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客

张觅越来越焦虑。这种心情并不是突然涌上心头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消逝,仿佛漏壶中落下的水滴一般,消无声息地爬上刻度,待察觉的时候那壶水已经满了。也许为了消除或者转移这种焦虑,他频繁地望向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

这是临淄城中最热闹繁华,被称之为庄岳之间的区域。他面对的那条六轨宽的道路,正是有名的庄大道。宽阔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络绎不绝。在一位匠心独运的画师眼中,这一切便是一幅最生动活泼的画卷,倘若挥毫而就,说不定会诞生一幅传世名作。

然而,张觅并不是一位画师,他只不过是秦国一位身份卑微的役人。繁华的街市似乎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他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目光呆滞。袅绕在耳际的嘈杂人声、车轮声、牛马的叫声,丝毫没有消除他心中的焦虑感,反而使那种感觉更加膨胀起来。

他蹙着眉心,厚实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将目光从前方的道路转移到身后的那扇大门上,那扇大门也如同他的嘴唇一样紧闭着,门上漆黑的颜色带着一种压迫感,使张觅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更加厉害。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做会稍微缓解一下他难受的情绪。

所以说,他很讨厌外来者。

他那么想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对于齐国人来说他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他心中的外来者其实是针对自己秦国人的身份。

他不明白为什么范丞相会信任一位嘴上无毛的楚国人,甚至初次见面之后便委以大任,授以使者符印赏以重金让他出使齐国。不过说回来,大秦的丞相也是一个外来者,他是魏国人。而且还是一位魏国的逃犯。

只有建立军功、致力耕织才能获得相应的爵禄和荣耀,这种赏必有功的观念自商鞅变法以来已经深植于秦国人的大脑,张觅也不例外。对他来说,没有对国家建立任何功勋,仅凭漂亮的说辞便能获得国家高位的人,是最为秦国人所不齿的。

秦国人的荣耀,是从下级军士一滴一滴洒在战场上的血开始,一锄一锄落在田里的简单动作开始,一寸一寸从织机中织出的麻布开始,连王公贵族都不能无功而得爵禄。

他们的王向来有两张面孔,面对他的子民时是严肃不苟的,而面向外来者却可以用充满温情来形容。秦国似乎一直有着重用外来者的习惯。若是要认真计较,这个习惯大概始于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来虞国的亡国大夫百里奚似乎是秦国最有名的故事之一。然后是秦孝公和那位改变了整个秦国和所有秦国人命运的卫国人商鞅。

一代一代的秦王似乎都继承了当初穆公的习惯,他们现在的大王也同样如此。不用积累功劳,也不用从最基层干起,他们凭借着一张舌头便可以获得王的信任和官职。客卿当道,这句话用来描述秦国的朝政并不夸张。

不过,张觅实际并不讨厌秦国现在的丞相。相反,可以说充满敬佩之心。因为秦国说到底是一个以实力说话的国家。他只是不太相信丞相新任命的那位年轻使者而已。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发出哐哐的声音。他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他不太信任的年轻使者从门内走了出来。他的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人装扮的人,抬着一个精致的嵌百宝雕花木箱。

那个箱子张觅是认识的,是出访齐国时从秦国带来的装满黄金的箱子,一共有十箱。抬着箱子的两个人却不是张觅认识的,他揣度应该是那家大屋的仆人。

他忙站起来拉开停在道旁的马车车厢,扶着使者上了车,随后抬着木箱的仆人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放到了车厢内。

张觅上车的时候,看见年轻使者坐在木箱旁边,一只手将木箱紧紧地环在身侧。当初满载着黄金从秦国出发时,也没有见过那位使者如此在意这些木箱子,现在反常的举动倒让张觅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并没有问什么,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变化,一个役人并不需要关心太多。

他坐好后拉上车厢门,御者心领神会地驾车驶向临淄的秦国驿馆。

回到驿馆,年轻使者自己抱着木箱下了车。这证实了张觅最初的猜测——箱子内已经不再是黄金了。也就是说那个楚国人用箱内的黄金在大屋内交换了某样东西。而至于是什么东西,这已经不是张觅能知道的范围。总之一定是极其贵重的了,与一整箱黄金等值,或者更加贵重。

年轻使者保持着神秘,抱着木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就闭门不出了。张觅并没有得到什么命令,他自己去驿馆各处转了转,回来听说使者已经提前用了晚膳,他便独自吃了点东西,又和驿馆的差人闲聊到很晚,最后才躺到了自己的**。

夜已深,他却在**辗转反侧,心中的焦虑感有增无减。

到临淄已经有十日了,他们却连齐王宫的门槛都还没迈进去。并不是齐王不见大秦派出的使节,而是使节本人没有那样的意愿。即使是一位身份低微的役人,张觅也很清楚他们到临淄的目的——断赵借粮之路。而以使者身份充当说客的人,却似乎完全没有作为说客的自觉。

