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人
当看到站在安车边恭敬等候着的御者时,李斯苦笑了一下。
果然是师弟的那位仗身啊。
他走上前去,躬身向对方行了一礼。
“多谢。”甩下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李斯也不管对方是何反应,径直转到车后,先师弟一步上了车。
车厢内还算宽敞,只是光线不好,李斯一进入车厢便伸手将窗子打开了。光线刚照进车厢内,韩非也跟着上了车。
两人分坐在车厢的两端,相对无言。
李斯还在想着韩非递给秦王的那枚木简,他很介意其上的内容。
师弟究竟向秦王承诺了什么?
抬眼看了看车厢内的另一个人,韩非此时背靠着厢板,闭目养神。
要直接问吗?李斯很犹豫。
李斯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他对自己掌控事情的能力很有信心。唯独面对师弟韩非,他深切体会到了自身能力的不足。
他能够感觉到两人之间明显的差距。
这种体会对他来说相当陌生。看不透另外一个人的想法,由此而来的不确定感让凡事坚持“预则立不预则废”的李斯心底生出了一丝恐慌。尽管他本人尚未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子渐渐驶离了野王邑的范围。韩非一直保持着上车后的那个状态,心事重重的李斯将目光移到车窗外,北地萧瑟的山河,让他的思绪飘得更远了。
回齐国向老师复命,不过是借口而已。
他真正的目的地,是赵都邯郸。
“李斯,只要你还活着,我赵国便还有救。你去邯郸找到那个人,他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那一天,赵括用自己一条命以及全军投降的命令换来李斯三个承诺。李斯很是惊讶,他没想到赵括在出征之前,竟连战败之后的应对也考虑周全了。
……
“李斯,你别那样瞪着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输啊。不过是以防万一,为赵国留一条后路罢了。”赵括故作轻松地向李斯眨了眨眼,“你我都是擅长对弈之人,落子前不将所有可能的棋路都考虑清楚,实在难以安心啊。”
“马服君,可有悔恨?”
“我已尽我所能。落子无悔。”赵括平静地说着,头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大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就在荆轲掀帘而入的一瞬间,呓语般的低语飘进了李斯的耳朵里。
“括唯一对不起的,便是这些长平的战士了……”
“师兄,在想什么如此入迷?”
李斯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收回投向车窗外的视线,面朝着不知何时结束了闭目养神状态的师弟。
“没想什么,赏景而已。”话一出口,李斯发现这理由连自己都不信。
“师兄好兴致,非却实在受不了这冷风了,还是把窗户关了吧。”
李斯只觉得韩非一句话说得比窗外吹进来的风还要冷,他赶紧将车窗关上了。车厢内瞬间陷入了模糊的昏暗中。
“下一步,师兄有何打算?”
阴影中李斯看不清韩非的面容,对他突然挑明的话题李斯笑了笑,反问道:“下一步,师弟有何打算?”
一声轻叹,紧接着便是韩非更加清冷的声音。
“如此看来,师兄果然是在介意那枚木简的内容。”
“……”
“对我来说,救赵的目的是为了存韩。”
李斯猛然醒悟。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救赵的问题,却没有意识到这反而限制了他的思路。
“……对,一切起于韩国。”他缓缓应道,“长平之战,起于秦攻韩,即使冯亭是违抗韩王之命私自降赵,也难保秦国不迁怒于韩国。赵国战败的消息一旦传开,相信韩国君臣一定会吓破胆的。”
最后一句,李斯意有所指地一边说一边盯着韩非所坐的位置。眼睛习惯了车厢内的昏暗,他看到对方也侧过头与他对视。
“我现在才明白……师弟那枚木简上的内容,应该是与韩国有关。你知道秦国想要什么,倒不如先提出来,卖秦国一个人情。”
“我想的办法,不正是与师兄想的办法一样吗?”
“因此,师弟的下一步,是要归韩。”
“正是。而师兄的下一步,则是入赵。”
“将相之间,必有作为。”
“计在长远,有备无患。”
“师兄弟此番联手,看来是天意了。”封闭的昏暗空间中,李斯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彩,衬托着他温和的面庞,散发着某种淡淡的暖意。然而那暖意转瞬即逝,下一刻,李斯的眼中,悄然爬上了一股狠色。
他深邃的眸子中,第一次有这样的神采。本人不自知,却被同在车厢中的韩非尽皆收入眼底。
“师弟认为,救赵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在于秦王身边有一龙一虎。”
“我曾在白起面前说过: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韩非狭长的凤目半眯了起来,危险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动。
“师兄如果是为了替赵括报仇的话,这投桃报李的对象……除了猛虎,是否还包括非?”
