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周云松提着仍然昏迷的镖师，和王素、毛俊峰还有章大可一起下了船。这片湖滩比燕子坞岛的平均地势要低许多，安护镖局就算在岛上四处巡查，也未必会发现这里。
周远也随后跟了下来，周云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周云松于是转过身对立在船头的季菲道，“菲菲，你一个人去姑苏城找叶太守有问题吗？”
“放心吧，我一定尽快赶到城里，让叶大人把巡捕总部和太湖巡查队的人都派过来！”季菲说，她尽量做出一个坚强的表情，像是为了让周云松放心，也是给自己增加信心。
“最好再让叶大人通知斜塘的何都督，让他把江武营也调过来。”章大可说。
姑苏城城东的斜塘驻扎着距离燕子坞最近的军营，那里有一支江武营，全营约有五百人，大都曾是江湖门派教会的弟子和绿林草莽中的高手，另外也有许多武校的毕业生。他们都身怀绝技，刀剑拳掌上的功夫要比军队里的兵士甚至军官高出许多，并且还接受过江武府正规的阵法训练，既可以像一支军队一样规模作战，也可以化整为零单打独斗，必要时还可以组成二至七人的各类阵法，完成特殊的任务。江武营是军队专为应付武林人士而设，在铲灭魔教的战斗中，江武营曾多次立下过汗马功劳。
眼下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件，向江武营请求支援绝不算是大惊小怪。
“我知道了。”季菲说。
“还有……等你见过了叶大人后……帮我们都向家里报个平安……”毛俊峰说。他心里觉得这话有些婆婆妈妈，但还是红着脸把话讲完。
季菲朝毛俊峰点一点头，然后到船尾拿起船桨。她匆匆朝众人挥了一下手，便用力划动船桨，船轻巧地调了一个头，向姑苏城的方向驶去。
秋雨如注，星月无辉的湖面上一片漆黑，季菲只划了十几下，就隐入了黑暗中，想来应该不会被安护镖局发觉，但是大家还是在雨中默默守望了一会儿，才转身朝岛内走去。
除了王素以外大家都对燕子坞岛的地形了如指掌，因此由章大可在前面领路，毛俊峰断后，周云松提着镖师和周远王素走在当中。
众人从湖滩攀上山坡，伏在校园小径边上观察了一会儿，果然有四人一组的小队在附近巡逻。大家耐心地等镖师们走远了以后，快速穿过小径，绕过“语嫣楼”，朝岛中心走去。
药理系所在地“蘅芬苑”就在“参合堂”的南边，章大可领着众人尽量避开校内的道路，从校园中点缀着的几片小竹林里蜿蜒地穿过，很快就摸到了“蘅芬苑”的后门。几个人凝神倾听了一会儿，确定苑中没有动静后，悄悄开了门。
后门一进去就是一个小花园，他们只行了几步，就看到小径上躺着几具尸身，都是蘅芬苑的门卫和工匠，他们多半是在参合堂被放毒之后惨遭安护镖师的屠戮。
所有人都没有作声，但心中都充满了愤怒。众人一起随着章大可去到了二楼，那里有药理系最大的实验室。
大家自然不敢点灯，但是对面参合堂映照过来微弱的火光，使得屋内的桌椅摆设都可看得见微微一点轮廓。章大可三年来在这里做过数不清的实验，凭借着这一点点的轮廓，他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大台子前，将几个小碗排成了一列，然后来回从屋子各个角落的坛坛罐罐里开始抓取各种药草。
只过了大约一刻多钟，章大可就轻声说道，“药制好了！”
大家立刻围拢过去。
章大可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循着一个古老的配方制成一种失传多年的神奇药物，对一个在校学生来说，是极有成就感的事。
“真是想不到，这当中虽然要用到几味珍贵的药草，却也并非罕见，只是药草的配比和炼制次序真是绝妙得匪夷所思！”章大可的语调里满是钦佩。
可是其余几人却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理会章大可对配方由衷的赞叹，他们所关心的，是这药物即将产生的效果。周云松将那镖师拖过来，把配好的“真言露”从他口中灌下。等了片刻以后，周云松在他鼻下脑后点了几处穴道，那镖师便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镖师苏醒之后，并不说话，也不向两边张望，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就像是痴傻了一般。
“你是谁？”周云松试着问。
镖师瞪着双眼，并不说话，似乎对周围的动作声响全都没有了反应。
周云松向章大可投去询问的眼神。
章大可第一次调制“真言露”，显得也不是很确定，“要不你按住他的脉门试试？”
周云松依言伸手搭住那镖师的脉门，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那镖师仍是一动不动，但却突然张口用毫无顿挫的声调说道，“我叫张忠厚。”
周云松见他虽然模样呆滞，却颇为顺从，显然“真言露”的药效在扣住脉门后已经开始发生了作用。
“你在安护镖局的职务是什么？你的上级是谁？”他接着问。
“我是东南分局的监道，我的直接上级是镇坛马骎，我们都受东南局掌旗江灏远的节制。”这个叫张忠厚的镖师既无表情，也无感情色彩地照实回答道。
王素看到刚才在船上用死赖顽抗的镖师如此配合地有问必答，心里也暗叹真言露的神奇。
“那你们来燕子坞的目的是什么？”周云松又问。
“明里护送峨眉出访，暗里准备下毒劫持燕子坞师生。”张忠厚说道。
