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上)

邯郸马服君府邸,这一天一大清早就忙碌了起来。

十几名家仆们在王全的指挥下,从停在府邸门口排着长队的马车上井然有序地搬运着箱子。那些箱子均呈长方形,木制,通体用黑漆刷过一遍,再用红色漆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花草禽兽图案。在箱盖的扣合处,均挂着一把小巧的鱼形金锁。

从马车上搬下来的箱子每一个看起来似乎都非常沉重,绑着朱红色的绸缎,由两个健壮的男丁一前一后地抬进宅院大门,整齐地摆放在后院的一间大屋中。

大屋内部的空间很大,戈戟剑矛斧钺弓矢等各色兵器分门别类地放在北边;东边放着一列列的陶罐,有的封着口子,有些敞开着,远看并不清楚里面放着什么;西边则堆放着一些日用杂物,其中大小纺车就有七八架,从残破的程度来看至少使用了十年以上。

屋内的东西虽然多,但丝毫不显得杂乱。无论是物品的表面还是地面,几乎没有落下什么灰尘,可见是常常整理清扫的。

这里便是马服君府的府库了。

府库位于整座宅院的东北角,与西北角的粮仓相对,平时有专人看护,而钥匙只掌握在两人的手中:一位是府邸的年轻主人,赵括;另一位则是备受主人信赖的相室,王全。

这一天,府库的南面特意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专门摆放抬进来的大木箱子。而每抬进一个木箱,屋子内立刻有人上去开箱清点查验。查验的人共有六位,每两人一组,每组有一人手持木简与刀笔,一人开箱查验。每一个箱子的底部一侧,刻着相应的数字,开箱人首先蹲下查看数字之后,将它报给旁边手持刀笔的人,然后才开箱检查内部的东西。两个人分工明确,一人边清点边将箱内物品和数目大声念出,由另一人记录下物品清单。

整整一个上午,府库的清点工作才告一段落。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大宅的院落中。位于东厢的主人书房中,阳光从镂雕木窗中射入,在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山川草木图案。和煦的光线中,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浮尘清晰可见。

一位眉目疏朗的青年坐在案前,位置恰好躲过了那一片明亮的角落。他一手抵着额头,合着双目,侧脸的轮廓分明,紧闭的嘴唇线条坚毅,他没在阳光外的阴影中,然而整个人却散发着比阳光更加明媚的气质。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案上摊开的木简上,手边还堆叠着一大摞儿尚未打开的竹简,似乎是看书的中途陷入了梦乡。

屋外的庭院一片宁静,院中的水池里,几条金色的鲤鱼悠闲地游动着。间或有微风吹拂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被风送到屋内青年的耳边,化作了最美的催眠曲,使他更加沉沉睡去。

马服君府的书房中,隐没在阴影中的男人有着魁梧的身形。他背着光站立着,样貌看不分明,不过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镂雕木窗下披着金色阳光的少年身上。

“括儿,你在兵学上拥有极高的天赋。无论为父教你什么,你皆能很快领悟并将各家之言融会贯通。时至今日,若论兵,连为父也不是你的对手了。”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带着不苟言笑的威严。

年纪在十二岁左右的少年得到父亲的赞扬,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兵家之语以孙子为贵,谋攻篇中最后三节是怎样说的?”

“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

“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此五者,知胜之道也。故曰: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少年不假思索,流利地应答道。

“嗯。”男人点了点头,“为父之前是国家的税官,未曾上过战场。后有幸得君上信任,统领三军。初战取齐国麦丘,王为之进酒。此后百余战,未曾有过败绩。

“阏与之战,廉颇和乐乘将军皆认为不可战,唯有为父认为可战,而后一战败秦而震动天下。为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仅在于孙子的四个字‘知彼知己’而已。

“括儿,你的才能远在为父之上,今后一旦为将,恐怕这世上鲜少有人是你的对手啊。然而……”

阴影中的男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善泅水者易溺,善论兵者易亡。知胜有五,第一条便是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为父患之所在,乃天才的将领,误以为天下无敌手矣。括儿,为父如今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有一句话,你要切记……”

“少主!”

赵括猛地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地向四周望去,午后的阳光中他看到书房中只有相室王全站在自己跟前。案上有半卷摊开的木简,内容正是孙子兵法谋攻篇。他的嘴角浮现一抹无奈的笑,转瞬即逝。他将手中的木简卷好,放到一侧,之后才抬起头询问王全:

“都清点妥当了?”

“是,少主,这是宫中送来的清单和府中接收的清单。金十万,绸缎五千,清酒三百,浊酒三百,白璧百双,青璧百双,战车五乘,大钺一,彤弓一,全部能够对上。请少主过目。”王全将手中的账册递了过去。

赵括接过账册,却并没有将它打开确认,他将原本堆放在一侧的那些木简一一打开并指给王全看。

“王上的赏赐丰厚,购买下这里所有的田宅,我想已经足够了!”

