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任

河内野王邑,城中心的府邸成了秦王嬴稷暂时的行宫。长平之战最后阶段,这位亲自前往河内地区督战的君主,此时此刻正坐在行宫的王座上,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打量着立于下首的两位年轻儒生。

一位谦和,一位清冷,均是弱冠之龄。面对一代雄主,不卑不亢,从容自信。

不愧是荀卿之弟子,举手投足间,皆见其师之风范……

秦王这么想着,嘴角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幅度。

“你二人在长平立下大功,寡人欲携二位回咸阳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为何如今却要匆匆辞行?莫不是寡人部将不知礼节,对二位有所怠慢了?”说完,威严的视线落到两人身后的大将军白起身上。

白起扶剑而立,对于秦王突然将话锋转到自己身上,他没有过多的反应。棱角分明的脸上无波无澜,只是微微垂首表示恭敬。即使是一只食人的猛虎,面对主子时,也表现得驯服而顺从。

李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身侧的师弟韩非一眼,对方抿着唇,眼中仍是一片清冷。于是他向前迈出一步,躬身施了一礼。

“大将军未曾有任何怠慢,望大王切勿怪罪大将军。”言罢,他顿了顿,抬头望向秦王。 “我二人愚钝,蒙范丞相赏识推荐,才得以效力于君前,感激不尽。”

听李斯言及范雎,秦王眯了眯眼,眸子深处闪过一瞬的锋芒。

“长平大胜,天命在秦,愿随侍大王身侧,效犬马之力。只是我二人当初是受老师之命而来,如今事毕,当归于稷下向老师复命。”

“二位有大恩于秦,寡人怎么能让你二人空手而归?不如先随寡人回咸阳,厚加赏赐,寡人再谴范雎亲自带着礼物前往稷下拜谢尊师荀卿,岂不更好?”

“恐怕到时老师不肯认两位弟子了!”

此言一出,空气为之一滞。秦王没想到李斯会说得如此直白,残留在嘴角的笑意尽皆散去,使他那原本就生得威严的脸孔更多了一分压迫感。

李斯却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儒门尊师,弟子不能不复师命而先求富贵。老师游历秦国之时,对秦国之政诸多赞赏,常在弟子二人面前提起,故欲尽快回到稷下,将长平之战的结果告知老师。且我二人尚未出师,学业不精,当闭门专心为学,待学成之日,再入秦为大王效力不迟。”

“荀卿真教出了两名好弟子呵。”伸手捋了捋垂在胸腹处的长髯,笑容又重新回到了秦王的脸上。世人要么害怕他,要么巴结他,这李斯看起来不像无心功名之人,而一番拒绝却说得进退有度,颇有分寸。莫不是别有他图?

“既如此,寡人便在咸阳宫等着二位!长平之战,功不可没,赏赐暂且记下,你二人可随时找寡人讨要。”

“谢大王。”李斯拜谢后,躬身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他刚直起腰,不意耳旁响起一个冷冽却支离破碎的声音。

“非……非……有事,求……求于大……大王。”

李斯心中一紧,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有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不由地想起赵括的死——这一段时间他一直避免去想的事情。

不愿回想的事情一旦想起来,就会有很多失控的情绪蔓延上来,搅乱他的心智。他知道自己不能陷入过去的漩涡,因为那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唯有未来,蕴藏着许多变数,值得拼尽全力。

长平之战,李斯不得不承认,自己输给了韩非。这盘棋他谋划得太久,心思隐藏得太深,当李斯察觉的时候,已无法挽回败局。

为什么?他质问过韩非。

助秦……

存韩……

他的回答实在是太可笑了。可是这两者放在韩非身上,却又让人觉得是有可能的。

那日他说要联手,李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诡谲的心思。李斯的脑海中不断闪回冯亭临死前的画面,一颗用完便弃的棋子。

也许自己在师弟心目中,也不过是一枚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所以他才没有在秦国君臣面前揭穿自己?所以他才设计让那个仗身在冯亭下手前救了自己?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存韩的目的……

