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除了我,还能有谁?”柳铭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话音里既有自负,又带着深深的自嘲。

周远和王素脸上都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只知道柳铭卿大人一生都致力于防护毒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去研制毒药。

“你又惊讶什么?”柳铭卿再一次恶毒地瞪视着周远,“这一切,还不全都是因为你!”

周远听柳铭卿如此指责,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委屈。柳铭卿因为母亲的事怀恨于自己或许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能就这样把什么责任都怪罪到自己的头上。

却不料柳铭卿说道,“孤鸿岭一战,李天道死于杨冰川掌下,神光、圣华二使也都被武校以及朝廷的众高手击毙。魔教土崩瓦解,再也不能强夺土地、操纵商市、收买官员、暗杀义士。虽然仍有余党流窜于各地兴风作浪,却已不足为患。然而一名被俘的魔教长老却招供出了许多魔教高层和教众逃入鬼蒿林里蛰伏,等待下一代教主转生之事,这令朝中许多人都惴惴不安。”

周远听到这里,心中一凉,原来又是因为所谓的魔教转生教主的预言。这个挥之不去的传说就像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让周远既无奈绝望,又烦躁不堪。

“可是因为鬼蒿林独特的地理环境,武校和朝廷不可能尽遣精英,进入那只进不出的魔域里围剿。而鬼蒿林吸附周围一切水气的特性,使毒攻成为了将魔教斩草除根、且不会波及附近居民的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柳铭卿继续说道,“因此皇上颁下圣旨,命我研制可以通过水和空气散播的毒药。我一生都致力于消灭大幅面致死的毒药,自然不愿意,但是圣旨又岂可违抗,而且圣旨很明确,要将所有魔教穷寇消灭殆尽……魔教里许多高手都会重阳呼吸法,所以普通的毒药并不能保证将他们全部除绝,恰逢我当时正在研究人脑之中的经络,刑狱府总管便提出设计一种可以使人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迷惑神智的药物,这样鬼蒿林里的魔教分子中毒后就会自相残杀……”

王素和周远听到这里都心下骇然,但也都不得不佩服柳铭卿的天才。人身体上的经络自黄药师、张三丰总结归纳后早就已经被研究得相当透彻,但是脑内的经络却仍然是医药界未知的领域。

“我说服了黄毓,让他来帮忙,因为他对《慕容家书》的预言也十分担忧。”柳铭卿又说,“只是我们忙了半天,却不知道转生的魔教教主其实并非是在鬼蒿林里出生,我更想不到的是,嘿嘿,我柳铭卿自以为一世聪明,偏偏却亲手将小魔头的亲娘带到了周暮明那个下流男子的身边!”

周远站在那里听柳铭卿出言侮辱自己的父亲,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柳铭卿的逻辑他已然明白,倘若不是因为教主转生的预言,朝廷就无须急着将鬼蒿林里的魔教余党赶尽杀绝,也就不用费心制备迷惑神智的毒药,听琴双岛上的无辜百姓也就不会遭殃。

“那这种毒药究竟叫什么名字?”王素在旁边问道。

“药的名字叫神迷散,空气散播的原理和催化剂的配方都是在金蛊毒王散的基础上改良的,毒剂本身用的则是我的研究成果。”柳铭卿回答,“神迷散会沿着颅内桥络侵入脑髓,混乱神智,剥夺痛感,降低代谢,把人变成一具疯狂的行尸走肉……我当时想,反正鬼蒿林中只有魔教的余孽,他们都是死有余辜。”

柳铭卿说到这里,黯然地低下了头。

“柳大人,请问除了你和黄教授,谁还知道这药的配方?” 周远这时候问道,“当时负责施放毒药的人又是谁?”

柳铭卿抬起头用他那双骇人的白眼睛瞪着周远,冷笑了一声说道,“看你的样子,必是已经知道自己就是魔教的转生教主了,你问我谁负责施放毒药,可是想要追究责任?谁放的毒并不重要,药是我主持研制的,你若是要替你手下的教徒复仇,只管冲着我来就是了。”

周远见自己问得如此态度谦恭,柳铭卿却仍是往坏处揣测他的用意,不禁心中有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说道,“柳大人,托你的福,燕子坞和峨眉八百多师生现在已经全都中了神迷散,生死未卜,我只是想找出毒药流出的途径,挖出背后的凶手!”

