睛往上翻，见到司刑出现在刑场的北边，在十数名朝士（作者注2）的簇拥下，一路向南，坐到了监斩的位置上。椿向下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的影子正对着身体，仿佛是从头顶上冒出的黑云。
时近正午。
椿知道，在刑场的另一侧，还有另一位等待处斩的罪人。
就在两天前，牢狱中的椿从掌囚口中得知，蔺相国已于数日前因病去世。听到这个消息的椿露出了一个浅笑，暗道自己果真是一位幸运儿。
能够追随相国的脚步而去，何其有幸。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汝取名为椿，寿也。”
椿寿，椿寿，八千岁。寺人椿，活了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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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孝成王七年二月，原宦者令郭参坐通敌卖国之罪，斩首弃市。原郭参心腹，寺人椿，亦同场行刑，斩首弃市。原出使秦国的使节赵郝，免职还家。其余郭参党羽，皆有处分。
初，廉颇以寺人椿告发郭参，有功于国，极言为其申辩脱罪，赵王曰：“为人之心腹，负主之信任，竟以下告上，是为不忠。奸臣贼子，作恶多端，何患奸事不发？自有忠臣良将制之，国之法律缚之。寡人乃一国之主，若纵容下人告发上主，此事一旦风潮，将置寡人于何地？”终不受廉颇之言。
刑毕翌日，赵王敕各府有司，自今以后，禁“奴告主”，国中凡“奴告主”者，皆不受，斩之。
注1：掌戮，即行刑人，刽子手。
注2：朝士，维护外朝治安，稳定社会秩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