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人
丹河西侧,秦军连绵的营垒中,像往常一样升起了炊烟。相夷正蹲在地上往一个土灶坑里添加着柴火,在他的旁边还有一排十几个这样的土灶坑,他轮流往坑里添柴看火,手脚很是麻利,这跟他当初笨拙的样子截然相反。
相夷是接到征兵令的第二天前往乡里报道的,之后随着同征的乡人前往都城咸阳,在咸阳与其他地方来的新兵汇合,那时才知道他们是去补充前线长平的兵员。据说长平已经聚集了近百万的军队,然而朝廷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前线增兵。
关于长平的战事,相夷在家乡的时候就听到过不少传言。而他从没有将那些传言太放在心上,黔首小民不需要去考虑国家的大事。相夷是家中的幺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很快会成为那些传言中的主角——踏上长平的土地。要知道在那之前,他最远只去过县城。
在咸阳呆了半月左右,相夷和其他新兵们乘舟从咸阳出发沿渭水东下,入黄河转汾河,至新田。大军在新田上岸,从这里开始要转为陆路行军,因为要补充车马粮草,军队便趁机休整了几天。
相夷听同行的士兵们说他们停驻的地方曾经是晋国的都城新绛,然而相夷在举目四望的风景中,已经完全找不到那个强大的北方大国的身影了。相夷不死心,趁着休整的闲暇在新田四处逛了一下,只见到一些荒丘残垣。
之后大军又重新出发,从新田东下越过黄父,便进入了上党腹地。两年多前,秦国的大军进驻上党的端氏城,与赵军几番交手后,赵军失利后撤,秦军**,步步进逼,直到丹河西岸,从此两军开始了长期的隔河对峙。相夷他们进入上党之后经过马邑和端氏城,并未做停留,径直前往丹河西岸的秦军营垒。
在正式报到之后,相夷没有被分入作战部队而是做了一名军中伙夫。这让他很是失望。相夷自小受到的教育,使商鞅的思想根植于他的脑海之中:作为一个秦人,最光荣的事莫过于耕战二事。相夷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曾经幻想过,自己因战功获得爵位和田宅奴仆,得意归乡的情景。那时候亲人邻里定是会来相贺吧。
可惜现实打碎了相夷的幻想,据说是因为长官觉得他太过瘦小,不适合作战。
根据秦军中的规定,屯长以下的士卒是按照个人斩下的敌人头颅数目获得爵位,而屯长以上的军官则是按照自己指挥的部队所获得的敌人首级总数来获得爵位。
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那些百将、五百主们(作者注1)无不想方设法把最勇猛的士兵招募到自己麾下,而对于那些瘦弱的士兵,长官们的想法很简单直接:去哪里都好,只要不留在自己的队伍中拖后腿就行了。
因此,即使内心再不愿意,相夷最后还是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跟很多新兵一样,十七岁的相夷刚到长平的时候,几乎每晚都想家。后来逐渐习惯了军中的生活,尤其是认识了他称之为兄长的靳申之后,虽偶尔想家,但心情不会像之前那般难受了。
靳申二十四岁,入伍已经五年了。平时话不多,对刚来的相夷颇为照顾,因此两人的关系比较亲近,如同亲兄弟一般。
这时靳申早就挑完了一日要用的水,他站在铁锅旁边拿着大勺搅拌着锅里的汤水,伍长王喜时不时往里面撒一些切好的蔬菜,其他两人也各有各忙的——不按时煮好饭,他们这些伙夫受的处罚不会比作战的士兵更轻。
相夷一直埋首在灶坑之间,现在的他,生火煮饭已是驾轻就熟了。他一心一意地忙着自己的活儿,当发现手边的柴火快用完时,他才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想去另一边搬点柴过来。这一起来他才注意到原本搅拌着汤水的靳申似乎走神了。他虽然站在一口大锅边上,手上却没有什么动作,扭着脖子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相夷有些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颀长的身影。那人仅仅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士卒的打扮,头顶的发髻上包着白色的头巾,身穿短褐,其上套着穿缀朱红色丝线的皮甲。
相夷知道,一般的皮甲是不会用丝线来穿连的,在军中,穿缀着朱红色丝线的皮甲是贴合两层上等的兕(sì)革制成的,据说这种皮甲有三百年之寿。所以绝对不是普通的士卒能够穿得上的。但以此判断那人是将官,则又有一点说不通。若是军吏,头上所戴不外乎版冠或者云长冠;若是更高级别的将军,所戴一定是鹖(hé)冠。而那人分明是头巾——倒也不是士卒中常见的介帻(zé)。
就在相夷观察着那人的时候,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也往这边看了过来,并朝着相夷友好地笑了一下。相夷惊慌地赶紧低下了头。不是因为那人的面目有多么可恶,事实上反而是很清俊的面容。只是相夷觉得被对方发现自己在偷看很是尴尬。他掩饰似的蹲下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枯枝——那已经是他手边最后一点儿柴火了。他刚做完这个动作,就听到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人是之前我向你提到过的儒生。”
“很受丞相器重的那个?”
