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相

床榻之上,一位老者头上包着防风的头巾,正由身边一位侍女半扶着喂食汤药。

他神情憔悴,脸色枯黄,褐色的苦水润湿了干瘪而没有血色的嘴唇,吸食汤水的嘴唇微微地一张一阖,似乎无力将全部的药水吞咽下去,一部分**顺着嘴角流淌下来,那年轻的侍女赶紧拿起手帕将老者嘴角擦拭干净,又慢慢地从玉碗中重新舀起一匙汤药,小心翼翼地递到老者嘴边。

如此反复,仅仅喂完手中的小半碗药,侍女额上已渗出了一层薄汗。喂完药,她扶着老者躺下,仔细地将病人身上的锦被掖得更紧实了一些,接着又去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没有任何漏风的地方,这才放心地退出了房间。

她家主人久病未愈,身体羸弱畏寒,如今刚有所好转,正是不可大意的时候。

侍女端着空药碗刚刚步出房门,就迎头撞见府中相室(作者注1)匆匆地走了过来,他一见到侍女便开口问道。

“大人可睡下了?”

“嘘!刚喝完药,才睡下。”侍女食指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

相室闻言面露难色,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极低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有何人来访?”

正当相室打算回身替主人婉拒来客的时候,屋内意外地传出了问话的声音。尽管声音显得有些虚弱,吐字却非常清晰,音量也足以使外人听见。

相室赶紧趋身进屋,向老主人禀报道:

“是马服君赵括求见。”

那老者躺在**,眼睛仍旧闭着,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

“……大人贵体稍有好转,不宜操劳。小的还是回绝了好……”

“不,你让他进来。”

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是一双充满了无限智慧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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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门人带领着穿过一道道回廊,曾经的记忆也在赵括的脑海中复苏。他幼年时跟着父亲拜访过这里,尽管只有一次,他还依稀记得那些回廊,以及那一位眼中充满智慧,让他的父亲也毕恭毕敬的人物——赵国的相国,蔺相如。

自父亲去世之后,他继承了马服之名,远道齐国,更换身份求学于临淄稷下的兵家,三年后才回国。那时候,他听闻蔺大人年老多病,在朝中几乎是半隐退的状态了。这两年,随着病情愈加沉重,他更加闭门不出,其相国之职基本由当今赵王的叔叔平原君代理,自己则完全不参与朝政。而王上敬重其有大功于国,仍旧保留着他相国的名号。

在房间门口被蔺府中的相室嘱咐了几句,知道相国刚喝完药睡下,赵括年轻的脸上颇有些动容之色。作为小辈,他本不应该冒失地前去打扰相国的病中休养。然而有些事情,他必须要面见这位老相国。

轻手轻脚地踏入房间,屋内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汤药味,他一眼便认出了床榻上的老人,面色虽因久病而憔悴,但双眼中的神态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位智者。他立刻上前,躬身施以一礼。

“晚辈赵括,拜见相国。”

老相国由侍女搀扶着,半坐着倚靠在榻侧,用眼神示意跟前已经摆好的一张胡床,赵括心领神会,端正地在胡**坐了下来。现在,两人位置靠得很近,俯首间老人的低声细语便能尽入耳中。

待屏退了侍女,赵括首先开口谢罪。

“叨扰相国休息,晚辈惶恐。”

老相国只细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末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寒暄之语就免了吧,马服子找老朽有何事?”声音苍老,带着一种久病后的虚弱。

这声音跟记忆中的浑厚有力相差太多,如果不是那话中依然如旧的温润和坦诚,恐怕年轻的赵括会生出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切来。

“晚辈到相府有远、中、近三事。”他知道不便叨扰相国太久,于是直接切入主题。

“远者,是关于齐国的一个故事。”

说到这里,赵括停了下来,直到看到老相国再度微微颔首,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管仲临终时对前去探病的齐桓公说,主公身边的竖刁、易牙、卫开方这三人奸邪不可信用。管仲死后,齐桓公却愈加重用三人,以至于三人专权作乱,桓公死后数十日无人收尸,身上的蛆虫爬出宫室,他的儿子为即位相互争斗,国家大乱。

“以管仲之明,不可能不知道齐桓公的秉性。既然知道祸患所在,为什么不早将祸患除去,却直到临终前才嘱咐桓公?晚辈对此一直想不明白,故而想请教相国。”

老相国一直在凝神倾听赵括的话,闻言眼睛转向他处,头稍微偏斜着,不知在想着什么。不过这思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他就转回头正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正因为管仲至明,故而深知人情。齐桓公为人主,先成人而后为主。只要是人便会有私情,有私情便会生好恶爱憎之心。

“竖刁为了侍奉齐桓公而主动自宫;易牙因为桓公的一句话而将自己的亲儿子烹杀;卫开方身为卫国公子随侍桓公左右,十五年不回国见其父母。这三者不是朝中任职的大臣,却是桓公身边最亲近的小人。他们的一言一行不为国,而为私,以私情侍奉桓公,桓公故以私情宠信他们。所以齐桓公认为这三人‘爱君’而管仲认为不然。

