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周远觉得一阵阴寒恐怖从心底泛上来。

他先前从痛哭中平静下来时,曾在这片山崖内察看了一圈,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可以肯定四面都已被山石封死,除了那些和他们一同落下来的、已经都毙命的格致庄民以外,并没有别的人,是以他才毫无顾忌地拿着刀专心去割王素身上的绳索。

但是现在这片空间里显然还有第三个活着的人。

自从周远掌握量子内力以来,他的听觉有了很大的提高。呼吸声很轻,但周远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自于和那些格致庄民尸身相对的另一侧。呼吸声均匀而悠长,明显是一个怀有内功之人所发出。

周远大着胆子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过去,他手上已经蓄满了内力,只等一有危险,就用亢龙有悔排山倒海地打过去。

他走了几步,注意到不远处的山岩形状和他刚才见到的已经完全不同,本来是坚实的石壁中间露出来一道黑黢黢的缝隙。周远明白过来,刚才在他和王素凝神对话的过程中,这片山体空间竟一直在悄悄地变化。他其实早就该想到,之前神堂坍塌,就是因为玄机谷里岩石的变化已经传到了地表,整个山崖里面修筑的房间石阶都会破碎变形,许多本来不相连的空间也会被联通。

这种变化是有序还是无序,是偶然还是经过计算,周远不得而知,他也不知道这变化是只局限于听香水榭,还是会波及琴韵小筑,乃至整个鬼蒿林。

王素提着一颗紧张的心在后面观望。她正想出言叮嘱周远小心,却见他已经陡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黑色人形的轮廓,渐渐从前方混沌的黑暗里显露了出来。

“你是谁?”周远问道,声音里难免微微带着些颤抖。

那人影并不回答,只是继续朝周远慢慢移动过来。寂静的山崖里,那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粗重。对于一个有内功,受过调息训练的练武之人来说,呼吸的变化在很多情况下意味着情绪的变化。

周远忍不住朝后面退了一步,然后又问了一遍,“你是魔教中人,还是听琴两岛上的居民?”

对方依然没有说话,但是周远终于渐渐看清楚,走过来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青布衣衫,脚蹬脏旧的黑靴,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男子,看上去越有五十岁的年纪。

周远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是一个中了听香水榭岛上剧毒,已经神志迷乱的怪人。周远抬起双手,做好了出掌的准备。

那老者却突然停了下来,上下凝视着周远,然后用一种怪异嘶哑的声音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这声音就如同是用尖石在硬板上划擦,让周远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你……说什么?”周远问。

那老头伸手捏住自己喉头,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似乎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塞着,他在昏暗中仍死死盯着周远,然后又说了几个字。这一回,他的发音清楚了一些,但周远仍然没有听懂他的话语。周远转头去看王素,她也是一脸迷惑地朝他摇一摇头。

老头见周远转头,便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王素,整个人又一颤,竟急急地朝前走了两步,提高了声调连续叫喊了几声。

周远下意识地后退,挡在老者和王素之间。但那老者没有继续动作,而只是反复地叫喊着两句含糊的话语。他已经完全走入了火光映照的范围,周远可以看清他深陷的双颊和如同死人般惨白的皮肤。他圆睁着两眼,但是眼眶里却是一片可怕的浑浊。

“你到底是谁,你要说什么?”周远再次问。

那老头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气,然后用他那双瞎子般的眼睛反复来回地看着周远和王素,缓缓地说出两个词语。

这一回,周远终于听清了。

老头的声音依然刺耳和模糊,但是周远知道他没有听错。老头冲着他和王素反复叫喊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周暮明”,一个是“苏婉”。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认识我的父母?”周远颤抖着问。

那老头听了周远的话,瘦得如刀削过的脸上露出讶异,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嘿嘿,是啊,你听上去还很年轻……”

老头瞪着他那双如蒙上了一层白纱的眼睛,努力想看清周远,随后又低下头,既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他静默了许久,说道,“这么说,你是周暮明和苏婉的儿子?”

“是……”周远犹豫了一下回答。

“你真的是他们的儿子?”老头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嘿嘿,你真的是他们的儿子?”