靳申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儒生的话,在咱们军营里总是很显眼的。”
相夷没有见过李斯。李斯运粮来的那一天他刚好告假去了后方的光狼城,光狼城设有军市,方便军士们购买一些需要的物品。相夷除了给自己买点东西,还顺便帮同伍的其余四人代买物品。他回来之后才听到王喜他们谈论儒生的事情。
听说那个儒生只是比自己大几岁,能得到丞相的青睐,真是厉害。相夷在家乡的时候,身边的伙伴没有一个是习儒的,甚至他认识的人中,也没有一个儒者。他原本以为大王不喜欢儒士,可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那么回事。
秦国几乎人人都知道,范丞相是大王眼前的红人。范丞相推荐一名儒生到长平,并且是作为他的代理人,这件事不可能不经过大王的允许。或许大王并没有他的子民想象的那么讨厌儒士吧。
相夷原本起身就是要去搬柴火的,眼下他总不至于就这么蹲着。他稍微抬起头伸长脖子,往之前的方向望去。
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靳申目睹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面皮比较薄,他仍忍不住要取笑他。
“人早就走了!”
===========
即使是李斯,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得不苦笑。他原本想除去儒服,换上跟秦国士兵们一样的戎装,问题应该就解决了。谁知那王龁将军说他身为丞相的代理,岂可穿普通士卒的服装,先给了他一套将军的铁胄甲,只是那甲衣对李斯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太过沉重不便,折中之下才换给他一套皮甲——穿缀着朱红色丝线,用两层兕革贴合而成的高级合甲——根本就不是普通士兵用的。
尽管跟希望的不一样,李斯最后还是将皮甲收下了,这总比他穿着一身儒服在秦营中闲逛要好得多,至少引人注目的程度没有那么高。
初入秦营之时,他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吸引营中大批士兵们的目光。不是说他这个人的相貌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他一身儒服儒冠,扎身在一身戎装的秦兵之间,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东方的齐鲁之地,历来崇儒,进入儒门学习的人很多,儒士也很常见。而西方的秦国,孝公之前不尊礼法,常被中原各国耻笑其西戎边陲不知华夏文明;孝公之后尊法轻儒,因此秦国人鲜有习儒之人。不仅本国人中少见儒士,连进入秦国的他国士人,也几乎找不到一身儒服儒冠。秦国上下皆不待见儒家,唯一的例外是他的老师荀子。
李斯叩开应侯之门,也是多亏了老师之名。其实李斯原本也不待见儒家,在进入稷下学宫的半年之中,杂学各家,却从未踏入过儒门。因此他多少能理解秦国君臣为何独独对老师态度不同。早在稷下儒家达德殿石室中那场关于“性恶”的考验,李斯已确定这位儒家掌门绝对是儒门中的异类。而在他门下两年多,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看法——脱离了小仁小义小爱的束缚,老师的思想与商鞅之法却有几分相通之处。
老师看起来不像一个传统的儒者,收下的两名弟子似乎也不是适合习儒的人啊。
想到这里,李斯自嘲似的笑了笑。
离开刚才那几位正在造饭的伙夫,李斯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偌大的秦营中。秦军人数庞大,然各司其职,营中井井有条,将军自有将军事,士卒自有士卒事,只有他这位外来的儒生,倒是个十足的闲人。
之前出兵试探了赵括,王龁将军似乎有些自己的打算,而李斯暂时不打算过问。对于他来说,不管是曾经稷下的兵家首席弟子马适,还是现在的赵军主帅马服子赵括,都不是他真正的对手。并不是他认为自己的能力在对方之上,在他看来,对方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是极其可怕的对手。当年在稷下,假如不是马适在最后一关不辞而别,他们之中最终谁能成为荀子弟子,还真不好说。自己也曾经期待着能与他一较高低呢。但是,终究不是对手……
李斯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道。
他抬起眼眸,注视着前方连绵不断的白色营帐,那些营帐仿佛从地底下生出的云朵,铺天盖地,成了他眼中全部的景色。
“师弟,你究竟躲在何处?”他喃喃自语。
暗中的人最可怕。你看不见他,却能感受到他那无处不在的视线,他冰冷的视线窥视着战场上的一切,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予你最致命的一击。
那个人才是他李斯真正的对手。
注1:秦国军队中,每五人设一名“伍长”,五十人设一名“屯长”,一百人设一名“百将”,五百人设一名“五百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