周云松转头惊喜地朝章大可望了一眼。章大可懂得他的意思，在真言露的作用下，服药者不光是简单地陈述事实，竟还会将暗藏的目的也不打自招，这可省却了他们许多麻烦。
“你们下的是什么毒？”
“神迷散。”张忠厚说。
大家虽然已经都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听到安护镖局的人亲口证实，仍然还是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
“你们是怎么弄到神迷散的？”章大可问道。
“不知道。”张忠厚摇摇头。
周云松仔细地看他的表情，但见他眉宇松弛，眼神空洞，并不像是在刻意隐瞒。
“那你们一定有解药，对不对？”王素问。
“是的。”
“解药藏在何处？”周云松一听立刻兴奋起来，赶忙问道。他满心希望张忠厚能够说出一个在参合堂之外的藏匿地点，凭他们对燕子坞的熟悉，或许可以出奇制胜，将安护镖局手中的解药夺取过来。
可是张忠厚却说道，“解药已经都用完了。”
众人听到这句话，全都不顾燕子坞岛上布满了安护镖局的巡查大声惊叫起来。
“怎么可能？那如果慕容校长答应了你们的条件，你们如何给大家解毒？”毛俊峰愤怒地问。
“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解毒。”张忠厚说，“等学生们开始毒发后，我们就将参合堂整个用火烧毁。”
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感到深深的寒意。张忠厚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全然无动于衷，虽然是因为真言露的缘故，但是却恰恰符合安护镖局的残忍和阴毒。
他们竟然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要将一所千年名校满门灭绝，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周云松放开张忠厚的脉门，啪啪地就扇了他两个耳光。张忠厚的嘴角立即就流出血来，但是完全被药物所控制的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毛俊峰拿出一支长镖，就要朝他的喉头扎下去，被王素拦住。
“肯定还有备用的解药的，只是他未必知道。”王素说道，她俯下身按住张忠厚的脉门，“解药是谁负责保管的？”
“江掌旗。”
“有没有可能他还藏着些解药？”
张忠厚这一回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神迷散只能让人吐露他所知道的实情，却不能让人做猜测或者逻辑判断。”章大可在旁边提醒。
王素点点头，思考了片刻又问，“那你凭什么说解药已经都用完了？”
“掌旗曾叫我联络东北局，从那里再借调五十个镖师。”张忠厚说，“后来因为已经没有解药，才作罢。”
“为什么不再做些解药？”章大可在旁边问。
“因为做不出催化剂。”张忠厚说，“没有人知道映射算法。”
“那原来的解药是怎么来的？”
“原来的解药是江掌旗用天然的催化剂做的。”
“天然的催化剂？”周云松不解地问。
“就是李天道教主的血。”张忠厚一字一句地说。
大家听张忠厚这样说，全都发出了一声惊叫。
“果然和金蛊毒王散用的是同一类型的催化剂。”章大可一拍大腿。自从当年裘政在扬州说出了催化剂的秘密之后，各大武校的药理系对这种毒药加密理论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但几十年来，即使是柳铭卿这样的天才，却也无法找出一种比李天道发明的更好的原配方，仿佛这个魔头的血就是天生用来做催化剂似的。
“可是……你们掌旗怎么可能还会有李天道的血？”章大可问。
“是凝干后的血粉。江掌旗和神迷散一起弄来的。”张忠厚说，“已经全都用完了。”
众人又是吃了一惊，难道说李天道死后，竟还有人收集了他的血，制成了干粉？只可惜这个张忠厚并不知道神迷散到底是怎么落入安护镖局的，否则就可寻根问底，揪出朝廷中的败类来。
“你肯定没有人知道映射算法了吗？”王素仍不甘心地追问。
“江掌旗说过，这个映射算法，只有神迷散的发明人柳铭卿一人知道。”张忠厚回答。
王素知道他的话并不对，因为黄毓教授那时候受柳大人之邀去药督府帮助研制神迷散，因此也知道映射算法。可是黄教授也已经在鬼蒿林里过世，而他用生命制成的催化剂却被那个不知代表朝廷哪部分势力的杨益樵给毁掉了。她想到这里又是自责又是绝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远悄悄走到章大可的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袖。
“那真的就没有制催化剂的办法了吗？”王素悲哀地仰起头，喃喃地说道。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不自觉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但是她的手仍然扣着张忠厚的脉门，只听他顿了一顿后突然说道，“江掌旗还跟我说过，虽然没人知道映射算法，但是或许还可以有办法弄到天然的催化剂。”
王素没想到张忠厚竟回答了她的问题，立刻回过神来，“难道说，哪里还有李天道的血粉吗？”