十日之中,前九日的行动不过是跟着那个人流连在临淄的市集内,见他用秦国带来的黄金大肆挥霍,购买各种奇珍异玩。唯有今日有些特别,去了庄大道上的某个大户之家。进去的时候对方没让他跟着,他在门外等候了大约一个时辰,那个人究竟在里面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他一概不知。然而,不管是逗留市集还是拜访大户,哪一样看起来似乎都和说客该做的事毫无干系。

而这十日里来打听得来的各种消息,到了夜里细细思忖起来,愈发使人坐卧不安起来。

比他们先到临淄的赵国使节,马不卸鞍,没入驿馆休整便直接入了齐王宫请求觐见。连日来赵国驿馆往返齐王城的车马不断,赵国使节每日入宫游说齐王,而连番的游说似乎已见成效。在是否借粮一事上,据说齐王已经答应了下来,并在某次宫廷晚宴上表达了会全力支援赵国的意愿。

张觅虽然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他清楚这些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只要留心一下的话,就会发现临淄城中确实有调动粮草的迹象。

张觅的焦虑感恐怕就来源于此。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秦人,既知道有功必赏,更清楚有罪必罚的道理。完不成任务,那些外来者大可以拍拍屁股离开秦国,可他不行。他既然是丞相命令随同使者入齐的,那么便也是参与这个任务的一份子。按商鞅之法,有邻居犯法而知情不报者获连坐之罪。脑子中有着强烈的连坐意识的张觅,犹豫再三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身份的限制,他必须找那个楚国人谈一谈,因为使者的不作为并不单单是他自己的事情。

当张觅在深夜叩响使者的房门,却意外地发现那扇门仅仅是虚掩着。疑惑地推门而入,他看见年轻的秦使端坐在屋内,用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注视着他,柔和的脸上没有丝毫诧异的神情,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他的焦虑感瞬间转化成了一种手足无措的紧张。

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在跨入屋子时他不由自主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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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早就察觉到了身边那位叫做张觅的人的焦虑。他是秦国丞相府中的一位役人,受丞相吩咐协助自己出使齐国一事。毕竟作为一国之使节,必要的随侍人员还是需要的。他知道张觅的焦虑感是到了临淄之后才产生的,同时也知道他的焦虑因何而来。

自己是秦国的说客,却没有做一件说客该做的事情。

今天是第十日,他蛰伏了十日,而张觅的焦虑感也随之达到了极限。所以他知道张觅今天晚上一定会来。

“请进,我等你很久了。”李斯慢慢地开口对张觅说道。

张觅迟疑了一下,然而还是走到使者对面坐了下来。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使者的手边放着白日里那个嵌百宝雕花木箱。

“其实我正好有一件东西想让你看一下。”不等张觅开口,李斯将箱子打了开来。

张觅伸头去看那箱子里的东西,却在视线碰触的同时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身子突然往后仰了仰。

白色柔软的东西,似乎是某种团缩在一起的动物。

仅仅是匆匆一瞥,张觅甚至来不及辨认出里面的物品。

“这是……”

李斯笑了笑,将箱子中的物品拿了出来。他站起来将那件物品展开,张觅才知道他误以为是某种动物的东西其实是一件狐白裘。

没有一丝杂色,整件裘衣纯白如雪,带着动物皮毛特有的光泽,滑如绸缎。细看那一根根的绒毛,竟然长度粗细几乎都是相差无几的。即使不用碰触,张觅也能想象得出它无与伦比的柔软舒适。当使者将它展开的时候,它的光彩似乎使整个房间都璀璨生辉。无论放在何处,它都将是最吸引众人目光的存在。

张觅在秦国丞相府曾见过许多珍玩,但像这般华贵夺目的白裘他却从未见过。他不由自主地想象当它穿在人身上时是怎样一副场景。狐白裘似乎蕴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使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为之沉沦着迷。

当张觅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件难得之物时,李斯适时地将狐白裘又重新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箱中盖好盖子。

“张觅知这件裘衣的来历吗?”

“小的实在不敢妄加揣度。”

“你既然鼓起勇气到我这里来了,现在却反倒不说了么?”

张觅被问得有些局促。他搓了搓手,然后才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是使者大人今日在那家大户购得的?”

“不错,为了这件狐白裘,我在临淄城中等了十日。这十日来,我想你对我这个楚国人的怀疑应该是与日俱增的吧?”

“呃……”张觅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小的……”

他正要解释,被李斯出言制止了。

“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本人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想必你一定很疑惑,我们入齐的任务跟这件狐白裘有什么关系。”

张觅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是否知道我为何在这里等你?”