柳铭卿听到周远的话愣了一愣,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

“柳大人,两天前,安护镖局趁峨嵋出访燕子坞的时机,在参合堂里施放了神迷散。劫持了两校所有的师生。”王素解释道,“我们不知道安护镖局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他们背后是受什么人指使……”

“一派胡言!”柳铭卿不等王素说完就陡然暴喝,“你们怎么知道那是神迷散?你们亲眼见到毒药了吗?你倒说说看是什么颜色?神迷散从研制的一开始,就有极严格的保密规定,知道研究计划的人本就不多,有权接触这毒药的人就更少了,要得到神迷散,只怕比把德妃娘娘寝宫里的《江行初雪图》偷出来更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追查神迷散流出的途径就会很容易。”周远显然被柳铭卿粗暴的态度彻底激怒,大声地回道。他似乎还嫌自己态度不够差,又刻薄地补充,“另外,德妃娘娘十五年前就薨了,《江行初雪图》也早被烧化做了陪葬!”

柳铭卿被周远如此抢白,一张惨白的脸顿时笼上来一股黑气。王素刚才已见识过周远痛哭失控的模样,知道这个书呆子发起脾气来能量也不小,她害怕两人就这样冲突起来,不可收拾,忙说道,“柳大人,我们说的都是实情,黄毓教授也进来了鬼蒿林,他受了重伤,现在在琴韵小筑兰实草原旁的山洞里休息。他叮嘱我说要制作解药,就必须要用兰实草和听香水榭上的菱花根茎……”

柳铭卿听完王素的话以后呆立在那里,脸上的黑气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加浓烈,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再是出于对周远的愠怒。过了片刻他突然像是被人用一根棒子在胸口狠狠闷了一下,整个瘦长的身体向后晃了两步才重新站稳。刚才他听说听香水榭岛上中毒惨状时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痛苦,周远王素都觉得已是极致了,但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张橘皮一样干涩的脸上还可以扭曲出更加让人不是滋味的表情。

其实刚才柳铭卿那一声暴吼,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因为内心深处拒绝相信,甚至害怕相信周远和王素所说的是真的。此时听王素说完,他再没有了固执否认的理由。像兰实草、菱花根茎这样的事是很难随口瞎编得出来的。而以他的药理学造诣,只需要半秒钟就可以明白这样的组合制作出来的只能是神迷散的解药。

柳铭卿像一根枯枝一样伫立着,晃动的火光里,看起来就如同是在风中飘摇,随时都会脆弱地折断。他突然用手捂住脸,发出一阵又像是尖啸,又像是呜咽的声音。周远听了很久,才确定他是在哭泣,就像他刚才用了很久才分辨清楚他的语音一样。

柳铭卿可能已经有许多个日夜未曾哭泣,浑浊的泪水过了许久才从他的指缝间流了下来。周远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他回过头去看王素,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地等着这凄楚的呜咽渐渐止息。

“嘿嘿,我曾用了八年的时间,派人走遍穷山荒野,三江九湖,把所有可以用来炼制大幅面伤害性毒药的关键原料一一焚毁殆尽,”柳铭卿哭完以后用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充满了嘲弄的口吻说道,“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却亲手制作出一种更加可怕的毒药,去贻害人间。”

周远王素都从史料上看到过柳铭卿大人的母亲和哥哥都不幸死于扬州事件,也很清楚他任职期间苦心孤诣地要禁绝毒瘴,弘扬医药的雄心壮志。这种极具讽刺的结果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柳大人,”周远这时候说,“你不要再难过了,一切或许都还有挽回的余地,有柳大人的帮助,我们一定可以想办法救出老师和同学们,为他们疗毒。”