“李教主的血已经都用完了。”张忠厚说，“不过江掌旗说，李教主的继承人，将在今天转世。这个转生教主的血，或许也能用来做催化剂。”
王素听到这话手一下子松开了张忠厚的脉门，身子晃了一晃，险些失去平衡。
她原以为不论张忠厚说出什么方法，哪怕极难实现，总也会给她添一份希望。可是却没想到他所说的原料对他们来说，竟是很容易得到，只是她却反而没有感到欣喜。
王素转头去看周远，却找不到他。她这才发现章大可也不知于什么时候消失了。王素急切地站起来，朝四面张望，终于在实验室另一头的角落里看到两个昏暗的剪影。
王素快步走过去，周云松和毛俊峰也都跟在她后面。
在一张点着一根极小蜡烛的桌边，周远坐着挽起了衣袖，章大可正拿着一个针管在抽取他手臂上的血液。
王素张口想说话，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周远的血能够用来做成催化剂，那就意味着可以做出足够的解药来救峨眉和燕子坞所有的同学和老师，但是周远也就必须和黄毓教授一样，牺牲自己的生命……
周远从昏暗摇曳的烛光中抬起头来，望向王素。他脸一红，就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说道，“我害死了格致庄那么多人，害死了小闻，如果用我的血可以拯救老师和同学，还有峨眉来的客人，那就算是赎罪了……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
王素的嘴唇又动了一动，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柳依仙子护着自己从安护镖局手里逃出来时那关爱而充满期盼的眼神又从她脑中浮现出来。她几乎已经数次辜负了柳依仙子的嘱托，但是现在却重又燃起了希望，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去将这点希望浇灭。
“可是……我们还不能肯定你的血可以用来做催化剂。”王素犹豫了半天才说道。
“王仙子，我可以很快做一个测试。”章大可这时候已经从周远的手臂上抽取了半管血，他从旁边拿过小半根菱花的根茎，用小刀切碎，然后放到一个钵臼中捣烂。
王素直直地看着章大可的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从小就受柳依仙子的影响，做任何事都极有决断。面对一个局面，她都可以很快找到一个更有利的结果，并为这个结果去努力和祈祷。但是此时此刻，她却真的不知道希望章大可给她一个什么答案。
章大可用极为熟练和专业的手法榨取，溶合，观测。仅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宣布道，“真的可以，菱花根茎上的毒素消解了！”
王素站在那里，只觉得章大可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云松，事不宜迟，你们先去观察参合堂的情况，看看如何可以攻进去。”章大可又说，“解药的事，就交给我了。”
周云松和毛俊峰都迟疑了一下，可以做出催化剂，自然是天大的喜讯。但是眼看着周远就要这样失去生命，他们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忍。
“时间已经不多，同学们快要坚持不住了。”周远轻声说，像是在帮助周云松和毛俊峰下定决心。
二人互看了一眼，一齐向周远极郑重地行了一个江湖礼节，然后转身走出了大实验室。而王素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章大可有些尴尬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我还需要准备几个器皿。”
他说着就走到大实验室的另一头，在几个橱柜里寻找起来。在闪烁的蜡烛光晕里，只剩下了周远和王素面对着面。
周远看着默不作声的王素，说道，“王姑娘，既然我的血的确可以做解毒催化剂，那就说明我和李天道还真的有某种联系……所谓转生教主的预言只怕从此一辈子都要纠缠着我，不管是别人还是我自己，也都要担心我是不是一不小心就会给武林带来灾难。所以……还是就这样死了的好。”
王素静静地听完，她无法反驳周远的话。参合堂就在咫尺之遥，柳依仙子和其余数百师生正在那里忍受着煎熬。如果不能制出催化剂为他们解毒，过不了多久，他们中的许多就会开始异变成鬼蒿林里的毒人，然后被安护镖局放火烧成灰烬……
“柳大人那时候说，我们都无法和命运抗争，我现在知道他是对的了。”王素终于开口说道，与此同时，两行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只希望……来生还可以再和你相遇。那时候我不再是什么峨眉仙子，你也不再是什么转世魔头……”
她身后传来章大可的脚步声，他抱着一叠器皿已经走了回来。王素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只能狠下心来，决绝地转过身去，走出了大实验室。
当命运如此无情，如此快速地降临时，什么都已经来不及，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时间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