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 计

平原君门客馆舍的斜对面,有一座豪商购买的宅子,平常大门紧闭,少有人出入。

据说大宅主人是齐国人,因与赵国有些货殖往来,才在邯郸置办了这处产业。大概购买之初,主人家就没想过在邯郸长住,宅子内仅配置了五六名日常洒扫之人,大部分时间便也任它空置着。

幽静的大宅内,毗邻街巷的一侧,一座三层的楼台颇为瞩目。楼台顶,有一间小小的读书阁。此时此刻, 毛遂正站在读书阁内,通过墙上的暗牖窥视着斜对面的馆舍。

尽管昨日因虎贲的闯入,平原君府的门客馆舍有所**,但因家宰处理及时,**很快就平息了下来。目前看起来,馆舍内一切如常。若硬要说出一些不同,大概就是守在馆舍前的门吏全都撤换掉了。

暗牖边的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巷对面,全神贯注的模样似乎是担心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哟,久等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在狭小的读书阁内响起,毛遂循声回头,撞见北郭肆从另一侧的窗户中跳了进来。

毛遂脸上立刻闪过难以掩饰的狂喜,他几乎是飞身迎上。

“解决了?”

“那还用说,主人和相国联手,自然是所向披靡。”北郭肆伸手捋了下额前的乱发,斜倚在窗边,用极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

“老大!”此时,虔闻声从楼下跑上来,身后跟着三名佩剑男子,见到北郭皆纷纷上前行礼。

“李斯和敢怎样?”毛遂紧接着问道。

北郭哼笑了一声,没有作答,径自从衣襟中摸出一根拇指粗的细竹管,抛向了毛遂。

“别忘了你的任务。”

毛遂只手接下,拔下竹管的塞子,从内掏出一块破布。展开一看,是李斯的字迹。

“啧!麻烦的家伙!”毛遂皱眉,心中却也松了一口气。这时,北郭消无声息地凑了上来,伸头正欲看那信上的内容,被毛遂先一步察觉,迅速将信搋回了袖中。

“多此一举。我在过来的途中就打开看过了。”北郭肆双臂环胸,轻描淡写地说着。

“我不知道李斯怎么跟你说的,不过他既然让你转交信件,说明你值得信任。”毛遂一脸认真地说道。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地图在身前摊开。又抬头对虔说道:“把大伙儿都叫过来。留一个人看着对面动静。”

很快,虔带了人上来。众人以毛遂为中心,围坐成一圈,其中也包括兴趣盎然的北郭肆。

“上寮,中寮,下寮。”毛遂一边在地图上指出相应的位置,一边做着简短的说明,“上寮中层左起四,魏,陈庆;上寮下层左起八,齐,公孙弘台……最后还有这里,下寮上层右起一,燕,务远。”他的手指迅速在地图上移动着,每落下一个地方,便道出一个人名。

“一共十九人,记清楚了没?”毛遂从地图上抬起视线,扫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到虔的脸上。

“明白。”虔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好,你来安排路线和人员,反正全都是你们廉府的人。我只要求同时行动,猎物一个都别放跑了。”

“啊?”

见虔露出惊讶的神情,毛遂瞪眼,挑眉道:“廉将军不是吩咐你辅助我么?”

“是!”

毛遂满意地站起身,走出圈子,回到之前站立的暗牖处,继续往外窥视。他起身的时候,北郭肆也跟着站了起来,此刻就在他身后。

“你不参与行动?”

“还是交给你们廉府的人吧。我这位平原君府的平庸门客,现在还不是现身的时候。”

“可是平原君好像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

“知道了又如何,有人会替我遮掩过去。”

“你打算继续蛰伏?”

毛遂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北郭一眼。

“你问得太多了。”

北郭嘴角始终勾着一抹市井无赖般的调笑,他眼神一冷,周围的空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大半,无形的压迫力使人感到呼吸不畅,如同窒息。

“说实话,蛰伏了这么久,功劳全让给别人,你甘心吗?”

毛遂神色不变,眸光如炬。

“若说功劳,只能是马服君赵括的功劳!”