张觅依旧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觅近日是否觉得胸闷气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似有一团火在心中烧灼?”

役人被年轻使者东拉西扯毫无条理的话弄得有些糊涂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楚国人的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如今的神态却像足了一位行医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医者。

他观察着张觅,末了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与他的年龄相称的单纯笑容。

“李斯游学稷下,诸子百家,皆有所涉猎。未入儒门之前,曾向稷下的医家学习过一些医术。你的症状无甚大碍,我这里正好有一个方子可为你解之。保管你今夜便可安然入睡。”

张觅顿时眼露喜色,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仍是抱着一丝怀疑开口问道:

“小的敢问使者大人是怎样的药方?”

“方子极其普通,唯药引子却至关重要。”李斯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手边的精美木箱。见张觅依旧大惑不解的样子,李斯详细地解释了起来。

“大凡游说的精髓:一在于抢占先机,在对方尚未做好准备时突然发动攻势,能一举而夺魁;二在于见缝插针,趁机而入,或晓之以情、或动之以理,使对方心生疑惑,左右动摇,此时再进行游说,覆手可成也。若失了先机,而对方心意已决,坚如磐石,纵使有苏秦三寸不烂之舌也将无济于事。

“此番赵国借粮,与秦国相比,却有天时地利人和之利。

“秦赵相争,已是第三年,举国之兵相持,国力日益疲惫,对秦赵两国来说,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关键时刻。而东方的大国齐国隔岸观火,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由赵国一方主动提出的请求援助的机会。齐国有心要插柳,而恰巧赵国递过了柳枝,齐王怎有不接的道理?此谓天时。

“赵都邯郸距离临淄,路途不及秦都咸阳那么遥远,此所谓地利。秦国的使节车队抵达临淄的时候,赵国借粮的使者已经先到了,而齐王亲自接见了赵国的使者。也就是说,在游说这件事情上,赵国取得了先机。

“当今的齐王自幼研习儒家经典,崇尚忠孝节义,年纪轻轻便登上王位,胸怀一番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况且若是拒绝赵国此番借粮的请求,那隔岸的火恐怕就要烧到自己身上来!凭借齐王在稷下庞大的智囊团,又怎会看不清楚唇亡齿寒的浅显道理。齐王之心已决,无缝可插,此乃人和。

“赵国有此三利,我若为秦国正面进行游说,恐怕断难成功。因此,我才另辟蹊径,寻到了那一方好药引!”

李斯抚摸着木箱上的雕花图案慢悠悠地说着。

“箱中物的确是今日在临淄一豪商手中购得。不过它的来历却不仅仅是如此简单。做这样一件狐白裘,只能用极北严寒之地的三岁白狐,整张狐皮上只选取脖颈处的那一圈最柔软的绒毛。故典妇功有言,千狐而成一裘。此裘一成,北地白狐几于绝迹。世间仅此一件,天下无双。说起来,它原本是齐国之物,却与秦国颇多渊源,曾一度属于秦王。”

“!”

“当年孟尝君入秦,将此物献给了秦王。后孟尝君蒙难,唯秦王身边幸姬能解之。幸姬提出的条件便是能得此裘。因为狐白裘只此一件,孟尝君先前已献给了秦王,没有第二件可以再献给幸姬。恰巧孟尝君门下有一位善狗盗者,他夜里潜入秦王殿将狐白裘偷了出来。

“幸姬得了狐裘便在秦王面前求情,使孟尝君得到了释放。幸姬后来失宠,宫中寺人将这件珍贵的狐白裘偷出宫卖掉,几经辗转,到了临淄一豪商手中。当我们进入临淄城之时,这位豪商正好有事去了他处,回程需要十日。之后的事情,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了。”

张觅没有想到围绕一件狐白裘还有如此离奇的经历,经过李斯的一番说明,他大致有些明白了。

“也就是说,使者大人重金买来狐白裘,是为了献给某个人?”

李斯含笑肯定了他的猜测。

“幸姬不惜冒着身死的危险为孟尝君求情,是因为她想得到狐白裘。人类的欲望其实很简单。要么为利,要么为名,而有能者使之。假如两者皆不能使其心动,那么就像是许由、伯夷叔齐这样的无用之人,即使贤能的君主能够驱使他们,他们又能做出什么有用之事呢?”

张觅那颗久悬在心中的石头因为李斯的一句话终于落了地。自进入临淄之后如影随行的焦虑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让人安心的轻松感。

“我想你今晚能睡个好觉了。”年轻的秦国使节安抚着深夜来访的役人,他的态度始终是从容不迫的。

“……回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起身入宫,去见一位女人。”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手仍旧放在一侧的精美木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