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技

当李斯走出洞穴的刹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某个身影。一旦目光触及到那个瘦削的紫衣人,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目光。知道那个人顺利到达出口,连李斯也不清楚为何感到放心。而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对方先于他到达终点。终究还是应该选左边的那一条路吧。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源于一种他不熟悉的感觉——潜藏在内心深处他尚未察觉到的竞争意识——这对李斯来说简直是从未有过的。

他和毛渊分别是到达洞穴出口的第十七人和第十八人,只能算一个勉强过关的成绩。稷下不乏有能之士自然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他们确实在那间机关密室中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毛渊在洞外的人群中发现了马适,交谈起来才知道他原来是第一个通过洞穴的。

“哈哈,我只是运气好,碰巧走上了捷径而已。”他爽朗地笑着解释。

“马适,你早上出门时恐怕是踩到狗屎了吧?有这等好运气。”还亏他一路上为好友担心,毛渊此时黑着一张脸,说得毫不留情。

遇到毛渊,连昔日的兵家首席弟子也只剩下苦笑的份儿了。

“不管怎么说,毛兄和李斯不也顺利到达终点了吗?我走的那条路上虽然有些机关,却都只是些不足挂齿的小玩意儿。听其他人说,洞穴中可是有一些了不得的机关。”马适将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

似乎被马适的话提醒到了,毛渊刚才还沉着一张脸,瞬间就变得神采飞扬。

“哎!说到机关,我还从未经历过那么惊险的一刻……”

他滔滔不绝地将密室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老朋友。

毛渊的力量,再加上李斯的智慧,这两人,果然很有趣!

故意与他俩走散,就是要看看他二人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马适对得到的结果很满意,他掩住心中的兴奋,“不愧是毛兄李斯,能从那种险境中脱身,绝非常人能够做到啊。若换做我,怕是应付不来的。”

“马适此话说得中听!我们就只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与刚才相比,毛渊的心情似乎畅快了不少。

李斯没有参与两人的谈话,他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他的身后是秀丽青山,不远处是波光凌凌的淄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近处的开阔平地上,一列整装待发的戎车。每一乘车均配备四匹战马,每匹马的高度均在五尺八寸以上,腰肥臀圆,健壮英武。马额正中为一树叶形银质当卢,络头上串着雕有蝉形或鸮(xiāo)面的铜节约,马颊分别各有一个水泡形的铜制装饰物,在马的脖子下则挂着六个云纹铃。整个车身遍施黑漆,车舆(yú)部分再蒙以一层犀牛皮,车舆左右两侧的阑板四周用丹漆绘出一圈相互缠绕在一起的细小蛇纹,小蛇中夹杂着白色的夔(kuí)龙,栩栩如生。车轴两端装有兽首形带辖车軎(wèi),軎下悬三页铜飞軨(líng)。如此装饰华丽的戎车,恐怕只能是宫廷卫士仪仗所用。

李斯清楚,那些戎车绝不会平白出现在这里。

他抬头观察太阳的方位,很快判断出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与位于牛山山阳的洞穴入口不同,出口却是在牛山的山阴处,并且就在山脚。看来穿过那个洞穴,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翻越了整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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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二十人的身影出现在洞穴的出口处时,插在地上测时的“表”,投下的阴影正指向东方。差不多还有一个多时辰,便是日落时分。而这也意味着,一个时辰后临淄城就要关闭城门了。

二十人已经到齐了,他们被集中到牛山山脚处的开阔地带,面对着一排高等级的戎车,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考验在等着他们。陈章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能够通过那个洞穴,证明此二十人皆属有资质的人才,尤其是第一、第二位到达的两人,以及有稷下辩王之称的韩国公子,先生此前便已在关注他,还有他身边的那位仗身,似乎也有着不凡的实力。不知他们接下来的表现如何?他充满期待。而作为荀子的代理人,现在他要执行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陈章来到刚刚通过第二轮考验的二十人跟前,先拱手一礼,表达完他对众人的祝贺之后他才缓缓道出重点,“接下来的考验需要两人一组完成。陈章数十声,请诸位各自选好搭档站在一处。”

“我自然和李斯你是搭档。”毛渊本来就站在李斯旁边,他侧身在李斯耳边低语。

李斯不置可否。目前的状况,他有任何发表异议的余地吗?

他看见前面那孩子几乎在陈章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抓住了马适的手。

“喂,谁要和你这小鬼一组啊!”马适像被蛇咬住了手,拼命想挣脱,可那孩子的执拗也非同寻常,马适越是反抗他抓得越紧,最后甚至整个人都缠了上去。

“放手放手!”他好不容易将那孩子从身上扒拉开。

“……九,十。”

庆幸终于摆脱了那孩子的马适,这时才发现其他人全都已经选好了搭档,纷纷侧头注视着他俩。

于是,剩给他的选择就只有……

他低头看见小孩笑成一对月牙儿的眸子。

……

“哈哈哈。你也有这时候!”毛渊简直笑弯了腰。他不知道老朋友怎么被小鬼缠上的,不过看他那副束手无措的样子,真是心情大好!

