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 径

“我说,你究竟想跟到什么时候?”

马适侧身朝着身后的黑暗说道。静谧的洞穴中除了他的回音,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他不耐地从鼻腔中轻哼了一声,往回走出十几步。在刚才走过的拐角处他停了下来,弯腰朝着躲在岩壁后的身影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小鬼,我可没有心情和你玩捉迷藏。”

岩壁后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上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因为被抓个正着而睁得滚圆。他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嘴唇,右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在马适近似于逼视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小鬼是毛渊对这孩子的称呼,马适不知道他的名字,索性也跟着老友这么叫。正当马适以为那孩子要认错的时候,他却突然抬起了头,眼中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倔强。

“我没有跟着你!洞穴中那么多条路,你可以走,我当然也可以走,不过是恰巧同路罢了。”

“哦,原来如此。”马适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过,今早从稷下的上寮寮门开始就与我同路,是不是太巧了?”

听到这句话孩子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况且,我好像并不记得上寮还有一位像你这般年纪的稷下生。”

事实上,马适从一开始就发现了那孩子的存在,只不过一直装作不知道。至于装作不知道的缘由,仅仅是因为马适的好奇。但是好奇终究有个限度,马适根本没想到那孩子除了一路跟着他到牛山,甚至还签下生死状进入了这个满布机关的洞穴。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机关,不过马适很清楚,那只是开始阶段的一些小玩意儿,除了提醒的意味并没有实际的威胁。

“所以说,你是运气好才活到现在。”

“啊?”

那孩子仰起头来,显然没有明白马适话中的意思。

马适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想继续在小孩的身上消磨时间,于是加重语气下了最后通牒。

“小鬼,你如果还记得来时的路,就按照原路返回。如若记不住,就站在原地,至少我可以保证这里是安全的。相信考验结束后,会有人将你带出去的。”

小孩听完垂下眼睑并不作声。

马适只当他是明白了,转身便往洞穴深处走去,不料却被一只小手死死地拽住了衣袖。

“请让我跟着你……”一个细小却包含着某种决心的声音。

看来根本就没明白啊!

马适不得不再度侧身面对那孩子,这次他打算彻底问个明白。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犀仲大人曾说过你很厉害!”

意外地从孩子的口中听到了某人的名字,马适饶有兴趣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你说的是临淄市场上的那位犀仲吗?”他进一步向孩子确认。

那孩子肯定地点了点头,见马适挑高了眉毛一副并不相信的模样,便又急切地补充道,“犀仲大人说,你是稷下学宫兵家先生孙启子门下的首席弟子,还说你将来一定会前途无量。”

“哦,犀仲背地里竟给我这样高的评价么?我还以为他很不喜欢我呢。”马适再开口时语气中的严肃已经转换成了某种戏谑。

临淄市场上的质人犀仲对马适从未有过什么好脸色。他曾经当着马适的面直言不讳地坦言并不欢迎他到市场上做习生,甚至一度向司市大人提案拒绝所有稷下习生。其他人都以为犀仲是讨厌稷下生,只有马适心里明白,他是担心市吏们过于依赖稷下生的才能而懈怠本职工作。正因为明白对方是因公而不喜习生,所以彼此才能在公事上保持高效率的默契,而两人的交谈自然也仅限于公事上。

“那么说的话,你是临淄市场上的孩子啰?”尽管是询问对方,马适心中差不多已大致有数。

那孩子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是卫国人,由于父母早亡从小便跟着大哥生活。大哥是临淄市场上搬运货物的脚夫。”

“原来如此……不过,这与你跟着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犀仲大人说你很厉害!”

“哈?”

这样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马适头疼地想。

“我不想像大哥那样,看人脸色唯唯诺诺地过一辈子。我想出人头地,做惊天动地的大事,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即使几千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我!”

