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王素拭干了眼泪之后,在蘅芬院的顶楼找到了周云松和毛俊峰。

蘅芬苑的顶层要比参合堂略高一些,透过琉璃顶,依稀可以看到堂内被挟持的学生和老师。正如张忠厚所说,同学们已经醒来了大半,他们都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调理内息。只有杨冰川教授一个人在高台周围的座席来回走动,查看着尚未苏醒的学生的状况。

看到自己的师长和那么多同窗好友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地坐在地上,大家都恨不得能够立刻就冲进去为他们解毒。可是参合堂外面光朝着蘅芬苑这一边,就至少有二十个镖师看守着大门,其余三面看上去也至少还有二三十人。而堂内则还有近百名黑衣镖师,他们手执兵器散布在各个角落,监视着师生们的一举一动。

这些镖师应当都是安护镖局里的精英,就算慕容校长仍在,和杨教授联手,再加上周云松王素毛俊峰也未必可以抵挡住他们的围攻。另外,就算季菲及时赶到姑苏城通知叶大人,江武营尽遣高手前来相助,这被挟持的局面也是异常微妙,稍有不慎,那些坐在地上和剧毒抗争的学生们只怕都会被屠戮殆尽。

“何招上向,维及下时,逢古游形,梦暗随道!”周云松又一次在口中轻轻地念着这几句话,杨冰川教授在危急时刻用传音入秘所作的交待究竟是什么意思?真的是有关化解眼前人质危局的计策吗?

“那个人看上去是安护镖局在参合堂里的领头。”毛俊峰指着一个站在主席台边上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杨冰川教授一举一动的镖师说道,“搞不好就是张忠厚说的镇坛马骎,如果我们出其不意从上面砸碎琉璃瓦攻进去,联手制住他,是否可以迫使别的镖师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是镇坛,武功肯定不低。”周云松轻声说,“要一招之间制服他,只怕很难。”

“而且这些镖师必是得了命令,一旦遭到强攻,就先将周围的学生杀死。”他又道,“慕容校长和杨教授一定是害怕这点,所以才不敢贸然出手,否则以他们二人联手,胜算肯定比我们几个要大。”

毛俊峰听他这样说,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时从后面传来王素的声音,“如果我们总想着保全一切,畏首畏脚,最后只怕什么都做不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免要付出代价,难免会有牺牲的。”

周云松其实心里何尝没有想到这点,但是从小就在和平生活中长大的他却多少在潜意识里想去逃避直面这残酷的现实。现在却让比自己小两岁的一个女孩子将话挑明,不觉脸上一红。

“王仙子说的对。”他说,“现在我们只能狠下心来,在所有糟糕的情况里努力争取一个最好的。”

“你们看,有几个同学好像已经不行了。”毛俊峰这时候焦急地朝参合堂一指。

周云松王素顺着他的所指看去,果然靠西首的几排学生坐在地上开始急速地抽搐起来,像是发了癫痫病一样。杨冰川教授急忙跃过去,在他们身上的穴道上分别推拿几下。十几个学生都暂时平静了下去,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接近了毒发的边缘。

“都是理论系的同学。”毛俊峰因为练暗器的缘故,眼神最好,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

的确,所有燕子坞的学生中,理论系同学的内力修为是最弱的。

“那些看上去都是硫磺和硝石。”他又朝堂外一指。果然有二三十个镖师拿着一些助燃和引火之物,开始在门外的空地上挑选整理起来。只怕一等学生们体内的神迷散彻底发作以后,就要纵火焚烧参合堂。

“没时间了。等解药一好,我们就冲进去,能救几个人,就救几个人。”周云松说。

他想到大家经过了这么多的曲折,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最后仍是要玉石俱焚,不禁悲从中来。

毛俊峰和王素也都是满脸悲愤地朝周云松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几人如果就藏身在蘅芬院中,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只等姑苏巡捕和江武营的到来的话,将很可能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但是这个念头却像压根没有进入过这几个年轻人的脑海。

这一刻,燕子坞和峨嵋这两所千年武校已经到了生死存亡最危急的时刻,但是根植了千年,积淀着武林多少荣辱兴衰而传承下来的勇敢、无畏和侠义的精神,却在这一刻伴随着少年的豪情,一齐绚烂地绽放开来。

如果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燕子坞武术科学学院已经不复存在,这几个少年所做的抉择和他们的顽强不屈,仍会在武林史上永存旧影。

“读书的时候,总盼着早一天可以走上江湖,去彰善除恶,维护正义。”毛俊峰突然笑着说道,“没想到这机会这么快就到来了。有机会可以做一名真正的江湖儿女,此生已经无憾了!”