于是,搭档就这么决定了下来。马适与小鬼一组,毛渊与李斯一组。而之前曾与毛渊李斯共患难的师难,毫无疑问,与他的仗身一组。

二十人分组完毕,陈章接着将第三轮考验的内容向接受考验的十组人宣布,“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日落了,今日辛苦诸位了,请即刻返回稷下吧。荀卿在稷下儒家的杏坛等候诸位,而他只等最先到的三组人。另外,还有一点务必请诸位记住,两人须一起到达终点。一人先到或者其中一人中途放弃,均视作失去资格。”

言罢,陈章向一侧的宫廷卫士长点头示意,对方心领神会,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动作,立刻有一列持戈武士跑步进入了洞穴——他们是去将还困在洞中的人救出的。而另一列宫廷卫士则跑向了戎车所在,两两一组攀上战车,一人手持缰绳,一人手持长戈立于右侧。在一切就绪之后,陈章与卫士长两人来到最中间的一辆戎车后,卫士长首先上车持辔(pèi),随后,陈章握着由轼板内侧垂下的绥带从车舆后方登车,立于左侧向车下的众人抱拳,同车的卫士长调转车头,于一列戎车中率先疾驰而去。剩下的戎车纷纷跟随其后,一时间尘烟漫道。

众人错愕地留在原地。

不过,有人很快做出了反应。一个模糊的身影仿佛疾风掠过湖面,率先冲出了人群。再定睛一看,却是一人背着另一人。尽管如此,背人者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反而身轻如燕,动若脱兔。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尘烟之中。

“我听说当年吴起选魏武卒,要求身穿三层铠甲,头戴冠胄,手持十二石之弩,带箭五十枝,荷戈佩剑,裹三日之粮,负重奔跑,由拂晓至日中,能奔跑一百里的才能被选入武卒。师难的那一位仗身,假如用武卒来作比,大概算得上武卒之上上者。”

李斯由衷地发出赞叹。不意毛渊突然半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

“呃?”

“你没看到其他人追的追,赶的赶,个个恐落人后。按照李斯你的体力和速度,大爷我恐怕被你连累才屈尊如此做。”

“毛兄自忖速度与那位仗身何如?”

毛渊愣了愣,然后极不情愿地承认道:“不及。”

“我们两人现在是一组,斯也不想连累毛兄。”李斯淡然地摇了摇头,继而他看向其他地方,“毛兄若是相信斯的话,就跟着他们走好了。”

毛渊重新站直身子,顺着李斯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马适?”

“嗯。”

大的走在前面,步伐极快。小的在后面拼命跑着,不至于被甩开太长的距离。奇怪的是,那二人前进的方向却与回稷下的道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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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除了一个难缠的小鬼,连你俩也跟着我?”

“因为马兄擅长发现捷径,不是吗?”李斯说话的时候,面朝着前面马适的背影。

“这里没有捷径,一日之内有一次好运气就足够了。剩下的路全凭实力。但不知毛兄和李斯有那样的实力没有?”

“哦?”

马适回过头来,眼中蕴含着意味不明的深意,“跟着我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的路,进则通达大道,退则万劫不复。要么大胜,要么大败,押的是实力,你们敢赌吗?”

“笑话!我毛渊没有不敢赌的。”

“马兄何必明知故问。我二人不是已经押好注了吗?”

“好,既如此,我就让你们跟着!”

一行四人沿着淄水往下游而去,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眼看日渐西沉,四人却离稷下越来越远,年纪最轻的小鬼沉不住气了,“喂!我们到底要往哪里去?怎么看都不像有捷径的样子嘛。”

“小鬼,我早说过没有捷径。若不是你死缠上我,我也用不着剑走偏锋。”马适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两人一组,如果不是要求两人要一同到达,凭他的实力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小鬼估计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他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在马适说话的时候,李斯瞄了一眼毛渊,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全然不将马适的话放在心上。李斯很明白,毛渊和他的处境如同马适和小鬼,以胜算来说的话,毛渊与马适的搭档恐怕才是最合适的。

“现在都躲到石头后面。”马适突然抬起右手阻止了后面人的步伐,他的声音明显压低了,左手指着淄水岸边的一块巨石。

“动作轻点,保持安静。”话一说完,他自己率先躲到了石头后。于是小鬼毫不犹豫跟了上去。毛渊李斯对视一眼,按照马适说的也躲了起来。

马适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河岸头的茂密树林,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来了!”

虽然隔得很远,不过李斯还是看清了,从林子深处走出了两匹马。一公一母,一白一黑,正缓缓朝着岸边而来。

野马?这地方怎会有野马?!