周远没有再回答。一是他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二是老头的神情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周远感觉这个干瘦苍白的老者像是在没有光亮也没有人的地方待了很久,眼睛几乎已经半瞎,刚开始说话时唇齿都有些找不着位置。现在他的嗓音语气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神智逻辑似乎还不是特别稳定。

“嗯,不错,你的高矮身形确实像,刚才我都把你当成是周暮明了……真想不到啊,真想不到,你叫什么名字?你父母现在在哪里?”老头将两手握在一起揉搓着,周远注意到他如枯柴般的手指上满是各色的斑痕。

“他们……都不在这里……”周远回答,“我叫周远,这位姑娘是王素,她是峨嵋剑校的学生……”

周远介绍完,随即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还有,请问你是否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会来鬼蒿林……她又是如何碰到我父亲的?”

周远语调里禁不住带着激动。李婶来不及和他讲述详情就伤重而逝,应长老一心只想算计《慕容家书》,而格致庄的村民们又和他反目成仇,想了解他父母的过去本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但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显然认识他的父母。周远只觉得这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老头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对周远草草回答他的问题不满,还是对周远反问那么多问题不悦。他瞪着迷蒙的眼睛,朝王素,又朝周围扫视了一番说,“不在这里?那他们去哪里了?”

“我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失踪了……”周远只得说出实情。

老头听了这话,禁不住“啊”了一声,显然颇为吃惊。他想了一想,突然问,“今年是哪一年?”

看这老头的种种表现,周远已猜到他可能在山崖中幽闭了很久,但却没料到已经到了年月不分的地步。

“今年是轩辕一七四年。”周远回答。

老头听后又“啊”了一声,伸指一算,说道,“二十一年,嘿嘿,果然正正好好二十一年!”

他说完发出一阵尖利冷笑,在山崖里悚然回**。

“前辈,这二十一年,你都在这山里面?”周远等到回音消逝,才大着胆子问。

那老头嘴角仍残留着冷笑的余味,说,“是啊,多谢你的父母,我这二十一年里,就和老鼠一起,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山崖里面。”

周远听了这话,心中满怀的希望,一下子都凉了下来。那“多谢”二字当中满含着的怨毒,是不言自明的。看来这老头虽然认识他的父母,却弄不好是他们的仇家。王素此时也已经听出来,悄悄把刚才用来割缚魔索的长刀攥在了手中。

“前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远小心翼翼地问。如果说这老者真的是在这山崖里度过了二十一年,那么他的精神状态只怕随时都会崩溃。

“嘿嘿……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那老头问道。

周远心想我刚才问了你好几遍,你自己不肯说,现在却来反问。他当然不敢这样顶回去,只是默默等着老头自己继续。

“我叫柳铭卿,当年是帝京城药督府的总管……”老头把头一昂,缓缓说道。

周远和王素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心中也都明白了这老头在揭露自己身份时要如此卖关子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言是柳铭卿,那么他的确有卖关子的资格。因为柳铭卿曾经是誉满朝野,名扬天下的大人物。

在周远的记忆中,柳铭卿十四岁就考入少林主修药理,毕业之后就立刻被唐门高薪录用。短短三年时间,就做到了唐门的首席药理师,成为接替已经年迈的常务副门主的最热门人选。但是他却突然辞职,接受当时宰相曹百川的亲自邀请,出任了药督府的总管。

柳铭卿上任药督府总管以后,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管理体制,提高薪俸,以和民间的唐门、寿安堂等著名医药集团争夺贤才,同时还成立了药研局,从而把药督府从一个纯粹的药毒监管机构变成了一个朝廷高端草药的研发和炼制中心。在柳铭卿的任期内,至少有二十味新药被发明并传播到民间,治愈了从前无法医治的数十种疑难杂症。

另外,他还亲赴中原和边塞各地,将许多毒药的关键原料都砍伐焚烧或严格管制。自他上任之后,再没有发生过一起死亡超过二十人的投毒事件。

虽然他上任的第二年,杨冰川教授就诛杀了李天道,但是追剿魔教残余的战斗却才刚刚开始,柳铭卿亲赴各个魔教余党盘踞之所,配合朝廷和各大武校实施围剿,多次化解他们投毒的企图。