赵虽败于长平,但为了存韩,赵不可亡。

而自己答应过赵括,要替他救赵。

就目前来说,他和韩非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对方联手的提议。赵国情况之危急,仅凭他一人之力,救赵何其艰难可以想象。若得韩非相助,求之不得。可是另一方面,他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妥。说实话,他无法完全信任对方。

尤其在明了师弟在长平之战的所作所为后,自己还能想到“信任”这两个字,这事本身就让人费解。

李斯自嘲地笑了笑。就像此时此刻,他竟不知道师弟对秦王还另有所求。当白起告知秦王要在野王召见他们之后,他和师弟提前商量好了抽身的借口。他原本以为,至少在秦营中,两人是同进同退的。

如今终于明白过来,纵使联手是师弟主动提出,也并不代表师弟会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

感受到秦王探究的视线,李斯不动声色地收敛了情绪,好在他一直垂着头,对方应该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异样。

“韩非,你有何事求于本王?尽管说来。”

“非……言……言语……不……不便,木……木简……请大王……过……过目。”说着,韩非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简。

一名侍卫走下来将韩非手中的木简接过,转呈给秦王。秦王迅速看完木简的内容,神情复杂地直视着下方的韩非。见对方无动于衷的漠然之态,秦王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李斯微微抬头观察着秦王,想从对方的表情看出些端倪,结果便撞见了秦王笑容里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嘲讽。

“韩非,你身为韩国的公子,当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为大……大秦,万……万……万死……不辞。”

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秦王点了点头,之前那份嘲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抚慰的颜色。

“你果真是个聪明人,这木简中的心意,寡人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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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离开,白起迅速上前,双手抱拳在秦王面前单膝跪地。

“大王,此二子实力非凡,务必强留于秦。今日放他们归去,若被他国所用,后患无穷!”

“这道理寡人岂不明白?荀卿乃学术巨擘,天下士子皆仰慕之。李斯和韩非毕竟是荀卿之弟子,寡人若强行扣留二人,恐让有识之士寒心。我大秦自先祖穆公以来,广纳贤士,寡人不能因区区二子,而失天下士子之心。”

秦王斜靠在王座之上,神态很是放松,但那眼中的凌厉之色并未褪去半分。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况且,若果真是我大秦的人,总有一天会再归秦国!”

他嬴稷既为大秦之主,自然有这个胸怀。

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他的,强留也留不住。

“大王英明!”白起见秦王心意已决,便也不再说什么。

“将军,起来说话。”目光回到白起身上,秦王想起了召他前来的目的。

“长平战事已决,接下来,将军可有什么打算?”

白起似乎早料到秦王有此一问,待话音一落,他马上答道:“今长平新破,赵之降卒又尽皆被起坑杀,四十五万大军损失殆尽,此消息一旦传回邯郸,必举国震恐,国人肝胆俱裂,惶然不知所措,实乃灭赵之良机!”

“将军的意思,是要继续发兵东向,一举攻破邯郸?”

“正是!”

秦王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敲击着王座的扶手,歪着头似乎在想着其他的事情。白起有些奇怪,他原以为秦王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出兵邯郸。

秦国数代君王,皆志在一统天下,赵国曾是秦国一统之路上最大的障碍,而经过长平一役,赵国精锐尽失,灭赵就在眼前,这正是迈向统一大业的第一步。他不明白,为何事到如今,大王却犹豫了起来。

“大王,兵之情主速,战机稍瞬即逝。伐人之城,谋攻为上。起放归二百四十名赵卒,正是要将恐怖扩散,此乃诛心之计。趁其心防失守,攻城略地,如决积水于千仞之谿。若时机一过,赵人稳定心神,再想攻取,不易也!”

白起是秦王座下的老将了,秦王目前虽没有说一个字,白起却感觉得到,大王心中对出兵邯郸一事,似乎是不赞同的。于是,他急切地想要说服秦王。

时间的流逝似乎变慢了,白起在等待着秦王的回答。而秦王的思绪却越过面前的大将,眼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孔。

丞相此刻在忙着什么呢?

