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钺

赵国军营内,八位步卒将领被五花大绑着推入了主帅的大帐,在卫兵的押解下跪拜在赵括面前。

赵括也不言语,冷笑了几声,从案上抛下令牌,这才喝道:

“推下去斩了!”

短短五个字惊得下面的将领面如死灰,他们也知今日自己死罪难逃,任凭卫兵将他们拽起。唯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嘴里骂骂咧咧,没等卫兵将他拽起他自己跳将起来,本欲冲到赵括案前,却在刚跨出两步之后就被涌上来的卫兵团团围住。

“赵括竖子,我所犯何罪?!所犯何罪?!”

“赵末,你如今还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吗?”

“不知!”被拉住的赵末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额上青筋暴出,仿佛一头困兽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你死罪有三。

“本帅的辐辏之阵本可以败秦,你平日惫懒,手下步卒疏于训练,以至于被秦军发现破绽。假如你严格按照本帅的指令行事,保持阵形,不与敌缠斗,尚且有可胜之机。可你偏偏不听军令,造成阵形溃散,此死罪一;

“你没有本帅的命令就擅自率部撤退,此死罪二;

“退至营门之下,你又教唆其他将领,欲暗杀本帅,对本帅箭矢相向,你当真以为我赵括是个瞎子吗!”

赵括细数罪状,最后一掌怒拍在案上,眼神如刀,却是射向站在赵末身后的郭眭。那郭眭自知理亏,将头偏向一侧,不与赵括对视。

“呵呵呵呵……”不知是否因为死期临头而陷入癫狂,赵末突然埋头一阵怪笑。等到笑声停止,他猛然抬头,眼中满是阴鸷(zhì)的怨恨。

“竖子,你故意陷害我们的!你早就算计着让我们死,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赵括闻言并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地问道:

“本帅为何要陷害你们?”

赵末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八人追随廉将军日久,廉将军主防,保长平两年不失。而你主战,甫到长平,悉更约束,又建功心切,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我等苦谏,你却仍然逼迫我等出战。为何?难道不是故意要置我等于死地。若我等死了,你在军中更无阻碍,正如你意!”

他一席话仿佛一石掀起千层浪,原本已伏罪的其余诸将如梦初醒,怒不可遏。

“竖子,想不到你竟如此歹毒!”

“你根本不配为将,可怜我长平四十万大军将毁于你手!”

……

吕子羲等人破口大骂,唯郭眭沉默不语。

伺立赵括一侧的传令官荆轲此时半张着嘴,两眼无神,表情呆滞,似乎是被帐内这冲击性的一幕刺激得一时没了反应。而位于客位上的冯亭则半眯着眼,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言不语,完全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

“住口!”年轻的长平主帅突然一声怒喝,带着前所未有的威赫和压迫感,使大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们这帮罪臣贼子不得在此放肆胡言!廉将军是宿将元老,本帅敬佩不已。老将军的防守万无一失,保长平,阻秦军,有大功于国。本帅之前也曾经说过,廉颇将军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不过,保长平不失,不等于胜。战者,唯胜为贵。因此王上才任命本帅为将。本帅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本帅的辐辏之阵不过是小试牛刀,心中早已有破秦之计。

“你们质疑本帅,岂不是等同于质疑王上?王为君,你们为臣,无视君命,就是不忠;本帅为上,你们为下,以下犯上,就是不义。像你们这等不忠不义之辈,今天杀了你们还嫌太迟!”

“这……”

“况且军令如山,你们既身为将官,又怎会不知?且自作主张,不听号令,这是自毙之行,本帅难道是在诬陷你们?”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条理分明,令众将羞愧难当无言以对。

“都拉下去吧。”赵括说完摆了摆手。

话音一落,却听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尽管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仍弓着腰磕头不止。

“大帅,饶命,饶命啊。”

郭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他向来称之为兄长的人。刚才还在对着赵括破口大骂转眼却在这里磕头求饶。一时之间,他只觉得那人可悲可怜。

在卫兵们出手之前,郭眭自己转身往帐外走去。其余诸将见此,也跟着走了出去。他们自知有罪,命不久矣,但即使丢了命他们也不能丢了身为赵国军人的尊严。

咚咚地磕头声在沉静的夜里尤其刺耳。赵括蹙眉,他知道赵末是当真怕死,怕得要死。

“赵末,你身为赵军将官,何必轻贱到如此地步。你下去吧,不要让你手下的兵卒们也看不起你。”

“在下知错了!知错了!大帅就绕小的一命吧……”

见对方仍磕头如捣蒜,赵括愈加厌恶,使个眼色示意卫兵们强行将赵末拖下去。被架着胳膊倒拖着走的赵末见求饶没用,搬出了他最后的保命符。

“赵括,我是王室宗亲,你也敢杀我?”

