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将
跳动的火焰映红了周围士卒们的脸,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一位老兵讲诉他三十多年前亲身经历的那场大战。
“那韩军的蹶张的确名不虚传,即使我们早有准备,手持大盾防御,仍不能完全抵御住攻击。我方只有区区两万人,若为自保与敌相隔太远,又恐敌起疑。于是副将胡阳命我们继续向前,伴着军鼓声,摇旗呐喊,趁着雾色的掩护,佯装进攻,使韩军不敢丝毫懈怠,只管放箭。
“稍离得伊阙隘口近些,敌势愈盛。只听耳边尽是嗖嗖的风声以及同伴中箭后的惨叫声。感觉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我那时候年纪小,又初上战场,哪见过这阵势。分神四顾,须臾之间,一只青铜弩箭穿透大盾,刚好从我执盾的左手手肘擦过,足足有一尺余长,三翼的箭镞泛着森森的白光,摄人心魄。哎,真是稍有差池,我即命丧黄泉。”
一圈听众中,年纪最轻的相夷不觉地松了一口气。他急急地拽住老兵的袖子,问道:
“后来呢?后来又怎的?”
老兵抽出自己被拽住的袖子,表情颇有些无奈。
“没见过这么性急的小子。老头子自会慢慢道来。”
“我后来才知道我们这两万人是白起将军派出的疑兵,目的是迷惑韩军,使其误以为我们才是进攻主力,只要拖住韩军让他们无暇他顾就算完成任务了。因此我方既不能与敌相隔太远,又不能距离太近以免被韩军看出破绽。
“幸而那日有雾,我方与韩军胶着相持,不在话下。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日渐高抬,雾气稀散,韩军看出我等乃诱兵是迟早的事情,到时蜂拥从关隘中杀出,我军危矣。”
讲到这里,老兵伸手拍了拍又听得紧张起来的相夷才继续说道:
“正在紧急时刻,忽听得关隘后方杀声震天,尘烟滚滚,夹杂着呼号惨叫声,远远望去,竟是我方旗帜,上写一个‘白’字。原来那白起将军早就看出韩魏联军貌合神离,互相猜疑,各自暗含保存实力之心,都不肯率先出战。敌军人数虽远在秦军之上,却不足为惧,可各个击破。
“韩卒兵力较少,凭借着精良装备和有利地形据守隘口,而十几万魏军则在主将公孙喜的率领下排兵布阵于韩军侧翼,防守后方。白起将军即命副将胡阳领少量疑兵牵制住韩军,他则率领主力绕道敌军后方,在魏军毫无准备之下发起突然袭击。
“这魏军仓皇应战,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很快就开始溃逃。伊阙本是狭窄之地,魏军人数众多,反而被阻滞在关隘内,惊慌失措间直往隘口的韩军处奔逃。韩军正与我方对战,突然侧后翼大乱,知道己方盟军大败,更是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一时之间,侧翼全然暴露在我军面前。
”胡阳将军见机行事,立刻命我们迅速进攻,守住隘口。我方在前,白起在后,前后夹击,将韩魏联军团团包围在关隘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杀得敌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武安君果真神将!”即使王喜早知道伊阙之战的结果,如今听得亲历者的讲述,仍禁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秦军士卒中不乏武安君的崇拜者。即使是像王喜这样的伙夫,一旦提到武安君,也总是两眼放光。关中老兵似乎见惯了这种崇拜的眼神,只是嘿嘿一笑,但语气中不免更多一分敬意。
“如今回忆起来,我很庆幸当年初上战场是跟着白起将军作战。那场战斗,我方全歼了二十四万韩魏联军。此战之后,白起之名,震动山东六国。将军也因战功由左更升为国尉,并从一个中级将领一跃成为了大王最倚重的秦国第一大将。
“伊阙之战第二年,我解除兵役回乡。在乡间听说秦军又在白起将军的率领下攻魏取垣,攻韩取宛……我敢说只要有白起将军在,胜利就永远属于秦国。后来我虽然又多次被征服役,可惜没有再在白起将军麾下。他现在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武安君呵,一生中能参加一次他指挥的战斗,也不枉我此生生而为秦人了。”
听到这里,相夷重重地哀叹了一声。
“我就没有老爷子您那么幸运了。为什么我们的主帅不是武安君而是王龁将军呢?”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就拍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小子!王龁将军也是咱们大秦的一代名将,哪轮得到你小子来说东道西。”动手的原来是伍长王喜,他顿了顿,然后带着某种豪爽之气嚷道,“况且,要对付赵军那个乳臭未干的马服子,根本用不着咱们的武安君出手。我看半个王龁将军也绰绰有余了。”
“哈哈哈……”
他这一番话逗得围坐在篝火边的一圈人都大笑起来。人群中,靳申一边附和地笑着,一边往篝火堆里添了些柴火。
接着又谈论了一阵,夜色深沉,众人各自回帐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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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赵营,除了值守的士兵偶尔一些低声细语以及报时的更柝之声,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帐内的士兵们都沉沉睡去了。这一日是如此的特别,昼间的激战,夜晚的浅唱,都因那个新到长平的年轻主帅而来。似乎从这一日开始标志着长平战事一个全新的阶段,不由让久守长平的赵卒们心中生出某种期望和兴奋。