“马服子,你见过社庙中的老鼠吗?社庙中的神像用木头塑成,外面涂上泥,而老鼠躲在木头的缝隙中,用火烧它则担心烧坏神像,用水淹它则担心泥土融化。像竖刁、易牙、卫开方这样以私奉主又得主宠爱的人,称之为重人。而重人便是社庙中的老鼠,除去他们就会伤害主人的私情。

“管仲以公效力于齐桓公,齐桓公也以公重用管仲。君臣之间并无私情,若论私,则管仲与桓公之间有射钩之恨,非但不亲爱,反而是仇人。以管仲之公除人主之私,可行呼?即便此三子可除,只要主公心中还存有为人之好恶爱憎之心,那么宫中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竖刁、易牙、卫开方。

“人心不死,私情不断。以管仲之至明,知可行不可行之事。所以他位高权重之时,也从不劝齐桓公远离三子。以管仲之至明,他在世一日,可保三子不为乱。至于身后之事,人臣之职已尽矣。”

赵括俊朗的脸上保持着专注的神情,像极了一个在长辈身边躬身聆听教诲的孩子。末了,他一脸了然的笑容,双手抱拳。

“相国言中之意,重人不可轻除。晚辈受教了!”

“三事之中,远者已明,中者亦不远矣。第二件事,相国有恩于括父子,括特在此谢相国!”说完赵括起身,恭敬地在老相国床榻前跪了下来,俯身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对于年轻人突如其来的举动,老人只是微微眯了眯眼,从干瘪的嘴唇中轻哼了两声,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马服子言老朽有恩于你父子,老朽年老迟钝,却不知有何事可谢?”

“当年父亲以为王上身边亲信郭参乃贪婪奸佞之人,本欲除之,不想却被相国制止了。父亲一直未明白相国此举之意,甚至对相国有所误会。今日括有幸在相国座前,虽不能学廉将军负荆请罪,对相国感谢钦佩之意至诚,不逊他人。”

老相国摇了摇头,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来,覆在了赵括抱拳的手上。

“有这种事么?老朽已经忘了……不过……”

那只久病虚弱的手此时此刻,却似乎用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了赵括的手,那双睿智的眼睛,在憔悴的神色中透着某种深意。

“虎父无犬子,老朽祝贺马服子新任大将军。”

赵括闻言一惊,再度拜伏在地上。

“朝中大事,果然瞒不过大人您。晚辈不才,有幸得王上信任,今日刚得虎符接替廉颇将军为长平主帅。括为将,多亏相国之力,感激不尽。”

岂料老人却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拂去赵括之手。

“老朽不参朝政多年,孺子为将,与老朽何干!”

赵括却不介意,脸上反而露出如孩子般阳光明亮的笑容。

“多谢当年相国留郭参一命。郭参受秦国贿赂重金,言于王上,以括为将。正因为如此,括才能如愿当上大将军。”

与赵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老人脸上的沉重之色。毫无征兆地,他转换了别的话题。

“老朽近来听到一首童谣,据说邯郸集市中几乎三尺小儿皆能诵唱……”

“哦?相国对童谣也有兴趣?”

“人老了,反而喜欢小孩子的玩意儿。赵国的童谣很有趣,尤其是这首:‘识途老骥卸马鞍,小驹蹄响金殿前。君王若用马服子,将士征战不能还。’你看,是在说你的呢!”

“赵括也觉得奇怪,邯郸城中突然有这样的流言蜚语,括也正在为难。”

老人无言地干笑了一下。

“的确让人为难,流言都传到老朽这个卧床不起的人耳中,现在恐怕七国之中人尽皆知马服子无能之名了吧。”他顿了顿,看向赵括的眼中不知为何竟暗含着一丝不忍,以一个老人关心后辈的语气缓缓说道:

“马服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传言终究是传言,不足为惧!”年轻人眼神坚毅,似乎心中早已做出决定。

老相国叹了一口气,知道事情断难有回转。事关国家存亡,在奔腾的巨大洪流前,即使是他和廉颇,都感到了一股逝者如斯夫的力不从心,以及年华老去的无奈。况且,即使他正值壮年,面对这件事,他也难保不感到棘手。或许,历史真的要交由眼前这样的年轻人去创造了。

“那么,你的第三件事呢?请教、感谢之后,所谓近者,是想让老朽帮你做一件事吧?”