话音一落,便又听得一声哼笑。同时,紧张与压迫感烟消云散。

“毛头领,一切安排妥当。”虔的声音适时传了过来。毛遂没应声,却径直朝北郭伸出手。

“平原君那边,廉将军想必沟通过了。东西在你身上,还不交出来?”

北郭果然从衣襟内掏出一块琴形黄玉配饰,正是平原君贴身之物。有了它,他们要进入平原君府便不会遭到任何阻拦。而北郭将贵重的配饰在手心内把玩着,看样子并不打算交给毛遂。

“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既然都来了,顺便也去玩玩好了。”说着,北郭收拢手掌,将玉佩握在手心。仰头环视了一下屋顶,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

“喂,之前那位美女……”他轻浮地眨了眨眼,“你若再遇到,替我问一下名姓住址,我好去提亲。”说完,他转身朝虔的位置走去。

“加我一个。”他拍了拍虔的背,脚下轻点,只见下一个瞬间,他从来时的窗户跳了下去。

虔面带歉意,远远朝毛遂拱手一礼,便带着一群人紧跟着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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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亲眼确认北郭一行人顺利进入馆舍,毛遂才关上了暗牖。

如此……黄土之下的赵括……总算能略得一些宽慰。

只是……李斯又在搞什么鬼?他原本以为赵括交给自己的任务结束了,想不到最后时刻李斯突然横生枝节。

“啧!这两年不走运,尽遇到些麻烦的家伙!”毛遂烦闷地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又想到了北郭肆。此人看似啁谑无方,实则阴邪危险,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会是廉将军的心腹。

脑中回响起北郭离去时说的那句话,毛遂咧嘴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又状似无意地抬眸瞄了眼头顶的屋梁。

“……大丈夫怎能为他人做媒。不过,北郭若敢娶那鬼丫头,也算是为天下除了一害吧。”

伴随着话音落地,飒飒鞭声划破空气,迅疾如箭,直向毛遂面门刺来。

毛遂侧头避过,另一鞭又紧随而至。他一边退让,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道:“田丫头,这是做阿妹的对大哥该有的礼节么?”

“谁是你阿妹!”

“我和你兄长称兄道弟,按礼节你自然也要呼我一声‘大哥’。”

“强词夺理!”

但见狭小的读书阁内,一窈窕人影对毛遂步步紧逼。那人着赵国常见的胡服,肤色明皙如春江之皓月,杏目灿灿若仙山之墨晶,却是十六七岁的美少年模样。手中双鞭犹如出洞灵蛇,又如舞姬之长袖善舞。鞭声四起,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毛遂只管避让,也不出手反击。待被逼入一个墙角,他突然歪头朝前方大呼一声:“羡兄,你怎么来了!”

美人一惊,下意识地收住长鞭,顺着毛遂目光回头看去——连个鬼影都没有。而毛遂早趁着这个空隙,抽身一跃,落脚已在读书阁的另一侧,就在刚才北郭肆翻身而出的窗边。

“毛遂!”美人怒瞪一双杏目,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分明衬着几分少女的可爱。不过毛遂此时完全感受不到丝毫面对美人的愉悦。他嫌弃似的撇了撇嘴,坐到窗台上。

“田丫头,你若是改一改你的刁蛮脾性,也许还能嫁出去。那位北郭……”

“这事儿还用不着你操心。”说着,田茵又要一鞭甩来。毛遂双手撑着窗台,身体向后一仰,作势要从窗户翻下去。

“喂,等等!上次可是大哥我给你解围。你就这么回报我?”

“我早就还你了。”

“还有上次,你在平原府差点被人当小偷抓住,不也是我暗中替你解围?若你记不得,还有上上次……”

“够了!”田茵斥了一声,不甘不愿地将长鞭收了起来,挂回腰间。

“我真搞不明白,原本是写信给田羡兄,让他派个得力的兄弟前来相助,却是遣了你这丫头过来。”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毛遂夸张地咂嘴摇头。