窒息一般的沉默。
片刻之后,李斯垂首轻笑出声,是非常干净的笑声。
“与师弟同窗三年,今日才知,原来师弟也会说笑。”他顿了顿,仍旧是玩笑的语气,“我知道自己才能不及师弟,长平之战我和赵括联手都没法赢你,若要为了赵括之死追究于师弟你,当日便不会答应与你联手了。况且,凭我目前与师弟之间的差距,我即使想对你下手,也是有心无力吧?”
韩非眼中的寒霜更甚,他与李斯对视良久,最后嘴角竟勾起了小小的幅度。
“范睢远交近攻,将韩视为秦的心腹之患,且一手制定了灭韩战略。若要存韩,便留他不得。”
李斯闻言,将身体前倾,缩短了与韩非之间的空间距离。
“既如此,你驱龙,我屠虎,师兄弟联手,甚好。”他抬起手臂,拱手一礼,“事急,劳烦师弟让你的那位仗身,先送我入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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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觉得嗓子干得快冒烟了,他恍恍惚惚地伸手去勾悬在马腹一侧的皮囊,打开盖子仰头就往嘴里倒,却赫然发现空空如也。 这才依稀想起,两天前皮囊内的水就被他喝干了。
他头脑昏沉,意识模糊,仿佛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是下意识地拉着缰绳,任凭身体在马背上如雨打的浮萍,摇摇晃晃。
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荆轲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向周围望了望。这里好像是一处村庄,低矮的房屋错落,黄色土墙间高高扬起的白幡刺痛了他的双眼。
自进入赵境以来,但凡人烟之处,所见大抵如此,他以为这一路行来,自己的心早已麻木。然而当那惨白的颜色再次撞入他的眼帘,剧烈的眩晕感还是打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抓着胸口,像一只搁浅在滩涂上的鱼,大口吸了几口气。顺着口腔进入的冷空气刺激了他晕晕乎乎的大脑,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儿。
荆轲不知道自己在路上走了多少天。他记得离开长平那一天的情景,李斯递过那把剑对他说,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不再回到战场。
去哪里?
齐国?赵国?还是他那几乎没什么印象的故乡卫国。
他茫然失措,不知该归于何处。
之后的大段记忆是空白的,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度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走在回赵国的路上。
也许是驮着自己的火骔按照记忆在往回走?
可它不过是一匹未成年的小马……
几乎是将半个身子趴在马背上的荆轲,手指抚上小马红棕色的鬃毛。春夏之际,同样的一条道路,他一人一马淹没在前方三千骑兵扬起的滚滚烟尘之中;如今他仍旧是一人一马,寒冷却深入骨髓。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荆轲两手死死抓着手掌下的鬃毛,自赵括战死之后一直没有流下的眼泪,此时此刻终于如决堤洪水,滚滚而下。
在偏僻的山野小道上,没有人见到一位十二三岁的孩子,趴在一匹红棕色小马背上,仿佛要流尽一生的眼泪那般,嚎啕大哭。
自那之后,荆轲找到了答案。
他该归往何处?
他别无选择,他只有一个归处。
马服君府再也回不去,而在邯郸,还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
当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所有艰难的行程便不再艰难。长平最后的日子教会了荆轲如何在野外觅食,他和火骔,彼此依靠,一人一马虽狼狈不堪,却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眼看着邯郸越来越近,荆轲却突然生起热病来。他本就穿得单薄,进入赵国境内,天气越来越寒冷,也许就是在夜里受了风寒吧。前两天他一睁开眼,乏力感便席卷全身,他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从草垛里坐起来。
他急着赶路,也来不及向借宿的那户人家道谢,便匆匆离去。谁知道身上的温度越来越烫,他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浑身发抖,而脑袋也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
大概是浑身的温度烧干了他身体的水分,他最后竟是在极度的干渴之中清醒了过来。
……这里……离邯郸还有多远?
当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一个小村子,荆轲混沌的大脑内冒出一个疑问。
嘴里干得冒烟,当他从最初的悲伤中缓过劲来,他决定还是下马找户人家讨点水喝。
荆轲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
后背狼狈地撞到了地面上,钝痛感缓缓地从背部传来,使他的意识更加涣散。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看见自己尴尬地坐在一匹雪白的骏马背上,面露难色。
一个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咱们赵国男子从小就习惯骑马,如果不能自己从马上下来的话,那你最好还是快点回齐国吧。”那个兵家弟子用惯常的戏谑语气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