“相国料事如神,晚辈的确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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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服君府的马厩前有一大片空地,除了有环形的马道和专门的练马场之外,还有供府中男人们习武的地方。老主人赵奢虽然是以税务官的职位起家,最后却做了赵国将军,统领千军万马在阏与打败强秦,从此扬名天下,被赵王拜为马服君。赵奢追随武灵王以武立国的宗旨,定下以武立家的家规。马服君府中无论仆役随从,凡是男丁均要学会两项技能:上马能搭弓射箭;下马能挥戈舞剑。也因为这个原因,府中的马场和练武场每日清晨开始就喧嚣了起来。

赵括回到府邸已经是日暮时分,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没有让下人将马牵回,而是自己骑着龙烟慢慢地踱回马厩。

这个时候,附近骑马习武的人差不多已经回去了,间或有几位杂役经过,看见赵括也没有什么惊讶,习以为常地向他鞠个躬,叫一声少主,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马背上的赵括看起来似乎颇为悠闲,脸上的神情也是放松的,他双手拉着缰绳,眼睛微微闭合着,不知在想着什么。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在马背上假寐。

龙烟驮着主人顺着马道穿过广阔的练马场,靠近习武场的时候,动物敏锐的感觉让它立刻发现了什么,朝着习武场上望了一眼,喉咙中发出“呼哧”的声音。赵括睁开眼睛,远远地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惊讶于习武场上竟然还有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小鬼。

习武场上几乎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借着远处马厩的灯火,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动作。

少年舞着一柄剑,身形灵活,左击右突,宛如鹞子翻飞、鱼龙跃水,那柄剑在他的手中舞得虎虎生风,连带着少年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凌厉起来。即使隔着好一段距离,赵括也能感觉到那股为之一振的气势。

赵括的嘴角勾起新月般的细小幅度,他下马站在场边,欣赏着少年的剑术。

当时将这个小鬼从齐国带回来,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小鬼颇为有趣,不知不觉对他的将来充满了好奇。他并没有想到这个善于模仿家禽牲畜叫声的孩子,在剑术上有着惊人的天赋。仅仅两年多,府邸中多年习武练剑的仆役中,已经没有一个是那孩子的对手了。所以说,实在是有趣,比当初想的还要有趣。

少年一套剑舞下来,行云流水,气息不乱。待收了剑,他才注意到习武场边还有一位观众。他的剑术进步很快,到赵国仅仅一年之后,曾经一同练剑的人中几乎没人愿意跟他一对一比试剑术了。

看见鲜少在习武场中出现的赵括,少年的反应仅仅是咂了咂嘴,然后才朝着对方的方向跑了过去。他照例还是先亲昵地摸了摸龙烟的脸,和马互相打完招呼,才转向马的主人,神情却是与刚才的亲昵截然不同,带着某种不满和怨气,将剑在赵括面前一横。

“赵括,你什么时候给我换把真的剑?!”

少年手中拿着的,原来是一把极其普通的木剑。

赵括两眉挑了挑,整个府邸就只有这小鬼敢如此放肆地直呼他的姓名,他伸出两指拨开少年的木剑,翻身跨上马背,甩下一句话。

“小鬼你还早着呢!”语气中尽是调笑。

荆轲气得咬了咬牙,这种对话在他俩之间不知道都重复几百遍了,不管他怎么努力练习,那家伙的回答每次都一样。不过他没那么容易就放弃,他这次还怀着另外的目的。他一把扯住龙烟的缰绳,“那我就换另一件事说好了。听说你当上长平前线的大将军了,出战的时候带上我呗!”

这次赵括收敛了笑意,他手中稍微用力拉回了缰绳,趁着小鬼还没来得及反应,转眼连人带马已在十几步开外。

“小鬼这话听谁说的?”

荆轲再度咂了咂嘴,跟着跑了上去。

“不是早朝的时候赵王的任命吗?现在整个府中都知道这件事啦。”

“不知又是哪个多嘴的?”年轻的马服君在马背上喃喃道,嘴角却悄悄地又爬上一抹笑意。

“你上次从集市上带回来的那头小马驹在哪儿?我正好想瞧一瞧。”

“就在马厩里。”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那家伙竟然驾着龙烟疾驰而去。

“哎?我说的那件事……”

“也还早着呢!”

顺着风从前方飘回一句让荆轲为之气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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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邯郸相国府。

门前的大道两旁突然多了两列手持戈戟、背负弓箭、全副武装的宫廷卫士。在一盏盏红色宫灯的指引下,一驾金玉装饰的马车在相国府前停了下来,随后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龙纹图案朝服的年轻人,头上带着十二旒五彩珠玉冠冕,气质华贵,由一位拿着麈尾的老奴扶着,在众多护卫的拥簇之下缓缓踱步进入了相国府。

病榻前,蔺相如早已命人为自己穿上了赵国相国的官服,这一套服装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穿过了。久病未愈,他如今差不多可算作一位邯郸城中的隐士了,凡是来客拜访他都一一婉拒。却不想这一日之中却破例两次。

一次是当今的马服君赵括,一次是当今的赵王。

房间外,他听到相室毕恭毕敬的声音。

“王上,相国就在这间屋内,请进。”

尽管已经提前收到了从宫中传来的不必行君臣之礼的谕令,屋内病弱体虚的老相国仍保持着最标准的坐姿。

他正了正衣冠,恭候着赵王这次意味深长的探病。

注1:相室是先秦时期为卿大夫阶层管理家务的家臣,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