柳铭卿看了一眼周远,眼神里充满了复杂,他过了一会儿,才黯然地说,“你刚才说是两天前撒的毒?这神迷散对于普通人来说,中毒后三个时辰之内就会被毒素侵入脑髓,导致神智错乱,到了那个时候,解药就无济于事了。身怀内力的人,或可以用内功逼毒,延缓毒素向头脑的传递。但是我在设计的时候,特别添加了三种亚毒素,可以慢慢侵入肺腑,下行至丹田,让内力无法再聚集,因此就算是武校里的高手,一日之内只怕也会丧失神智……想要撑到两天,只怕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有没有我的帮助,都是一样。”

“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都会重阳呼吸法,”周远立即说道,“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帮助老师和同学们延缓毒素侵脑的。”

“柳大人,你一定要帮我们,”王素也说道,“从小,你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从书上、报纸上还有戏台上都能够读到看到你为天下人做的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你是那种在危难的关头,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依靠的人……柳大人,你不能失去信心……”

王素所说的话绝非虚言,像她这样出生于太平年代的少年男女,都通过戏剧媒体对剿灭魔教的斗争中发生的种种事迹耳濡目染,把杨冰川、柳铭卿这样的人视为崇拜的偶像和英雄。

柳铭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那黄毓制作的解药够用吗?”

“可能还不够,我们来听香水榭,就是为了采摘更多的菱花根茎,”王素见柳铭卿开始询问解药的情况,立刻回道。

柳铭卿点了点头说,“如果不够的话,后面山洞里我还存着一些。那是在药督府实验室里用最好的设备炼制的,解毒效率应该比你们做出来的高许多。”

柳铭卿说完这话,周远突然“啊”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语气略显激动地问道,“柳大人,那你这里是否还有解开‘缚魔索’用的药水?”

原来周远突然想到,像章大可那样的药理系学生行走江湖,总是随身带着一些解毒疗伤、防身应急的药物,柳铭卿是药督府的总管,当时又是追剿魔教的时期,更应该会带着各种稀有和重要的药物或者成分才对。

“司命府的缚魔索?”柳铭卿有些奇怪地问,他仰头略一回忆,“来自异域的波迪蔓藤,经过十九道工序用各种药水浸泡火炼,一遇到空气就会剧烈收缩,刀剑斧戟,皆不能断……”

“没错!”周远见柳铭卿把缚魔索的来历特性说得清清楚楚,心中的希望变得更大,“这位王姑娘遭人用缚魔索暗算,还请柳大人设法解救,否则这绳索勒入皮肉,时间久了只怕要损伤筋骨。”

柳铭卿听完这话不由地“哦”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本来看到王素一直坐在地上不起来,还以为她是受了伤,现在才明白过来她竟是被缚魔索缠住了双腿。

他转过头去,朝王素的方向看视了一会儿,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位王姑娘,我其实还正有话要问你呢!”

王素点点头,以为是要问缚魔索的事,却不料柳铭卿指着周远问道,“你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王素吃了一惊,犹豫半晌说道,“如果柳大人指的是转生教主的预言,我确也听说了。不过……”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会和他在一起?”柳铭卿打断道,“你是峨嵋女校学生,应该还是一个姑娘家,却和人孤男寡女单独相处,恋爱**,你如何对得起养育你的父母和教育你的师长?”

可怜王素自从十四岁成名,便誉满江湖,同学老师,名门贵胄都对她礼敬有加。在少林寺和深慧比武前,连达摩堂的首座都对她施礼,把她当作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待,但是这位柳大人却根本不知道王素是谁,竟把她当作一个不正经的坏女孩那样劈头盖脸地训斥。王素的脸一下子刷地就红到了耳根,坐在那里羞得想死。

“柳大人,不是这样的,”周远急忙在旁边解释,“我和王姑娘两天前才认识,刚才只是不巧摔落到这山崖中,王姑娘是金枝玉叶一样的人物,我根本就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请柳大人千万不要错怪于她。”

柳铭卿并不看周远,而是继续对王素说道,“刚才我突然出现时,你们两人相互维护,举止神情,活脱脱是一对恋人,你们真当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吗?王姑娘,我不知道这小子是如何对你装腔作势,甜言蜜语,可是你既然知道他是转世的魔头,却又如何还能和他一室同处?你们这些女孩都是怎么了,明知道没有好结果,却还是要飞蛾扑火……”

柳铭卿说到这里,抬起脸,仰头望向头顶的黑暗里,脸上是说不出的悲哀表情。

“柳大人,我和王姑娘真的只是因为燕子坞遭人劫持才一同落难到此。”周远几乎是哀求地说道,“至于这所谓魔教教主转生的预言,我不知道柳大人为何如此笃信。可是我却并不认同这种无稽之谈,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我只相信我眼前的所感所想,我只知道我绝无害人之心,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王姑娘,伤害武林的事情!”

