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每到傍晚,梨花渡口石牌的两边按照惯例都会点起灯火。周云松、章大可他们有时候下了晚课或者晚自习结束回寝室的时候都会路过,可是三年多来却都不曾认真地去留意这两盏镌刻着双燕图纹古朴雅致的油灯。而此时,大家才第一次感觉到这瓢泼秋雨中的昏黄灯火竟是如此的温暖柔和。

所有人都冒雨走出乌篷,到船头紧张地观察梨花渡的情况。大家都尽量保持平静,不想显露出悲观的情绪,但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惴惴不安。

三天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甚至已经不敢去奢求奇迹的出现。

按照已知的信息推算,梨花渡此时很可能已经到处游**着毒人,而这些毒人都是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只是额头上长满了腐烂化脓的毒瘤。如果这三天里不巧有别的船来燕子坞,那么神迷散的毒或许已经向太湖流域和姑苏城扩散开去了。

就在大家越想越绝望的时候,冷不防从他们的左前方突然闪出一道灯光,一条乌篷船从芦苇丛中突然冲了出来。

毛俊峰、章大可等人立刻认出来那是一条燕子坞的校船。从方向上看,应该是从曼陀山庄校区开过来,船后撑篙的是一名燕子坞的船工。

两条船都是猝不及防,几乎就要撞在一起。从校船的船篷里立刻走出来两个执着刀剑的镖师,冲着他们高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毛俊峰慌忙把手伸向腰间的暗器,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转动手腕,一个人影已经从身旁跃起,向对面的校船扑过去。

这人影正是周云松。

校船上的一个镖师反应奇快,立刻提剑向周云松刺来,但是周云松却不避不闪,用胸口朝那剑尖撞过去,竟是现学现用地使出了“以实诈虚”的骗招。

这边季菲章大可等人先是一惊,然后都反应过来周云松的用意。尽管如此,大家却还是都把心悬到了嗓子眼。

周云松的胸口和剑尖一寸一寸地接近,那镖师“咦”了一声,终于本能地撤回了剑,向后急退。周云松不会应长老那种怪异的气障,所以无法将对方的所有退路封锁,但是凭借着骗招他还是充分占得了先机。只见他一踏上船板就马上施展开“燕来剑法”的精髓,逼得那镖师左支右绌。

旁边的镖师急忙要上前帮忙,但是不容他有所动作,另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快速绝伦地飞跃了过来,同时一道泛着青蓝色光泽的剑锋自上而下向他劈落。

这个镖师的武功其实非常强,那修长的人影虽然移动得很快,但他转瞬之间还是准确地看出了对方在空中的轨迹。他于是运足内力将手中的刀向右斜引,准备将来人带向右边的船舷。

像这样两船相交,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易守难攻。谁想要主动跳过去抢滩登陆,都会有很大的风险。刚才周云松是凭借着骗招才得以成功,而这一回,那个镖师已经看准了右前方船舷的弧度很不好落脚,他只等对方在落地时有一点不平衡,便会连续使出五、六种后续招术,一举克敌制胜。

但是也合该这位镖师倒霉,他这一辈子其实已经再没有机会施展任何后续招术了。

那青蓝色的剑锋触到他的刀面,仅仅略微地被阻滞了一下,便继续向下削去。那钢刀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被削断,然后倚天剑继续趁势而落,从左肩一直砍到右胯。那镖师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呼就直接扑倒在了船板上。

他的同伴原本就在周云松绵密的剑招下处于绝对的劣势,看到这一幕后立刻就吓呆了。周云松看到他的袍服上比别人多两道红线,便认定他的职位较高,因此收回了原先想好的两个杀招,只是用剑面在他两边的肩胛上各拍了一下。镖师痛苦地闷哼一声,撒去手中的剑,跪倒在了地上。

这时又有一名镖师听到声响从乌篷里冲出来,可是他还没有看清楚外面的形势,毛俊峰已经跃到了校船上空,两枚梭形镖分别袭向了他的腰肋和喉头。季菲与此同时也已经抢到船上,用柳叶双刀配合暗器的线路攻向他的下盘。那镖师猝不及防,竟两边无法兼顾,被毛俊峰的一支镖射穿了脖颈,扑通一声跌回了乌篷里。