“我们不欠你和赵国什么,出手相助原本便是出于道义。况且若不是我,你也掌握不了那么全面的情报。”田茵横眉,冷冷地说道。

毛遂尴尬地挠了挠头,算是默认了。

这个时代,豪门贵族养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齐国孟尝君以养士名重天下,其名之盛,前有西秦聘之为相,后有齐魏韩举之为盟主,函谷关合纵破秦。继孟尝君之后,若论礼贤下士、豢养门客,当今天下则有三君子齐名: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以及赵国平原君。

单说平原君赵胜,向来以孟尝君为楷模。孔子对前来求学之人,“有教无类”;而平原君对前来投靠之士,亦是不问出身,尽皆纳之。由是名声远播,盛誉一时。但是,这也带来了一个平原君从未正视过的隐患,即门客之中,不乏鱼目混珠之辈。更甚者,暗藏专伺刺探情报的他国奸细,亦不无可能。

当初,赵括委托毛遂以门客身份潜伏于平原君府,目的就是为了秘密彻查平原君府中的奸细。长平之战,天下诸侯共瞩目,正是各国奸细活动频繁之际。而平原君代行相国之职,内外国事,皆出于君手,其门客馆舍,自然便成了奸细潜入的最佳巢穴。

以赵括的谋划,当他长平建功凯旋之时,便是一举清算各国奸细的良机。不仅如此,他甚至打算,挟大胜之余威,除君侧之佞臣。

事情隐秘而重大,赵括在人选的抉择上慎之又慎。他之所以找到毛遂,赖于在稷下的交往中,深知此人重情重义,慷慨忠直,一言既出重于九鼎。得人倾心相托,必全心以报。果不其然,毛遂嘴上虽对这样的委托颇有微词,行动上却举重若轻,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施展浑身解数,不留余力。

然而,此事毕竟牵连甚广,仅凭毛遂一人之力,多有分身乏术之时。毛遂自忖己力有所不逮,恐负好友所托,不能将奸邪者网罗殆尽。思虑再三,毛遂想到了自己在稷下的另一位友人,田羡。

田羡非赵人,但以毛遂对田羡的了解,对方必定出手相助。想到此人后,毛遂当即去信一封,果不其然,田羡很快回信应允。只是,当毛遂在邯郸客栈中见到女扮男装的田茵时,不仅没有感到女大十八变的惊艳,反而觉得头疼不已。

近一年来,光是她给自己惹的麻烦,还算少么?不过,他亦得承认,若没有田丫头相助,自己手头恐怕就没有那样完备的一份猎捕名单了。

“毛遂,你在耍什么奸计?”此时,田茵单手叉腰,紧紧逼视着毛遂。

“呃?”

“别给本姑娘装糊涂!我刚才都听见了……”田茵略略扬起弧线优美的下巴,眼中闪着慧黠的微光,“你说的十九人,跟名单上的人数可是对不上的。”

毛遂闻言,扯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那可不是他的奸计啊……他自己不也纳闷着么?若实话相告,对方也不见得明白。

想到这里,毛遂顾左右而言他:“之前拜托田羡兄准备的东西,进展如何了?”

田茵沉默着凝视毛遂片刻,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答道:“兄长正托我转告你,东西已准备妥当,不日将会遣人送入邯郸。”

“哈哈,太好了!”毛遂激动不已,一掌重重拍于股上。不料这一掌之下,身体差点失了平衡,险从窗台上跌落。

田茵不由地笑了起来,即使是毫不留情的嘲笑,听来也如金玉之声般悦耳动听。

“啧!”

“那份名单……你还未做解释。”田茵收住笑,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哎,我说田丫头,此事与你无关,何必多管闲事。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还不赶快回去与你兄长团聚?毛遂在此谢过你和田羡兄,以及其他暗中相助的兄弟。”说着,毛遂从窗台上跳下,拱手躬身,朝着田茵郑重施了一礼。

“哼!的确是我们多管闲事了。”田茵语含嘲讽,回了毛遂一句。最后一个音节落地之时,身影却如一缕轻烟,就在毛遂一垂头一抬头的功夫,便只剩下一室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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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宫内的一个小隔间,敢卧于榻上,满面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却抖如筛糠。灼伤、烫伤、笞伤以及多次浇淋的冷水摧残了他的身体,冷热交加中,他如冰炭满怀之人,几近庾死。