周云松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王素行了一礼说,“王仙子,我本来以为和你在参合堂内比剑切磋,是我最盼望的事情,可是没想到却可以和你在燕子坞岛上并肩作战,这才是我最大的荣幸。”

王素回了一礼,“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是因峨嵋而起,大家和我一起走到这里,我已经感激不尽,能够来江南结识你们,和你们共同经历这段风雨,比任何的武学交流都要精彩千倍……”

毛俊峰一伸手,掏出一支长镖,伸到前方,王素和周云松都拔出剑来,和长镖交叠到一起,长镖和长剑上的双燕徽标在倚天剑光芒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相守相望不忍弃,誓携旧知返故巢!”周云松轻声吟道。这两句话出自慕容公子所写的《燕子坞诗》,说的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两只孤燕不离不弃,相互救助的故事。燕子坞的双燕校徽,就是取自这个典故。王素和毛俊峰想到诗中蕴含的意义,不觉感到全身都洋溢起了激昂。

这时候,从他们的身后响起了章大可的声音,“解药做好了,希望还没有太晚。”

王素直直地朝着章大可的方向看去,竟一下呆住,随即露出一脸的欣喜。

章大可缓步从楼梯走上来,手中端着一个大木盘,上面放着一条条被压制成极薄形状的药膏。在他的身后,一个瘦削的身影跟着他走来。等顶楼的光线照到他脸上的时候,大家都认出来那是周远。

章大可仿佛看懂了大家的惊愕,说道,“周远的血是天然的催化剂,功效要比以血化毒的方法高出几百倍,所以并不需要像裘政和黄教授那样用那么多血。我只抽了两管,就已经绰绰有余,我把剩下的都封存在冰柜里,以备后用。”

章大可边说边回头看了周远一眼,又说,“这样也好,一会儿攻进参合堂里时,我们或许还可以有降龙掌法相助呢。”

章大可原本和周云松他们一样,对周远的身份颇存疑忌。但是周远毕竟救过他们好几次,刚才又是他主动提出用他的血做尝试,最终竟又令大家绝处逢生,因此不由地对他生出不少信任来。

周云松看了看周远,问道,“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对吗?”

周远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对周云松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现在就杀进参合堂去!”周云松举剑说道。

毛俊峰立即将双拳一握,就要跟着周云松一起冲下去,却听周远缓慢地说道,“刚才抽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

在这种激昂的场景下,周远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颇显得格格不入。大家都转过头去,不知道他在抽血的时候有什么心情体验要说。

“我记得我四天前去杨教授的办公室的时候,在客厅正面的墙壁上看到几行字,好像和杨教授用传音入秘嘱咐你的那几句话有些相似之处……”周远对周云松说道。

“是哪些字?”周云松立刻问。

“我没有完全记住,好像是‘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周远说,“下面的我记不确切了……”

“这是……屈原的《天问》开头的四句。”王素这时候在一旁说道,“接下来是‘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对对对,就是这几句话!”周远马上欣喜地说。

“何昭上像,惟极下识,冯古由形,瞢暗遂道!”周云松又将杨冰川教授的嘱咐念了一遍,说道,“好像没错,都是那两句里的字,只是顺序不一样!”

“那……这又说明了什么呢?”毛俊峰问。

“我想,我们不如去语嫣楼杨教授的办公室看一看,或许到了那里就明白了。”周远说。

周云松看了看对面的参合堂,他心里知道如果大家就这样冲过去,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救出同学的希望也极渺茫。倘若杨教授的叮嘱里真的有什么玄机,还是值得一试的。

“好,我们去语嫣楼。”周云松说。

章大可和毛俊峰跟着他下楼,王素故意慢了一步,跟在后面。她想轻声叫住周远,却不想周远也停下脚步,向她回转身来。

这样一来王素反倒羞怯起来。她看到周远无恙,心中自是极欢喜,却不愿让他看出来,只是尽量冷淡地说道,“既然慕容公子写本书专门要说到你,你自然没那么容易死,是不是?”

王素期待着周远因自己的冷淡而显出失望的模样,却不料他说道,“这个我倒没有把握,不过我和章大可说的时候,确也想到,李天道既然选自己的血做催化剂,效率必然很高,否则他早就失血而亡了。”

王素听到这话,一股怒气立刻冲了上来。

“你既然想到,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运起内力,将声音一股脑儿对准了周远叱道。

周远往后一缩,脸上是做了坏事被抓住的窘样,可是他却很快把头一昂,鼓起勇气说道,“我是故意不说的,谁叫你那时候在鬼蒿林里骗我丁姑娘死了……”

王素这才反应过来,周远竟选在这种时候“报复”她在琴韵小筑湖滩边故意戏弄他的事情!她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气恼,却完全无法发作,因为全身都被心底涌起来的羞怯所占据。

王素那时候满心都以为是和周远永诀,所以一时真情流露,说出了祈愿来生重逢的话。倘若章大可晚回来几分钟,她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难为情的下文来。她想到这里,恨不得冲过去打周远几拳,但是看着他那副样子,曼陀山庄地下室、听香水榭迷宫和魔教山崖里的一幕幕又都浮现出来,让她从里到外都**漾着柔情。

她咬着嘴唇,含羞带恨地瞪了周远一眼,嗔怒道,“你……你就是一个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