眼看这四位武校中的年轻高手已经夺取了校船,身后却突然传来章大可的一声惊叫。

王素立刻在心里暗叫不好。他们四人急着抢攻,却把周远、张塞和章大可三个受了伤的人留在船上。要知道,那里还有一个阴险狡诈,武功诡异的杨益樵。他虽然被王素点住了穴道,但是他既然可以有“缚魔索”那样的秘密暗器,谁又能保证他一定不会什么邪门的冲穴之术呢?

但是王素后悔已经晚了,当她急转过身来时,看到杨益樵已经引肩撞倒了张塞,又一掌将章大可打得撞在船舷上。

“周远,小心!”王素急忙提醒。可是杨益樵接下来却并没有去偷袭周远,而是迅疾地朝船板上的一个包裹扑过去。

刚才张塞悄悄将催化剂塞进这包裹时,虽然别人都没有发现,杨益樵却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保护解药!”周云松看明白他的意图,高声叫起来。他和王素此时在另一条船上,都已来不及出手。

就在这危急时刻,周远突然低喝一声,使出一招降龙掌法朝杨益樵的面前打去。

周远知道自己昨晚受了重伤,关元酥的毒又刚解,必定不是杨益樵的对手,所以他只求阻住杨益樵一招半式,等着周云松和王素赶来增援。

一般情况下,杨益樵对于周远这恰到好处的一掌,是只能后退闪避的。但是老奸巨猾的他早已将当下的局势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如果等周云松和王素赶回来,自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因此竟不后退,硬生生用右肩接了周远的一掌。

周远内力尚未恢复,杨益樵只是被打得在地上滚了一圈,右手趁机抓住了包裹。章大可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也拼命抓住包裹,两人用力一扯,竟撕成了两半。杨益樵那一边夺过去了一个陶罐。张塞一看心里一凉,这陶罐里装的正是解毒催化剂。

与此同时,校船上的毛俊峰已经朝杨益樵射出一支飞镖。王素和周云松已经双双跃在空中,见此情景同时大叫“不要”,但为时已晚。杨益樵听到耳边风起,已经来不及躲避,只能将手中陶罐举起来一挡。只听“啪”地一声,陶罐顿时被飞镖击得粉碎,里面浆状的催化剂四面溅开来,都落到了船板上和湖中。

毛俊峰懊悔地大叫一声,双手抱头跪到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周云松落到船头,也傻了眼。只有王素咬着牙挺剑向杨益樵直刺过去。

杨益樵当然看出来王素的愤怒,知道她是真的要将他置于死地,立刻斜着跨出两步,纵身跳入了湖里。

王素誓不罢休竟跟着要跳下去,却被周云松拦住。

“王仙子,太危险了!”他说,“他多半不能活命的。”

王素扭过头,强忍住眼泪,狠狠将倚天剑挥了两下,船舷上的两块木板顿时被削成四截。

章大可已经在第一时间脱下外套,跪到地上,想将泼洒在船板上的催化剂集拢起来,但是催化剂却已经被雨冲散,和船板上的污垢混合在了一起,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再分离开来。

张塞闭上眼睛,心中的难受不言而喻,校船的那一边,季菲走到毛俊峰身旁,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周云松说道,“大家不要难过了……这解药……说不定……原本也派不上用场的。”

众人懂他的意思,如果燕子坞上的老师和同学已经都变成了毒人,又还需要什么解药?但是大家的心情并没有变好,周云松的话,只是用一种更大的恐惧来安慰绝望。

周云松自己也呆立了好久才平复了情绪,他跃回校船,到船篷内查看了一番,然后转出来,用剑指住被他封住穴道的镖师问道,“你说,燕子坞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镖师坐在地上,冷冷地说道,“燕子坞和曼陀山庄都是我们的人,捉住你们几个易如反掌,如果你们现在主动投降,我还可以在掌旗面前帮你们说几句好话,让他不要为难你们几个学生……”

他话还没有说完,王素已经从对面跃过来,手中倚天剑一挥,几乎就要刺到他的眼睛上。剑尖上的那股灼热让那镖师惨叫一声,向后跌倒在船板上。

“不要废话,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否则就杀了你!”王素狠狠说道。

那镖师显然被王素狠辣的样子震慑住了,他望了望旁边裂成两半的同事的尸体,放软了语气说,“你们要知道什么?”