马适眯起眼睛注视面前的孩子,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爬满了十足的认真。

“呵呵,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马适不以为意,坚持着之前的问题。

“兵家的首席弟子很厉害,那么兵家的先生一定更厉害了。可是,市场上的人都说稷下最厉害的人是荀子呢!”

“所以说……你想成为荀子的弟子?”

“嗯。”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是我能想到的,出人头地最快捷的方法。”

“不过,要成为荀子的弟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你把依靠我当做向上爬的捷径了吗?”马适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夸张的笑容,而语气却仿佛在说他人事一般平静,分辨不出喜乐。

“是的。”那孩子毫不避讳,坦率地承认道。

“实在太天真了!”马适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平行,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依靠别人的话,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抱着那样随随便便的想法的人,在这个洞穴中可是随时会丢掉小命的。”

“我是认真的!”孩子立刻瞪大眼睛反驳。

“可是你没有实力。没有实力的话,说什么都没有用。”

马适缓缓说出的一句话堵得那孩子只涨红了脸,再没了言语。

“想要出人头地的话,就靠自己的实力。这个世界上就算存在捷径,也只有最有实力的人有资格踏上去。”兵家的首席弟子,并没有因为那孩子之前无礼冒犯的言行而生气,他轻轻怕了拍对方的小脑袋,重新站直身。

“小鬼,留在这里。运气好的话,天黑前你就能回到你大哥身边。”

“无论如何,请让我跟着你吧……我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

马适脚下轻点,眨眼间人已经在几十步以外。他匆匆撂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幽深的洞穴还回**着他最后一句话的残音。

“小鬼,等你有了足够的实力之后再来找我吧。”

因为没有实力而被抛下的孩子站在原地,两只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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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兵家的首席弟子,马适并非一个完完全全的文弱书生。他的轻功还算不错,剑术更称得上是一个高手。尽管并没有像毛渊那样随身携带佩剑,可是,当年他们的相识就是在稷下的一场剑术比赛上。两人之间有一场精彩的比试,之后便成为了朋友。马适生于邯郸的富裕之家,听说他的父亲为了强健儿子的体魄专门请了剑术师傅到家中传授武艺。不过在稷下,马适并没有特意表现自己这方面的本领,很多人,甚至包括他的一些同门师兄弟都不知道他原来还有一身好功夫。

马适稍微运气,在洞穴中健步如飞。

每到一个岔道,马适丝毫没有犹豫和停留,与李斯靠直觉来选择道路不同,他似乎对这里的道路十分熟悉。

“四条支路,左起第二。”他一边快速地移动一边像回忆着什么似地喃喃自语。

如果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话,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就在马适自言自语地说完那句话没多久,前方的道路赫然分成了四条岔道。马适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他几乎在岔道出现于视线中的一刻就飞身跃入了左起第二个洞口。

脚下生风,他巧妙地避开路上的陷阱。他清楚危险所在,更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正走在一条捷径上。

马适是故意和毛渊、李斯走散的。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是第一次踏足牛山上这一处神秘的洞穴。最初,他也是毫无目的地跟着前面的人,不过没过多久,他便意识到,尽管之前他从未到过这里,这里的道路对他来说却并非陌生。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完整的地图,上面原本意义不明的符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马适精于商道,有收集各种地图的习惯。利用在临淄市场上做习生的机会,他结交了不少大商巨贾,也从商人手中获得了大量地图。

自陶朱公范蠡以来,天下豪商骤起,货殖往来,大量财富聚于一家之手,富可敌国之辈不可胜数。几百年乱世,周室倾危,诸侯争霸,由百余国兼并为如今的韩赵魏齐楚燕秦七大强国,而商人的战场亦如大国争霸,大吃小,强吞弱,财富似滚雪球般聚积,其强大的财力,不得不引起各国统治者的侧目。由是有秦国商鞅抑商,有齐国管仲重商,均是出于自身的政治需要。而东方的齐国从来有重商的传统,临淄自是汇聚了各国的大商人。这些豪商的手中,各有自己所垄断的资源,以及自成体系的商业网路。

