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 身

当签下了生死状的七十八人进入洞穴之时,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象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将要面临的最大危险竟然会是机关。

儒家与机关,谁会将两者联系起来呢!

制作机关,并且是可能致人死地的机关,无论如何,这似乎也不是宣扬仁义的儒家会做的事情。用别的门派的话来说,就是儒家一向循规蹈矩,一言一行都要求合乎规矩合乎礼仪。孔子如是,孟子亦如是。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几百年以来,儒家诞生了第一个不似儒家先生的儒家先生,那就是现任齐国稷下学宫祭酒一职的荀况荀卿——因为他做事从来不按照规矩。

众所周知,儒家不会制作机关。擅长机关术的是承继了公输班技艺的匠人们,他们活跃在各国,其中的佼佼者更直接为王室贵族服务。作为学宫之首的荀子,得到了齐王的支持,破例借用了宫廷匠人之力,秘密将牛山上的一处天然洞穴改造成了机关密布的试验场。不过,这并不表示洞穴内的机关全是出于宫廷匠人之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的机关是由承继了创始人墨翟的高超技艺,机关术与公输派齐名的墨家所制造,这听起来似乎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荀子“非墨”,他不止一次地公开发表过反对墨家思想的言论,世人皆以为儒墨不和,却鲜少有人知道荀子与现任的墨家巨子私交甚笃。将学术观点的不同与个人恩怨相联系,或许世人皆被蒙蔽了吧。

李斯三人被困在一间密室内,那密室内的机关便是墨家所制造,精巧复杂,环环相扣。有趣的是,机关的设计者正是儒家掌门荀子。

尽管机关的设计者是鼎鼎大名的荀子,制造者又是机关术两大流派之一的墨家,几乎被机关夺去性命的三个人,恐怕无法由衷地说出赞叹的话吧。

三个人刚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机关被成功破解,几乎压到胸口上的巨大青石屋顶重新又升回了原来的高度,西墙上打开了一道门,看来正是密室的出口。毛渊第一个走出去,外面并不是他们之前所在的那个铺着彩绘蔓草纹方砖的宽敞大厅,而是一条昏暗的石板小道,蜿蜿蜒蜒通向洞穴的更深处。李斯想,大概他们已经越过了那个大厅,身在道路的更前方了。

终于从密室中脱险的三人,为了追上被耽搁的时间,加快速度继续往前进发。

为了避免再次因不慎触动机关,这次由李斯走在前面,毛渊紧随其后,师难自然而然落到了最后。

一边赶路,毛渊一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他始终想不明白,李斯是根据什么来破解机关的。

“第一个提示,棋局最后的结果——和局。第二个提示,在斯破解棋局之后,随着壁龛的开启,一段优美的旋律溢出。第三个提示,与旋律同时响起的齿轮转动声。毛兄只要将三个提示想通,就能找出离开密室的方法了。”

毛渊想起来,在李斯破解了密室中的第一个机关——铜方柱上的棋局之后,的的确确曾响起过一段音乐。旋律很简短,加上他当时的注意力全部在墙脚出现的那个小壁龛上,根本没将那段旋律放在心上。

棋局,旋律,齿轮,这三者究竟有何关联?

毛渊一直没有做声,他陷入了思考,不过好像思考的结果是徒劳的。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大手拍了拍前面的李斯,示意他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李斯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右肩,他是否该找个机会让毛渊改改这个毛病?

“儒家以仁义为根本,以礼乐治国。以礼别尊卑贵贱,以乐调和上下。儒家典籍上有言‘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故乐者,审一以定和,以物以饰节,节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是先王立乐之方也。’在儒家的眼中,要达到和的目的,就必须有乐的存在。故下出和局,才能启动之后的一段旋律。而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的乐,正是要求儒家弟子必须通晓乐律。”

“毛兄,不知你留意过没有,那段旋律的第一个音便是宫音。”

“啊?我对乐理什么的可是一窍不通。”

“我想也是。”李斯轻笑了两声,不等毛渊回应,他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如此,想必毛兄也不知何谓三分损益法了?”

毛渊如坠云里雾里,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词。

“三分损益法是通过计算得到宫商角徵(zhǐ)羽五音的方法。在《管子·地员篇》中有相关的记载。总结起来的口诀很简单:九九八十一以为宫。三分去一,五十四以为徵。三分益一,七十二以为商。三分去一,四十八以为羽。三分益一,六十四以为角。而具体的计算方式,取一根竹管,将嘴对着管口吹出的音定为宫音,再将竹管的长度平均分为九九八十一,八十一乘以三分之二,得到五十四,在这个位置凿孔吹出的音便是徵音。将徵音五十四乘以三分之四,得到七十二,这个位置上的音便是商音。将商音七十二乘以三分之二,得到四十八,这个位置上的音便是羽音。将羽音四十八乘以三分之四,得到六十四,这个音便是角音。”

“我明白了!李斯你第一次让我拉动圆环不松手,就是要我坚持到齿轮转动八十一下的时候吧?为了对应旋律的第一个音宫音。”

“毛兄说得没错。那段旋律简短精妙,正好是由宫商角徵羽五音组成。斯发现,抓住青铜圆环将铁链从壁龛(kān)后拉出的同时,会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而齿轮转动的声音是均衡的,这便是密室设计者提供给我们的计算单位。旋律的第一音是宫音,对应齿轮八十一下;第二音是商音,对应齿轮七十二下;第三音是角音,对应齿轮六十四下……以此类推。”

“嗯。我记得最后两次分别是五十四和四十八,也就是说那段旋律的最后两音是徵音和羽音啰?”