“峨嵋还有燕子坞的师生现在都在哪里?”王素问。

“全都在参合堂。”镖师回答。

“他们现在情况怎样?”周云松接着问。

“老师都已经醒过来了,学生们醒了大半,都在杨冰川的指导下运功抗毒……”镖师说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七个学生都惊喜地叫起来。

章大可似乎还不放心,追问道,“有没有人……已经毒性发作了?”

那镖师摇摇头,“暂时还没有,这毒药要三个时辰之后才会全面发作。”

周云松和王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很困惑,周云松说道,“可你们是三天前在参合堂里放的毒,不是应该早就全面发作了吗?”

这回轮到镖师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瞪着周云松看了一会儿说,“三天前?三天前我们是在武当埋设毒药……”

“你胡说什么?”王素在旁边喝到,“三天前你们已经劫持了峨嵋,来到燕子坞了!”

镖师怕王素又要出剑刺来,本能地一缩,他睁圆了眼睛,来回地看着周云松和王素,他明显非常迷惑,但一时又不敢说话。

“今天是几号?”周远隔着船舷,突然问了一句。

那镖师搞不清楚这帮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没来由地这样发问,但他还是回答道,“今天是八月初三啊……”

这话一说出口几个学生就像炸开了锅一样同时叫喊起来。

“不会吧,今天应该是八月初六啊?” 章大可转头去向张塞求证。

而季菲也朝毛俊峰说道,“八月初三是峨嵋到访的那一天……”

“一定弄错了!”毛俊峰用力地摇着头,朝镖师吼道,“你一定是乱说!”

只有周远静默地站立着,像是得到了他预期的答案。

“我真的没有,”镖师一脸委屈,“我为什么要乱说?”

王素一咬牙,正要再喝问,却听周远开口说道,“或许,在鬼蒿林出太阳的这几天里,时间变慢了……我们在里面待了不到三天,可是在燕子坞,只过了不到三个时辰,所以现在仍是八月初三的晚上……”

“没错没错,这位同学说的对,现在是八月初三的晚上,”那镖师连忙说道,他并不了解周远话里真正的含义,但是忙不迭地附和,王素手中这把随时会捅过来的宝剑实在太可怕了。

“你们慕容校长已经答应了我们掌旗提出的条件,他们一个多时辰前就已经去了曼陀山庄……事情应该很快就可以解决。”他又补充道。

“这真的有可能吗?”王素望着周远,将信将疑。这话换了平时一定被当成是痴人说梦,好在七个人都经历了鬼蒿林中的奇遇,对古怪事物的容忍度都几乎提高了一个梯度。而王素和张塞还碰到了“看见未来”那样完全超越常识的一幕,比之其余几人,又更是不同。

“或许是真的,我们从鬼蒿林里划出来才刚刚下午,现在突然就已经是晚上了……”张塞说。

“如果这样,那我们还有时间……”章大可突然兴奋地叫起来,但是他很快戛然而止,表情变得比先前还痛苦。其他几个人的心情也是一样从突然燃起了希望,到坠入懊悔痛苦的低谷。

他们奇迹般地发现鬼蒿林外面的时间只流逝了不到三个时辰,同学和老师们身上的神迷散居然都还没有发作,可是他们却已经将黄毓教授用生命制成的解毒催化剂几乎丢失殆尽。

“解药在哪里?快说!”王素再次把倚天剑举了起来。

镖师苦笑着摇头,“我们都是服了解药来的,这里并没有解药!”

