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 谋
分明是夏夜,荆轲却感到了寒意,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赵括背对着他,自然不可能看到这些,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小鬼知道孙武吗?”
荆轲偏头想了想,随后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以为我这个自小长于市集的粗鄙小人就不知道稷下兵家的祖师爷孙子吗?”
他这明显的带着讥讽的话语让那个曾经的稷下兵家首席弟子尴尬地抚了抚额头。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荆轲却是清楚他的底细。化名马适的稷下兵家首席弟子当年在临淄的时候是个热衷于商道之人。学业以外的闲暇时间几乎流连在市集之内,和那些跟他的真实身份毫不相称的商人们更是打得火热。
“那么,你知晓我们兵家的祖师爷最初是如何向吴王阖闾(hé lǘ)证明他的军事才能的?”
这问题倒把荆轲难住了。毕竟他可没读过什么书,连识字也是当初死皮赖脸,从犀仲那里学习的。能知道孙武的名字已是不易了,要他说出什么典章故事,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嗯……”说话人语气迟疑,似乎有所犹豫,不过他马上就反问了一句。
“切!你们兵家祖师爷的事干嘛问我?”荆轲习惯性地再次撇了撇嘴,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他向来心虚嘴硬。不知道的确是不知道,但气势上绝对不能矮人一截。
赵括即使不回头也能想象出他的传令官吃瘪的表情。
当初是他将小鬼从临淄带回赵国,这两年多虽然落脚在他府上,但两人实际上本无主仆之份。这小鬼一向无礼,他念在荆轲从小混迹市集,随意自在惯了,从不真心计较。只是刚才那讥讽的话,不计较并不代表纵容,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兵家弟子岂是不懂反击之辈?
总之,他眼下相当满意这反击的结果。当然,他把祖师爷抬出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荆轲吃瘪。
“我们这兵家祖师爷啊,尚未出名之时,著兵书十三篇,进献给当时的吴王阖闾。吴王看罢兵书,并没有马上启用他,而是命他小试勒兵。孙子说可以,于是吴王出宫中美女一百八十人,让孙子以兵法训练妇人。
“孙子将姬兵分为左右两队,以吴王最宠爱的姬妾二人各为队长。在讲明军纪,三令五申之后,妇人大笑不听令。孙子认为约束已明而不如法者,乃吏士之罪,欲斩两队长。吴王在台上观,急忙命使者告诉孙子,说吴王无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
“然孙子以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为由坚持将二姬斩首。至此,姬兵整齐,前后左右无不中规中矩。吴王遂知孙子能用兵,拜为大将。后孙子果建功立业,威震天下,显名诸侯。”
这荆轲虽出身微鄙,却也生得聪慧机敏。他立刻领悟到赵括言中之意。
“连吴王最宠爱的姬妾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斩杀,何况本就是军中之人。赵末等八人为辐辏之阵乾、坤、震、巽、艮、兑、坎、离八队之长,你讲了那么长一番话,无非就是为了说明一句话,约束已明而不如法者,乃吏士之罪。你曾是稷下兵家弟子,以孙子兵法之名斩杀那八人便是无可厚非。我说的对吧?”
“你既然明白,又何必再问呢?兵家祖师爷已解了你的疑虑,你今夜当安心睡去。”
荆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又徒劳地闭上嘴巴。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凝视着赵括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荆轲临走时突然问了一句。
“我要扬名天下,是不是也要变得残忍?”