最后,在和魔教太湖一战中,他不幸中箭落水,葬身湖底。当时在位的天子轩辕炽下令给予一品官员的葬礼待遇,当时的十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轩辕杰亲自前往吊唁。此后每年的剿灭魔教的纪念活动中,柳铭卿的各类事迹都会被反复传诵,所以像周远王素这样在他死后才出生的年轻人对他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然而眼前这个像一具白面僵尸般的老者,却自称是柳铭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远不由得再次打量老头,这仔细地一看,发现他脚上穿的黑靴虽然破烂,式样却毫无疑问是官靴,而他身上那件青袍,竟隐隐绣着龙纹,这是三品以上京城大官才可以穿的官服。

“可是柳大人……我们从小听说的……是你在太湖一战中中箭……死在湖里面了,”周远等到心中的震惊平缓下来后说道,“不过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位大英雄。”

“哦……他们是这么说的吗?”柳铭卿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英勇中箭,葬身湖底……嘿嘿,这应当是好得多的结局吧……”

周远懂得柳铭卿的意思,英勇战死,流芳百世或许好过一个人孤独地在暗无天日的崖壁里生活二十一年。

“可是柳大人,你还活着岂不是更好。”周远说,“如今阳光又出现在听琴双岛,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整个中原都会欢迎你归来的!”

柳铭卿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并没有因周远的话而动容。

“柳大人,”王素这时候问道,“当年你是和黄毓教授一起进来鬼蒿林的?”

她这样问,是因为知道黄毓教授和柳铭卿大人是少林同一届的毕业生。魔教战争时期,黄教授应柳大人之邀去药督府帮忙,他之所以知道听琴双岛上可以调制解药,只怕也和这位药督府的总管有关系。

柳铭卿转过头去,“没错,黄毓是和我一起来了这里,另外,还有你们峨嵋的柳依仙子,还有……”

柳铭卿说到这里,伸手朝周远一指,道,“还有……你的母亲。”

周远呆呆地看着柳铭卿干枯的食指,问道,“我母亲……她为什么会和你们一起来鬼蒿林?”

柳铭卿像是预料到周远会问出这个问题,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激愤的表情。他的脸已经瘦到皮包骨头,可是映射出来的那种怒意,却仍是栩栩如生。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和我一起进来?”柳铭卿发出几乎是喝问的声音,“你真的想知道?”

面对这种咄咄逼人,周远愣在那里,不敢接话。母亲不会武功,他原本已在纳闷她为什么会卷入太湖战役,更想不出来她如何会让柳铭卿如此愤怒。

柳铭卿长期待在昏暗中,眼睛已经衰退到只能辨别人形,但是他眼神中自有两道寒光逼向周远,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因为你母亲那时候是我的未婚妻!”

周远心中的错愕可想而知,他想母亲多半是武校或者朝廷中的文职,不小心误入了鬼蒿林,却绝无法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继续问啊!”柳铭卿缓缓朝周远逼过去,“问她当时是如何绝情地离我而去的!”

“柳大人,”王素看到柳铭卿怒气渐炽,周远则只能哑口无言地后退,赶忙说道,“上一代的恩怨……和下一代……其实并无关系……”

她这话说得颇畏怯,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有资格去向一个老者说教恩恩怨怨。但是她害怕柳铭卿嫉恨过去的种种,会突然间向周远爆发,做出可怕的事情。

柳铭卿听到王素的话,停下脚步,但是没等他回言,王素又立即岔开话题说道,“柳大人……你们进入鬼蒿林,必是为了追杀魔教吧?”

柳铭卿显然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他又瞪视了周远数秒钟后才移开了视线,望向黑暗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黄毓循着阳光离开鬼蒿林,去阻止他们放毒……后来怎么样了?”

王素和周远互望了一眼,都想起了昨晚萧哲说的话。王素说道,“黄教授没有跟我们说,不过我们昨天来到听香水榭时,发现整个岛上的植物和动物几乎都被毒毙,许多没有死的人,都成了失去神智,只会乱扑乱咬的怪物……”

她这话,算是委婉地回答了柳铭卿的问题。

柳铭卿听完痛苦地“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悔意,“他们还是放毒了……这岛上可是有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啊!”

周远和王素看到柳铭卿痛心的样子,也都感到很难过。

“最后究竟是谁下的命令?”他愤怒地问,“圣上难道没有问责吗?民间一定都很愤慨吧?”

“民间并不知道有放毒这回事。”周远小声说道。

柳铭卿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周远的意思,冷笑道,“嘿嘿,我早该想到的。”

“可是柳大人,这是什么毒?”王素问道,“究竟是谁发明了这么可怕的毒药?”