“毛兄好悟性。”

“那是,我毛渊是不屑于学这些哼哼唧唧的玩意儿,若真要学,还不是信手拈来。”

毛渊一贯无来由的自信满满,总是让他的舍友陷入一种无言以对的尴尬境地。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狭窄的通道内,只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毛渊不说话,是因为他已经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李斯不说话,是因为他心中尚有疑惑。他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确定那个人是否还继续跟在后面。

“沉默的辩王”师难,就是李斯最大的困惑。

在自己陷入一片迷雾的时候,是师难的哼唱点醒了他。看似什么都没有做的师难,或许是比密室内致人死地的机关更加可怕的存在!

李斯无法遏制地那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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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延伸的石板小路在幽暗的灯光中,分成了左右两条道路。自三人从密室出来后,一路畅通,李斯所担心的机关也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到迹象。而前方的路口,是三人离开密室后遇到的第一个岔道。

路口边站着一位年轻男子,估计不到二十岁,或许跟李斯一样的年纪。他腰间挂着一把剑,遍布整个剑鞘表面的菱形纹路在光线算不上充足的洞穴中泛着点点银光。在李斯注意到他之前,他已经身在李斯的背后了。

好快!

李斯惊诧地转过头,看到他单膝跪在师难跟前。

“属下知公子聪明神秀,定能化险为夷、平安脱险,故先在前方等候。属下护主不力,望公子恕罪。”

那人正是跟随师难一起进入洞穴的年轻仗身。

冷面的贵族公子轻微摇头,用眼神示意年轻的仗身起身。

“谢公子。”

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恭敬姿势,低头一揖,然后才站了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李斯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他手中的剑已经直指毛渊而去。

铛!

两剑相交,星光四溅,一时杀气弥漫。

“干什么?”毛渊加重剑下的力道,却发现他无法将对方一剑挥开。

“取你命!”对方微微一笑。白刃反光,面前的空气被撕裂成两半。

毛渊及时跳开了,借力身后岩壁,他俯冲而下,有雷霆万钧之势。

铛!

两剑再度相交,仗身抬手挡住,却没有挡住毛渊的气势,被整个人推出数步之外,直到后背抵在岩壁上。

“小子,要取大爷我的性命可没那么容易。”

“哼!”

狭窄的空间内,一阵银蛇乱舞,两人缠斗在一起,竟不分胜负。

李斯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却意外地发现他冰封的脸上有了些异样的神色。

“住……住手!”

话一出口,年轻的仗身飞身退回到主人身侧,三尺剑已收入鞘中。

“赶……赶路……路要紧。”

“咦?”同样收回武器立于同伴旁的毛渊察觉到了某人与密室中截然不同的状态。他正要出口询问,却被人拉住了衣角,侧头是李斯严厉的眼神,暗示他保持沉默。

毛渊硬生生将疑问咽回了肚子。

“诺!方才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年轻的仗身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毛渊与李斯的小动作,他先朝着紫衣贵族垂首谢罪,继而朝向毛渊,将下巴微微扬起,“下次再一决胜负!”

“正合我意!”毛渊毫不客气地回应着。

左右两条路,四个人再次面对选择。

稷下的辩王又恢复了沉默,他抬起胳膊指出方向。

“右。”同时做出选择的,还有李斯。

毛渊左右看了看,紫衣贵族指的是左边的那一条路。

“啊哈,这次选得不一样呢。”毛渊对这个结果似乎十分满意。

“既然如此,那斯先祝公子好运。”

韩国的公子朝李斯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左边的道路走去。与第一次相见时蜻蜓点水的目光交流不同,这次他的目光真正地停留在了李斯身上。

一直默契地选择着相同的道路,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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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洞穴的出口,陈章气定神闲地坐于一棵大树下,在不远处竖着一根木杆,是用于测时的“表”。自受验者们进入洞穴以后,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并不认为此时会有人出现在洞口。不过,似乎他的预想并不正确。立于大树一侧的宫廷卫士长突然手指洞口,向陈章报告,“有人出来了!”

这不大不小的一声,让分立两侧队列整齐的宫廷卫士们全都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到了洞穴的出口处。

以极其轻松的步伐走出洞穴的是一位腰间系着五彩丝线香囊,身长近八尺的男子。习惯了洞中的昏暗,他似乎还不太适应外面充足的阳光,一手抬袖遮在额边,眯着眼睛却不忘四下张望。

“啊哈,我果然是第一名。”

说话间大概已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他放下了手臂,原来是一位丰神俊朗,双目灼灼的青年,年龄大约在二十三四岁上下。

陈章记得他的名字叫做马适。作为荀子所信赖的家臣,他十分清楚要通过那危机重重的洞穴绝非易事。而这位叫做马适的青年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到达了出口,身上看不出一丝伤痕,脸上没有一丝疲惫,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源于自信的不羁和洒脱。

陈章本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马适出现的时间太早了,远远出乎陈章的预料。如果说马适让陈章诧异,紧随马适之后,第二位到达出口的人,则让陈章震惊。

是那位十岁左右的孩子。

陈章对他有印象,因为他是七十八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

那孩子似乎认识马适,飞快地跑到了他身边,尽管马适露出一副“别跟着”的表情。

英雄出少年啊!

陈章的八字胡动了两下,他想,他家先生应该也会对这两人感到好奇吧,要说他家先生的好奇心可是很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