马适凭借着自己在临淄市场上良好的人脉及才能,游走于各路商人之间,他深谙商人逐利的本性,帮助他们获取利益的同时,也共享了他们的资源和信息。比如说,商路与地图。水路、陆路、官道、驿道、险路、绝路、通达大道、乃至于山野兽道,无不细心收集,了然于胸。马适感兴趣的东西,除了商人们手中的地图,还有那些只能在黑暗中交易的物品——机关迷宫图。

机关迷宫这类地图,来源与出处大都不明,只能推测多数出于匠人之手,其上详细标明了机关的设置处,却绝不会注明绘制的是何处的机关迷宫。这就好比得到了一副千金药方,却不清楚药方治疗何病一样,价格昂贵,实际上无甚作用。尽管如此,马适私底下对这类危险物品的态度,一向是来者不拒。而最近,他刚从临淄的某位商人手中得到一幅机关图,据说也是从一位匠人手中购得,图上迷宫的规模不大,既不像王陵地宫,也不似宫中密道,而迷宫的复杂以及机关精巧细致的程度,却绝非民间之力能够做到。绘制机关图的羊皮很新鲜,马适认为,那是近期才流出的地图。不过究竟是何处的密道,马适并无头绪。

直到进入了牛山上的洞穴,一个紧接一个的岔道,三三两两出现在前方的洞口,他心中那股来历不明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终于在某一个拐角处,他恍然领悟,原来那张迷宫图竟是出自于牛山!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犹疑,马适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与前面的二人分开。

抱歉了,毛渊李斯。有时候运气就是实力,第一个到达出口的,一定是我啊!

停在一个类似于大厅的地方,马适举目四望。头顶上的岩壁陡峭,似乎是天然的洞顶。而两侧的壁灯照耀下,三尺之外是铺设着精美的彩绘蔓草纹方砖的石质地板,方砖铺设的道路前方似乎并没有路了。

死路?

他细细回忆着脑海中的那副地图。

自己走的确实是最短的捷径……他再次抬头注视着圆拱形的洞顶,然后像想到了什么,眯起的双眼带上了笑意。提气一跃,马适纵身攀附在数丈高的洞壁上,手脚并用敏捷地向洞顶攀去。

在洞穴顶部的西北角,马适一手攀附着岩壁的突起,一手在岩壁四周拍拍打打。当拍打到某一个地方时,他稍用掌力往内推了推,岩壁竟然移动了,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看样子,这就是地图上标注的暗门。

只要通过这道暗门,离出口就不远了。

胜利在望,马适的心却沉了下去。

洞穴顶部岩壁上的暗门与其说是一道门,不如说是一个通气口罢了。狭小的入口,根本无法通过。

马适往暗门内看了看,另一边是一个相对比较宽阔的通道,因为那一端的岩壁上正好安装了壁灯的关系,马适能将内部的状况看个大概。

嗯?

他似乎留意到了什么,凝神又细看了一番。

在暗门另一边的岩壁上,那盏壁灯之后有一个金属的把手。由于角度和阴影的缘故,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易察觉。

马适立刻想起了地图上那个意义不明的黑色竖线。

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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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迷宫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右手扶着洞壁,一边摸索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着步子。

自己一个人究竟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可是胸中一个强烈的信念仍支撑着他一直向前。

咔嚓!

刚才似乎触摸到洞壁上什么东西?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扯着他飞了起来。

嗖嗖嗖!

紧接着脸颊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之前站立的地面上赫然一排箭矢。

然后,头顶上一个熟悉的戏谑声音响起,

“喂,小鬼!我不是叫你呆在原处吗?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的话,恐怕你已经死在机关弩机下了。”

他惊讶地瞪圆了一双猫眼。

马适将原本提着孩子衣领的手放了下来,朝那孩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今我救了你一命,小鬼你要如何还啊?”

那孩子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之前说过会对我有所帮助,是吧?我这里正好有一件事想让你帮个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