这对他们来说是久违的情绪,却并不陌生。在武灵王的治世之下,他们心中也曾经生出过同样的期望和兴奋,如今只是又重新找回了那份豪情而已。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好生歇息,养精蓄锐准备日后的大战。
不过,在沉睡的营帐之间,还有人并未睡去。那人便是长平四十余万赵军的主帅赵括。
这时若有值守的士兵经过主帅大营,一定会听到帐中传来呼呼的风声。也许他会觉得奇怪,帐内何来风声?当然,纵然心中再如何好奇,士兵也不会无知到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擅自闯入主帅大帐一探究竟。而作为主帅传令官的荆轲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刚刚按照赵括的吩咐为华阳君冯亭引路,带他前去营帐安歇。
荆轲看得出来,赵括非常看重这位华阳君。他原本以为两人在帐中会有一番重要的谈话,结果赵括并没有和华阳君谈什么,最后只是以夜深为由直接让荆轲带他去休息了。
那位华阳君的反应也出乎荆轲的意料,对于赵括的安排他不仅没有丝毫异议,反而欣然而去,走出大帐时嘴角那抹笑意更是让荆轲感到费解。
不过相比关注华阳君这个人,荆轲心中还有些别的疑惑。那个疑惑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类似于秋日清晨仅着单衣出门的凉意。
安排好华阳君之后,荆轲回主帅大帐复命。他打着呵欠,没有通报便径自掀开帘幕。可能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自到长平之后,荆轲第一次感到这么疲累,现在他只想随便回个命之后赶紧回窝里睡觉。
摇曳的油灯灯光下,赵括卸下了铠甲正在帐中舞剑,修长的影子投射在幕布之上,脚步腾挪,衣袂翻飞,缓处有落花飘雪之姿,疾处有游龙惊凤之势。尤其是舞得极快时,几乎看不到剑的影子,耳边只闻三尺锋利划开空气带来的飒飒风声。
荆轲一时看得呆了,保持着右手半抬帘幕的姿势伫立在帐门边。
他并不是没有见识过赵括的剑术,之前也曾与他比试过。但荆轲知道那是不一样的。手中宝剑出鞘的赵括,浑身散发着荆轲在马服君府不曾见过的锋芒。
“小鬼,现在终于觉得我很厉害了吧,是不是很崇拜我?”
荆轲回过神来,发现赵括已经收了剑,一脸促狭地看着他。
感觉自己又被捉弄了,荆轲顿时气闷。
“不要小鬼小鬼地叫!我有名有姓的,而且总有一天这个名字会响彻天下。”他无视了赵括的问话,将表达不满的重点放到了称呼上。
“华阳君安歇了吗?”赵括转身背对着他,将手中的利刃插入金色的剑鞘。显然,赵括也擅长于转移话题。荆轲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何,帐内突然沉默了下来,看着赵括的背影,荆轲一瞬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喂,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睡了。”即使是在上下分明的军中,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荆轲对赵括依旧不使用敬语,反正从稷下学宫时就是这样的了,或许两人已经习惯这种看似随便的相处模式了。
小传令官正要掀帘出去的时候,却因为身后将军的一句话停住了脚步。
“小鬼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杀那八人?”
他回头过来,仍只看见赵括的背影。那句话正好道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这个疑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心头一直缭绕不去。
被那家伙看出来了吗?
荆轲撇撇嘴,决定实话实说。
“我在临淄市场的时候,曾见过一些驯猴的技人,故意在新抓到的猴子面前杀鸡。猴子最怕见血,那雄鸡在驯猴人手中一声惨叫,鲜血从脖子汩汩冒出,据说再顽劣难驯的猴子见到这番景象都会被吓得乖乖听话了。
“赵末、赵能、杜敞、吕子羲、阳毋赐、郭眭、唐冉、辛倨八位将军跟随廉将军驻守长平两年有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你是要杀鸡儆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赵末为首恶,违反军令,本该当死,可郭眭这样的将军看得出对赵国一片赤诚之心,你又何必将八人全部杀掉。除掉首恶,留下他人戴罪立功不是更好?”
他刚说完,便听到一声轻笑。
“呵,杀鸡儆猴?小鬼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有些意外呢!或许我是真小看你了……你这一番话,是觉得我残忍了?”
赵括没有听到荆轲的回话,他的沉默已是一种回答。他又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幅度,话语低沉。
“小鬼毕竟是小鬼,所以我早说过你不该来战场。踏入战场便是踏入地狱,要在这里存活,你就必须明白一点:慈悯者不为兵,非残忍者不能为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