这个问题刚从脑海中冒出来,便听到另一个自己不假思索地说道:“一定是在忙着粮草的事情吧。”

他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一封密信,白帛上是熟悉的字迹,写着“长平之战,三年然后决,国内空,士民倦,粮草恐不继。”结尾处盖着丞相之印。

九月,赵括死于秦军乱箭之下,翌日残余赵军投降。长久的战争虽然结束了,却还有不少事务需要解决,待处理得差不多已是十月,进入了新的一年(作者注1)。趁着这段时间,秦王也在考虑是否继续攻打赵国的问题。而丞相的来信恰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使他从大胜的兴奋中冷静了下来。

即使是富庶的秦国,百万之众,远国而战,经过三年的消耗,也不免陷入国虚民饥的境地。

比丞相那封密信稍早几天,秦王还收到一封信,是尚在长平驻地的白起传来的。信上没有过多言语,只是请益军粮。他没有回复那封信,而是直接传令让白起亲自前来野王。今日一谈,他更加了然。

白起请益军粮的背后……果然是准备灭赵。

真是一位忠心耿耿,一心为我大秦的将军啊。

心里的另一个自己笑了起来,带着八分欣慰两分冷意。而现实中的秦王没有任何表情,仅仅是半抬起眼皮,面前老将军硬朗的面孔与额角有着疤痕的清瘦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对了,寡人还有一位同样忠心耿耿,一心为我大秦的丞相!若不是这两人,寡人的百万之兵也许就中了马服子之计,覆灭在长平了。

军国大事有这样的将相辅佐,他该感到高兴的,可近来每每思及此,心里就像堵着一块石头,膈应得他很不舒服。

“赵国自然是要灭的。只是大仗刚刚结束,又要劳烦将军,寡人实在过意不去。大将军在长平立下不世之功,寡人正要好好犒赏你,随寡人回咸阳吧。将军好生休息一番,届时再举国同庆,大宴群臣,欢饮三月,可好?”轻柔的话缓缓出口,却如一颗石子抛入平静的湖面,在白起心中掀起波澜。他那黑白分明的三角眼中,扬起了困惑的神色。

“这……”一时之间,即使大军压境也面不改色的大秦武安君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大王!”他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变得不再平静。“那攻赵一事……”

不等他说下去,秦王抬手制止了他。

“大将军今年也六十有二了吧,寡人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大将军攻破伊阙,凯旋而归的英姿,真乃神将也!怪不得当初穰侯极力在寡人和太后面前推荐你。时光匆匆,寡人与大将军都是老人了……这么多年来,大将军为我大秦东征西战,寡人感激不尽。”

“听闻长平一战,大将军为防泄漏消息,屈尊委身于伙夫之中,餐风露宿,实在不易。大将军乃国之栋梁,万一有个闪失,寡人将如何自处?今长平已下,其余不足为惧。寡人不忍大将军操劳过度,还是听寡人一言,暂且回咸阳休养一段时间,可好?”

“至于攻赵一事,留章腾守长平,王龁领一军攻皮牢、武安,司马梗领一军北上攻太原郡,对邯郸行包围之势。剩余士卒撤回秦国换防,待大将军养精蓄锐,再一举攻打邯郸,可好?”

又是一个语气轻柔带着询问性质的“可好”,秦王很少这样和臣子说话。白起心胸起伏得厉害,他觉得自己与主上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与长平之战前不同了,而他又说不清楚那个不同到底在哪里。

他抬头仰视着主上,对方眼中的关切是那么真实,顿时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好。起在此谢过大王了。”

他俯身行礼的时候,没有看到秦王嘴角一闪而逝的微笑,那笑里含着八分欣慰两分冷意。

秦王嬴稷不由地又想起了丞相的那封密信,而他并不打算将密信的内容告知他的大将军。

注1:秦历以十月为一年之始。一年的月序依次是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所以文中的时间已进入了秦昭襄王四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