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 阱

正在大家错愕之际,又一个人紧随师难之后签下了生死状。

毛渊仍旧保持着刚才跨出一步的姿势,他现在不仅做不了第一人,连第二人也不是了。

“哟,稷下果然卧虎藏龙,一个辩王,另一个则武艺了得。”马适用惯常的语调说着,不过身为好友的毛渊听得出来他话中的愉悦,毛渊环抱着双臂不由地哼了一声,“那是师难的仗身,我见过的人不会忘。”

在陈章面前的木简上第二个签下自己名字的,是一个肩膀宽厚,身体壮实的男子。在他的腰间挂着一把三尺长剑,青铜的剑鞘上是菱形花纹的镀银图案。他走路时悄无声息,只用脚尖点地,速度极快,显然是一名高手。

毛渊和青书、李斯一起到临淄城的无招棋馆内寻找师难的时候,有两个仗身站在师难房间下的楼梯旁,一位年纪稍长,曾为李斯上楼通报。另一位年纪大约和李斯相仿的少年,在李斯和师难对弈期间一直守在楼下,最后跟随主人一同离开。而出现在此处的,是两人中相对年少的那一位。

“哦,越来越有趣了!”

“是的,正如马兄所说,果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这时,李斯已经回复了平常的样子,他上前一步,与毛渊、马适并肩而立。

“不管有趣不有趣,反正我是要走到底了。”说完,毛渊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去。

“那么斯也奉陪到底。”白衣的清秀男子随后也跟了上去。就在迈出步子的一刻,他感觉到了来自那个人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仿佛素纱拂面,视线交汇的瞬间,短暂得几乎来不及回味。

走在最后的马适默默地将一切收入眼中,他摸着摸下巴,嘴角的笑意更加深了一分。

呵呵,看来接下来的事情很值得期待嘛。

曾经的兵家首席弟子,是在生死状下签下名字的第五人。

之后,木简上的名字越写越多。

===========

“签下生死状的……共有七十八人。”陈章逐一将木简上的名字浏览一番,这个数字比他事前预计的要多一些。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后与身边的卫士长说了几句。那卫士长挥了挥右手,原本守在登山口的两位卫士得令,立刻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

卫士长指挥着部下将留下的七十八人排成了两列长队。陈章收起木简,从方案后站了起来,他朝卫士长点了点头,自己率先沿着登山道往山上走去。

“现在要前往第二场考验的地点。请诸位跟上!”卫士长一声令下,自己带领着十六位宫廷卫士紧随陈章之后。于是,被排成了两列长队的七十八人也终于通过了牛山的登山口,缓缓跟了上去。队伍的最后,是另外十六名宫廷卫士,他们的职责是维持整个队列的秩序并且谨防有人落后。

牛山的登山道岔路很多,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论雄奇高峻,临淄的牛山自无法与泰山相提并论,但对齐国王室而言,其重要性并不亚于泰山,因此设立了很多禁区。山顶是齐国王室的离宫,守卫森严,一般人无法进入。牛山的东麓有姜齐桓公与景公的陵墓,西面则是田齐威王、宣王、湣王、襄王的陵墓,这些区域属于神圣的陵区,同样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而在牛山的北麓,有辅佐齐桓公小白称霸天下的名相管仲之墓,因其不世功绩,向来为齐国王室礼敬,设置有专门的守墓人,只有在其忌日、诞辰,才允许百姓前往祭拜。

李斯一行人最开始尚走在惯常入山的登山道上,队列却在七拐八拐之后渐渐行到了野草没膝的偏僻地方。之前用整块青石铺就的六人宽的道路变成了脚下不平的碎石子小路,一人走略有余,两人并行则显得局促。从山腰的地方继续往上,往西大约步行了七八百步,狭窄的道路渐渐又开阔了起来,最后,到达了一个约两百尺见方的平地,队伍也在这里停了下来。

毛渊环顾四周,西南北三面视野开阔,除了一些杂草,没有树木一类的障碍物。从平地边缘的地方可以远眺山下的景色,唯有北面一侧有一条小道可以继续往上,不远处,离宫朱红色的宫墙十分醒目。虽然不是在离宫的范围内,不过,如此近的距离,可想而知这里平时也是处于警戒范围内的。北面的崖壁上,有一个山洞,洞口不是很大,仅容一人通过,陈章背着双手,站在了洞口前。

“诸位,这里就是第二场考验的起点。章身后的这个山洞连接着另外一个出口,诸位需要穿过整个山洞,到达另一端的出口,章会在那里等待着各位。各位既然已经签下了生死状,山洞内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想必诸位已经有所觉悟。另外,还有一点诸位必须要牢记,只有最先到达出口的前二十位,才有资格进入第三轮的考验。”