细看那两匹马比之前所见齐国宫廷马更显剽悍矫健,高在六尺以上,耳似竹叶,双目有神,方头阔鼻,强脊健腹,前腿如柱,后腿如弓,体态优美又不失刚健勇武,远望竟隐隐有天马之姿。

显然,这并不是中原马。

“北地的胡使曾献给齐王两匹未经驯服的千里马,可惜悍烈难驯,临淄宫内先后不下二十位驯马师,没有一位能将其驯服的,甚至有七位惨死在马蹄之下。又因其为胡使所献,杀之不可,留之又无用。后来干脆放归牛山,听之任之。”马适用压得极低,仅仅只有旁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出原委。

毛渊的双眼几乎放出光来,他早就想要一匹好马了。

“嘿嘿嘿,贤弟,你送了为兄一份大礼呀。”毛渊同样压低音量,遣词用句却一反常态地变得恭谨。也只有在他心情大好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变化。

“礼虽好,不知毛兄有无胃口吞下?”

“那自不必由贤弟操心。两匹马,既是由贤弟引路至此,就让贤弟先挑吧。”

“既如此,弟就不客气了。适选白。”

“好,为兄就取黑。”

“等一下,你二人莫非要……”李斯不敢置信,马适暂且不提,在稷下,他从未见过毛渊骑马,更不用说此刻谈论的是要驯服连宫廷马师都束手无策的烈马。

“李斯,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楚国的三件至宝的事吧?”

“是的。”李斯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件事,为了赢得三至宝之一的绝饮,他俩还联手设了一个计。

“那你知道赵国的两件至宝是什么吗?”

这问题难得地将李斯问倒了。

“不曾听过。”

“哈哈,世上也有李斯不知的东西呀。那我告诉你,其一,赵姬。赵国舞姬之名,天下男人皆知。”说到美女,毛渊不仅是双目发光,连整张脸似乎都开始发光了。

“其二,赵技……”

“毛兄!”马适突然拉了毛渊一下,原来那两匹马已渐渐走近河边,正埋头饮水。

两人交换眼色,从巨石后一跃而起,两人轻功都极佳,弹指之间,未等两匹马有所反应,二人已飞身上马。

顿时马蹄飞扬,马鸣声直上云天。

黑马怒跃河中,鼻孔喷张,如蛟龙戏苍茫大海,时没时现,水上云蒸雾罩,银花四溅,霎时不知所踪;

白马疾驰岸上,鬃毛倒立,如飞龙腾万丈高空,上下翻飞,岸上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时难辨东西。

“毛渊!马适!”李斯顾不得用敬称,情急之下直呼其名。

“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要去帮忙!”

本和李斯一起藏身巨石后的孩子一下子冲了出去,朝着白马所在的方向急速奔跑。

“危险!快回来——”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李斯也并没有丧失他一贯的冷静。他知道这时候去帮忙简直就是给毛渊马适二人添乱。他朝那孩子大喊着,却根本无法阻止那孩子的动作,只能眼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沙尘雾海之中。

接下来是一片可怕的死寂。刚才还不绝于耳的马蹄声,马的嘶鸣声,竟然都消失了。李斯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尽管担心着,他却不可能像那孩子一样做出莽撞的事情。他的理智告诉他,目前最恰当的做法就是等待。

岸边的沙尘渐渐散开了。马蹄声又再度响起来,伴随着声音由远及近,从那孩子消失的地方飞奔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小鬼,你死了我就出局了。不过,尚可称勇气可嘉。”马适一手在肋下挟着那孩子,一手抓住白马鬃毛,操控着马在李斯跟前停了下来,那态势宛如天兵骤降,浑身散发着一种大将之风。

“李斯,对不住了,适要先行一步了!”

他居高临下俯视李斯,双目中似有期待,不等李斯回应,他双腿夹马肚,一声“驾”,便纵马朝着临淄城方向疾驰而去。

李斯抬袖遮挡扬起的尘土,若有所思。

马适恐怕不止邯郸商人之子那么简单吧……

烟尘完全散去,待他回头再看向淄河,此刻河水已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哪里还寻得着什么马影,什么人影?

“毛渊?毛渊!”他急奔到河岸近处呼喊着同伴的名字。

李斯纵是再聪明多智,此刻也慌了心神。

河水中央突然沸腾了起来,好似潜龙出水,一人一马竟腾空跃出水面。

在落到岸上的一瞬间,毛渊伸手将已经看呆的李斯拉上了马背。

“李斯,赵国的第二个至宝赵技,指的就是骑术啊。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男人的骑术可是从胡人那里学来!李斯你记住,我们赵国的骑兵,是山东六国中唯一能与秦相抗衡的!”

“接下来,你抓稳了!”马背上的李斯感觉到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一个时辰很快就要到了,他们马不停蹄,即刻向最终的目的地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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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马,云腾万里游。英雄骋天地,豪气冲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