“胡说八道!”王素怒喝一声,“唰”地就朝镖师腿上砍了一剑。

镖师“嗷”地惨叫了一声,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快说实话,否则我就把你的两条腿都砍下来!”王素提高了语调。

镖师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脸变得渐渐苍白,他无奈地看着王素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敢告诉你,嘿嘿,死在江掌旗手里会更惨!你就杀了我吧。”

王素见镖师如此态度,气得手中倚天剑微微颤抖,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刚才那种威吓逼问,对她来说,已经是极致了。王素于是看了周云松一眼,向他求助。

周云松明白王素的意思,脸微微红了一下。他生于武林世家,从小家教正统严格,要他临危涉险,出生入死容易,要他做割鼻切耳,挑筋断指这种残忍的刑讯折磨却难。武校的课堂里,也从没有教过。

周云松一时踌躇,章大可却突然向他做了个手势。

周云松会意,突然将剑刃放平,重重地在那镖师的后颈拍了一下。镖师闷哼了一声就立刻昏了过去。

章大可于是说道,“我曾听父亲说过,明代两厂审问犯人的时候,广泛使用过一种叫‘真言露’的药物,犯人服下后就会失去意志,在迷糊中有问必答……这药早就失传,不过我刚才碰巧在这本书里找到了配方……”

章大可说完举起周远送给他的《青牛药经》,指着翻开的一页说道,“配方虽然很复杂,不过所需的成分药理系的实验室里应该都有,如果我们能悄悄溜进去做出‘真言露’来,应该可以把此人所知的情况全都问出来。”

周云松心中一喜,他虽然从未听说过“真言露”的名称,却对章大可的药理知识颇信任。他转头去看王素,发现她也正朝自己点头。

“好,那我们稍微变动一下计划。”周云松说道,“菲菲去姑苏城向叶大人报信,大可跟我们想办法去药理系实验室。”

众人都点头同意,于是两艘船一前一后,划着向梨花渡行进,只过了片刻,梨花渡口的景象便已经清晰可见,有差不多十来个穿着安护镖局服饰的镖师在渡口小亭的内外驻守着。

“校船太大,会被发现。”周云松压低了声音说,“我们还是换鬼蒿林里的那艘船吧。”

所有人便都跳了过去,王素挥动倚天剑,轻易地将那艘船的篷顶都砍去。

这时候张塞却从这船跳到了校船上,他走到船尾对船工说道,“你有办法悄悄把我送到曼陀山庄历史研究所背后的湖岸吗?”

船工确定地点了点头。

张塞说了一声“谢谢”,又走回到船头对大家说道,“我武功低微,一会儿不仅帮不上忙,或许还会成为负累。黄教授临终前将他的武林史手稿托付于我,我现在必须要去历史研究所……”

周云松知道那个江掌旗现在就在曼陀山庄上,独自一人去那里非常危险,但是张塞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反对,况且他们此去燕子坞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便点了点头。

王素暗暗觉得张塞是在回避周远,但是他们两人现在的隔阂,却不是轻易能够消除的。

于是船工载着张塞向曼陀山庄划去,其余六人则押着镖师悄悄向燕子坞进发。

燕子坞岛上仍有着数百名武功高强的镖师,六人的实力与之对比,可谓悬殊。但是他们却拥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对燕子坞地形的熟悉。

周云松撑着篙,紧紧贴着芦苇,避开梨花渡的方向,向燕子坞岛的南边绕去。周云松行了很远,才敢离开芦苇丛,向暴露的水域划去。

船仍然在梨花渡的视野内,周云松几十丈路才轻轻划一下,让船慢慢乘着夜色向燕子坞漂去。大家都伏低身体,摒住呼吸,从离开芦苇**到燕子坞岛岸总共是一分多钟的时间,但是大家都觉得好像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

终于,小船转过岛南端的一个小山崖,已经再也看不到梨花渡。周云松于是加快了速度,将船撑到了一个湖滩边上。

乌云遮蔽了星月,四周几乎一片漆黑,但王素还是立刻就认出了这里。她忍不住转头去看了周远一眼,发现周远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望着她。

这里就是他们两个初遇的湖滩,是一切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