王全在赵括这么说的时候,眉毛稍微皱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将木简全部都抱走了。

“夫人!”他抱着一大摞儿竹简前脚刚迈出房间,迎面差点撞到了来人。待定睛一看,却是老夫人。他赶紧低头赔罪。

气质端庄的妇人此时面带忧郁之色,她瞥了一眼王全怀中的木简,眼中的忧郁似乎又增添了几分。

“王全,你先退下吧。老妇有事与括儿相谈,你叫下人们不要接近书房。”

“是。”王全躬身告退,离开时将房门从外面关上了。

马服君府的书房原本是老主人在使用,后来又成了少主人读书的地方,老夫人鲜少踏足这里。而对于母亲的突然到来,赵括似乎早有准备。他将母亲迎到上位坐下,佯装不解地问道:

“不知母亲到此有何事?”

“括儿,你真的打算如此做吗?”老夫人盯着儿子的眼睛,这个她最疼爱同时又拿他毫无办法的儿子,马上就要作为国家的大将出征,就像当年他的父亲一样。

“是。”他这么回答的时候,看到无论何时都保持着从容的母亲,身体仿佛被雷击一般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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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的中央摆着错金银水陆攻战图案的铜壶。

铜壶的上半部为陆战攻城图,分为上中下三列:

上列是手持戈戟,背负弓箭的士兵列队。队首设一插着旌旗的大鼓,鼓前有一人做敲击状。中列为攻城图。城上守军向下抛掷石球,箭矢如雨;城下手持盾牌,腰挂短剑的士兵正冒着矢石顺着云梯向上攀爬。下列为战场炊饮图。席地而坐的伙夫们正在准备战士的食物,他们将已经烤好的馕一个个叠放到面前的陶豆上,陶豆的一侧是盛满酒的壶、尊。

铜壶的下半部是水战图,分为两列:

上列为舟楫之战,舟船左右相对,船上士兵有手持钩拒者,有手持弓箭者,船头相向而战;下列为水下之战,有游鱼相间其中,潜入水中的士兵扭打在一起,展开了激烈的水下肉搏。制作铜壶的匠人甚至将上列舟上之人正跃入水中的场景也细致地刻画了出来。整个场景栩栩如生,见之如闻沙场金鼓之声。

此时此刻,一支箭朝着大厅中央的那个铜壶飞去,尖锐的箭头碰到了壶口,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由于失去了平衡而直直地落到了地面上,三尺的箭身压住了另两只箭簇。铜壶的四周,散落着二三十支箭簇,箭身叠压着箭身,无序而集中。

“啧!”赵王收回手,脸上尽是不耐的神色。

他身后一位手持玉柄麈尾,年纪约五十多岁的老侍从随着刚才那只箭的落地,口中同时发出了惋惜之声,那音调之中的遗憾发自深切的肺腑,带着源自卑微的谄媚。

趁着主上转身从侍女端着的托盘内重新拿起一支箭,老侍从弓着腰上前,毕恭毕敬地说道:

“王上,太后命人送了些小食,老奴自作主张让庖厨热了些,要不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年轻的赵王微微点头,似乎接受了老侍从的提议,他将拿起的箭又放回了托盘内,烦躁地摆了摆手。

“来人,撤了!”心领神会的老侍从随即替主上发出了命令。

两位侍女立刻上前将大厅中央的铜壶连并地上的箭簇都撤了下去。

赵王坐在御座上,眉头仍是蹙在一起。平日最擅长的投壶游戏,今日玩得极不尽兴。

没过多久精致的食盘一一呈了上来,其中有赵王从幼年时就最喜爱,源于晋国宫廷制法的蜜饯。拿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那熟悉的甜而不腻的味道让他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老侍从的心细如发感到满意。

老侍从郭参是他自太子时期就伺候左右的寺人。此人处事周全,行为谨慎,宫中事务交予他均能处理妥当,毫无瑕疵。尤其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善解人意,从小到大他的衣食住行均由其一手操办,无论遇到多么难过的事情,郭参总有那种本事可以让他开心起来。因为如此,内侍之中最得他的信赖。

吃了些可口的小食,赵王将老侍从叫到了跟前。

“寡人今日心情不佳,郭参可知为何?”