赵括轻笑了一声,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
“我之前说非残忍者不能为大将,但小鬼你非兵家弟子,问我何益?你想做屠万人建功业的大将军,还是救世人传美名的大英雄,与我何干?你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还是问你自己吧。”
荆轲似懂非懂,一双漆黑的眸子在豆灯落下的阴影里濯濯如星。
很多年之后,荆轲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一晚的情景。彼时,他既没有成为什么大将军,也没有成为什么大英雄,他流落燕国,整日饮酒作乐,与市集内屠狗之辈为伍,直到某一日燕太子丹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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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远去,赵括将手中的宝剑举到胸前,右手手指抚上金色剑鞘上的怪兽图案,陷入沉思。
告诉荆轲的并没有错,然而绝非孙子勒姬兵那么简单。
事情要回溯到初入长平第一日,赵军主帅大帐内。
“老身在此等候小将军已久!”赵括一进入大帐,迎面一位头戴虎面铁胄、身披细鳞铁甲的老将军笑得爽朗,伸手示意他坐下。
赵括行过礼之后,坐在老将军对面。
“老身听闻,小将军在王上面前主张攻战。”
赵括刚一坐下便听见老将军这样一句话。他暗自苦笑,他早就听闻老将军自尊心极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因为蔺相国位次在他之上而处处刁难相国。如今他这小辈要取代他为长平主帅,老将军恐怕别有他话。
看来自己不仅要谨慎应付,还得拿出百分的诚恳。
“正是。晚辈认为如今正是与秦决战的时机。”
“秦军凶猛,小将军何以战秦?”
“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赵括不紧不慢地道出一句(作者注1)。
老将军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仰头大笑。
“哈哈哈,好一个将勇者胜!”
老将军不怒反笑,笑完又瞪着两只眼睛注视着面前的赵括,二十多岁的年纪,雄姿英发,剑眉星目,眉宇间依稀可见其父赵奢的轮廓。
“虎父无犬子。小将军容姿英武,果有令尊之风。”廉颇将早已备好的将军帅印拿出,置放在案上。
“前日蔺相国休书于老身,言及小将军,说你有破秦之计。不知可否赐教老身一二?”
“晚辈惶恐。”赵括赶紧抱拳相谢,却将心中计谋向他和盘托出。
赵括在稷下兵家求学之时,向来认为兵法取胜的关键在于以奇取胜,使人不知所以然。他心中所想,从不告诉他人。不过此时此刻,他对廉颇报以全部的信任,将最重要的机密事项泄露给他。
廉颇是他父亲的同僚,他之前虽然从未见过他,但自小就从父亲那里听闻过他的名字。他记得父亲临死之前曾说过,若遇国家存亡之际,满朝文武可仰仗者唯蔺相如与廉颇二人。这破秦之计,出己之口,入君之耳,世间便再无第三人知晓。
……
“此计奇险,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纵使老身历经百战,兵法熟稔,也断不敢作此计!”廉颇闻罢抚掌而叹,“相国在与老身的书信中,感慨流水之逝,说什么时代已属于你们这帮年轻后辈,老身当时还以为相国因病消磨了志气,一番言论莫不是有服老之嫌?如今看来,年轻后辈之胆色,如东海大浪,穿石击岸,非我等老物所能想象!”
“廉将军老当益壮,国家离不开像将军这样名驰诸侯的宿将。晚辈新出之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向将军请教。以将军对秦国的了解,晚辈此计究竟如何?”
事关重大,廉颇思索片刻,才表情严肃地说道:
“瞒得过王龁,却骗不了白起。”
赵括似乎早知道他的回答,俊朗的脸上浮出了然的笑意。
“若家父在此,想必和廉将军一样的回答。我曾经在父亲面前立过重誓,绝不与白起为战。”
“……”
廉颇凝视着赵括,神情更加严肃。
帐内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沉重,赵括突然大笑了两声。
“小将军为何发笑?”
赵括眨了眨眼,眼中有一丝调皮的狡黠。
“廉将军名重,此计若放在廉将军身上,王龁不一定上钩。晚辈身小名轻,王龁定不把括放在眼里,势必上当,故晚辈大笑。又秦国君臣中了晚辈的轻敌之计,白起不在秦军中,此天助赵,岂不更值得大笑?”