“前二十位?荀子难道想让我们在山洞里赛跑吗?”马适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道。

“或许山洞里有老虎呢,专门等着咱们进去喂饱它们。”站在马适前面的毛渊添油加醋,又引得站在他前面的人向他投去不满的目光。

“反正里面不管有什么,大爷我一定会第一个通过。”毛渊嘴里一边说着嚣张的话,双眼一边恶狠狠地回瞪对方,吓得前面的人立刻转回了头。

其实到了这里,不管是谁,心中大概都有几分明白,那个山洞里绝对有一些东西,一些十分危险的东西。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现在要求退出的话……

然而,所有的人都保持着沉默听完了陈章的最后说明。他拿出之前的那卷木简,按照上面签下生死状的顺序,一一念出了名字。而被念到名字的人,依次从队伍中走出来,然后进入了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洞口。

===========

李斯进入洞中之后,才发现里面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狭窄,路面也十分平坦,李斯推测这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洞穴。刚开始的一段路,他是在黑暗中摸着洞壁小心翼翼地走过的,不过,很快洞中的光线就充足了起来,因为两边的洞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盏壁灯,灯内的油脂很充足,看得出来是刚添满没多久。李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一向不擅长在漆黑中行走。

“喂,这次要走哪一边?”

只见毛渊站在一个岔道口,他的前方是三个洞口。尽管进入洞中的时间不足半个时辰,李斯想,若自己没记错的话,这已是路上出现的第十一个岔道口了。牛山上的登山道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宛如迷宫,而这洞中的道路更是错综复杂,如同入了蚁穴。

刚进入洞中的时候,李斯还能够听见后面众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地,身后的动静却越来越小,如今,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在封闭的洞穴之中,连本来紧跟在后的马适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究竟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进入洞穴的七十八人就像一条逆流而行的大河,最初浩瀚的躯体被前方无数的支流分割成了涓涓细流,意见不一的人们被一个接一个的岔道分隔开了。

走在前面的毛渊每到一个岔道就会停下来等待后面的李斯。他跟李斯不一样,在洞穴中的步行速度甚至比在外面还快。假如不是想和同伴保持统一的路径,恐怕早就甩开李斯一大段路程了。

“左边那个。”李斯没有停留片刻,在看到前方三个洞口的同时,他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而毛渊也没有丝毫异议,立刻走进了三个洞口中最左边的那个。他相信李斯的判断,尽管李斯本人说,他只是纯粹按照直觉在选择前路的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又持续走了一段路,直到来到一个宽阔的类似大厅一般的地方。洞穴上方垂下巨大的钟乳石,地面却是铺着精美蔓草图案的彩绘方形地砖。八棱形的石质灯柱分别立于大厅的四角,而这里的光线比之前的任何一段路都要明亮。

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中,首先进入这里的毛渊,脸上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情,有两位先到的访客还没有离去。

比毛渊先一步进入洞穴的只有两个人。毛渊完全没想到,错综复杂的岔路之中,竟然会和那两人选择了相同的路线。

紫衣的年轻贵族闭目坐在大厅的入口,大概是走累了在此处休息吧。原本身上佩剑的仗身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正用剑戳着地面的方砖。

“咦,这是在做什么?”毛渊一边问着一边往前跨了一步。

正好走进这个大厅的李斯目睹了这一幕,他那一句“不行!”尚未喊出口,一声可怕的轰鸣随即响彻在整个空旷大厅的上空,随即而来的黑暗将李斯瞬间吞没了。

当李斯再度恢复意识,他感觉到四肢百骸传来一丝丝的疼痛,虽不剧烈,但那痛感却无比清晰深刻,他很快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迅速爬了起来,环顾四周,是一个跟之前的大厅截然不同的封闭方形密室。而早一步醒来的毛渊正挥动着双拳用力地捶打着密室的墙壁。那墙壁在重重的撞击下,除了发出闷闷的声响,竟是丝毫不动。

“没用的,这墙壁很厚,是故意要困死我们的。”

“可恶!”毛渊又一拳重重地击打在墙上。

那个大厅果然是一个陷阱。李斯一眼就瞄到了地面上精美的方砖,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有机关,可惜他根本来不及警告同伴,而和他们一同跌入这个陷阱的,还有稷下的辩王——师难。他此时仍旧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端正地跪坐于密室的角落,闭目养神。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问他话也不言语,实在搞不懂这个家伙。”毛渊嘟囔着。

李斯瞥了师难一眼,尽管正说着他的事情,他却照样闭着双眼,对一切都没有反应。李斯想起之前在无招棋馆发现的秘密。面对名家的首席弟子,他不发一言取胜的传奇一战,使其获辩王之称;针对诸子,他以文章进行辩难,而得师难之号。然而,稷下没有人听过他的亲口辩论,只闻其名不闻其声,指的就是这位“沉默的辩王”。没有一个人会想到,稷下的辩王其实是无法说出完整句子的口吃之人。毛渊不知其中因由,而李斯也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他绕开紫衣贵族的事,却问起贵族的那位仗身。

“哎,我现在才明白他在做什么!当时他离咱们有点距离,所以没有一同落入这个陷阱。”

既然主子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营救的吧。李斯揣度,不过,这间封闭的密室很小,四周无门无窗,不要说通过考验了,不早点出去的话,三个人甚至有可能会窒息而死。

“那个铜柱子是什么?”