“嘿嘿,你说得容易,”柳铭卿仍是抬着头冷冷地说道,“我以前也不相信命运,可是我现在信了,在命运面前,我们都只如任人摆布的傀儡……当年苏婉只要再过一个月就会嫁给我,我们就可以幸福美满,一生一世。可是一切就那样风云突变,她竟会一下子就变得那样绝情,那样义无反顾……没有解释,一切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命运,因为她命中注定要生下你这个孽种!”

柳铭卿这时激愤地伸手指向周远,“李天道在领悟自己的使命之前也不过是这岛上一个普通的孩子,你也一样。你之所以现在可以信誓旦旦,义正辞严,只是因为你心中的那个魔鬼还没有醒来。可是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这点小小的意志在命运面前就如同是狂涛骇浪里的一片落叶!你会像陷入车辙里的轮子一样越行越远,难以自拔……苏婉难道想过要伤害谁吗?像她这样的女子,又怎会去伤害别人,可是他却伤害了我,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这都是命运……这都是命运……”

周远听柳铭卿心如刀割般地道出这番话,才反应过来他突然那样毫不留情地去斥责王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过往的恩怨,只怕在他的潜意识里,仍像刚才一走出来那样,将他和王素当作是父亲和母亲的幻象。

“柳大人,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周远不想再去顶撞柳铭卿,毕竟解开缚魔索的希望全都着落在他的身上,“可是无论如何,这一切只都是我的错,与王姑娘无关,请柳大人务必想办法帮王姑娘解开缚魔索……”

“哼,你果然会花言巧语!”柳铭卿冷冷地说道,“周暮明那时候也是装出一副慈悲大义的好人模样,其实一心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周远见柳铭卿毫无根据地信口指责,知道自己再辩解也无济于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柳铭卿嘴上虽然强硬,却还是慢慢地走到王素的身边,蹲下来,凑近看了一眼缚在她腿上的绳索。

“嗯……这果然是缚魔索,”他说,“难道司命府的人也进来了听香水榭吗?”

“应该不是,偷袭我的,是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者。”王素回答,她刚才遭柳铭卿一番训斥,脸上的潮红仍未退去,扭着头,回避着柳铭卿的目光。

“嗯……这就有些蹊跷了,”柳铭卿若有所思,“司命府的司捕一般四十岁前就会退休,而且他们出手时通常都会自亮身份,很少偷袭……”

柳铭卿的分析和周远、王素的想法一致。

“难道是原来司命府的人投靠了魔教?”柳铭卿又问,“那人穿着魔教的袍服吗?”

“没有,”王素摇一摇头,“那人姓杨,似乎是朝中的一名官员,他进来鬼蒿林的目的,应该是寻找《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

柳铭卿听王素提到《慕容家书》,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朝周远冷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传说魔教的转生教主将得到《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所以那姓杨的用缚魔索捆住你的心上人,以此要挟于你……怪不得你这么热心地来求我解索,一旦我帮王姑娘解开缚魔索,你就不会再受制于他了。”

周远见柳铭卿每一件事都要把他往最坏的地步去想,真是又气愤又无奈。

“柳大人,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并没有找到什么《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周远说道,“倘若我有,那我早就拿去和姓杨的交换缚魔索的软化药剂了,又怎会让王姑娘多受这么多苦?此时此刻对我来说,没有比替王姑娘除去这恶毒的绳索更重要的事了。”

“哦,果然是这样吗?”柳铭卿道,“只要能解开王姑娘身上的缚魔索,让你做什么都愿意吗?”

柳铭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嘴角露出阴晴不定的笑容来,仿佛有什么谋划已经在他的胸中生成。

“周远……”王素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想出言打断周远。

可是周远已经已经急切地回答道,“那是当然,只要能够解索,我愿意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