李斯坐于榻边,俯身对敢说道:“你再忍耐片刻,宫中的疾医很快就过来了。”

小隔间内,目前只有敢与李斯两人。赵王气急攻心,晕倒在大殿之上,引起宫中一阵骚乱。另一方面,老相国强支病体,于激烈的廷争之中,先守后攻,终将佞臣郭参斩于马下。然心力交瘁,亦晕死于廷上。如今宫中的疾医奔赴于赵王与相国处。至于敢,一时难以顾及。

大事自有平原君和廉颇料理。李斯当机立断,叫了两名宫人,扶着敢,将他就近送到了此处安置。

李斯略懂医理,立刻又口述一个方子,吩咐宫人煎药。不过,他亦清楚自己的方子只能缓一时之急,敢的伤病已动摇根本……

唯宫中最好的疾医,用上品之膏药,或还有一救。待宫人煎好药,李斯扶着敢勉强喝下后,疾医仍旧没有来。漫漫长夜,不知又等了多久,直到三更鼓起,李斯垂眸片刻,起身欲亲自前往催促,不想却被盲瞽的敢伸手拉住了。

“李斯不是还有事欲请教在下么?”也许是李斯的药起了作用,敢稍稍恢复了些生气。

“欲问之事,并不在此一时。”

敢无言微笑,哀而不伤。

“李斯虽不急于一时,在下却唯恐没有时间回答你了。”

“……”李斯站在榻边,保持着背对而立的姿势。片刻之后,他回过身,重又坐于榻边。

“小生曾在齐国遇到一位神秘的方士……”李斯简要地将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说完,又执起敢的一只手,摊开手掌,以指作笔,在敢的手心里划出笔画。

“目门?”

“正是,小生一直对这两字的寓意百思不得其解。以兄台的家世阅历,对那位方士的身份是否有什么头绪? 对‘目门’二字,又有什么见解?”

“道家曾言及古之真人。‘何谓真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李斯遇到的这位方士,便是得道之真人吧。就我所知,唯能想起一人。只是此人无名无姓,来去无踪,不想竟与李斯有过一面之缘。”说到这里,敢因虚弱而黯哑的声音变得清扬上浮,“他既然赠与你‘目门’二字,当两个字预示的天命来临,也许他还会再次现身。”

“我的天命?”李斯口中嗫嚅着,见敢微微点了点头,他再度追问道:“那两字到底……”

李斯未及说完,敢轻摇了两下脑袋。

“在下亦不知具体寓意。不过……观君之星,明亮非常,绝非人间凡客。又观君之相,多年后当有大劫。若能渡过此劫,当凤凰展翅,声闻于天;若渡不过……”敢喘息着,没有再说下去。

不用明说,李斯已明白了过来。他等敢稍事休息,又问道:“兄台曾说毛兄乃‘四尺之青锋,而立之英雄。’此言又有何寓意?”

不想话音一落,敢却呵呵笑了两下,仿佛冬日寒风从陋墙的缝隙吹过。

“李斯,你连自己的事都不清楚,何必管别人呢?毛遂有毛遂的人生,你有你的人生……在下亦有在下的人生……天道循环,自有道理。”他顿了顿,仰起头,用空洞的眼眶“注视”着李斯,“医、巫同源。上医可疗他人之疾,不能治己病;巫筮可测吉凶灾祥,不能知己命。”说完这句话,敢彻底沉默了下来。

“谢兄台指教,李斯谨记在心。”

天明之际,隔间外终于有了动静。李斯起身走出室外,朝着匆匆赶来的疾医躬身一礼。

“不必了。”行礼完毕,他抬起头,直起腰身,对疾医缓缓说道,“您请回吧。”

疾医诧异地看着李斯,只见他柔和的脸庞带着温暖的浅笑,在晨曦的耀光中,眼中似乎泛着点点水光。

“贵贱有别,生死有数……然生而为人,当奋力登上高位,岂能如蝼蚁,苟活于世?”清凉的嗓音中含着若有若无的嘲讽之意。一句话说完,李斯迈步离去,徒留疾医与两名宫人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