那因为自信而显得神采飞扬的笑容似乎将廉颇也感染了,他跟着笑出了声。
“小将军倒是有些磨人的本事,连闭门不出的相国也被你请去演了一场戏。”
言罢两人相视而笑。虽是初见两代人,已是相惜忘年交。
“老身还有一个疑问,小将军此计,成败在于四个人。你之前利用郭参排除白起,冯亭战秦心切,你以决战之名邀他相助如顺水推舟,此诚然为关键一步。然而那第四人,恕老身直言,四十万之军,荷国之重,托于一人之身,稍有差池,万劫不复,那人可绝对值得信赖?”
尽管赵括摇头的幅度轻微细小,仍看得老将军心惊肉跳。而当事人眉眼淡然,语气无波无澜。
“廉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可见过这世上有绝对之胜负?”
廉颇眼中一暗,缓缓摇了摇头。
似乎是为了安慰老将军,赵括刚才淡然的眉眼间转瞬又绽开了一丝笑意。
“不过,依晚辈看来,那人想必是值得信赖的。”
老将军两手按在膝上,叹了一口气,继而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从座上站了起来。他双手捧着帅印,向前走了几步,出人意料地在赵括跟前跪了下来。
“大帅的计谋险之又险,然而可以胜秦。老身守长平两年,只能做到不败于秦。本打算先求自保,再待敌人的可乘之机。不料国力有限,粮草难继,王怒人怨,老身实在惭愧啊!
“今将大印奉上,老身愿解甲归田,日夜敬神祷告,祈上天庇佑赵国,庇佑大帅,我赵军一战败秦,凯旋而归!”说着,廉颇垂首拜伏在地,却将两手高举,托着一颗帅印,毕恭毕敬地捧到新任长平主帅面前。
赵括接过那颗帅印,似接过千斤重担,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将老将军扶起,眼前是一张历经沧桑却并不显老的脸庞,一双向来透着坚毅的眸子泛着点点白光。赵括见此亦眼眶一热,声音哽咽。
“廉将军放心,晚辈一定不负重托!括在前线,朝廷之事难以顾及,廉将军千万不可告老归乡,奸臣郭参在明,而暗处如郭参之流不知几何。望廉将军与蔺相国镇守邯郸,以保晚辈无后顾之忧。”
“老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廉颇抱拳允诺。
一番交代,突听得帐外争吵声,廉颇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一凛,拉住赵括,用极低的音量说道:
“老身还有一事。想必大帅来时已见过聚集在帐外的将官。这些将官假托为老身不平之名,实则是想给大帅一个下马威。为首之人赵末,与大帅一样,是王宗旁系。最重要的是他的姐姐是太后的弟弟昌平君的夫人。
“赵末本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在军中不过是为了混迹几年,捞个战功再借昌平君之力扶摇而上。他暗中有些手段,又在步军将官中自结一党,纵使老身他也不放在眼里。老身守长平不与秦战,一时风平浪静,他倒也没耍什么大的花样。又老身悬军在外,而相国久病在床,老身不忍在朝中给相国惹出麻烦,对赵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大帅刚到任,恩威未立,加之主张与秦决战,赵末贪生怕死,恐非但不出力,或生事端。眼下大战在即,军中切不可自乱阵脚。赵末一党,乃赵末、赵能、杜敞、吕子羲、阳毋赐、郭眭、唐冉、辛倨八人,他们今日敢私自聚在大帐之外,明日或许祸起萧墙。万望大帅谨察之,若八人果有异心,可尽早……”
老将军话未说完,赵括已心领神悟。八人之名,过耳不忘。
慈悯者不为兵,非残忍者不能为大将。此乃为将者之共识!
夜深人静,年轻的赵军主帅结束了回忆,将手中的宝剑挂回了帐幕之上。
注1:这里赵括是引用了他的父亲赵奢之语。赵惠文王三十年(公元前269年)秦国攻打赵国的阏与。赵惠文王问计于群臣,廉颇和乐乘都说“道远险狭,难救。”而赵奢说:“其道险狭,譬之有两鼠斗之于穴中,将勇者胜。”后赵奢出任大将与秦军战于阏与,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