“正想跟你说呢……”没等毛渊说完,李斯径直走了过去。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铜方柱,李斯之前已经看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上前细看。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到那个方柱,他意识到它突兀地立于房间中央那不同寻常的含义。

看来密室的设计者并不打算让被困者无所事事地坐以待毙。方柱之上竟然是一盘尚未完结的棋局,黑白的棋子用磁石固定在盘面上,右下角放着棋盒,里面只有一枚白色的棋子,而对应的上方却没有装着黑色棋子的棋盒。李斯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看出棋面的形势是黑棋领先六子。

密室设计师的意图十分明显,要离开密室,务必得破解这盘棋。

只有一枚白子,接下来轮到白棋落子。

六子的差距,要在一手之间反败为胜。

李斯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再次侧眼瞧了瞧角落里的师难。

对弈的话,在下颇有自信。

===========

棋盘上纵横交错,棋子星罗棋布,每一盘棋的行棋路数,有千万种下法,也蕴含着千万种变化。李斯盯着盘面,陷入了沉思。片刻,他拿起了棋盒中唯一的那一枚白子,以中指与食指夹着棋子,缓缓地移动到了棋盘去七二的位置,站立一旁的毛渊屏住呼吸,等待着李斯手中的棋子落下。

然而,那枚棋子始终没有落下。

一只意外的手制止了李斯的行动。

李斯夹着棋子的手被人覆住了,那只手由于主人的惊愕而停在了半空中。

“下在那里的话,我们就真的无法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师难,冷冷的声音有玉一般的质感。

因为那一句话,李斯原本因为吃惊而睁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确实,下在去七二的位置白棋反而胜黑棋半子。一般情况下,这绝对是一招妙棋。不过……”他狭长的丹凤眼盯着面前年纪与他相仿的李斯,将覆住李斯的手收了回去。

“这一盘并不是求胜之局。”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移到了密室的别处。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里是一盏羊头形的壁灯,李斯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他转头望向另一边。

求胜心切,他竟然忽略了密室中如此重要的细节。

与东墙相对,西墙上同样的位置是一盏一模一样的羊头壁灯。

一间面积为方形的密室,墙上除了两盏壁灯再没有其他的装饰物,地面中央是半人高的铜方柱,其上是一方棋盘,棋盘上黑棋已经落子完毕,接下来正轮到白棋落子。

围棋以黑棋为先手……

李斯的目光迅速将整个房间扫了一遍,然后再度落到了棋盘上。

这件密室看似简单,其实处处隐含着设计者的深意,而自己差点就会错意了!

停在棋盘上方的右手重新开始移动,从去七二的上空移动到了入五三的位置,然后重重地将白色的棋子拍了上去,一声清脆的落子声绽放在封闭的空间内。

毛渊不由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左右张望,期待墙上能打开一道门,一道离开密室的门。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毛渊疑惑地向李斯看去,他垂头紧紧注视着眼下的那方棋盘。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除了刚才那番莫名其妙的举动,又回复了之前冰冷沉默的模样。

难道是李斯的下法有误?毛渊心中刚冒出这个想法,房间内突然响起了一段优美的旋律,隐隐约约伴随着齿轮转动的细微声音。

怎么回事!毛渊集中精力闭目倾听,想找出音乐的来源。然而音符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同时,密室北面的墙脚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壁龛。

壁龛在北墙的最底部,只有半尺高,毛渊迫不及待地走过去俯身查看,壁龛内除了一个青铜圆环什么都没有。他又不死心地在壁龛四周敲打了几下,幻想着是否藏着别的机关可以打开通向密室之外的大门。

“啊?还以为终于可以出去了。李斯,那盘棋的下法果然还是有问题吧?”一番探查徒劳无功,他回头朝李斯嚷道,却看到对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并没有下错。如果下错的话,说不定现在这里的就是三具尸体了。”

“?!”

“牛山上有各代齐王的陵墓,要设计一些小小的机关根本不成问题。上山前,陈章让我们签下生死状,并非只是说笑。”李斯年轻柔和的脸上难得一副凝重严肃的表情。

这次连自己也大意了,假如不是他的话……

李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师难一眼。

密室是一个陷阱,棋局也是一个陷阱。以为赢棋是打开密室的钥匙,殊不知却是引人落入陷阱的诱饵。

那个人早就察觉到了吧,真正的钥匙在于这间密室本身。以铜方柱为中心,房间内的一切都是对称的。长宽高均为三丈的密室,东西墙上位置相对的羊头壁灯,黑白对应的棋子,以及白子落下后棋盘上相等的棋子数。

所以,那盘棋并非求胜之局,而是求和之局啊!

棋盘上入五三的位置,一枚白色的棋子静静地占据着属于它的位置。因为这一手,原本落后六子的白棋追回六子,目前盘面上的形势是——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