赵括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个本帅早就知道。你是王室宗亲,本帅也是。赵立国数百年,子孙昌盛,如今嫡系宗亲不止千人,朝堂之上尚且有相见不相识者。何况你我不过旁系小宗,不值得提。”

“那你可知道,昌平君的夫人正是我的姐姐!”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赵括仰首大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昌平君就是你在邯郸的后台吗?”他停止了笑,正色道:“括谨记在心。待长平得胜凯旋,我定当回邯郸拜访昌平君。你自安心去吧。”

“你!”

“赵括竖子,你敢杀我!你敢杀我!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咒骂声不绝,直到人被拖出了大帐外依然能隐约听到。荆轲撇着嘴巴,似有不满,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满含喜色。

当然,他不满是因为听不惯赵末的骂骂咧咧,高兴是因为那人马上就要闭嘴了。

荆轲从到长平的第一天开始就非常讨厌那个矮胖的中年将官。哼,这种人,干脆第一个就把他砍了。

他正想着,就听到赵括一声吩咐。

“小鬼,通知刽子手,只叫他们跪着,暂时还不要行刑。”

哈?

荆轲的样子活像嘴里塞了一只死青蛙,他实在想不清楚赵括又在演哪一出。

“还不快去?稍有差池,拿你问罪。”

“切!一会儿要杀,一会儿不杀,我看最该被拖到刑场上砍脑袋的就是你了……”

荆轲一边不满地嘀嘀咕咕,一边掀帘而出,却在跨出一步时被大帐外的场景惊得刹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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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出战的八千士卒除去战死和重伤者,剩下的都站在大帐外的空地上,军旗整齐,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此外,军中校尉以上级别的将官们也全都聚集在此,他们与士卒的方阵是分开的,自成一个小阵,排在步卒的前面。

荆轲四处张望,在步卒方阵的旁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从邯郸一同前来的骑兵校尉,而他的身后正是那支三千人的骑兵部队龙虎军,据赵括说那是赵国最强的骑兵部队之一。

吓死了……他刚开始还以为造反了……想来应是赵括令他们聚集在这里的,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荆轲拍拍胸脯呼出一口气,又想起自己的任务,赶紧去追前面正将人押赴刑场的卫兵们,还好他们的速度并不快,他没费什么功夫就追上将赵括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回来的时候,穿过黑压压的军阵,他意外地听到了低沉徘徊的歌声,伴随着哀哀的丝弦之音。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hé)至哉!鸡栖于埘(shí),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huó)!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牛羊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荆轲听不太明白那歌的内容,只觉得反复咏唱的歌声里有一种幽怨悲凉,使他听着听着不由鼻子一酸,待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牵动心弦,眼眶湿漉漉的。

奇怪……

他自觉自己不是一个懂得欣赏音乐的人。他这个临淄市场上长大的孩子可没有那些贵族公子的雅好。

荆轲好奇地伸长脖子往乐声的来源处看去,所见的情景又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是赵括坐在大帐外,一边鼓瑟一边唱歌。

说实话,荆轲还是第一次看见赵括摆弄乐器,尽管那家伙的确是个有爵位的贵族。最重要的是那歌声似乎具有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周围的将士们竟也和他一样被歌声中的悲伤情愫感染了,一个个眼中含泪,随着乐声唱和起来。

他抹了抹鼻涕,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已然红了眼眶的某将官。

“喂,唱的什么?”

沉浸在乐声中的某将官扭头瞅了瞅,发现是军中的小传令官。

“是《诗经》中一位妻子思念正在服役而不知归期的丈夫的歌。”

“哦~”荆轲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趁那将官将视线又转回空地中心时,他又偷瞄了那将官几眼。

他家中应该也有一位等他归家的妻子吧。

荆轲没来由地笃信在赵国的某处,的确有那么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在等着他出征的丈夫归家,就像诗里唱的那样。

哀婉的瑟声伴着低沉的吟唱融入空旷的夜里。忽地又转变了调子,原来是换了另外一首歌,冥冥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激励着所有的人,随声唱和的将士们抬高了音量。

是鼓舞人心的战歌吗?竟是如此雄浑慷慨啊。

只是最后,那调子又低落了下去,如同大潮退去后浅浅的浪,被无力地推到了滩涂之上,哀伤在无声无息间又重新漫了上来。

“惜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最后的歌声不知道化作了谁的哽咽。

荆轲抹了抹脸上不知为何流出的眼泪。这次他没有去问旁边的那个将官,歌里到底唱的是什么。

鼓瑟的人丢了乐器,朝着他面前的将士们说了一句。

“我赵括会带大家回家。”

乐声静止的夜,从来没有如此沉默。

长平的年轻主帅走到空地边的刑场上,那里跪着八位五花大绑的罪人,在他们身后,袒胸的刽子手举着巨大的青铜钺,那钺上镂刻着神人的面具,大张的嘴里露出尖利的獠牙。

一声斩,殷红的血溅在青铜钺上,点缀着神人面具,如同三月盛开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海啸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所有的人淹没。

这一刻,长平赵军的士气达到了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