老侍从低眉顺目,对赵王的询问却并不讳言。

“王上为马服君夫人进言而烦恼。”

赵王年纪轻轻即登位治国,外有先王倚重之功勋宿旧,内有门客三千、声名鼎盛的王叔平原君,君王位高而不胜寒,自即位之后对忠心爱君的内侍郭参便愈加倚重。甚至连一些军国大政,赵王也会咨询他的意见。

“郭参,你说一个母亲会向君王陈述儿子的种种不是,断送他的大好前程吗?”赵王口中喃喃道,与其是询问老侍从不如说是在自问。

对赵括的任命已经下达了,今日早朝刚赏赐了他大批珍宝财货,下午就收到了其母的进言。书信上言辞恳切地请求他撤销对赵括的大将军任命。疑惑不解之中他迅速去信老夫人询问缘故,很快使者就送回了老夫人的第二封信。这次回复与第一封的寥寥数语不同,多达千言,自看罢那封来信之后赵王的心情就变得烦躁起来。

据括母信上所言,赵括得到他的赏赐之后,全部用来购买大批便利田宅,而就他所知,故马服君赵奢素来廉洁爱兵,先王及宗室赏赐之物悉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括母书信的最后,“父子异心,愿王勿遣。”八个字尤其刺目,看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其实他早就听到了邯郸城中关于赵括的传言。那时候他正恼怒于廉颇在长平的畏缩不前,想要换将却又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在一次闲聊中他偶然从平原君口中听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邯郸城中突然流行起一首童谣。

“识途老骥卸马鞍,小驹蹄响金殿前。君王若用马服子,将士征战不能还。”

马服子?

他想起故马服君赵奢的确有一位儿子继承了爵位,名字似乎叫做……赵括……

回宫后他立刻将郭参叫了过来。

“流言一定是秦国人散布的。”他刚提起赵括这个名字,老侍从就明白了七七八八,直接将他心中尚未出口的疑问解答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疑问。

“我记得这个赵括年纪很轻,又从未带过兵,纵使是名将之后,秦国人也不至于散布他的流言。”

“王上有所不知……”郭参趋前一步,将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赵王从郭参口中始知故马服君赵奢之子原来竟曾化名马适求学于齐国稷下,拜在兵家先生孙启子门下,三年内以首席弟子的身份取得允许完成学业,被孙启子赞之为不世出的天才。

而郭参作为赵王宫内侍之首,暗中兼任着一个重要的使命,即直接掌管着赵国秘密派遣在各国的间者。间者收集的所有的情报首先汇聚在郭参手中,然后由他按轻重缓急酌情报告给最高的统治者赵王。因此赵王对他所说的没有丝毫怀疑。

“秦国在各国耳目众多,老奴恐赵括之事也入了秦君臣之耳。目下我国正与秦国战于长平,拖延日久,赵国国内一旦粮草不继,前线四十万大军将不战而溃。据老奴所得的消息,秦国国力雄厚,唯恐大王换将,而尤其忌惮那位才华横溢的名将之子赵括。”

“……”赵王闻言思虑片刻,“即刻宣马服君赵括进宫!”

出于对郭参的信任,再加上亲自与赵括的一番促膝长谈,赵王更加确信了赵括就是他正在寻找的代替廉颇的最佳人选。很快,对赵括的大将军任命就向全国下达。不过,此事毕竟关乎国运,任命下达之后赵王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借探病之机咨询老相国蔺相如的意见。而就在那个探病的夜晚,他对赵括的任命产生了一丝动摇。

“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虽然当初的动摇因为郭参的一句“老病昏聩,久不参政,言不足信”而烟消云散,如今蔺相如的话又因为括母的上书重新在耳边响了起来。

追根究底,赵括这个人其实也可算作是由郭参推荐。尽管他仍相信赵括是最合适的大将人选,然而括母的话就像一根哽在喉中的鱼刺,令人无法释怀。他带着某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注视着眼前备受器重的老侍从,期待他能帮自己拔出这根鱼刺。

“母爱子,乃人伦天性,这世上恐怕没有不为自己孩子着想的母亲吧。马服君夫人的行为看似悖于常伦,细细思量,却是人之常情。”老侍从似乎看穿了主子的心思,短短一句话经由他的口说出,便仿佛带上了某种魔力,顿时安抚了赵王不安的心。

“老奴闻吴起为将,爱兵如子,亲自为一名士兵吸吮伤口的脓血。士兵的母亲听到这件事,不喜反悲,恸哭不已。他人问老妪因何而哭,那老妪答道,吴起曾经为她的丈夫吸过脓血,他的丈夫感恩图报,奋力杀敌,战死沙场。现在吴起又为她的儿子吸脓血,她的儿子恐怕要同她的丈夫一样,不知死在战场的哪一个角落了。

“人们都认为将者爱兵如子是好事,那位母亲却认为不然。因为母爱子,不愿儿子死于非命。

“马服君夫人生有三个女儿,唯有赵括一子。赵括继承父亲爵位,衣食无忧,坐享荣华,无先辈披荆斩棘开创之苦。而战场上剑矢无情,凭血肉之躯,谁敢豪言全身而还?故一个母亲宁愿儿子背负无能之名,也不愿见其白骨埋没荒草啊。”

“噫!老夫人爱子之心,感人肺腑!”赵王不由慨叹道,“然而国家大事,寡人终不能以私废公。”

鱼刺已拔,心坚如石。

此时老侍从沉默地站在原处,等候着主子的命令。

“郭参,准备笔墨。寡人要再修书一封,以宽老夫人之心。”

“是!”老侍从躬身领命,缓缓地退入到大殿后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